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半仙不知是為了贏得袁容的好感，說明他是個言而有信的人，還是他的彈筋點穴正骨法得到陳教授的點贊，要塑造一個醫(yī)生形象。他刮掉山羊胡，用酬金買了兩套中山服，坐在算命桌上既沒穿道袍，也沒掛旗幡，更沒有酒態(tài)，唯獨只有馬臉和大背頭沒變。賈半仙盡管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知是樹老心空，人老癲咚，還是他舍不得丟下算命這個行業(yè)，逢場仍在桌上擺出筆、墨、紙、硯、茶，坐等客人。
瓶口塞得住，人口封不住。賈半仙不喝酒，沒護(hù)山羊胡子，這個消息很快傳遍桃花村。賈半仙不護(hù)山羊胡子，人們可以相信，但賈半仙不喝酒了，大家不信，并且打死大家也不信。因為賈半仙是個酒鬼，狗行千里離不開吃屎。再說，就是戒酒，也是糞桶改水桶，臭味還在，無非是少喝點而已。
說亦怪，賈半仙沒穿道袍服裝，沒護(hù)山羊胡，不是一個醉仙，大家以為他肯定不算八字了，或者說他已經(jīng)算八字不準(zhǔn)了，沒人找他算八字。逢場即使有人圍坐在八字桌前，大家也不是為了算八字，而是向他提些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摸著胸口拿鑰匙，尋開心。
一天下午，天氣顯得很悶熱，賈半仙八字桌前，來了幾個趕場返家的村民，有的背背篼，有的挑籮筐，有的提著酒瓶子……
一個背篼一邊端著一杯茶往嘴里送，一邊說：“賈半仙，你怎么不護(hù)胡子了？今天看見你象是變了一個人。太陽怎么從西邊出來啦！”
賈半仙像是早就知道會有人這么問，他風(fēng)趣地回答說：“現(xiàn)在要講究生態(tài)美，胡子是不倫不類的東西，影響自然環(huán)境！蓖Ａ艘粫，他又詼諧地說：“你說一塊土地上長些荒草有用嗎？荒草是窮的表現(xiàn)，我這是自己拔自己的窮根！”
背篼接著又問：“那你原來為什么要護(hù)胡子？”
“原來嘛，是沒有生態(tài)美的意識，就像桃花村地上長著一片野草一樣，大家根本沒有感覺到這是一副窮樣子一樣。聰明不正路，反被聰明誤。打個不恰當(dāng)?shù)谋确，這次國家精準(zhǔn)幫扶，就是沖著桃花村這片野草來的，就是來幫大家刮胡子、拔窮根。前些天趙村長幫我送種羊，就是因為我是一副窮相，可憐我。其實，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護(hù)胡子是給人一種不理事、一副窮相的感覺，刮胡子就是理事的開始！辟Z半仙說話時顯得理直氣壯。
“那你為什么又不飲酒了呢？”一個挑籮筐的人把籮筐放在地上，邊伸手去端茶杯，邊說。
賈半仙想：怎么今天村民又提這個問題呢？無風(fēng)不起浪，肯定是四根炮筒子講的，說話要想著說，不要搶著說，不慌，今天回答這個問題一定要穩(wěn)慎，要與那天說的一樣，一定要隱瞞戒酒是因為袁容的想法，要悶就悶到底。
賈半仙顯得很自然，說：“其實，酒這東西，說它是好東西，是它能舒筋活血，能提神醒腦。說它不是好東西，是因為酒后會失態(tài)喪志，忘乎所以，無所事事。酒飲少是養(yǎng)人的，酒飲多了就不是人養(yǎng)的，長期飲酒會喪失理志。不瞞大家說，我也有些本事，不說別的，就說彈筋點穴正骨法，這次得到省醫(yī)骨科專家陳教授肯定，要我去省醫(yī)工作。我?guī)资曛砸皇聼o成，就是成天以酒消愁愁更愁，荒廢了幾十年光陰。∫粋堂堂男子漢，落到一個國家精準(zhǔn)扶貧對象，你說，可悲不可悲！現(xiàn)在如果還不戒酒清醒清醒還要等到何時？”
