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4月有一個令全球文化界喧囂沸騰的重要日子——4月23日，莎士比亞誕生450周年紀念日。這位大文豪 一生共創(chuàng)作154首十四行詩、37部戲劇和一些敘事詩。論詩藝，他被稱作“埃文河畔的游吟詩人”，被譽為英格蘭民族瑰寶；論劇作，無論是翻譯語種數(shù)量還是 在國際舞臺上演出的場次頻率，世界尚無第二人與之匹敵。因此，在這特殊的一天，英國內(nèi)外，東方西方，人們以各種方式重溫他的作品，實際上是向全人類共有的 智力財富致敬。
莎士比亞雖為舉世聞名的創(chuàng)作天才，我們對于他的生平卻所知寥寥，因為關(guān)于他的歷史文獻十分有限，除了 記錄他受洗、結(jié)婚以及孩子受洗的教會文件和少量法律文件外，剩下的就只有他的文學作品作為間接佐證了。首先，他的確切生日仍然未知。莎士比亞唯一的出生證 明材料是教堂的洗禮檔案。歷史學家查得他的受洗日是1564年4月26日，故此推斷他的生日可能是4月23日或前后。莎士比亞降生于手套商人家庭，但他童 年如何度過、受過哪些教育，沒有任何記載。1582年，年僅18歲的莎士比亞與大他8歲的安妮·海瑟薇結(jié)婚？墒，從1585年至1592年，這7年時間 又是空白，沒有人知道他身在何處，干了些什么。莎士比亞的信仰同樣成謎。他的劇作富于異教情調(diào)，許多場景與神秘瑰麗的天主教儀式相呼應(yīng)，鑒于他生活于新教 得勢、天主教徒遭受排擠迫害的時代，有歷史學家大膽猜測他是一名地下天主教徒。莎士比亞開始創(chuàng)作的準確年份不明。人們只是知道，1592年的倫敦舞臺上， 有好幾出莎士比亞劇作在上演；同年，“大學才子”之一羅伯特·格林去世，他留下的遺稿《千悔換一智》攻擊莎士比亞是一只“用我們的羽毛美化了的暴發(fā)戶烏 鴉”。這說明莎士比亞此時已在倫敦戲劇界嶄露鋒芒，甚有名望。莎士比亞身兼劇作家和演員兩職。他的最后一部劇作《兩位貴族親戚》完成于1613年，此后他 從舞臺退休，回到家鄉(xiāng)。1616年4月23日，莎士比亞去世，以一個戲劇性巧合結(jié)束一生——那天恰好是他52歲生日。
莎士比亞身上的謎團如此之多，其作品顯露的驚世才華如此難以解釋圓滿，以至于在他離世200多年以后，學者們開始懷疑出生于埃文河畔的莎士比亞只是一個假托 的名號，真實作者另有其人。從19世紀至今，相關(guān)考據(jù)和爭論一直持續(xù)，并無終結(jié)的跡象，這與我國流傳的《紅樓夢》作者公案頗有相似之處。不過，我們作為普 通讀者完全不必為此煩惱，畢竟作品本身是真實的，作品當中的文化營養(yǎng)才是我們的精神主糧。換句話說，不管莎士比亞是誰，其作品不朽的生命力才是我們應(yīng)當探 究的話題。
今天讀莎士比亞，我們會遇到許多難題。其一是語言。莎士比亞的劇作是用不押韻的五步抑揚格詩行寫成，語詞 古舊，還原成通俗易懂的現(xiàn)代散文便會得其意而損傷音律，加之他喜歡玩一語雙關(guān)的文字游戲，離開原文，許多機智戲謔的意味便無從體會。其二是用典。不管是古 希臘羅馬、中世紀經(jīng)典還是圣經(jīng)掌故，莎士比亞總是信手拈來。不熟悉背景的當代讀者認不出來，自然如墜云霧。正因為如此，許多人把莎士比亞視為精英文化的符 號敬而遠之，束之高閣。然而，這其實是由表面的障礙所產(chǎn)生的誤解。撥開云霧，我們會發(fā)現(xiàn)莎士比亞的面目截然不同。也就是說，他其實屬于大眾，離我們很近。
