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勇辦完手續(xù)出來，聽王府門口的家丁說，“張大爺先前留下話，在額駙府等胡管家交割銀子�！壁s忙借了大門上的一匹馬，直奔南官府胡同而來。這時已是三更時分，路上的街口都豎起了柵欄，值夜的兵丁正圍著火堆打盹，冷不丁聽到馬蹄聲，等睜開眼看時，已經(jīng)一陣風似的穿過了柵欄口，兵丁們咕噥著罵了幾句，又緊裹棉襖，縮脖子接著瞇瞪。

剛拐進胡同口，見和府門前燈火通明，成王府的騾車停在大門外頭，張保兒正同一位年老的公公說話�？匆姾掠聽恐R過來，張保兒又給那人請了安，說：“恕小的王命在身，等辦完事，再來伺候曹總管�！崩咸O(jiān)擺著手，細聲慢語地說：“張管事只管去忙，咱們也該回宮交旨了�！闭f著，回頭讓身后的兩名小太監(jiān)把馬牽來。張保兒把小太監(jiān)隨身的包袱皮要來，吩咐家丁包好二十錠元寶，給小太監(jiān)帶上。又說：“宮里頭事務忙，老不見總管出來。這是小的一點兒孝敬，總管留著賞下頭人用。”曹總管一邊道了謝，皺著眉頭，嘆了口氣，說：“這趟差事還是主子點的名。說格格打小和我親近些，要好生安慰。當奴才的，也只好把旨意傳到——事情還有什么可說的？總歸是和珅厲鬼迷了心竅，不給他兒子留半條后路。”

旁邊聽著的胡德勇心里“咯噔”一下，想到自己府里的事，也不好去問別人；等張保兒送老公公上了馬，又過來請安，說：“在王爺府辦手續(xù)耽擱，讓張爺久等了�！睆埍哼厰v起他，牙縫里抽著冷氣說：“胡老弟這時候來的哪門子客套？我早到了半個時辰，見步軍衙門正在貴府上抓人，進去更是添亂，只得等在這里�！闭f著叫家丁把騾車趕來，“這里頭我用了二百兩，明兒一早，讓底下的人送來。公主跟前，還望老弟先替我擔待著�！焙掠抡f道：“豈能勞動公主知道？張爺也不用再費神，這點兒不值什么！算我孝敬您喝茶的。”

大門口有步軍衙門的兩名兵丁把守，依著張保兒的意思，就在這里卸下銀子。胡德勇不想再生事端，說：“不須理會他們！省得污了張爺?shù)难邸！边咁I著騾車去往側門。張保兒冷笑著說：“剛才那位是總管六宮的曹公公。萬歲爺欽點他老人家傳旨，不離是寬慰公主�？尚@幫殺才們，惡狗一般！帶隊的卻是白天的那個百福。聽曹公公說，知道你府上額附在給和珅守墳，他們一股腦兒趕去那里了。”

胡德勇正心急火燎，剛才還盤算著明天永貝子府的事，現(xiàn)在又擔心額附的安危，也不知道公主的狀況。這時顧不得敷衍張保兒，緊跑著敲開側門，見出來了兩名家丁，就在門口給張保兒施了一禮說：“就是剛才說的，張爺不必再打發(fā)人來。永貝子府的事一定還勞煩您，還求張爺莫要推辭！”想到公主現(xiàn)在也不會見自己，張保兒邊答應著，催促家丁把箱子抬進府，也和胡德勇告別。

這時問兩名家人，年老的王福說：“回大爺?shù)脑挘粋�時辰前，宮里的曹公公來傳旨，要額附去步軍衙門問話，接著步軍衙門的人去了劉村的墳園。聽上房的老媽子說，曹公公又和公主說了半天，公主神色很不好看。剛才傳下話來，已經(jīng)叫人去找內(nèi)府的奎大人，還要大爺回來就去上房。”胡德勇命王福去告訴家人，“各人安心做事，沒有吩咐不許出府半步，違令者嚴懲！”又讓他去自己房里取銀子補上，自己急忙進了內(nèi)宅。

上房的院子里矗立著一株古柏樹，軀干蒼虬沉寂，參天的樹冠伸展著，雜亂地混在夜色里。十公主臉色蒼白地站在上房門口，手里緊攥一方手帕，眼睛清澈明亮，默不作聲地盯著古樹出神。聽見胡德勇跪著告進，公主訓斥道：“這時候還講什么禮道，進來回話�！闭f著回到屋里，走到正堂南端的幾盆花草前站下身。

胡德勇躬身說：“恰巧慶王爺也在成王爺府上。兩位王爺吩咐奴才，明天一早給永貝子府銀子。成親王說，剩下的事不消主子再費心。另外多送了四千兩，囑咐日常開銷用。奴才想，回稟了主子，就去步軍衙門伺候額附。”十公主用手帕擦拭著一棵桂樹上的葉子，說：“奎福有官職在身，讓他帶兩名家人去步軍衙門。你告訴永澤，銀子是本宮恩賜與他，叫他明兒天黑前爬過來謝恩。”說完，十公主又讓胡德勇準備車馬，要連夜進宮。胡德勇急忙領旨。

