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小苒很喜歡莊妍，這是不需要說明的，曾經(jīng)很多次，她的作文寫的都是與莊老師有關(guān)的事跡。莊妍身上散發(fā)出的真誠氣質(zhì)讓她著迷，可她始終不明白為什么一個人可以那樣純粹地愛著一群和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孩子。

2005年的冬天，除了關(guān)注班上的留守兒童，莊妍還做了一件事。在那年的12月24號，莊妍請學(xué)校的一個男老師幫她從街上背回一整袋紅蘋果。第二天，孩子們一跨進教室，就聞到一陣撲鼻而來的蘋果香，等走到自己的座位，書包沒放進桌箱，第一眼便看到一個香香的大蘋果微笑著待在桌箱里。大家都很激動，吵吵嚷嚷相互叫著喊著看黑板。黑板上寫了一堆文字，大意就是希望班上孩子健康平安學(xué)習(xí)進步，署名是“圣誕姐姐”。

大家都知道那一定是他們最愛的莊老師給的蘋果，班上很多人都知道莊老師工作第一年一個月才300塊錢的工資，他們都在心里猜測買完蘋果后莊老師是否還有錢買菜有錢吃飯。想到這些，向小苒內(nèi)心涌起一種特別溫暖的熱流，腦海里有一株蘋果樹破土發(fā)芽，慢慢在陽光雨露中成長，花苞綻放結(jié)出碩果，樹上一個個鮮紅的蘋果被摘下，千里運送，最后被莊老師買下，昨天放學(xué)后悄悄一個個放到他們的桌箱里。那桌箱里的，已經(jīng)不是蘋果了，也不僅僅是驚喜，那是一顆顆種子，已經(jīng)在孩子們心里種下。

十多年后，向小苒也成了一名教師，學(xué)校嚴(yán)禁學(xué)生過洋節(jié)，圣誕節(jié)就是被打擊最嚴(yán)重的節(jié)日。那個時候，向小苒總覺得學(xué)校的行為很滑稽，只要慶祝不淪為淺薄的跟風(fēng)狂歡，一個蘋果的情意，誰說不可等同中秋的月餅端午的粽子乃至《詩經(jīng)》里的“瓊瑤與木桃”。

說起來，莊老師曾經(jīng)也給過向小苒她永世匪以為報的“瓊瑤”。

江南村氣候條件還算不錯，雨水充足，春天的櫻桃花往往預(yù)示著初夏櫻桃如珠的美好。除了成片成片的櫻桃，初夏的山上還有很多野生的小果子，小醋栗紅果子山楊梅野李子野山楂野樹莓白莓橙莓……每一種都酸酸甜甜，浸潤豐富著每一個江南村孩子童年的味蕾。

那一年，從初春開始，莊妍班上的學(xué)生就輪番不停地向她描述他們江南山上的“物產(chǎn)”如何豐富，春游的趣味美妙得如何難以形容，總之就是希望莊妍能帶他們?nèi)ゴ河�。是的，鄉(xiāng)下的孩子幾乎每天都要到山上野一圈，無論是以打豬菜為借口還是以揀木柴為理由每天總是離不了進山一趟的，算起來他們每天都在春游，所以他們期待的不是春游，而是和莊妍一起春游。大家都在心里盤算著上山后要采哪種野花送莊老師。只是等到莊妍答應(yīng)他們的時候，春天已走遠，時節(jié)已是初夏。

初夏也很好啊。孩子們歡天喜地，摘到最大的紅果子要給莊老師，采來最紅的野李子要給莊老師，甚至得到最酸的野樹莓也要給莊老師�？粗f妍開懷的笑容，大家都特別開心。那種時刻，向小苒覺得初夏也和春天差不多，甚至恍惚看到白花未凋謝但是果實已芳芬。她和班上同學(xué)有一樣的心情，因為莊老師對他們很好，所以他們也要對莊老師好，十一二歲的孩子能對一個人好的方式，就是讓她開心啊。

也是那天太開心了，在夕陽透著金粉的余暉中，一群孩子嘰嘰喳喳圍著莊妍你言我語說個不停。向小苒一邊看著同學(xué)們鬧騰說話，一邊觀察莊老師的表情，有時還無意識地折斷一段細(xì)枝或者拔下一株野草在手里把玩。

