從我記事起,三叔就是瘋著的。大冬天里,他會只披一條薄薄的麻袋,幾乎要凍死,半裸著在院子的雪地里蹦,他在院角里有一個小屋,但他并不常呆在里面,衣服總被他撕爛。他總要在院子里晃悠,或者到剛一進門的門洞里躺著,這也是為什么小伙伴不愿意去的原因,因為她們怕他,每次去找我,還要經(jīng)過他的領(lǐng)地。她們沖他吐唾沫,他嘻嘻地笑著并不理會。有時候他被逗急了也會打人,但他從不打小孩兒,禿嬸兒說,三叔瘋前是個很老實本分的人。
三叔是怎么瘋的?小的時候我大概也知道些。大爺爺家的發(fā)嬸嬸是個很愛說話兒的人,她胖胖的,很喜歡小孩兒,她會絮絮地一次次地講老家許多年前的故事,那時候她還是剛嫁入王家的小媳婦。
那時我們王家,在十里八村是有名的。爺爺兄弟三個,兄弟三個都有文化。長得模樣也好,都是很英俊的那種。那時候大爺爺當時調(diào)任山西。爺爺是地區(qū)的人大代表,(我小時家里是掛著一張長長的照片,上面有毛主席周總理等領(lǐng)導人會見地方人大代表的,上面就有爺爺),響應(yīng)上山下鄉(xiāng)的政策回到了老家農(nóng)村,任鎮(zhèn)里建行的行長。還有一個三爺爺在村里當村長。三個兄弟長得英偉,做事果斷又都有文化,十里八村都很有名的。奶奶姓郎,小時候只記得被村里人叫旗大奶奶,因為我爺爺名字的最后一個字是旗字。按現(xiàn)在的說法,年少時在娘家也是個嬌嬌女。而郎這個姓氏據(jù)說屬于一個滿洲古老的滿后人的姓氏----鈕鈷祿氏。《皇朝通志·氏族略·滿洲八旗姓》里有關(guān)這個姓氏來源的詳細介紹。漢譯為“狼”的意思。現(xiàn)在根據(jù)諧音改姓為“郎”。
哥哥在很多年后曾經(jīng)私下里跟我說,想起這個姓,確實有點引狼入室的意思。紅紅火火的一個家族到后來的落敗,奶奶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奶奶手巧而善養(yǎng)小動物,家禽,還會正骨,常常有村里小孩子摔脫臼了來找她,小孩子哭哭啼啼的,胳膊抬不起來,她用手扶著一提就給弄好了。但是她就是愛打牌,玩兒,頭腦糊涂,不顧大局,不做家務(wù)。后來看《宮女談往錄》里,滿族婦女的一些做派,她有著舊時“姑奶奶”的懶和愛打牌,一輩子都在打,中間耽擱了多少事,以致后來搞得家里臟亂得一踏糊涂,毀了家業(yè),生性好強又愛一身整潔的爺爺跟她吵了一輩子架。
爺爺和奶奶一共生養(yǎng)了四個兒子一個姑娘。大爺,老爸是老二,還有個三叔,四叔,老姑。那時的三叔當時還是個毛頭小伙子,他很憨厚,心里暗暗喜歡上了鄰村的一個女孩子。他有一次去找她,告訴她自己喜歡他。那個女孩子知道我們家的情況,只是聽說過旗大奶奶的名聲,知道不過日子,心里瞧不起。但事情并不止于此,而是她跟別人很鄙夷地說起了這事,把三叔對她的表白說成流氓行為。在那個眾口鑠金的農(nóng)村里,對于爺爺是顏面盡失的事。堂堂大家族的聲望怎么能被人這么說,好面子的三爺爺叫來爺爺,把三叔捆了吊起來打,打了一天一夜,最終把三叔打瘋了,造成了這個家族幾十年的冤孽。
從我開始記事的時候,三叔就披了麻袋片兒在院子里溜達,來人就沖人家呵呵的傻笑。他的個子很均稱,長得也不丑,今天你給他一件整一點的衣服,明天再一看就撕爛了扔在地上了。他蓋的被子也是一片一片的。到了晚上一家人都睡了,他還會在院子里轉(zhuǎn)悠,有時候直擔心他會整出什么事兒來。
