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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已先生
信息來源:本站發(fā)布    作者:姬秀春    閱讀次數(shù):22486    發(fā)布時間:2014-01-28

我們太陽溝的而已先生本名李遠(yuǎn)、字之芳。

李之芳生下來就是地主家的少爺,從小念私塾,讀“之乎者也”、“說不過而已”。他當(dāng)過兵,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戰(zhàn)爭,受傷、立功還犯過“生活作風(fēng)”錯誤。他從部隊回來后,當(dāng)過縣里的財糧委員、副縣長、縣長和縣委書記。到后來被造反派罷了官兒,遣返回了太陽溝。

自從抗美援朝戰(zhàn)爭最后一戰(zhàn),李之芳傷重住院,因為“生活作風(fēng)”錯誤被人從后方醫(yī)院“押解”回太陽溝,就得了而已先生這個稱呼。從那時起,我們太陽溝就不再有人叫他的名字,F(xiàn)在我們太陽溝的年輕人大多不知道他本名叫什么,甚至就連有些年紀(jì)大的人都忘記了而已先生還有個姓李、名遠(yuǎn)、字之芳的本名。

李之芳的祖上是我們太陽溝的名門大戶,按照過去的說法就是大地主。他從小進(jìn)私塾,開始讀書、寫字,幾年后就出口成章、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他的爹本來想培養(yǎng)他做國民政府的官兒,可是他天生就是他爹的叛逆,從小他爹說他向西他就偏向東,他爹說他向東他就偏向西。

小日本兒投降前的頭一年秋后,李之芳他爹剛剛給李之芳娶過媳婦沒多久,李之芳他爹叫李之芳到南山根兒去收他家佃戶的租子。臨去前,李之芳他爹告訴李之芳,直接把收來的糧食拉到縣里的國民政府去,那時,國民政府的縣太爺正在奉令,給前方的軍隊籌集軍糧。李之芳他爹的意思是想讓李之芳趁機(jī)和國民政府的縣太爺套套近乎,順便叫縣太爺加深印象,以便李之芳日后能在國民政府里面某一個差事,好在日后有所作為,說不定就會飛黃騰達(dá)。李之芳那天收到滿滿兩大馬車糧食,他愣是指揮著伙計們把兩掛馬車趕去了北山,把兩大馬車糧食拱手送給了北面深山里正缺衣少糧的八路軍。

為首的八路軍干部聽說李之芳是地主的兒子,問他為什么送給八路軍糧食,有什么條件。李之芳想都沒想,干脆地說:

“原因沒有,送糧而已。條件只有一個,你們收下我當(dāng)八路軍,兩大車糧食都?xì)w你們,連車馬伙計都白給你們。”

為首的八路軍干部和另一個干部商量后,對李之芳說:

“糧食我們留下,我們真的缺少糧食。不過你放心,我們給你打欠條,等到我們勝利后,我們連本帶利歸還。至于你和伙計們,就帶上車馬回去吧。這樣符合我們共產(chǎn)黨八路軍的政策!

李之芳一聽就急了,說:

“我明白了,你們這是嫌我是地主,是誠心歧視我啊。那好,我走。不過糧食不借,給你們更沒門兒!崩钪紤嵟卣泻艋镉,“伙計們,趕車,走,我們?nèi)裾,把糧食送給縣衙門里的縣太爺去。送糧而已,咱的糧食送給誰都是糧食,都能抗日。說不定到那里咱還能換個官兒當(dāng),就能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李之芳說完,使勁拽過伙計手里的鞭子,親自去拉馬趕車。

兩個八路軍的干部看李之芳真的急了,連忙叫住李之芳和他的伙計們。李之芳和伙計們就等著。兩個干部到旁邊一陣嘀咕,回來后,為首的干部說:

“好,留下,你和你的活計一起,愿意留的都留下!

李之芳笑了。說:

“不行,別的人都可以留下,他不行!崩钪贾钢粋大個子伙計說,“你不能留下,你得回去,你家里有老婆,還有剛剛生下來的兒子。再說了,你回去后還得告訴我爹,我從此不再是地主了,我是八路軍的人了。我要抗日,我要革命,我將來還要革他的命。還有,你順便告訴我媳婦柳葉,就說是我說的,她是我爹給我包辦的媳婦,正好她來我們家還沒幾天,她就不要等我了,改嫁吧,我知道,共產(chǎn)黨八路軍時興自由戀愛,我要自由戀愛,自己找老婆!

李之芳從此當(dāng)了八路軍,小日本兒完蛋后,李之芳又隨部隊參加了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戰(zhàn)爭。

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的最后一戰(zhàn),金城戰(zhàn)役,戰(zhàn)斗激烈。當(dāng)了中國人民志愿軍主攻營營長的李之芳沖鋒在前,美國人的炸彈從天上掉下來,爆炸了,把李之芳的右腿炸斷了,腦袋上還被彈片崩了一個窟窿,好懸腦漿子差點兒沒從腦袋里流出來。李之芳被所在部隊,提前于勝利凱旋歸國的,中國人民志愿軍的七個師一步,送回了國內(nèi)的后方醫(yī)院。

就在部隊的上級領(lǐng)導(dǎo)根據(jù)李之芳在歷次戰(zhàn)斗中的表現(xiàn),準(zhǔn)備為他記功、提升他當(dāng)團(tuán)長的時候,李之芳犯了錯誤。

在后方醫(yī)院治傷的日子里,李之芳看上了后方醫(yī)院的一個叫康玲的小護(hù)士。不知道什么原因,小護(hù)士康玲總愛把口罩耷拉在耳朵上,在病房里出出進(jìn)進(jìn),所以李之芳總是想多看她幾眼。小護(hù)士濃眉大眼、白白凈凈,一笑倆酒窩,看上去甜甜的。李之芳看到小護(hù)士心里就癢癢。

