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商戶們來向我告狀，生意沒法做了。商場經理也來找我，要我們保安部拿出一個辦法來，把陳超的問題解決掉。

陳超的問題是，他現(xiàn)在一天到晚在我們商場里逛！從開門逛到關門，除了吃飯之外——要是有人請他吃，估計他也很樂意呆在里面。

他搖著輪椅，在商場里東游西蕩，看準一個店鋪，悄無聲息地搖進去，東看看西看看，趁著老板老板娘在給其他客人看貨、談價格時，冷不丁抄起其中一個，往衣服口袋里，或者輪椅后面一塞，一聲不響，或者嘀咕一句“沒啥好東西”，然后大搖大擺走了。有時候拿貨，有時候拿錢。

被現(xiàn)場抓住過好幾回。

被抓了現(xiàn)著，他一點不臉紅，不慌不忙把東西又放回原處。

“你小子咋這樣呢！”他們吼他。

“咋啦，看看不行么？”他笑著說，還把身子湊過去，“你揍我？”

沒人揍他。

有人受不了，拔出了拳頭，還沒碰著他衣服，他大叫起來：

“打人啦！都來看啊！打殘疾人啦！”

只好收回手，狠狠罵一句：“滾遠點！”

于是就走了，到其他樓層去尋找機會。

那么大的商場，逛上一天，他只要成功一次，幾天的生活費就有了。

可是，我能怎么做呢？

攔住他，不讓他進市場？攔了一回，他那大嗓門一嚷嚷，立刻引來了幾個整天發(fā)愁找不到新聞的記者。加大巡邏密度，各個樓層全放上人手？這樣做，過了一段時間，弟兄們就叫苦連天。報警也報過，沒用！人家來了，先問偷了多少錢，然后把他帶走，第二天，那輛輪椅又出現(xiàn)在市場里。不知多少回了，警察也煩。有一次他們來市場檢查時笑著跟我們說，以后這個陳超啊，你們也別打110啦，幾百塊的小事，沒意思。

思來想去，愣是找不到一個好辦法。

再遇到他們來向我“告狀”， 我跟他們說，這種臭事，別來煩我！你們自個兒把屁股擦干凈！

小李子后來向我報告，有人說，這泡屎就是你拉的。

5．

我也想過其他的辦法。

我讓小李子把他請到我辦公室，香煙、水果、熱茶、瓜子，和他談，談了一下午。我跟他反反復復地說，就差求爺爺告奶奶了，還說到城北的永聯(lián)大廈，規(guī)模和我們市場差不多，可保安上班時經常在打牌，讓他可以到那邊去逛逛，別老在我這里瞎轉。

陳超吃了喝了，還在兜里裝了，最后，他上上下下看了我一通，臉上浮起一絲笑，拋下一句“王頭，我真喜歡這里”，走了。

我又請他到貴人飯店吃飯。已經在包廂里等著了，他還不來，電話打過去，他說我請客不誠心，貴人飯店不上檔次，名字貴，酒菜不貴。

我一咬牙，一跺腳，媽的，去國貿大酒店。

于是來了。我也豁出去了，五糧液、鮑魚，全上——請朋友吃飯，我可從來沒這么大方過。

他在酒足飯飽之后，抽出餐巾紙抹抹油亮的嘴，說“王頭到底是好人”，然后拍拍車輪，走了。我在酒桌上跟他說了那么多話，全變成了屁！

那個五糧液的瓶子，被我從窗戶里扔了下去。刺耳的炸裂聲，把路過的行人，還有飯店里的客人、服務員全嚇了一跳，飯店保安也過來輕聲問我，需要什么特別服務。

那之后，商場里有些商戶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見我巡邏到鋪子邊上，故意背過身去。小李子也來跟我說，弟兄們最近情緒不對，在背后說我壞話。

劉老板忽然叫商場經理來傳話，讓我去公司總部一趟——他以前都是親自到商場里來，在我辦公室坐上半天，就是商場經理，也要到保安部辦公室見他。讓我去總部見他，這是第一回。商場經理跟我說的時候，臉上的笑，讓我很不舒服。

劉老板問我，你跟那個陳超，是不是有一腿？

我忍無可忍了。

在又一次聽到陳超到市場里來搗亂時，我趕了過去。我看見他的影子，大罵一聲“混蛋”，沖過去揍他，劈頭蓋臉的�？墒牵疫�沒碰著他呢，我的手被人拉住了，我的身子被人抱住了，怎么掙都掙不脫。抱我的人中有商戶，也有顧客。我的耳邊盡是他們勸我的話，什么“人家是沒腿的，別跟他一般見識”，什么“你是堂堂經理，為了這種人，不值得”等等。

