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等待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日子真是難挨，這個夏天我在忐忑和期盼中百無聊奈。居住的小鎮(zhèn)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沒有了風(fēng)景，十八年了，我的耳膜里充斥著小巷里商販們的吆喝，眼眸里裝滿了破舊的店鋪在風(fēng)雨中飄搖的景象，小鎮(zhèn)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沒有一絲變化的景物讓我倍感厭倦。
我每天下午和米亞到鎮(zhèn)外不遠的小河里游泳納涼，小河的水永遠是那么清澈和安靜，她無聲地包容了我們。米亞今年也參加高考了，他的成績很差，對考上大學(xué)沒有抱任何的希望。他說，過了這個夏天就到搞地質(zhì)勘測的爸爸身邊去，接受大自然的洗禮。
這天，我倆游過泳躺臥在河邊的柳蔭下，樹上的蟬大聲鼓噪著，細碎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落在米亞白凈的臉龐上。我頭枕胳膊目光越過米亞的臉看著波光瀲滟的河面，那里迷離不清就好似是我的前程。
“我?guī)闳タ匆粋好看的女孩！泵讈喓鋈徽f。
我無動于衷。鎮(zhèn)上沒有美麗的女孩子，江南的青山秀水是給了她們白皙的皮膚、精致的五官，可我總是覺得她們?nèi)狈阕虧櫟纳耥。我不喜歡她們。
米亞見我興致不高，便使勁拉起了我。
二
我們來到一個小院門口，此時還是午后，人們大多在午休，四周靜悄悄的。
透過門縫我看到院子里有一株棗樹，成熟了的棗子金燦燦的，它們掛滿了樹枝，墜得棗樹彎下了腰。風(fēng)兒劃過樹梢，棗子們在樹上跳躍著。一個女孩坐在棗樹下灑滿濃蔭的石凳上埋頭讀書，她讀得很入神，好似一幅靜止的油畫，這幅畫我像在哪里見過。我急切地想看到女孩的眉目，任米亞在身后使勁拽我也不閃開。米亞發(fā)火了，重重地搡了我一把，我身子向蹌去，院門吱呀一聲就開了。
女孩驚愕地抬起頭：“你們干什么，找誰？”
米亞笑嘻嘻地說：“不干什么，來看看你呀！
女孩的臉上立刻堆滿了憤怒，可是這時候她美麗極了。那天天空無比湛藍，女孩的眼睛也是純澈的藍色，不知是藍天印染了她的眼睛，還是她的眼睛印染了藍天，我被她眼里的天真和無邪驚呆了，就傻傻地站立著一動不動。我不相信真的有從畫上走下來的人。
我腦海中一生也揮之不去她那雙清澈的眼睛和隨后的燦然一笑：“你們真的沒事嗎？”
她由憤怒轉(zhuǎn)化為快樂的速度快得無法言喻，她此時居然笑了，露出細碎的白玉般的牙齒。那一刻，我知道我完了，我的心被她俘獲了。
她說：“沒事好呀，米亞，給我摘棗子吧！
這個女孩我斷定不是我們鎮(zhèn)上的，她卻認識米亞，我一頭霧水，怔怔地望著米亞。米亞狡黠地笑了：“好的，我們給你摘棗子！
女孩從家里拿出一個竹筐，俯身放到我的腳下：“拿著，去呀！”
米亞已經(jīng)到了棗樹的下面，他用力搖著樹身，棗子如雨滴般落到地上，滿院子滾動著。女孩驚叫著揀拾著棗子，我也蹲下與她一起拾了起來。院子籠罩在一片歡樂之中。
三
那女孩原來是米亞的表妹閆諾，她的家在縣城里，她的媽媽也就是米亞的姑媽讓她到小鎮(zhèn)來看望外婆。閆諾和我們一樣高中剛剛畢業(yè)，她的成績比米亞好多了，學(xué)校推薦她上了清華大學(xué)，這讓我很羨慕。
隨后的幾天我天天和米亞到那個盛滿歡樂的小院里，與閆諾聊天、摘棗子、讀書。我喜歡看她燦爛的笑容和純澈的眼睛，有時候看著看著沒有了話語，米亞見了便壞壞地笑，閆諾通常會站起身滿個院子追打他。我希望這個暑假最好漫長無期。