那天上午,小護(hù)士康玲來給李之芳換藥,李之芳忍不住,就摸了摸小護(hù)士的手。小護(hù)士笑了,臉上甜甜的酒窩看著更甜,小護(hù)士接著縮回了手。李之芳很得意,心里暢快,他分明看到小護(hù)士對他笑了。下午,小護(hù)士來給李之芳量體溫,就在小護(hù)士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李之芳大著膽子摸了摸小護(hù)士的屁股。小護(hù)士轉(zhuǎn)回身看了看李之芳,紅著臉轉(zhuǎn)過身走了。李之芳心怦怦亂跳,他感覺小護(hù)士是害羞了。晚上,小護(hù)士又來了,來給李之芳檢查傷口。小護(hù)士先彎腰低頭打開纏在李之芳腿上的繃帶,聚精會神地看過李之芳腿上的傷口,換過藥又把繃帶纏上了。小護(hù)士的神情是那樣地專注,這時的李之芳覺得,小護(hù)士就如同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小護(hù)士又過來彎腰低頭打開纏在李之芳頭上的繃帶,就在小護(hù)士又一次彎腰低頭,聚精會神地查看李之芳頭上的傷口時,李之芳感覺小護(hù)士的胸部離自己太近了,隔著單衣,李之芳感覺小護(hù)士的乳房就像兩只白色的小兔子,正在從小護(hù)士的衣服里向外拱,就要拱出來。

李之芳情難自禁,就一下子伸出雙手,緊緊地抓住了兩只白色的小兔子……

小護(hù)士康玲一哆嗦,隨手打了李之芳一個嘴巴,顫著聲說李之芳是流氓。小護(hù)士哭著跑了,說是去找院長。

李之芳一下子驚醒過來,心說“壞了”。來后方醫(yī)院不久,李之芳就聽說過這后方醫(yī)院的院長,平時從骨子里就是一個自卑的主兒,在院長看來,那些從前方回來的傷員,大多憑著他們戰(zhàn)功顯赫,從來就不把他這個院長放在眼里,院長感覺平日里每天都在受那些從前方回來的傷員的窩囊氣。李之芳還聽別人說,院長剛來這個后方醫(yī)院的時候,三十歲了還是光棍兒一根兒的他,看上了醫(yī)院的護(hù)士長,護(hù)士長是從大城市念過大書的人,年輕漂亮,既有文化又有修養(yǎng),院長打心眼兒里喜歡。看上歸看上,喜歡歸喜歡,院長憋了一年都不敢表白。就在院長醞釀、醞釀,再醞釀,鼓足全身的力氣打算表白的時候,沒料想,這時半道殺出了程咬金,一個重傷住院的志愿軍團(tuán)長,搶先院長一步,把護(hù)士長追到了手。院長心里這個悔、這個恨啊。從此院長看到那些傷員心里就別扭,尤其是那些干部傷員,在院長看來他們和土匪、流氓沒什么兩樣,甚至還不如那些仗義的土匪流氓。

李之芳正在胡思亂想,院長來了,邊走邊嚷嚷:

“好你個活土匪、臭流氓,你當(dāng)土匪、耍流氓不過癮,你又到后方醫(yī)院來調(diào)戲良家婦女。你要是個師長,不,我再退一步說,你要是個團(tuán)長也就罷了,你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小營長,也敢在這里當(dāng)土匪、耍流氓,看我收拾不死你。”

院長嚷嚷著,早已大步走進(jìn)病房,黑臉耷拉著,一雙瞪得牛眼一樣的眼睛,盯著李之芳。院長還想說什么,這時李之芳抄起旁邊還有半杯水的茶缸子,照著院長的腦袋砸過去,裝著半杯水的茶缸子正好砸在院長的腦袋上。

院長抱著被砸中的腦袋,懵了。李之芳高叫:

“他媽拉個巴子,你敢罵老子,看老子要是有槍,老子不槍斃了你。你給老子把茶缸子撿起來看看,看看上面寫的什么,寫的什么!

院長真的被李之芳鎮(zhèn)住了。李之芳指著地上已經(jīng)摔掉搪瓷的茶缸子,說:

“看看,看看,‘誰是最可愛愛的人’,‘誰是最可愛的人’,懂嗎。老子才是最可愛的人!

院長反應(yīng)過來,渾身哆嗦著,說:

“土匪,流氓。我到上面告你,告你。”

事情越鬧越大。李之芳瘸著一條右腿,被部隊派人“押解”回了老家太陽溝。

李之芳回到太陽溝,在家苦苦等了十年的李之芳的老婆柳葉不干了。

部隊來送李之芳的人見到李之芳的老婆,向李之芳的老婆述說了在后方醫(yī)院發(fā)生的一切。接下來,為首的對李之芳的老婆說:

“女同志,你的男人李之芳就交給你了。你務(wù)必管好你的男人,不要讓他再犯生活作風(fēng)錯誤!

李之芳的老婆站在炕沿根兒上,紅著臉哆嗦著嘴唇,連連點頭,說:

“好,好。放心,放心吧。我一定管,一定管好。”

“李之芳同志,首長們?yōu)榱四愕氖潞苁峭葱,痛心得很哪!睘槭椎挠謱钪颊f著,同時又像是在告訴李之芳的老婆,“同志,部隊首長這次本來打算為你立功,等到你的傷治好后,就提拔你當(dāng)團(tuán)長的。痛心,痛心得很哪。你卻為了女人,為了一個黃毛丫頭,斷送了大好前程。好好的一個戰(zhàn)斗英雄毀了,毀了。作風(fēng)問題害死人,害死人哪。”為首的說著,跺了跺腳。

臨走的時候,為首的對李之芳說:

“李之芳同志,同志。到了地方上工作,環(huán)境會更加復(fù)雜,你要切記,作風(fēng)問題害死人,害死人哪。同志,好自為之吧。”

坐在炕沿兒上的李之芳連連點頭。

最后,他們告訴李之芳的老婆說,部隊首長根據(jù)李之芳這十年來,在歷次戰(zhàn)斗中的表現(xiàn),決定把李之芳的組織關(guān)系轉(zhuǎn)到李之芳所在的縣里,過后縣里會有人通知李之芳去縣里報道。

部隊來的人走后,李之芳的老婆先是一通嚎啕大哭,把這十年憋在心里的委屈發(fā)泄了個一干二凈。

這時,聽說李之芳回來了,再加上他老婆的哭聲,村莊里所有的人幾乎都來了。

李之芳的老婆哭完,對聚在屋子里的人們說:

“父老鄉(xiāng)親們,正好大家都來了,現(xiàn)在當(dāng)著李之芳的面,我請大家給我做個證,大家說,我來他們老李家十年多,我有沒有做過對不起他們老李家、對不起他李之芳的事兒?”