莎劇通常分為三類題材：歷史劇、喜劇和悲劇。相對而言，當代讀者賞識歷史劇的少，偏愛悲劇和喜劇的多。究其因由，其一是歷史劇多講述久遠故事，搞清楚來龍去 脈要費點力氣，且10部作品中有兩個四部曲，劇情時間跨度大，結(jié)構(gòu)偏松散，人物多、關(guān)系雜，大量臺詞程式化，不如莎士比亞后期作品語言圓熟、沖突集中有 趣；其二大概如英國詩人及批評家柯勒律治所指出的，莎劇的政治立場貌似公正平和，骨子里卻堅定維護保守的、貴族式的社會秩序，這與后世的民主社會價值觀未 免有些不相容，顯得過時。不過，話雖如此，我們顯然不能以現(xiàn)代政治理念要求一位都鐸王朝的劇作家，那實在是不切實際的苛求。而且，不可忽略的是，在以帝王 將相為主角的歷史戲中，莎翁從來不忘讓平民發(fā)出聲音，使百姓的現(xiàn)實精神、人本精神與位居高位者的想法、立場形成微妙的對應(yīng)和平衡。以《亨利五世》為例：戲 劇講述的是英法百年戰(zhàn)爭中阿金庫爾戰(zhàn)役前后的故事，其主線描寫亨利五世進攻法軍的勇武及英雄氣概，展現(xiàn)英國民族自豪感，而另一個隱秘而綿延不絕的聲部則是 對亨利王政治野心的批評，對殘酷戰(zhàn)爭之意義的質(zhì)疑。劇中，亨利王站在聚光燈下，將成就霸業(yè)的漂亮話說得激動人心，愛國之志處處昭著；小人物畢斯托爾、巴道 夫、尼姆和普通士兵培茨、考特、威廉斯站在暗處，說著詼諧粗俗的大實話，時時像是唱反調(diào)。亨利王的語言莊重威嚴、鏗鏘有力，畢斯托爾則戲仿他的語體，其情 形就好比一人在編織華麗的長袍，另一人在長袍上捉著虱子，頗有揭露真相、瓦解面具的功效。亨利五世在大戰(zhàn)前夜微服私訪軍營，威廉斯不知其身份，當面聲討國 王與戰(zhàn)爭的罪孽，以致險些引發(fā)決斗。后面，亨利王有一大段內(nèi)心獨白，表明他要成為明君、擔當起護民職責的抱負，但正如美國批評家諾曼·拉布金所言，本劇的 雙重意義始終并存，統(tǒng)治者與百姓的視角從沒有相互抹殺或取代。
此外，莎士比亞喜劇和悲劇中常見的小丑形象也扮演著大 眾的代言人！兜谑埂分，費斯特是女主角奧莉薇婭的侍仆，以說笑話、唱曲、給主人解悶逗樂為職，他貌似瘋瘋癲癲，沒人把他的話當真。然而，通觀全劇， 他扮演的近乎是一個全知的角色。身處戲內(nèi)的人被蒙蔽的人物關(guān)系和愛情動向，他幾乎和劇外的觀眾一樣明察秋毫。他的話看似癡愚卻令人回味，雖招人笑也含有真 理，常常透著現(xiàn)實觀眾的判斷力。《李爾王》中的弄人也是如此。他身份低下卑微，頭戴一頂雞頭帽的模樣就叫人不把他當回事，可他的洞察力和預(yù)見性卻無人能 及。從一開始，他就察覺出李爾王三分王國的做法不當，尖酸地諷刺他，提醒他提防后果。只是李爾王盲目自信，聽不進去，致使悲劇向無可挽回的方向發(fā)展。低賤 的人比高貴的人更有智慧，這是莎士比亞戲劇重要的一環(huán)，也是現(xiàn)實世界的真相。德國學者羅伯特·魏曼把莎劇中的丑角稱為“現(xiàn)實主義之子”不是沒有道理的。
統(tǒng)觀朝廷與市井，這是一種混合的視角。混合意味著多樣性，不同階層的觀眾可以從豐富的意義中各取所需。除了視角的混合，莎翁筆下還有文類的混合、情懷的混 合。他的歷史劇總是混合喜劇，例如《亨利四世》就包含兩面，一面是講述親王哈爾成長為理想君主過程的嚴肅劇，另一面是他與酒肉朋友福斯塔夫的喜鬧劇。同 樣，莎士比亞的悲劇也不是單純的傳統(tǒng)的英雄敘事，他的主人公命運背后有錯綜相連的道德問題、愛情際遇、家國責任。羅密歐與朱麗葉是家族世仇的受害者，而使 他倆喪命的家庭爭端與維洛那城的政治秩序息息相關(guān)；哈姆雷特是丹麥王位繼承人，他與國家政治前景共榮辱；《奧賽羅》也不僅僅是家庭悲劇，因妒殺妻背后有政 治和社會的原委。王佐良先生曾說，莎士比亞從來不追求純粹和單一，他的藝術(shù)是混合的藝術(shù)。此言不虛。莎士比亞的生命力，在于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天地，既包羅萬象 又具有普遍性，能打動16世紀在露天劇場觀看演出的窮觀眾，也與我們心心相印。前不久筆者上影院觀看動畫片《里約大冒險2》，當大反派白色鳳頭鸚鵡和樹蛙 忽然嘴里冒出《哈姆雷特》和《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經(jīng)典臺詞時，全場心領(lǐng)神會哄然而笑。這說明，莎士比亞代代有知音，當下亦如是。
【編輯：黃先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