一個站著的村民接著問：“喂！賈老師，聽說趙村長父親是億萬富翁，他要來投資桃花村的幫扶項目，趙村長干哥哥王勇的爸爸是省醫(yī)院長，也要來桃花村辦醫(yī)院，是真的嗎？”
一個站在人群里，長著一雙魚眼，小名叫空話多的人聽了村民的問話，不滿地插嘴說：“投資！無非是說得好聽點，還不是為了賺錢，雞骨頭上揩油！
“字不可亂寫，話不可亂說，寧可不識字，不可不識人，不是每個人都是你這種想法，別人有上億元資產(chǎn)，還想來占便利？虧你說得出口，再說，我們桃花村有什么便利可占？”另一個綽號叫吹火嘴的人賈正經(jīng)接過話題。
“不圖吃鍋巴，哪站灶背后。我們桃花村沒錢，不等于國家都沒錢，國家扶持桃花村要撥扶貧款！聽說這幾年國家年年都下?lián)芊鲐毧罱o桃花村，估計起碼是好幾百萬元。 不說別的，我聽說最近槽內(nèi)無食豬拱豬，分臟不平狗咬狗，包工頭趙三已經(jīng)和賈村長鬧翻了，賈村長就至少吃了農(nóng)民扶貧款五十多萬元。”
“說話要有理，做飯要有米，不要亂造謠？”
“信不信由你，反正世間上的事說不清楚，人心隔肚皮，飯甑隔甑篾！
“趙村長不是賈村長，你看他答應(yīng)送羊就送羊給賈老師，還差點搭上兩兄弟性命！
“海深有底，人心無底。強(qiáng)盜敲門，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蚊蟲遭扇打，只為嘴傷人。難怪干部群眾都不安逸你，你簡直是三年不嗽口，一張臭嘴！
“要我信，除非賈半仙擔(dān)保，或者說賈老師親自參加扶貧項目，因為錢老板不看僧面看佛面，他畢竟救過他的兒子和他侄兒的命，只有這樣，才不忍心賺錢！
魚眼和吹火嘴互不相讓，你一言，我一語，干胡豆下酒，顯牙巴勁。
賈半仙看了一眼似含水霧，混沌不開的魚眼。又看了一看嘴唇瘦削的吹火嘴，心想：賈村長貪污扶貧款的事情聽說過，但他們在哪里聽說錢老板要來桃花村投資、王院長要來辦醫(yī)院？連我都沒聽說過，是不是四根炮筒子在亂放炮，把自己的猜測說成是真的。或者說，這些人揀到雞毛便是信，是在道聽途說。再說，施恩不圖報，圖報不施恩。餓了別吃蔥，燒心；人窮別攀親，寒心；不疼你的人，別去找；不幫你的人，別討好！我還真沒有指望錢老板和王院長來幫我。當(dāng)然，桃花村是窮村，他們說要來幫扶桃花村，我想他們早點來幫扶桃花村這個想法倒確實有。有話講在明處，有藥敷在痛處，桃花村確實需要他們幫扶，需要敷藥療傷。
“別爭吵了！辟Z半仙打斷兩人的爭論，說：“賈村長的事我們不要去管，管也管不著，那是政府的事，只要他真的吃了扶貧款，無論錢多錢少，政府會追究他的責(zé)任。我要說的是，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們是聽誰說錢老板要來投資項目，王院長要來辦醫(yī)院？”
“再說，如果他們真要來投資桃花村，要來辦醫(yī)院，我可以保證他們的目的不是為了賺錢，桃花村這根雞腳桿上根本就沒有油，揩什么油？你‘空話多’，這個人確實空話有點多，難道你忘了去年過年胡二給你貼的那副門聯(lián)：煮幾條紅薯過年，飯亦是它，菜亦是它。住一間茅屋藏身，站亦由你，坐亦由你。別人真心幫我們，還把別人當(dāng)成狼心肺？你憑什么理由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墻有縫，壁有耳，如果別人真知道了，難道不會傷別人的心？簡直是三斤鴨子兩斤半腦殼，多嘴多舌。”