“沒有,真沒有!本墼谖葑永锏娜藗冇腥烁胶驼f。

緊接著,李之芳的老婆對李之芳,同時也是對聚在屋子里的人們說:

“好,今天當(dāng)著大伙兒的面兒,我問你李之芳,十年前我進(jìn)你們李家門兒不到一個月,你就一聲不響地走了,還叫人給我捎信,說是休了我,讓我嫁人。今天我問你,你為什么要休了我?”

聽到這里,屋子里的人們一片喧嘩。

李之芳的本家老叔李多地紅著臉、喘著粗氣說:

“等會兒,侄媳婦兒,你說的這件事是什么時候的事?可是真的?我怎么一點兒都不知道?”

李之芳的媳婦又哭起來,哭著,拿手掌子抹抹眼淚,說:

“就是他拉著兩車糧食逃出家去當(dāng)八路軍的那年,他讓回來的伙計給我?guī)г拑,說是我是他爹給他包辦的媳婦,要休了我。我怕丟人,就給那個伙計錢,叫他不要聲張,那個伙計看我可憐,就沒對任何人說,也沒要我的錢。”

李之芳的老叔李多田聽完,臉漲得更紅,氣喘得更粗。對李之芳說:

“小子,好小子。今天你給我說實話,侄媳婦說的可是真的?你說!

李之芳低著頭,不敢看屋子里的人們,更不敢看他的老叔。李多田一看李之芳的樣子,心里就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兒,渾身哆嗉,沖著李之芳大喊:

“你個小畜生,你說話,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李之芳嚇得一哆嗦,說:

“真的。是,是真的。”

屋子里一片寧靜,人們都呆在那里,好像都傻了眼。

李多田直直地站在那里,閉上了雙眼,兩滴淚順著兩腮流下來。過了一會兒,睜開眼,緊緊地盯著李之芳看了一會兒,說:

“畜生。你個小畜生。怎么對得起人啊,你走后,人家柳葉伺候完你爹,伺候你媽,伺候死、伺候活,幾年下來,人家是披麻戴孝,發(fā)喪完你爹又發(fā)喪你媽啊,還替你經(jīng)管這個家,該你做的事都替你做了啊。你拿什么來報答人家。俊

聽到李之芳的老叔這樣說,李之芳的老婆柳葉又大哭起來。屋子里的女人們七嘴八舌地勸說著。哭了一陣子,柳葉又用手擦了擦眼淚,像是下定了決心,說:

“李之芳,你有種,你要是一個老爺們兒,今天你就當(dāng)著莊里的父老鄉(xiāng)親說,你現(xiàn)在為什么讓部隊開除?為什么叫部隊的人給送回家來?說啊,有臉你說啊”

李之芳坐在那里,把頭低得更低,好像想要把腦袋扎到褲襠里去。

老叔李多田看著李之芳一副沒臉見人的熊樣,心里就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粗钪颊f:

“小子,怎么,你犯了錯誤?你被部隊開除了?”

李之芳趕緊抬起頭,但不敢看屋子里的人們,眼鏡看著屋頂,說:

“沒有,沒有。換個工作,回到地方而已,回到地方而已。”

老叔李多田,像是明白了什么。兩眼直直地盯著李之芳,好像要把他看穿一樣。說:

“小子,你說,什么錯誤?你給我老實說,你到底犯了什么錯誤?”

李之芳躲閃開老叔的目光,又低下頭說:

“沒有,沒有。回到地方,換個工作而已,回到地方,換個工作而已!

聚在屋子里的人們,齊刷刷的眼光看著李之芳。李之芳真想跳起來,把房頂捅一個窟窿,順著房頂飛出去。

“你說。侄媳婦兒。”老叔李多田說完,威嚴(yán)的眼光里面隱含著慈愛,一副要給李之芳的老婆柳葉撐腰的架勢。

“好。我說!崩钪嫉睦掀帕~停了一下,看看李之芳,接著像是下定了決心,“李之芳是個破鞋,他在外面亂搞女人!绷~說完,出了一口長氣。

屋子里的人們又是一陣喧嘩,齊刷刷的眼光都射向李之芳。李之芳一下子站起來,大聲說:

“她瞎說。我沒有,我沒有!彪S著,聲音低下來,說:

“誤會而已,誤會而已!

“我沒瞎說,李之芳亂搞醫(yī)院的女護(hù)士!崩钪妓掀帕~得理不讓人。

老叔李多田湊到李之芳的跟前,雙手按在李之芳的肩膀上,與李之芳四目相對,一字一板地說:

“看著我,說真話。說,你和醫(yī)院的女護(hù)士怎么了?”

李之芳躲閃著老叔刀子一樣的目光,低低的聲音,說:

“沒怎么,沒怎么。摸摸而已,摸摸而已。”

老叔李多田抬手一耳光,“啪”的一聲,打在李之芳的臉上,說:

“摸摸,摸摸。怎么摸的?說!

李之芳被打懵了,長到三十歲還頭一次看自己的老叔這樣發(fā)火,頭一次挨老叔打。趕緊說:

“摸了奶。摸奶而已,摸奶而已!

“啪”的一聲,又一個大耳瓜子打在李之芳的臉上。老叔李多田說:

“我叫你摸摸而已,我叫你摸奶而已!