閆諾的夢想是做一名作家，她最想寫的就是地質(zhì)勘測隊員的生活，這是因受她爸爸的影響，她的爸爸和米亞的爸爸在一起工作。她說起地質(zhì)學(xué)來滔滔不絕，并常常為自己是女孩不能從事地質(zhì)勘測發(fā)出一聲幽幽的嘆息。
幾天后閆諾不辭而別了，我問米亞她的去向，他也是一臉茫然。
四
閆諾不在的日子我的心緒還不如剛放假的時候，在忐忑和期盼之外又多出一份思念，它就如一根細長的藤蔓，糾纏得我寢食不安。我每天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寫著雜亂的詩句，連米亞喊我游泳都懶得去了。
八月中旬，我收到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是我原先想進的那所大學(xué)的中文系，米亞果如他料想的那樣沒有考上。我沒有安慰他，也沒有為自己夢想成真而興奮。
五
從不見了閆諾以后，我經(jīng)常在夢里遇到她，看到她純藍的眼睛，聽到她幽幽的嘆息。那個清晨，我還依戀在夢中不愿意醒來，朦朧中聽到小屋的門“砰砰”地響。打開門，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你知道是誰回來了嗎？是閆諾呀，閆諾呀！”米亞語無倫次地對我喊叫。
這些天我萎靡不振米亞全看在了眼里，只有他知道我的心結(jié)。我臉也沒顧上洗，就隨米亞奔出了屋門。
閆諾真的回來了，她就真切地站在我的面前，站在我們初次見到她的小院里。院子里堆著大包小包，我跨過包走到了她的身邊，細細打量她的眉眼。許多天不見，她的笑容一如最初相見時的動人心魄。
我驚奇地連珠炮樣地問：“閆諾，這些天你干什么去了呀？回家了嗎？”
“我去地質(zhì)勘測了呀，我到爸爸那里去了。”
“地質(zhì)勘測？”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閆諾點了點頭：“是呀！
“我?guī)Щ卦S多地質(zhì)標(biāo)本和照片，我給你們看！彼檬种噶酥改切┌。
閆諾打開了一個最大的包，里面簡直就是一個百寶箱，有色彩斑斕的貝殼，有滑溜溜的鵝卵石，有長滿了青苔的石頭，甚至有玻璃瓶裝著的沙土……每件物品都貼上了一個標(biāo)簽，注明這是什么東西，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收集。
她又從一個小包里取出一個大大的信封，很多照片從信封里面散落出來，嘩啦啦落到地上。
我們翻著照片一張張看過去，那些照片中有遼闊的草原，有古老的土城墻，有星星點點的氈房，也有濃霧彌漫的高原和長勢茂盛的蕎麥。閆諾的手順著照片一一指點，將美好的回憶指給我們看。
我們跟隨她的講敘，也踏入了那段旅程。到中午的時候閆諾還言猶未盡，她說明年暑假，勘測隊可能要到扎龍，那兒是丹頂鶴的故鄉(xiāng)。米亞高興地說：“明年我在那里等你喲。”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六
快樂的時光就如同詩人們講的，是非常短暫的。暑假就要結(jié)束了，明天我就要去學(xué)校報到了，閆諾也要到上海去，米亞則去他爸爸那里。
晚上一輪胖圓的月亮從小河的方向升起，我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沐浴在如水的月光里。當(dāng)“篤篤篤”的敲門響起時，我吃驚地合不上嘴唇，門口站著的是閆諾。
我楞了片刻后，立馬便慌張了起來，我不知該如何邀請這樣的一個人，這是閆諾第一次到我的小屋來呀。我說：“進來吧？”語氣卻成了疑問的了。
