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丙灘竹篾幫主事人郗大爺，他的大名叫郗榮生，因是丙灘袍哥嗨仁字旗大爺，人們都把大號舍了，喊郗大爺，威武、霸氣。郗家是丙灘老住戶，祖上留有豐厚的產(chǎn)業(yè)。有街房幾間、鋪面幾個；經(jīng)營日雜京果、酒店茶館，兼做竹木生意；與人合伙有一艘船在搞運輸；鄉(xiāng)間有幾處田產(chǎn)佃租，山林寬廣；讀過書，城府深，談吐不凡；江湖義氣重，廣結(jié)交，場上大小公益事肯出頭，是丙灘一根風(fēng)水樹。幫會事務(wù)有精明的師爺余先生相助，出謀劃策，寫寫算算，事事整得清清楚楚。郗大爺和余先生把竹篾幫這塊招牌擦得亮堂堂的。
建幫不久，上到茅村，下到重慶都有商家來購買竹篾。對外聯(lián)系，郗大爺把金樹成抓到，商業(yè)上的大小事，都要金樹成參加商量，并要金樹成以管事的身份去解決。管事就管事，金樹成也想在丙灘碼頭立住腳。有郗大爺這一靠山主動來找，當(dāng)然要背好這個臂膊。自己在竹篾業(yè)上又內(nèi)行，正好發(fā)揮。金樹成忠心耿耿，小心翼翼，盡心盡力干好郗大爺安排的大小事。金樹成是明白人，事事與郗大爺和余先生商量，說出自己的意見，說透道理依據(jù)，由他倆決定，自己去執(zhí)行。于是，竹篾幫成立這半年多，所干的事，正在點子上，參與竹篾幫的人都賺錢，很服人心。
竹篾幫把參加幫會人所做的生意統(tǒng)一管理，特別是為山主找買家這件事做得好。這金樹成下到各山區(qū)，把山主的竹山情況摸清，山上長的主要是楠竹、慈竹還是水竹，該做什么商品，他再和山主商量價格，合情合理山主滿意。再把刀價統(tǒng)一，運腳按里程議價，哪個都會算，老不欺，少不哄。商品規(guī)格質(zhì)量在山上把關(guān)，要求嚴(yán)格，不合要求，不符規(guī)格的一律不出山，按合同如質(zhì)如數(shù)如期完成，外地買方老板都給丙灘竹篾幫會打好字旗，“丙灘竹篾幫講信譽(yù)”。許多外地商人紛紛被丙灘竹篾幫吸引而來。
水運幫的生意也帶動起來了，活路比往年多得多。拿金樹成的話來說，這叫“利益共享，一榮俱榮。”原本水運幫對竹篾幫的陳見，都自動磨化了許多。水運幫和竹篾幫都說：“不要殺家搭子，大家都來維護(hù)丙灘碼頭。”
通過了解山主竹林情況，新的問題出來了。首先是竹林面積，每家一百畝左右居多，幾彎幾埂，一動手就砍完了。幾百畝的很少，上千畝的更少。都連不成片，花花遢遢的，東一點，西一點，形不成規(guī)模。
純竹林不多，多數(shù)是混交林，雜樹多。有杉林中兼點竹子；有的一個彎槽被一兩根大松樹覆蓋，竹子在松蔭下長勢很差。
山高路陡，交通不便。加之各顧各人的利益，與他人方便，本來這路可走埂中穿過，要近得多，但埂上是別人的地盤，只有繞道，一繞就是幾里路。于是，遠(yuǎn)山多年基本沒采伐，變不成錢。遠(yuǎn)山竹變錢難，都沒有重視邊界，更沒去竹林清理薅砍藤蘿刺鉤。
山里人大多重視杉、松等修房造屋的樹林，樹林出售圓木也很值錢，對竹子不太重視。
金樹成想改變山民這種認(rèn)識，跟山主們說：“竹子生長周期短，是自沁水，長期都在冒水。”他還講出砍楠竹時注意事項：楠竹留三砍五，（三年的留下，砍五年以上的老竹），隔年就可以砍一刀（一批），變錢快。杉樹做瓦桷，至少都要十年一刀；青棡柴五年一刀。這竹子呀，恢復(fù)周期短。竹子比種田做土強(qiáng)，做莊稼硬要人去做，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干，與天賭，好年收成好，贏了；如遇災(zāi)年顆粒無收，輸了！這竹子就不同了，“吃露雨長大的”，不薅不刨，要變錢去砍倒原條就變成錢了，若想多進(jìn)錢就加工后賣。
竹篾幫這一整，好多山主都看出了竹山是長錢的山，開始重視竹山了。