“真的,真的,就是摸摸而已,就是摸摸而已……”李之芳有點語無倫次了。

見李之芳這樣,老叔李多田更加憤怒,高喊:

“畜生,你個小畜生。你還什么而已,我看你就成而已先生了。我叫你而已,我叫你而已。今天我就代替你爹,我打死你個而已先生!闭f著,又是一個耳刮子打過去。

老叔李多田打完,好像還是不解氣。老叔看了看眾人,又一邊高聲叫喊,一邊在地下尋找著,好像在找什么趁手的家伙,真的要把李之芳打死一樣。有人和李之芳的老叔撕扯著,勸他消氣。

一番鬧騰過后,人們都散去了。

從那天開始,太陽溝的人們就把李之芳叫了一個而已先生。

幾天后,縣里來人通知李之芳,到縣政府去報道。

就在李之芳去縣政府報到前,他的老婆柳葉萬分堅定地提出和他離婚,不管怎么說,堅決要休掉李之芳。

李之芳就順從他老婆柳葉的意愿,和柳葉一起去鄉(xiāng)政府辦離婚手續(xù)。說是辦手續(xù),其實根本就沒什么手續(xù)可辦的。本來嗎,當(dāng)年他和柳葉成親的時候,還沒有現(xiàn)在的政府,所以,他們的婚姻相對于現(xiàn)在的政府,從根本上就不存在什么手續(xù),更沒有什么證件。

李之芳心里跟明鏡兒一樣,柳葉經(jīng)過自己回來在太陽溝那一番折騰過后,現(xiàn)在還要到鄉(xiāng)政府去辦什么離婚手續(xù),無非是想出一口惡氣而已。柳葉是想讓人們知道,十年前李之芳沒能休掉她,現(xiàn)在她柳葉要休掉李之芳。是啊,為自己,為了李家,柳葉白白搭上了十年的青春啊,現(xiàn)在才二十八歲的柳葉,都已經(jīng)很顯蒼老了。柳葉尤其對得起李家,更對得起李家的列祖列宗了。想想自己不在的這十年,柳葉一個人替自己盡孝又盡忠,真的難為一個女人了。

想著,李之芳心里一陣翻騰,真的流出了眼淚。

流淚歸流淚,事情終歸是無可挽回了。李之芳清楚,柳葉已經(jīng)鐵了心了。由她去吧。

李之芳把家里全部的財產(chǎn)都給了柳葉。說到財產(chǎn),其實和太陽溝的其他人家一樣,家里除去四間房子、幾畝土地和一頭毛驢以外,就沒有其他的什么了。土改的時候,經(jīng)過和那時還在世的李之芳的爹媽商量,經(jīng)他們同意,家里多余的房子和土地,柳葉都主動拿出去給莊里人分了。

柳葉也算是通情達(dá)理,當(dāng)著鄉(xiāng)政府干部的面兒,對李之芳說:

“我知道,你李之芳是聽說我爹媽都過世了,我唯一的兄弟被國民黨抓了丁,也被打死在外面了。我現(xiàn)在沒有地方去了,你可憐我,房子和地都給了我。不過,現(xiàn)在我當(dāng)著政府干部的面,我向你保證,以后你什么時候想把房子要回去,我隨時給你,沒處住,我認(rèn)可四處流浪,絕不耍賴!

李之芳有些傷感,看著柳葉,真情地說:

“算了,我不會回來了,真的不回來了。你踏踏實實地住吧,你還年輕,有合適的男人找一個,好好生活,不要虧待了自己,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而已!

聽見李之芳又說到“而已”,柳葉笑了。

李之芳也笑了。他現(xiàn)在才注意到,原來柳葉笑起來,人是那樣的好看,笑是那樣的動人。李之芳看著柳葉,說:

“我也當(dāng)著政府干部的面,對你說一句真話,我李之芳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柳葉,我欠下了用一輩子都沒法還上的人情債。我真的想還,你不給我機(jī)會,我沒法還了,F(xiàn)在我對你說,如果有下一輩子,我要是遇到你,我一定一百倍,不,一萬倍還你。”

李之芳動了真情。

柳葉倒是十分平靜,對李之芳說:

“不必了,你一走十年,你一回來才進(jìn)家門,我就讓你在全莊人面前出了丑、丟了臉。咱倆扯平了,以后互不相欠了。”

說完話,兩個人各奔東西。

回到太陽溝,李之芳又一次去爹媽的墳上燒紙磕頭。在墳前,他趴在地上,大哭一場。李之芳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哭,反正就是想哭,哭出來痛快。

李之芳從爹媽的墳地里回來,本打算再回到自己的家里看看的,要走了,不打算回來了,爹媽沒了,雖然沒有什么牽掛,那里必定是自己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啊。后來想想,還是算了吧,看和不看又能怎么樣啊。尤其想到柳葉,他就更不想再回家去了。自己欠這個女人的太多,走都走了,就別去打攪她了,就讓她安靜地過吧。

見過本家老叔后,李之芳又一次辭別故土,到縣政府報道去了。

李之芳當(dāng)上了縣政府的財糧委員。

在工作的日子里,李之芳牢記在后方醫(yī)院里的教訓(xùn),更不敢忘記送他回家來的部隊領(lǐng)導(dǎo)臨走的教誨。他拖著一條瘸腿每天忙忙碌碌、勤勤懇懇地工作。他除去到各鄉(xiāng)鎮(zhèn)下鄉(xiāng)的日子,回來就每天工作下班兒后,吃住在縣政府里。除非工作必須,他絕不主動接近任何女人。還好,在這個縣政府里,從來沒有人提他在后方醫(yī)院關(guān)于“生活作風(fēng)”的事。

兩年后,李之芳工作成績突出、文化水平又高,被提拔當(dāng)上了縣人民政府的副縣長。

秋天的時候,李之芳的腿傷發(fā)作了。被炸斷的右腿的傷口處的已經(jīng)結(jié)疤的肌肉開始萎縮,縣城里的醫(yī)院為他的傷腿做了電療,幾個療程下來,非但不見好轉(zhuǎn),反倒是更加的嚴(yán)重了。冬天來的時候,他就徹底的不能走路了。根據(jù)相關(guān)規(guī)定,縣政府聯(lián)系好省城里的人民醫(yī)院,送李之芳到省人民醫(yī)院住院治療。

李之芳來到人民醫(yī)院的當(dāng)天,經(jīng)過人民醫(yī)院里的專家會診,專家們決定對他實施手術(shù),手術(shù)的日期定在兩天以后。

李之芳被安排住進(jìn)了省人民醫(yī)院的單人病房。

第二天,天剛亮的時候,被右腿的疼痛,翻來覆去地折騰了一個夜晚的李之芳剛剛睡著,護(hù)士來量體溫了。

護(hù)士推開門進(jìn)來,隨手拉開電燈,昏黃的燈光馬上就填滿了整間病房。

李之芳醒了,睜眼看著護(hù)士。

“量體溫了。”護(hù)士柔弱的聲音,從口罩里面鉆出來,李之芳聽著那聲音有些飄渺。

護(hù)士走到病床前,躺在病床上的而李之芳隱約感覺,昏黃的燈光里,當(dāng)看到自己時,護(hù)士的身子好像猛地顫抖了一下。

李之芳沒太在意,護(hù)士的聲音更加柔軟,又說:

“量體溫!彪S即遞過體溫表。

“嗯!崩钪即饝(yīng)著,接過體溫表,解開上衣扣子,把體溫表小心地夾在咯吱窩里。

“十五分鐘!弊o(hù)士說完,轉(zhuǎn)身出門,隨手帶上門走了。

看著護(hù)士的背影,李之芳想起一個人來,那個曾經(jīng)使自己的人生發(fā)生改變的,戰(zhàn)地醫(yī)院的小護(hù)士。

想著,馬上,李之芳憤怒了。李之芳在心里罵自己:“李之芳,你真他媽的不要臉,不長記性。”

兩個重重的嘴巴子打在臉上,李之芳看到了老叔刀子一樣的目光。李之芳知道,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就在這時,柳葉又晃動著向自己走過來,向著自己哭、向著自己笑,哭得傷心、笑得好看。想到柳葉,李之芳舉起手,很想重重的抽自己幾個嘴巴,想想把手收回來,照著自己的腮幫子寧了兩下。

“到時間了。”護(hù)士又推開門走進(jìn)來了,剛剛醒過神兒來的李之芳,趕緊把體溫表拿出來,小心地遞給護(hù)士,護(hù)士把體溫表舉起來,在昏黃的電燈光下看著。李之芳看到了兩條濃濃的眉毛下的一雙大眼睛,他又不由自主,想起了戰(zhàn)地醫(yī)院的小護(hù)士。

“不燒!弊o(hù)士說完,又一次轉(zhuǎn)身出門,隨手帶上病房門走了。

李之芳的手術(shù)還算順利。

李之芳的腿瘸是瘸透了,但手術(shù)控制住了肌肉的萎縮。在李之芳手術(shù)后恢復(fù)的日子里,還是那個護(hù)士每天照顧李之芳。李之芳感覺,護(hù)士很是不愛說話,而且越來話越少了。護(hù)士每天就那樣走進(jìn)來,走出去,打針、吃藥、量體溫。在李之芳看來,護(hù)士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心事,時不時地眉頭就皺在一起,站在病房里愣神兒,好一陣子才會醒過來。李之芳感到壓抑。他又想起了后方醫(yī)院的小護(hù)士。

李之芳手術(shù)一個星期后,刀口拆完線,護(hù)士照例消毒、換藥,一通忙碌過后,把病房的門關(guān)嚴(yán),隨手插上了門閂,李之芳嚇了一跳。等護(hù)士轉(zhuǎn)過身來,李之芳再看,李之芳是真的不止嚇了一大跳,護(hù)士的口罩耷拉在耳朵上,這不就是當(dāng)年后方醫(yī)院里那個濃眉大眼、白白凈凈,一笑倆酒窩,讓李之芳看到心里就癢癢的那個小護(hù)士康玲嗎。

小護(hù)士康玲向李之芳走過來,邊走邊說:

“李之芳,你真的就一點兒都認(rèn)不出我了嗎?就沒感覺到是我嗎?”

李之芳大張著嘴巴,一雙眼睛瞪得老大、溜圓,眼珠子直了,呆呆地看著小護(hù)士康玲,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小護(hù)士康玲走到李之芳的跟前,兩只大眼睛看著李之芳,眼珠子濕濕的,像是剛在水里泡過。小護(hù)士對李之芳說:

“我知道,你李之芳一定是恨死我了。是我毀了你在部隊的前程。不過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當(dāng)時就知道害怕、生氣了,真的沒想到后果會那樣嚴(yán)重。后來知道你是一個好人,我真的更后悔了。”

李之芳就那樣看著康玲,半晌才回過神來,長嘆一口氣,說:

“唉,都已經(jīng)過去了,還說什么恨不恨的。我不過是換了一個工作環(huán)境而已,換個環(huán)境而已。要說到恨,當(dāng)年的事,你應(yīng)該恨我才是。怎么說當(dāng)時都是我欺負(fù)你一個小姑娘,這么多年,我想起了就感到內(nèi)疚,現(xiàn)在有了機(jī)會,我當(dāng)面給你道個歉吧,真的對不起你了,對不起啊!

李之芳動情地說完,長長地出一口氣。

李之芳說完,小護(hù)士康玲笑了。李之芳好像又看到了當(dāng)年的小護(hù)士。

回到縣城后,李之芳又結(jié)婚了,新婚妻子就是那個,曾經(jīng)使李之芳的人生徹底改變的,后方醫(yī)院的小護(hù)士康玲。

那個上午,小護(hù)士康玲在病房里告訴李之芳,當(dāng)年在后方醫(yī)院里李之芳被送走后,為了避開后方醫(yī)院院長的糾纏,康玲隨后也離開了后方醫(yī)院,轉(zhuǎn)業(yè)到家鄉(xiāng)省城的這家人民醫(yī)院工作。在這里工作一年后,康玲和醫(yī)院里的一個曾經(jīng)留過洋的外科醫(yī)生結(jié)婚。誰想到,又過了一年,公安機(jī)關(guān)查出,外科醫(yī)生居然是一個反革命,后來給鎮(zhèn)壓了,康玲心灰意冷,就一個人生活著。從此,康玲每天在醫(yī)院里勤奮工作,處處小心謹(jǐn)慎,真可以說是夾著尾巴做人。

康玲和李之芳結(jié)婚后,就被安置在縣醫(yī)院工作。忙忙碌碌的一年年過去,他們的兒子李幸福八歲了。

八年間,李之芳從副縣長、縣長、縣委書記一路走過來,李之芳每天都是忙忙碌碌地工作著。

“而已先生又回太陽溝來了!