“依我看，這回賈正經(jīng)不是‘假正經(jīng)’，是真正經(jīng)，他就說得對，錢老板、王院長和陳教授、萬老師他們確實表過態(tài)，他們答應(yīng)回去后會想辦法幫桃花村。現(xiàn)在我告訴大家一件事，萬老師是趙村長的未婚妻，省大的高材生。我有一個預(yù)感，說不定她還真會幫我們村建桃園小學(xué)，原因是那天她正要離開村委會時，一群學(xué)生圍著車子看稀奇，她盯著孩子們的光腳丫，眉頭緊鎖，從目光中我知道她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同情心，不信你們走著瞧！
賈半仙又說：“我給大家說句實話，我們的祖祖輩輩都生活在桃花村，如今的桃花村像什么桃花村？地上沒桃樹，人沒桃花運(yùn)。全是石旮旯加野草，地瘦人瘦，桃花運(yùn)不沾邊，我六十出頭沒結(jié)婚對我來說真是個恥辱。這次國家動真格精準(zhǔn)幫扶，如果我們不抓住這次時機(jī)干點自己該干的事情，可以說桃花村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賈半仙接著又說：“那天錢老板、王院長一人給了我三千元作酬金，我當(dāng)時不要，要把錢還給趙村長。趙村長呢，父令難違，生死不要。最后你們猜，我想出了一個什么辦法將他們的軍？我說，如果你們真心要幫桃花村，那就請你們找到桃花村致富的根，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或者說給我們桃花村換件新衣服也行，我賈半仙不是見錢眼開的人，不然的話我分文不要，F(xiàn)在我想起那天說的話，還真有點后悔，當(dāng)時不該把要求提得這么高。你想，我們桃花村兩千多人，祖祖輩輩生活在桃花村已經(jīng)有上千年，我們自己都沒想到怎樣才能富裕，別人臨時來幫扶，變成了貓兒吃糍粑，脫不了爪爪。難道一百錢剃頭，包你一輩子腦殼不長毛？”
“話又說回來，錢老板，王院長，萬老師他們不來幫扶則罷，如果要來，他們一定是善心善舉。我可以說，他們不是為了完成什么硬性任務(wù)，他們的主要幫扶對象不在桃花村。現(xiàn)在，大家一定要明白兩點，一是要懂得他們的出發(fā)點，可以說，他們的兒子沒有送羊翻車，不會來桃花村，我們桃花村村民沒有救他們的兒子，他們也沒有這么動情，這叫你有情，我有義，是一種同情，一種報恩，他們絕不是為了來賺錢。再說桃花村有什么錢可賺，說句不該說的話，他們投資的錢，變成了實物，他們拿得走嗎？退一萬步說，別人真正適當(dāng)賺點錢，你來發(fā)展我，我讓你發(fā)財，又何樂而不為？況且他們發(fā)財?shù)那疤崾前l(fā)展我們，是我們先發(fā)財，這又有什么不妥？注意，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使心用心，反害其身。”
“二是我們要支持他們的工作，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他們?nèi)绾我?guī)劃，打算干什么，怎么干。反正如果他們要來扶持我們，我們就一定要配合，要土地，就拿土地。土地他們拿不走，他們要土地的目的，還不是要讓土地多產(chǎn)東西。無論如何，他們總不會把石頭和泥巴運(yùn)走，我們怕個屁。如果他們要給我們修路、修房子，他們修路我們走，他們修房子我們住，不享受白不享受！這種異想天開的事，不同意除非是日膿包。”
賈半仙越說越起勁，他端起一杯石斛茶，一飲而盡。
就在賈半仙喝茶時，提著酒瓶子的村民把裝著滿滿一瓶酒往桌上一放，說：“哥們，我每次請你喝酒，你從沒有推過杯，今天咱倆喝兩杯如何？”這人叫曾慶賀，小名曾三。
“我真的不飲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