還是閆諾沉靜，她說：“我到米亞那里去，順便到你這里看看，道個別吧！
進了門后，閆諾比我冷靜多了，我還僵僵地站著，她已經(jīng)坐在凳子上了，只是坐姿不似在她小院中生動。
我的屋子里亂極了，到處是散落的詩稿和書籍，被子也胡亂地團在床上。我很是尷尬，忙著彎下腰身去收拾，閆諾推開我說：“還是我來給你收拾吧！
我更為尷尬了，犯了錯誤般一動不動，任由她去完成這些功課了。
屋子在閆諾的手中很快便改變了模樣，連窗臺上反射的月光也愈發(fā)明亮了。閆諾做完了事情，又無語地坐在凳子上。我仍舊站在原處，感覺時光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得很快。遠處蛙聲悠揚，我聽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
月亮升高了，閆諾站起身說：“我回去了，不然外婆會等急的！
我沒說什么，跟隨她出了屋門。澄凈月光如水般瀉在小巷里，我和閆諾就穿行在水樣的月光里和清爽的空氣中。快到小院了，閆諾說：“你回吧！蔽乙琅f跟著她。
到了小院門口，閆諾舉起手準備敲門，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指，說：“我們還走走吧！遍Z諾一怔，順從地跟我走入另一條小巷。小巷很長，一直通向鎮(zhèn)外的小河，我們并排走在小巷的青石板上，石板被月色洗濯得像一面面鏡子，我們鞋跟叩擊著它們鏘鏘地響。夜便在我們的踱步中慢慢地深了。
到了小河邊了，河面上有一座拱形的石橋，我們走到了橋面上。月影已在中空，夜的涼氣從橋下升騰起來，我的身體覺察到那涼意，可雙手卻熱得滾燙。橋面比小巷窄小，我們?nèi)圆⑴抛咧业囊陆怯袝r碰到她的身上某一個地方，心便跳得厲害。我忽然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要在這橋上擁抱她一下或者吻她一次。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得腦子一炸，心也仿佛跳到了嗓子眼，隨著喉結(jié)上上下下。我默默地說服自己鎮(zhèn)定下來等待時機，有幾次時機好像到了，可心里一怯，機會便又溜走了。我被自己弄得很是緊張。
到了小橋的盡頭了，我們返身向回走，我知道再不去做，機會就可能永遠地失去了。我寧愿被她罵一聲失去她，也不想就眼巴巴地望著她離開我。到了橋邊的柳樹下，我猛地攬住她的腰，發(fā)顫著說：“我想吻你頭發(fā)一下可以嗎？”
我的閆諾，她好像等待著這話語已經(jīng)等待了一萬年，她沒有說話，只是閉上了眼睛。她的濃密的睫毛在月色下如風(fēng)掠過的灌木林，瑟瑟抖動著。她纖纖的身體癱軟在我的臂上，我的心抽緊了，我擁住她看著她柔滑的面頰，頭腦清晰了，我吻了她散發(fā)著幽香的發(fā)，當(dāng)我唇輕輕碰觸到她冰涼的面頰時，我覺察到她在顫抖。
把閆諾送回院子后，我又獨自來到河邊，那株柳樹仍在河畔擺動著腰肢，柳枝拂到我的臉上，我似乎再次嗅到閆諾發(fā)梢的芬芳。
七
大學(xué)四年第一年是比較難對付的，環(huán)境的變化、人際的生疏、學(xué)業(yè)的迥異會讓很多新生無所適從，有的甚至迷失了方向，從此一蹶不振了。而我的第一年是在充實中走過來的，那時我與閆諾還不像如今的戀人們通過手機短信互訴衷腸，我們每周寫一封信，相攜著跨過了那段歲月。