已經(jīng)漸漸淡忘了李之芳的太陽溝人,相互轉(zhuǎn)告著李之芳重回太陽溝的消息。

李之芳被造反派罷了官兒,被遣返回原籍來了,政治和經(jīng)濟(jì)被剝奪得一無所有。造反派說李之芳犯了錯誤,過去和從前都犯了錯誤。什么錯誤?太多了,反正那時造反派說你什么錯誤,你就什么錯誤。為了防止“資本主義復(fù)辟、維護(hù)黨的純潔性”,李之芳先是停職審查,最后被遣返回老家太陽溝。和李之芳一同回到太陽溝的還有他的妻子康玲和他們八歲的兒子李幸福。

走起路來一路冒煙、咣當(dāng)亂響的破三機(jī)子把李之芳一家人拋在太陽溝,又咣當(dāng)亂響、一路冒著濃煙,碾軋著路上的積雪走了。

一股冷風(fēng)刮過,地上的積雪就被吹起來,在空中飄忽了一陣,風(fēng)過去,積雪又落下來,不過它們很難再落回原處。

李之芳真的是無所適從。他感覺命運(yùn)和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他先后兩次離開他出生并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年的太陽溝。二十年前,他撇下父母,拋棄剛剛成親的老婆柳葉,脫離地主家庭,離開太陽溝,投奔了八路軍,還拐走了家里的兩大車糧食連同車馬、活計,在后來人們說他是“棄暗投明”。說實在的,在當(dāng)時他真的沒想什么暗不暗、明不明的,就是感覺自己想走出家門,離開太陽溝,去外面的世界闖蕩闖蕩,根本沒想日后要當(dāng)什么官兒發(fā)什么財。十年后,當(dāng)他第一次回到太陽溝,當(dāng)年他沒能休掉的老婆柳葉反過來休掉了他,他在鄉(xiāng)親面前當(dāng)眾出了丑丟了人。好在那時他的前程還算是光明的,用他自己的話說,不過是“挪了地方,換了個工作環(huán)境而已”。還“因禍得!钡赜龅搅爽F(xiàn)在的妻子、當(dāng)年的后方醫(yī)院小護(hù)士康玲,并成就了他們兩個人的一段兒因緣。十年前,當(dāng)他又一次離開太陽溝,就如同他當(dāng)年說的,在這個十年中他真的沒有回過太陽溝。不過,十年間,他雖然從縣政府里的財糧委員,一步步提升到縣委書記,成了威震一方的“縣太爺”?墒牵惶於紱]有忘記過太陽溝,他所以不回來,是因為內(nèi)心里感覺自己這輩子真的愧對了一個人,自己欠下的債,不要說還清,恐怕這輩子就無法償還。說白了,就是柳葉對李家的情、對李家的恩,他根本就無法償還。這十年,太陽溝的鄉(xiāng)親,包括自己的老叔在內(nèi),也曾經(jīng)有人到縣里找他,求他幫忙,那些不是涉及太大的原則問題的事,他大多替他們辦了,為此,他省吃儉用,自己往里貼了很多錢,時不時地就會招來妻子康玲的抱怨,他只好陪著笑臉,再三解釋,以求得妻子康玲的諒解。就在幾年前,老叔有事到縣里找他,當(dāng)他聽說自從當(dāng)年他走后,他的原配妻子柳葉,這么多年來還是一直一個人在太陽溝生活著。尤其是老叔告訴他,柳葉的生活怎么清苦時,過后,他的心里著實不安了好一陣子。老叔最后告訴他,這些年來,柳葉還是如同當(dāng)年一樣,每年從沒間斷過去他爹媽的墳前磕頭燒紙,還在盡著一個晚輩兒女的孝道,他的心里就不單單是不安了,就就感覺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撕扯他的心,像是生要把他的心從他的胸膛里掏拽出來。他想到過悄悄地給柳葉一些力所能及的補(bǔ)償,那就是,給她捎帶回一些錢去,好改善一下柳葉清苦的生活狀況。后來想想,還是算了。雖然他不曾長久地和柳葉在一起生活,但柳葉的脾氣他是了解的。以柳葉的倔強(qiáng),她是不會要自己的錢的,就是窮死都不會要。假使你強(qiáng)行給她,捎帶回去的錢,她會給你扔掉,也許會給燒掉都說不定。

現(xiàn)在,李之芳又回到了太陽溝,不是他要違背當(dāng)年不回太陽溝的誓言,是他已經(jīng)沒有權(quán)力選擇,作為被遣返原籍的專政對象,他李之芳只有回太陽溝一條路可走,沒有別的去處。

前后加起來,李之芳離開太陽溝二十年了。說實在的,二十年里太陽溝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山還是那個山,水還是那個水,村路沒怎么見寬,倒是房前屋后的樹長大了,自己小時候常常爬上爬下,掏鳥蛋、捉小鳥的樹大多已經(jīng)變得更大了,有些樹已經(jīng)老了。先前的茅草房子多數(shù)還是茅草房子,只有少數(shù)變成了青磚青瓦房。

“爸爸,這就是太陽溝嗎?太陽溝就是我們的家嗎?”八歲的兒子李幸福臉凍得通紅,拉著母親的手,瞪著驚奇的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問自己的爸爸李之芳。

聽到兒子的話,李之芳的心顫了一下,隨著眼睛有些模糊,李之芳閉了一下眼睛,像是躲避積雪反射的陽光對雙眼的照射,一會兒,睜開眼睛回答兒子:

“是。太陽溝,我們的家,這就是我們的家啊。”

李之芳聲音低沉,嗓子有些沙啞,好像有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

李之芳看看兒子李幸福,又把目光投向妻子康玲?盗岬恼麄身體裹在軍用大衣里,厚厚的棉圍巾繞過脖子捂住了她的嘴,她看著眼前的一切,沉默著。李之芳看到,康玲眼睛里的神情,就剩下失落。

李之芳正要對妻子康玲說點兒什么,穿著圓咕隆冬棉衣棉褲的柳葉從遠(yuǎn)處向他們走過來。李之芳看到柳葉走著,就要走到他們跟前的時候,好像停頓了一下,隨即就大步走過來,遠(yuǎn)遠(yuǎn)地就說:

“大冷的天兒,都站在外面干啥,不怕凍到孩子啊,走,回家吧!

柳葉說著,走過來,不看而已先生,看著康玲,好像在瞬間猶豫了一下,隨即就說:

“冷吧?”

不等康玲搭話,柳葉徑直拉過李幸福的手,說:

“孩子,外面冷,走吧,回家!