“喂，小姑娘，站�。�”聽到有人在身后叫喊，但是圍著莊老師的一群人沒一個回頭，誰也不覺得是叫自己。

直到一位三十多歲的男人沖上來拉著向小苒的手臂，向小苒一臉驚恐地看向他，其他人也被嚇到了。

“小姑娘，你看看，你把我的板栗樹弄成什么樣子了？”說著舉起左手里的細(xì)枝在眾人面前晃了晃，向小苒看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也還拿一段同樣的細(xì)枝，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我今年才種的新樹苗，你從這地埂邊走一趟就給我破壞了四五棵，你說怎么辦吧？”那人說著又看了看其他人，“你們這么多人嬉嬉鬧鬧，也不知有沒有壞了別人家的莊稼。我看今天要上門去找你們家大人評評理了。”

聽到這人還要去家里告狀，向小苒害怕了，那意味著她會被痛罵一頓，甚至是被打上一頓�？墒撬皇枪室獾陌�，她也沒注意到自己折斷的是板栗樹啊，她剛剛真的太高興了就像喝醉了一樣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所以她帶著哭腔說：“對不起，我，我不是……”

“這位大哥，對不起，她不是故意的。”聽到莊妍的聲音，向小苒硬生生把眼里的淚水憋了回去。

“你是誰啊？是她姐姐嗎？”

“不是的，我是這群孩子的老師，今天帶他們出來玩。孩子肯定不是故意，她平日很聽話。”

男人打量莊妍一眼，收回嚴(yán)肅的表情笑了起來：“哈哈，是老師啊，這個這個，嘿嘿。”他放開向小苒的手臂，左手的小樹枝也放低了一點。

“這樣吧，大哥，孩子折斷的樹苗值多少錢，我賠給您。”

“老師，既然是老師帶著出來的，她也不是故意的，那就算了吧。只是以后不能亂動人家樹木莊稼了。”向小苒感激地看了男人一眼，又回頭盯著莊妍。只是她并沒有說話，而是拿出自己的小錢包準(zhǔn)備給那個男人錢。

“大哥，您算一下多少錢，我賠給您，這樣孩子心里才不會過意不去。”

那男人猶豫片刻，對莊妍說：“每棵五塊錢，那您一共給我二十塊錢吧。”接過錢之后，他又把聲音加大了一點，“這是老師的錢，本來我不該收，但是今天我收下了，就是讓你，還有你們這些小毛頭長長記性。以后管住自己的手！”

那男人拿了錢走后，向小苒很想對莊妍說一聲謝謝，但是她又怕一說話眼淚就會掉下來，所以只能一路沉默地勾著個頭快步向前走。

直到快到家了，不得不和大家分路的時候，她才小聲小氣地對莊妍說：“莊老師，謝謝您，我錯了。錢，我明天去學(xué)校還給您。”

莊妍半瞇著眼笑了：“小苒，老師知道你怕家里知道這件事，所以才付錢給那位叔叔平息這件事的。如果你回家去又問家里要錢，那不是辜負(fù)了老師的心意了嗎？對老師來說二十塊錢是小事，你不用在意，只要知道我們都應(yīng)該為自己的行為負(fù)責(zé)，為自己做錯的事付出代價……”向小苒看著她眼角的笑容和嘴角的酒窩，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淚了，甕聲甕氣地說了聲老師再見就拔腿奔向回家的小路，她不敢回頭也不敢喘氣，只是任淚水肆意飛流。

那是向小苒第一次真正懂得“代價”一詞的含義。

盡管小時候奶奶恐嚇過她亂拿別人的東西會被人家砍掉雙手，盡管父母一直告訴她做事要三思后行因為天下沒有后悔藥，可惜她都沒真正搞懂“付出代價”四個詞到底有多嚴(yán)重的性質(zhì)�？稍谇f老師堅持付錢的時候她就明白了：一個人一定會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什么代價，但可怕的不是代價本身，而是這個人根本沒有付出此種代價的能力，并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敢作敢當(dāng)”的！是的，那一刻，向小苒格外希望自己長大后能做一個敢作敢當(dāng)?shù)娜恕?/span>

（編輯：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