他也有不鬧騰的時候,炎熱寂靜的夏日午后,小伙伴們都還在家休息,只有知了在樹枝上嘶鳴,我看到三叔躺在門洞里的硬板床的草席子上(那是他的專享臥具),蹺著二郎腿,眼晴望著門洞頂部愣神。他安靜下來的時候總是這樣,一個人想事情。究竟有多少事情要想呢,他愣神的時候一臉嚴肅,時間很長,感覺要把世界上的事情全部想清楚,可是媽媽說他的腦子是一團漿糊。有時候他會一個人對著天花板反復地說些我聽不懂的話,絮叨絮叨,連說帶笑。我走過去,想看看瘋了的人是什么樣子的。
我走到硬板床邊上看著他。他那天在腰上系了根麻繩,下身圍著垂下來的麻袋片兒,腳是光著的,小腿部因為常年露著,有著凍瘡留下的暗黑疤痕,但身上全是健康的肌肉,沒有一點臃腫和懈怠的黑紅色。他的頭發(fā)很短,眼睛不大,有些清秀,看人的時候總像在看著遠方那樣一片迷茫。他肩后也有片麻袋,用個草繩栓在脖子上,很“江湖”的一種感覺,仿佛丐幫幫主般,又好像剛打漁回來。他看見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對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很友好的),坐了起來。
“你在干嗎?”我問。
“想事兒,呵呵�!彼α艘幌�。可我并不覺得好笑。
“你認識我嗎?”
“你是小榮。”
“咦,他不瘋啊�!蔽亦洁炝艘痪�。
“天這么熱,要不我們玩牌吧�!�
“好啊�!蔽遗艿綎|屋大鏡子下面的抽屜里拿了一副撲克牌�!拔覀儊矶返刂靼桑 �
“好�!彼茼槒�。
“對四。”
“對四!”他扔下三張風馬牛不相及的牌。
“不能這么出,你是不是沒玩過?”我有些惱火。抓過他的牌給他理好了。命令道:“你出對六�!�
“對六�!边@回他出對了。
“我有雙圈兒。”我扔下兩張Q。
“娘娘,這是�!彼钢粕系耐鹾笳f。
“恩,對了。快出牌!”
“你也是娘娘�!彼πφf,并不知道打牌,看來我是白忙了,我泄了氣,把牌扔在草席子上望向他,有些傷感。我至今還記得他帶笑看著我的模樣,他的臉略有些四方,一頭粗黑的短發(fā),雙眼皮,微咧的嘴角露出一口白牙,臉色也不黑,是個很年輕俊氣的小伙子模樣。如果不是他偶爾一笑露出的傻氣,你會認為他就是一個正常的農(nóng)村壯年。村里的大人們老是對他們的孩子說讓離這個瘋子遠點兒,有著這張微笑的臉的清秀廋長的家伙,怎么會成了瘋子呢?
我成了三叔唯一的玩伴兒。有時候小伙伴來找我玩兒,會朝他吐唾沫,扔石子,我會大喊:“不許扔!他是好人!”村子里的駝大娘(俊玲的母親)常來找奶奶,那天她一進門,在門洞里就沖三叔開玩笑:“小哈兒”她叫著三叔的小名兒拍了他一下:“你揍麻哪?(你干嗎呢的意思)”三叔不理他,別過身去。
“又傻了,傻樣兒!”駝大娘嘻嘻笑著沖著堂屋的奶奶說:“嬸子,有馬蜂窩嗎?我牙疼,國華家沒開藥,讓我找個馬蜂窩泡酒。”
“門洞兒小哈兒頭上不是有個大的嗎�!�
“我不敢捅�!瘪劥竽镎f。
“我來摘,你明天下午這時候來取吧。”我在一邊躍躍欲試地說。我把這事告訴了剛在外面玩兒了大半天才回來的哥哥�!坝憛捤辖性廴瀵傋�!”哥哥皺了皺眉,不干。我想了想,把手摁在他耳朵邊兒上耳語了幾句,哥哥哈哈大笑說:”行,我來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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