在認識閆諾之前我是一個消極的人，對自己的要求也不甚高，現(xiàn)在回憶少年時的心態(tài)我覺得很詫異，十幾歲的孩子竟然就抱著行樂人生的態(tài)度，好像已經(jīng)看破了紅塵，閱盡了人寰的滄桑。是閆諾徹底改變了我的心態(tài)，那年在她的鼓勵下，我的小說處女作在《萌芽》上發(fā)表了，一組詩歌在全國大學(xué)生文學(xué)作品評比中獲得了金獎，還奪得了學(xué)校的一等獎學(xué)金，我成了校園里的名人，這是我萬萬想不到的。閆諾那年也不錯，她獲得獎學(xué)金的同時還被授予了“優(yōu)秀學(xué)生干部”的稱號，并在《青年文學(xué)》上發(fā)表了自己的處女作——一篇描寫地質(zhì)勘測隊員生活的散文，這在人才濟濟的清華園實屬不易。我們把彼此的思念都化作學(xué)習(xí)的動力了。
隨著暑假越來越近，我想見到閆諾的心情更為急切了。
放假了，我收拾行囊準備回家，想到不久就可以與閆諾見面了，我很興奮。一個室友過來，說：“老大，你的信！蔽以谖覀兊乃奚崂锬挲g不是最大的，但室友們都喊我老大，他們說我是他們的偶像呢。
信是閆諾寫的，我看到信封上娟秀的字跡就知道，這是她這一年來給我的第四十六封信了。信的開頭讓我倍感落寞，她說她要到她爸爸哪里呆段時間。今年閆伯伯他們果真到黑龍江的扎龍了，閆諾要去那里看看，特別是想見到打小就魂牽夢縈的丹頂鶴。在書信的結(jié)尾閆諾向我道歉，答應(yīng)我八月一定到小鎮(zhèn)上的外婆家來，在月夜和我到小河邊散步。我透過紙面看到她那美麗而誠懇的眼睛，滿腹的怨氣消失無蹤了。
八
八月到了，閆諾也沒有回來，連一封書信也沒有。我時常在夜晚從夢魘中驚醒，雙眼凝視著屋頂，直到白晝來臨。
1993年8月11日，是我終生不會忘記的一個日子。這天米亞從扎龍回到了小鎮(zhèn)，他沒有回家徑直找到了我。我一見他就大聲地問：“閆諾回來了嗎？她在哪里？”
米亞臉色蒼白，點頭說：“她回來了，回來了，在她城里的家呢！
說罷，他蹲下身雙手抱頭失聲痛哭。這樣的場景我在夢中已經(jīng)見過無數(shù)次了。閆諾離我而去了嗎？我的眼前一黑，便沒有了知覺了。
閆諾果真出事了，米亞給我詳細地說了事發(fā)的經(jīng)過：
閆諾到扎龍的第二天，就不顧旅途的辛勞隨勘測隊到野外考察了。
一周后，勘測隊來到一座山脈，這里礦物資源豐富，隊員們都很興奮，閆諾也不例外。這天閆諾、米亞和他們的爸爸到一座陡峭的山崖邊取一塊礦石標(biāo)本，米叔叔怕其他人出現(xiàn)危險，他讓大家在山崖下等著，獨自一人向山頂攀爬去了。
山崖崎嶇不平，米叔叔每爬升一米都異常艱難。很長時間他才爬到山崖中部，忽然他的腳下一滑，身子打了個趔趄，大家驚呼一聲，米亞還叫出聲來。米叔叔手抓住了一株松樹的枝桿脫離了危險，一塊業(yè)已風(fēng)化的巨石卻被他的腳踩松動了，骨碌碌滾落下來。那石塊向米亞砸去，米亞已癡了，任由它砸來不知躲閃。閆諾離米亞不遠，她奔來用力推開了米亞，可自己卻沒有躲開石塊，被擊中頭部輕飄飄得像一張紙般倒在了血泊里。
閆諾就那樣的去了，沒有體會到痛苦，卻把痛苦留給了她的家人，留給了米亞，也留給了日思夜盼她歸來的我。
是米亞把她帶到我的身邊，讓她走進我的心里；又是米亞使她永久地離開我，只留給我一份錐心的痛，這難道是我的宿命嗎？
九
米亞還給我?guī)砹碎Z諾一封沒有寄出的給我的信。這是閆諾給我的第四十七封信，也是她給我的最后一封了。
她還是用相同的語氣同我說話，告訴我她到達扎龍三天后就看到丹頂鶴了，看到丹頂鶴在晨光中舞蹈，在月光下嬉戲。她說看到它們在月光下嬉戲的樣子，就想起了我，還寫了一篇散文……我的淚水打濕了書信，將字跡模糊了。
閆諾，你在天堂也能見到如此美麗的景象，還做著文學(xué)夢嗎？
那四十七封信我封存在書櫥里，我會在某些月夜會打開它們，重新走進那段清純的記憶。雖然每次我都淚眼婆娑。
【編輯：黃先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