李幸福很順從柳葉,李之芳看不出兒子和柳葉有什么陌生感,像是多年就見過一樣?盗釠]說什么,默默地和李之芳一起走。柳葉拉著李幸福走在前面,李幸福走著,回過頭來,看到自己的父母,跟在后面走著,就回過頭,跟著柳葉繼續(xù)朝前走。

“柳葉老了!崩钪荚谛睦镎f。

李之芳一家人跟隨柳葉走著,大家都不說話。一會兒就走進(jìn)院子里。這時,柳葉才不回頭,邊走邊說:

“李之芳,這房子,這院子,這家本來就是你的。十年前,我就說過,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就把房子還給你,F(xiàn)在,你回來了,你們一家就還住在正房里。西面的廂房我已經(jīng)收拾好了,聽說你們要回家來,我?guī)滋烨熬桶徇^去了。等到過年春天開化后,泥水合了,我找人在這院子西面盤上院墻,各走各的大門兒,放心,我不打攪你們。”

李之芳知道,柳葉后面的話,是說給自己的媳婦康玲聽的。聽柳葉這樣說,李之芳又有一種負(fù)罪感,眼淚差點兒流出來,他強(qiáng)忍住了。李之芳站住腳,說:

“柳葉,等等。”

正要拉著李幸福進(jìn)屋的柳葉,停住腳,回過頭,看著李之芳,說:

“咋了?”

李之芳盯著柳葉的臉,說:

“柳葉,這樣不行。這房子是你的,是當(dāng)年政府判給你的,這個家都是你的。說好的,我們回來,只是借住你的房子,我們只能住在廂房里!

李之芳說著,看了一眼媳婦康玲,隨后招呼兒子李幸福說:

“幸福,走,我們?nèi),我們到那里住!?/span>

李之芳就去拉李幸福的手。

柳葉急了,兩眼盯著李之芳,說:

“怎么,李之芳,你真的要讓我無家可歸嗎?十年前我對你說過,你回來我就把房子還你,沒處住我認(rèn)可到處流浪,F(xiàn)在,你們一家回來了,你要是打算連廂房都不讓我住,那我現(xiàn)在就走。李之芳,我說話算話。我就走!

柳葉說完,轉(zhuǎn)身就像院子外面走。

“姐……姐姐,你……不要……走,你別走!笨盗嵊悬c猶豫,叫柳葉說。康玲見柳葉站住了,就對李之芳說:

“老李,既然姐姐這樣,那我們就住在正房吧,免得姐姐要出去流浪遭罪……”

聽到自己的媳婦康玲這樣說,李之芳很是生氣,不等康玲說完,李之芳就陰沉著臉呵斥媳婦康玲說:

“康玲,你住口。來時我們不是已經(jīng)說好了嗎?我們只是來借住,我們只住在廂房里。再說了,你以為我們是回來享福嗎?記住,我們是回來接受改造的。走,我們?nèi)!?/span>

康玲立刻住了口,棉圍巾上面的兩只大眼鏡直直地看著自己的丈夫李之芳。想到丈夫從來就沒對自己發(fā)過火,康玲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聲音顫抖著說:

“住口就住口嗎,你那樣大吼什么。我也是看姐姐真的要走,一著急才那樣說的。你……至于……嗎,真的……至于嗎。”

康玲說著,開始只是抽泣,后來就要哭出聲來。

柳葉趕緊圓場。對而已先生說:

“李之芳,你真啰嗦,你還不如一個女人痛快!闭f著,又轉(zhuǎn)向康玲說:

“妹子,你不用著急……”

柳葉正說著,頭發(fā)花白,就連長長的胡子也都全白了的,而已先生的本家老叔李多田,拄著拐棍兒,急急地走進(jìn)院子里,后面還跟著太陽溝的幾個老人。老叔李多田說:

“人都到家了,還站在院子里嚷嚷什么?快進(jìn)屋,都進(jìn)屋去。有話家里說。”

“老叔,這……”李之芳看著自己的老叔,面露難色。

“這什么這,進(jìn)屋。你們回來住正房的事,柳葉幾天前就和我說了,我已經(jīng)同意了。都進(jìn)屋去,大冷的天兒,別凍著孩子。走,孫子,和爺爺進(jìn)屋暖和暖和!崩疃嗵镎f著,拉過李幸福向屋里走去。

大家一起進(jìn)屋來,一股熱氣迎面過撲來,屋子里暖暖的。

李多田告訴侄子李之芳他們說:

“知道你們要回來,幾天了,柳葉每天都把屋子里燒得暖暖地,怕你們回來再燒,屋子里冷,凍著你們!

大家說著話,很快,太陽溝的人們大多都來到院子里,一會兒,陸續(xù)地,人們聚到屋子里來,有年紀(jì)小的人小聲議論:

“知道嗎,聽說而已先生犯了錯誤!

“誰?”

“而已先生,就是李之芳,就是縣委書記。李之芳就是縣委書記,縣委書記就是而已先生。我媽說的,我爹不讓我嗎說,F(xiàn)在我也知道了,李之芳就叫而已先生,而已先生就是李之芳,他是縣委書記。聽人家說,他犯了錯誤,被罷了管兒了,還給開除了,沒飯吃了!

“別瞎說!

又有人說:

“看,他的媳婦長的多俊!

“那是,城里人嗎。”

“還有他的兒子,那個,真干凈!

……

早晨起來,李之芳站在院子里。天氣很寒冷,一口氣呼出去就變成一片白色的霧。院子里的杏樹已經(jīng)很老了,其他的也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房子還是那個房子,院落還是那個院落,就連院子里的牲口圈和柴草棚子等等,都沒有什么多大的變化。李之芳只是感覺院子好像比先前小了,就連房子也好像比先前矮了好多。小時候每到春天,杏樹上就長滿青杏兒,挑最大的摘一個放進(jìn)嘴里,嚼一口,一股酸勁兒上來,立馬就酸到牙八股。李之芳想著,嘴里真地涌出一股酸味兒,他咽下一口吐沫,一下子就酸到心里。李之芳閉上眼睛,他好像看到好些過去的人和事,時而清楚,時而模糊。一會兒又什么都沒有了。

哪里是院子小了,房子是更不會變矮的,是自己年歲大了,老了。杏樹和自己一樣,老了,這倒是真的。李之芳心里這樣想。

康玲在灶間里貓著腰燒火,濃濃的煙順著灶火門兒冒出來,嗆得她邊咳速變流眼淚。

八歲的兒子李幸福在院子里堆雪人兒,他拿著做飯用的鏟子在堆起來的雪堆上面奮力的拍打著,努力地想把雪堆變成一個人形。他的小手和小臉被凍得通紅。李幸福在雪堆上拍打著,一會兒后退幾步,到遠(yuǎn)處看看,再上前拍打一陣,再退到遠(yuǎn)處看看,終于,雪人兒堆好了。李幸福對自己的爸爸李之芳說:

“爸爸,快看哪,看我的雪人像誰,爸爸,你說,他像誰啊?”