在杉樹巖發(fā)現(xiàn)一幅竹山，竹子很好，林中沒有竹巔竹椏，沒有丟棄黃篾，說明多年沒砍過。問其山主和竹山情況，一個姓聶的老人講出了其中的緣由：
原來的山主叫張李氏，丈夫亡故，守寡哺育一兒一女，丈夫遺下少量的田土和房屋，自做自食可解決溫飽。還有就是這幅五埂四塆的楠竹山，土質(zhì)肥，塆槽坡度平緩。立竹茂密，出筍大根。山上到丙灘溝邊大路約兩里，離赤水河邊碼頭約三十里，出原竹有困難，劃篾條又遠(yuǎn)，只有遇楠竹的大季，租包給別人挖冬筍。租包時要簽訂條約：取筍時不準(zhǔn)宰竹根子；邊挖邊覆土，不得露竹根子；跑邊竹要留一至二個邊筍等條款。這一季的包費多少，先一次性付清。來年立春，此合約終止，山林歸還山主。
前年，一個叫馬道凡的人包租竹山。他把租包約寫成賣約，拿給張寡母簽字畫押，霸占了張寡母的這幅竹山。張寡母先告到鄉(xiāng)里，輸了。又告到縣里還是敗訴了。原來這個馬道凡的綽號叫“干滾龍”，能說會道，又有親戚在鄉(xiāng)里、縣里為官。他讀了幾天書，是鄉(xiāng)里少有識字人，本來是可以干大事的，就是良心不好，鄉(xiāng)民說他“三天不整人，走路無精神”。“干滾龍”雖贏了官司，卻折了財，也有點力不從心。近日偶感風(fēng)寒，“咳咳侃侃”。
官司打了一年多，張寡母精疲力竭，錢糧耗盡，在縣城沿街哭訴，喊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張寡母無助的樣子，鄉(xiāng)民見到可憐，悄悄地對她說：“憑人，你整不贏，拉他去見神嘛！”本來只是安慰張寡母，人都不公正，神又能怎樣，有神嗎？但在那時百姓有冤無處伸的日子里，只能這樣。
一天，歇“頭排稍”時，“干滾龍”在縣城旅館里摸摸索索地出來，準(zhǔn)備出去吃早飯。張寡母披頭散發(fā)兇巴巴的一把拉住他，說：“‘干滾龍’！我們走城隍廟去賭咒，你丟個‘海誓’（毒誓，這里的‘海’讀hāI‘誓’讀Sì），我就永遠(yuǎn)不找你了。”
“干滾龍”有點遲疑。群眾就喊起“厭聲”(起哄)：“馬大哥!心是實的怕啥起嘛？！賭咒就賭咒。”大家都同情張寡母，痛恨“干滾龍”。一齊起哄：“嘿！‘干滾龍’嚇了！‘干滾龍’嚇了！屁眼兒夾得有屎，不敢亮出來。”
在眾人的吆喝中，“干滾龍”很不情愿地進(jìn)了城隍廟。神龕上的城隍一張兇神惡煞的黑臉，鼓起一雙發(fā)藍(lán)的大眼睛，身軀大有向你撲來之勢。“干滾龍”打了一個寒顫。兩旁的判官持筆，小鬼老叉，無常二爺“正在拿我”，雞腳神提鏈抓人。一個個頭凹胸凸，青面獠牙，不由人心驚膽顫。神龕的上方掛著一架大算盤，上面有“不由人算”四個大字。這一切直刺歹徒的黑心，撕裂著壞人的靈魂。
張寡母撞鐘擊鼓，披掛長錢，焚香秉燭，叩頭作揖，號啕大哭，高聲鳴冤，扯下“藏經(jīng)布”鋪在地下，在“藏經(jīng)布”上打滾，高聲哭訴道；“神靈在上！蒼天有眼！甄別善惡，明察秋毫。‘干滾龍’黑我的竹林，請神靈懲罰，現(xiàn)他的報應(yīng)。如是我冤枉他，現(xiàn)我的報應(yīng)。”這叫“滾經(jīng)”，隨之燒了一堆錢紙。
有好事者，帶來雞、狗。待李寡母喊完冤，便宰了雞、狗的頭，將血撒于地。這叫“宰雞狗”，它與“滾經(jīng)”都是賭毒咒的頂級形式。旁觀者叫“干滾龍”開口。在眾怒下，只好丟個“海誓”，說：“我黑她的竹山不得好死。”有意在山字后面停頓，就成了“我黑她的竹，山不得好死。”以為讓山去替代他。真的把李寡母“麻”（騙）過了。李寡母說：“這事就完了。”說完就出了廟門。
“干滾龍”說完就出了廟門，臉青面黑，一頭栽在地，口吐百沫，眼睛翻白。少許，翻身起來哈哈大笑，手舞足蹈，說：“我不要山，你不要恨到我！我不要山，你不要恨到我！”哪個恨倒你？城隍！小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