上房的人伺候著公主裝扮停當，家丁也備好了車馬儀仗。天色已經(jīng)透亮，街上濕漉漉地籠著一層薄霧，恰逢十五上朝的日子，地安門內(nèi)大街上車馬不絕。官員們見十余名太監(jiān)跟隨著埀金頂轎，知道是固倫格格出行，紛紛讓開道路。一行人進了西華門又向北去，繞到西鐵門停下了轎。步軍衙門值班的章京走過來問話，太監(jiān)遞上牌子說，“固倫格格覲見翊坤宮皇貴妃�！币娛呛瞳|府的人，章京們邊嘀咕著，慢騰騰地遞進了牌子。

片刻功夫，翊坤宮的太監(jiān)首領吳建財從小門里跑出來。隔著轎簾先請了安，又親自打起簾子伺候十公主下轎。隨即，吳建財在前頭引路，兩名公主府的太監(jiān)扶著主子，沿西長街往南走了一箭之地，到隆福門，四人又往西拐，進了翊坤宮前面的一條小巷。

朝南的門進來，是面闊五間的歇山頂正殿，東西三間硬山屋頂?shù)呐涞睢？吹搅鸿噬系奶K式彩畫和殿門上熟悉的萬字圖案，十公主睹物思人，站在院子里止不住地落淚。幾名太監(jiān)知道公主的生母惇妃在翊坤宮居住過，不等上前勸慰，鈕祜祿皇貴妃已經(jīng)迎出了殿門，快步走到公主跟前，左手攬住肩膀，右手托著公主的胳膊，半摟著往正殿里走，邊笑著說：“妹子不常進宮，一來就哭得淚人兒似的，每次你倒安心走了，剩下我一個人胡思亂想，干脆我不好在這宮里住了！”一邊呵斥吳建財：“給我家姑奶奶打洗臉水，擰手巾，上茶，看座�！惫髀犃诵睦镆粯罚t著臉從皇貴妃懷里掙出來，又在殿里行了禮，方才坐下來。

夜里曹得祿回宮，消息早就傳了進來，鈕祜祿氏剛才接到公主的牌子，心知這位妹子最得先帝寵愛，是不怕天地的脾氣，趕忙讓吳建財把她引進來。恰巧這時養(yǎng)心殿的鄂羅哩來傳話，萬歲早朝以后便來翊坤宮見皇妹，想到應當是曹總管早有通報，鈕祜祿氏也放了心。

兩年前，嘉慶帝的首位皇后喜塔臘氏駕崩，乾隆帝下敕召由鈕祜祿氏繼位中宮。因為接連遭遇國喪，卻一直沒能昭告天下，現(xiàn)在是以皇貴妃的身份執(zhí)掌后宮。知道皇嫂過了國喪期才能冊立，料想她處處謹慎，十公主也不便說豐紳殷德的事——卻是忍不住委屈，眼淚瞬間又流下來。

鈕祜祿氏拉公主的手坐到一處，邊替她拭淚，嘆了口氣說道：“自打妹子府上出事，開始總盼著能見上你的面，可妹子竟連信也不捎了。左等右等的，我不免也動了氣——男人的事咱們管不著，單是妹子眼里就沒瞧見皇嫂。小門小戶的姑嫂也講究長幼有序，何況咱們是天家？”又摟著十公主說，“嫂子有了這個虛名，萬事都多備著，唯恐走錯了半步——再說也沒有自討沒趣的道理。話雖是這樣說，可心里又放不下，妹子從小是不食凡間煙火的天上明珠，哪里受過這般苦楚？！怕你吃不得這氣，又怕妹子不顧惜身體，我在宮里也整日里坐立不安。”鈕祜祿氏平常待人寬厚和氣，十公主從心里喜歡這位皇嫂。只是和珅案以后，自己和皇上兩口子賭氣，料想也瞞不過他們，這時只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鈕祜祿氏接著又輕聲細語地說：“盼著你進宮來，嫂子早想好了一肚子話要和你說。妹子也知道，我娘家在祖父手里就中落了。進潛邸以前，老人常年臥病在床，娘家的弟妹們還小，拉扯著娘家的弟妹，卻也嘗到了人情世態(tài)的滋味。那時候嫂子做些手工，讓奴才拿到前門外換銀子。起初，怕人家知道是世家門里的，給祖宗丟了臉面，可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呢？!后來聽多了閑話，心里反倒想開了——祖宗不外是為了家道能傳下去，走到哪山唱哪山的歌——養(yǎng)活家里人安心過日子，總比偷光當盡了祖宗家產(chǎn)的那等世家子們強些！想著人不能叫閑話殺了，飯得吃，人得活下去！心里也有了力氣!這時候身邊的閑話倒沒了影，這可不都是自己心里作怪么。”說起往事，又想到宮里的炎涼無度，鈕祜祿氏強顏歡笑安慰著公主，眼里卻帶了淚，說到最后也哽咽起來。

十公主見皇嫂放下國母身份，傾心拿情理勸導自己，此刻又擔心著豐紳殷德的性命，父皇駕崩后的遭遇齊涌上來，哭著說：“可恨生在這叫人不死不活的天家!”說完也顧不得禮儀，就在殿里放聲大哭。

等公主哭盡了委屈，鈕祜祿氏又給她擦著淚，一邊訓誡說：“聽說妹子把和珅當‘象牙’告誡過他兒子，皇上也夸你深明大義呢!祖宗的規(guī)矩,后宮不得干政。要我說，你也得改了性子。和珅死的時候妹子求情，對他們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和珅要不給他兒子留活路，國家有法度，誰也救不得他。妹子可不能任著性子做事——世人看了天家笑話不說，不慎讓人家抓了把柄，皇上再怎么維護你呢？”（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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