我有些奇怪，又有些憤怒，他們以前受夠了這小子的欺詐，現(xiàn)在不去揍他，卻來拉我，勸我，什么意思？他們眼睛瞎啦！

他們有那么多人，我只有一個人，我的拳頭根本夠不著他�；靵y中，我飛起一腳，總算踢到了陳超，把他的輪椅踢翻在地

我把我自己踢進了派出所，待了7天。

這7天，是我一生的污點。我沒臉再站在一樓大廳中央了！晚上一個人時，我躲在房里，捧著那本“見義勇為獎”的大紅證書，眼淚糊滿了臉頰，和當初離開部隊時一樣。

我覺得自己身上的那股氣，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終于有一天，我怎么也感覺不到那股氣在身上游動了！

我現(xiàn)在躲在辦公室里，盡量不出去，免得和陳超撞見。我無所事事，一天到晚玩那支筆，玩電腦游戲，在紙上亂涂亂畫。玩厭了，就躺在椅子上看天花板�？粗旎ò宓臅r候，我就想，我究竟是一個什么貨色？ 我到這里來干嘛？

6．

我老婆說，有什么好煩的，不就是個小偷么？盯牢他就是了。

問題是，誰去盯？怎么盯？

實在不行，你自己盯，老婆說，他一進商場，你就跟在他后面，他到哪你跟到哪，看他怎么下手。

“連個小偷都管不住，怪不得劉老板對你有意見了。你從前可不是這樣�！崩掀耪f。

女人的思維很簡單，但簡單有時候卻能直達解決問題的根本。

老婆的話讓我眼前一下亮了。

當然，她的建議還是有需要完善的地方。不過，她給我指明了方向！看來，關鍵時刻還是要有自己人幫忙拿主意。

我決心身先士卒，發(fā)動廣大人民群眾，打一場緊盯陳超的人民戰(zhàn)爭了。

我讓小李子到復印店里印了好多標語，16K紙上就寫七個黑體大字：“防火防盜防陳超”。這句話是我想了好長時間才想出來的。我想，什么時候可以去申請一下專利。

我讓弟兄們把標語分發(fā)到整個商場每家商鋪，讓他們把這張單子貼在鋪子里最醒目的地方，同時提醒他們，哪怕是那些來購物的客人，也要向他們進行宣傳。

人民戰(zhàn)爭的威力很大，才幾天時間，我就感覺到了——陳超現(xiàn)在是我們商場保安部辦公室的�？土恕�

我們辦公室的門一開，弟兄們還在忙著穿制服呢，他就搖著輪椅進來了。進門就向他們扔煙，一口一個“兄弟，接著”。

我陰著臉不理他，他笑著湊上來。

“王頭，今兒個不舒服？哎喲，那得去醫(yī)院里瞧瞧，身體第一位，可耽誤不得�！�

我自己從煙盒里抽一根煙出來，點了火，看著他，有事？

沒事。沒事就不能來看看王頭您？

你看到了，可以走了。

他嘴里“嘖嘖”了幾聲，搖著輪椅在辦公室里轉了起來，哎呀，多好的地兒。

轉了一圈，又笑起來，笑得肩膀一顫一顫的。他一邊笑一邊招呼小李子，讓他用手機給他照個相，說一定要在王頭的辦公室里留個影，做個紀念。

我逃出去了。

陳超斜叼著一根煙，咧著嘴在笑。這張相片，現(xiàn)在和“防火防盜防陳超”的標語粘在一起。我讓人印的，一起貼在商鋪里。

以后他經常來。他來，我就出去，站在門口不遠處。

有一回，他又來了，我剛要走，他把我叫住了，轉身對其他的兄弟說，你們幾個，出去一下。

那幾個兄弟看看我，又看看陳超。我揮揮手，他們出去了。

“王頭，我得感謝你呀�！彼P上了門，轉過身來跟我說。

見我有些疑惑，他“呵呵，呵呵呵”地笑了起來，說，當初，我是為了一女的，偷了一根鏈子才進去的，3年。媽的，虧死了，我還沒睡過她呢！我那是第一次，沒辦法才去的。有辦法誰他媽喜歡偷��！出來后，沒一個人理我。我身上一分錢沒有，為了吃一頓飽飯，栽在你手里了。那是第二次。瞧瞧！他說，拍了拍自己的雙腿，為了這頓飯，老子的兩條腿，包括屁股，全成了擺設啦！這一下好了，老子再也不用為女人干活啦，老子現(xiàn)在干活，為的全是自己，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多省心哪！你說，我不該謝謝你么？

我盯著他，不說話。

你已經讓我斷子絕孫了，你還要把我餓死呀？他還在笑。

誰會把你餓死？現(xiàn)在對殘疾人那么好，有那么多照顧，你怎么不去找他們？

我不去。他吼起來，誰把我搞殘廢的，我就找誰！

你搞錯啦，上回也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跳下去的。我來抓你，沒抓住！你他媽動作比我還快。

陳超一下子安靜了，好一會兒，忽然“哈哈，哈哈哈”笑了起來，對，是我自己傻。

他還笑。他的笑讓我很不舒服。我背過身去，這樣他的笑聲可以小一點。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