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推薦
泥凼何家大院
◎蔣德明
在我很小很小的兒時，外公經(jīng)常借一座大院完成他對我的教訓。這座大院此時就在我的面前：何應(yīng)欽故居。
泥凼街上的何應(yīng)欽故居坐落于山腰，由前廳、兩廂及正廳構(gòu)成四合大院，均一樓一底。院中天井用石板鑲嵌。站在大院的門前遠眺，云煙深處，便是廣西的十萬大山。何應(yīng)欽出走的年月，除了牛馬走出的山道，真正意義上的路，是沒有的。1945年，他代表國民政府接受日本人投降后，回故鄉(xiāng)，才有人在峰巒中鑿開一條毛坯路，夠一輛小車進來。
外公姓何，祖籍在四川棉陽，我堅信他的祖宗與泥凼何家大院何應(yīng)欽的祖輩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可是，外公的口頭禪是：我們何家，如何如何。
外公是黔西街面上有名的裁縫師傅，只要經(jīng)他眼睛一量，便能量體裁衣。那些年月，裁縫師是很受人尊敬的，有一架縫紉機的人家絕對地讓人高看，就是街上人的高看，成就了他動不動就教訓我的理由。他經(jīng)常用他那藏在鏡片后面的大眼睛瞪我：娃娃，要想出人頭地，就得像何應(yīng)欽那樣，做什么事，都做得讓人眼睛放亮。從外公嘴里出來的何應(yīng)欽很是傳奇，何應(yīng)欽1908年以第一名的成績獲得公費到日本留學，在什么學校，后又到什么學校，他好像書童般記得一清二楚。
外公是讀過私塾的人，喜歡用一些古人的故事，詮釋眼前發(fā)生的事件。記得他與我母親商量，將縣里某領(lǐng)導的女兒說給我做媳婦，母親說：您，不是常說：不與權(quán)貴相交，不顯自己的低賤么？外公眼睛一瞪，懂什么？當年何應(yīng)欽的父親是販牛的，他的兒子不是與當時黔系軍閥王文華家聯(lián)姻，他家的牛賣齊天價，也賣不出他后來的仕途。人家姑娘大我一歲，好辦，人家一句話，就把我的出生年月改為同齡。我以工作忙，請不了假，不能回故鄉(xiāng)，對方就離鄉(xiāng)來貴陽。外公笑著說：你不會因工出差吧？見面是要見的，不見，說不過去。見面不到半小時，我就借買水果跑了。多年過后，外公還為這事恨我。
坐在何應(yīng)欽臥室門前的木椅上，興義報副刊編輯（詩人）牧之為我照張相片，他說：你的背景是“好丈夫”。他要我笑，我笑不出來。我在相親中逃跑，是為初戀的女子，而初戀的女子嫁了他人。而立之年，娶了本校最亮的校花，讓外公搖頭：說我是一個俗人，只識姿色，不知江山之重。說何應(yīng)欽在我這個年齡，早已是旅長、軍參謀長等要職了。我告訴外公：蟮魚與泥鰍是不能拿來相比的，泥鰍撐死了，終也沒有蟮魚長的。外公給了我一句：什么叫恨鐵不成鋼？
記得我十六歲那年，我不想讀書想工作。外公打老遠地從黔西來到貴陽郊區(qū)的礦山，又說何應(yīng)欽在我這個年齡，可是獨自跑進興義城上學。對于是繼續(xù)讀書，還是先工作再讀書的問題上，我與父親英雄所見略同。
十六歲那年，外公離開礦山我們家的那天，我沒有送他，我在體檢。過后，我能對他說的，便是我不能走他設(shè)想的路，是客觀原因的不許。何應(yīng)欽的父親私藏槍支讓他成為將軍，我的父親只是一個礦工，沒有點滴私藏，在最黑暗的礦井里光明磊落地做人。聽親戚說，外公同樣是搖著頭不停地嘆息讀完我的信的。
