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歲，或一頁梅譜》
——《詩人傳》之“王元章”*
“守歲家家應(yīng)未臥，相思那得夢魂來！
——孟浩然
“十二闌干一院花，春風(fēng)猶憶舊京華。
翠云不隔西湖路，夢入咸平處士家。”
——王冕
1
季冬的晨霧，撫過漫夜的觭夢。
沒有歸鄉(xiāng)的人
如晞光無法過濾的浮塵
在城市半空滯留。記憶，
如陳漬，如梅花的剪影
按壓在遙遠(yuǎn)的窗欞上，
久久貼合，卻無法密稠。
這窗牖清冷，但并不徹骨，
如你的芳香，清冽
但并不酩醉。
——散落了舊日殘蕾，誰
意愿著歲末時光的剪芟、包纏，
成為那束新的，等待揀選的枝梅。
2
遠(yuǎn)望。城市車輿的潮水
正退回“百里遠(yuǎn)郊”。
如一位隱者，空曠地
辟地、結(jié)廬，守護著
一方稍安的“梅園”。
誰，為我插飭、栽種了
這束凌寒的臘梅。那些荒廢的流年
漫漶，已“長作去年花”，
成為一頁梅譜的序跋。
曾幾何時，臘月之年的幼獸
尋著院落的歷喚，
如兒時肩背的棉手套
跳躍著，掠過梅枝間
蒸氳、逝去的寒露——
那些笄弱年華
已混入爾遠(yuǎn)的舊日炊煙，
彌漫為如今，記憶的《南枝春早圖》。
3
每個人，都將長成
各自枝頭的花序，或許，
也將撞見一段屬己的
命定的苦寒——任往昔
尋澗低走，落入時間的巘隙，
再沒有徊潭。
這刀鋒般的墜落，碎裂了
多少健桀的脛骨，也碎裂了多少
犁過內(nèi)心，耒耜牽引的韌度。——但
誰依然看見那朵枝梅，跨越載世，鶴膝般
孑立于命運的凌冬。
任物華已非，草枯云盡——獨自
將靈魂的寒椏，偃仰成
一個自足的天問。
4
那年，一個瘦癯的身影
駕著白牛牽引的車輦，
“被古冠服”，行過鬧邑。
諸小兒追逐訕笑，市井
亦眾庶嘩言。——但君坦然、抿笑，
如落筆初試的梅花，點染于
一片祿利叢生的麓林，如
一首《召南》古老的風(fēng)刺。
這是元末，元季之年的一段往事。
辭訣了科場俊彥，退藏了伊呂之志，
“梅花屋主”——王冕，
攜家往九里山（后居會稽），
返耕、養(yǎng)鶴、種梅，謙守
處士的窮廬，暫別亂世的津煙。
那些年，世道劫火難蠡。
君常簞瓢壺漿、賡歌擊節(jié)，
寫梅于浮橋斷岸，吟嘯于扁舟滄波：
“午夜風(fēng)停雪聲墜，梅花開盡不知寒！
任狂歌鶴舞的忘機，羽化了
城郭踏雪的咨嗟，和山河崩沮的隱痛。
5
那些年，君是否
“小隱于野”，為覓登龍之術(shù)
或終南捷徑？
君天資高蹈，卻止觀于莊生秘術(shù)：
“游心于澹，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
——而“無私著者，至虛也。
是故天下之至虛
天下之至誠者也。”
遙想君談笑間，立意懇悃，
雖龍鱗不避，嘗以攻伐取義
拒太祖問策，其“忠君愛民之情，
去惡拔邪之志”豈
“辟谷練氣、登朝附權(quán)”之徒，所能儔歟！
君平生善工梅，嘗言臨筆鋒機：
“性本天然，起筆放逸，曲怪如癲！
——嗚呼！“狂生意氣書生膽，
滄海西風(fēng)一劍寒。”只因身逢“明夷世”，
誰忍壯懷，如塞上秋色、雁入胡天。
只為“利艱貞”——梅花般，待守冰霜的操節(ji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