慢慢地移動步子，細細地看看外公一生最崇敬的地方，外公沒有來過這里，我有一種為他閱覽的心情。院內(nèi)石雕、木刻、書畫上百，窗下石裙板上的“魚躍鳶飛”四字最為引人注目，其書為行書陰鐫，每字約60厘米見方，書法游刃如龍、刻藝深淺得宜，堪稱書法佳作。
外公贊揚過我的書法，我寫的信他大多要拿給左鄰右舍去看，不是信里內(nèi)容可以讓他臉上有光，而我的字，他從心里喜歡。他讓人家讀我寫的字。初中時，我最不喜歡上政治課，政治課是由校長上，校長每一次都只給我及格。有同學就舉手說：校長，你怎么給答非所問的人及格呢？校長舉起我的本子說：只要他的字，字字工工整整，我就給他及格。工作后，車間要人抄寫大字報，我就被車間書記看中做這工作。單位下鄉(xiāng)給農(nóng)家寫春聯(lián)，這事又攤派在我頭上。外公在世時，我對他說過：何應(yīng)欽的字沒有蔣中正的字寫得剛正。外公看著我：半天才點頭。
外公走了多年了，想想他總拿何家大院的人物教育我的那些片段，我有那么一次就讓他背過氣去。我說：談到姓氏，何應(yīng)欽再如何地能耐，也不過是蔣家的管家。外公沒有話對我說了，他對母親說：這娃娃翅膀長硬了，要飛了。
我還用一些歷史資料讓他趾高氣揚的彰顯似骨牌那樣傾覆。他說：日本人投降，是何應(yīng)欽接受的。我就找出一張照片來，說何應(yīng)欽的腰要是不前傾就好了。據(jù)說，受降儀式之前，何應(yīng)欽很有些忐忑，生怕讓岡村寧次學長過于難堪。而岡村寧次得知友人何應(yīng)欽主持受降，心中卻松弛了許多，明白不會受到太多的刁難。在何應(yīng)欽坐飛機在南京降落時，得知岡村寧次在候機室等待，他終止了新聞發(fā)布會，沖開記者的圍追堵截，前去候機室拜望。這樣的做法，是國人不能不約有微詞的，至今，許多人都在感嘆他那沒有挺直的腰板。
事實上，當時小林身子前面有個麥克風，要是彎腰太厲害就會把麥克風碰倒，所以手伸不過來。何應(yīng)欽總司令也是一時著急，就自個站起來伸手去夠了。這純粹是經(jīng)驗不足、組織混亂造成的。后來，有人用油畫筆將何應(yīng)欽的身子修直了，但是，作為歷史事件的那照片已定格在各國的大報上。
又據(jù)說：整個受降儀式的前后，國民黨方面對基層部隊和政府機關(guān)，都是千叮嚀萬囑托：咱們要以德報怨，中日一衣帶水，以后還要和睦親近，所以切不可羞辱對方，要盡量尊重……遞交降書后，日本軍官很快退場，甚至連負責維持會場秩序的傘兵軍官，都暗自嘀咕：仗打了八年，這會又布置這么大一個排場，怎么輕飄飄鞠個躬就放他們走了？
對于歷史事實，只有歷史學家明白，有一個粗線條的大概模糊走遠的人影便就可以了，所有的認真都是給自己找麻煩，一張照片上的風波，我以為詮釋在以德報怨的說法上幾近歷史事實，武俠里的真英雄，個個都是不將腰背挺直的，只有假英雄才挺立腰背為自己壯膽。
我與詩人牧之、家洋在何家大院的留影，在家洋手機微薄傳播了出去，就有文友摘了我的詩句送我：“歷史，往往就是這樣，將真英雄藏匿，讓假英雄招搖，鮮活在真英雄面前”。
離開何應(yīng)欽的故居，陽光在雕刻路邊青麥的味道；樹林枝頭花瓣的剝落，一層一層隨著浮云散紛；鳥用聲音撞擊山峰，肉眼看見的是鳥聲碎裂，而只有心能感受石峰暗傷的呻吟……
推薦語：初看似乎不顯山不露水，卻是越看越有味道，看了想再看。柳暗花明之間給人一份錚錚鐵骨與一段歷史的遺憾感。
【責任編輯：吳茹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