“像我兒子李幸福!崩钪夹α,對兒子說。

“不是,他是我爸爸,他是李之芳,是縣委書記!崩钚腋Uf。

李幸福的小臉上露出自豪的神情,天真地笑了。

李之芳看著兒子,也笑了,笑容里面露出憂愁。

飯做好了,一家三口圍坐在飯桌邊吃飯。屋子里飄散著一股煙熏味和飯燒糊了的味道。

糧食是太陽溝的鄉(xiāng)親早就拿來湊在一起的,當(dāng)然,主要還是柳葉搬到廂房去住時留下的,包括鍋碗瓢盆和一些生活用具。

吃著飯,李之芳很感動,柳葉和鄉(xiāng)親們想得很周全,就連堆在門口兒的柴草都夠他們這個冬天燒了。

昨天晚上,柳葉過來說打算早晨過來給他們一家人做早飯吃的,怕康玲使不好大鍋、點不著柴草。后來,李之芳說:

“不用了,就讓康玲她自己慢慢學(xué)著做吧,將來的日子還長著那。再說了,我們這次回來又不是來做客人,我們是接受改造的。你就離我們遠(yuǎn)一點兒吧,免得連累你,對你不好。”

柳葉看了看康玲和李幸福,又看著李之芳說:

“我不怕,我一個山溝子里的女人家,有什么可連累不連累的,再說了,有什么好不好的,我本來就這樣,再好還能好到哪兒去啊!

柳葉說著笑了。李之芳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李之芳感覺,十年前當(dāng)他們離婚時,從鄉(xiāng)政府里面出來告別對方的時候,柳葉就是這樣笑的。又好像不是。

“不要想了,都過去了!崩钪歼@樣想著,對柳葉說:

“柳葉,這次回來,你能讓我們一家人住在你的家里,我真的感謝你……”

不等而已先生說完,柳葉就說:

“李之芳,你不要說了,我知道,你現(xiàn)在是遭了難了,不得不回太陽溝來。我還知道,當(dāng)年你走時,是打定了主意,這一輩子到死都不再回來了。現(xiàn)在是老天爺叫你回來了,這是天意,我不敢違抗天意,我今天當(dāng)著你媳婦的面兒,就把這房子還給你了。還有,我現(xiàn)在把話撂在這里,你要是再說這房子是我的房子,我連廂房也不住了,我明天就走。說道做到!

李之芳知道柳葉的脾氣,一切都不再堅持。

吃過早飯,李之芳拖著一條瘸腿,到太陽溝所在的生產(chǎn)大隊去報道。大隊部里沒有人。后來他遇到了一個年齡和他差不多的社員,說起來他們小時候就認(rèn)識,那時候他們住的相離不遠(yuǎn)。一陣寒暄過后,那個人告訴他,現(xiàn)在大隊部里沒有管事的,原來的干部們都給撤職了,靠邊兒站了。現(xiàn)在的大隊部造反派當(dāng)家,一切他們說了算。不過,新奪權(quán)的造反派們,好像跟隨紅衛(wèi)兵學(xué)生到北京參加大串聯(lián),等待毛主席的第八次會見去了。不知道哪天才能回來。那個人還告訴李之芳,現(xiàn)在是農(nóng)閑時節(jié),生產(chǎn)隊不開工,社員們大多白天在山里砍柴火,準(zhǔn)備來年燒火做飯用,晚上天黑后,點燈熬油,聚在一起,學(xué)習(xí)毛主席最高指示。

李之芳從大隊部回來,向家里走著,心里很亂,隱隱地,心里好像有什么事情。

李之芳沒有回家去,直接去了自己的老叔家。老叔李多田一家剛剛吃完早飯,老嬸兒在灶間里刷鍋洗碗,老叔盤腿兒坐在炕上抽旱煙袋。說是一家,其實就老叔和老嬸兒兩個人,老叔的幾個兒女們的幾家人都在外面吃商品糧,除去過年過節(jié)回來看看,平時很少回來。

看著自己的老叔,李之芳的眼睛有些濕潤。老叔真的老了。李之芳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可是還是什么也沒說,只是苦笑了一下,就坐在炕沿兒上了?粗约旱闹蹲永钪加杂种沟臉幼樱鲜寰蛯钪颊f:

“你什么都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想說,你給老李家丟了人?墒悄闶裁炊疾挥谜f,你想想,再看看,現(xiàn)在不要說你一個縣太爺,你往上面看,那比你大得不知道多少的大官兒,有多少人都給拿下來,都被打倒了。好在你還只是一個改造。再說了,你現(xiàn)在回了太陽溝,就算是功德圓滿了,就算是回家了。你就踏踏實實地做一個太陽溝人吧。我看種地也沒什么不好的!

“叔啊,我只是想不通,這世道到底怎么了!崩钪颊f著,眼淚流出來,接著真的就哭出聲來了。

李多田看了看了李之芳,嘆了一口氣,沒說什么。

李之芳從老叔家回來,看到兒子在院子里玩兒雪,他對兒子說:

“幸福,不要弄濕了衣裳!

兒子答應(yīng):

“知道了,爸爸!

李之芳回到屋子里,看到媳婦康玲一個人坐在炕上抹眼淚兒?盗峥吹阶约旱恼煞蜻M(jìn)來,就忍不住,哭出聲來?吹娇盗峥,李之芳就有一種愧疚感。稍后,李之芳就對康玲說:

“不要哭了,會好的。我能養(yǎng)活你們!

聽到而已先生這樣說,康玲哭得更傷心了,抽抽搭搭地說:

“養(yǎng)活,說得好聽,你一個瘸腿,一個殘廢,在這大山溝子里,出門不是挑就是扛的,你怎么養(yǎng)活我們!

李之芳有些心煩,提高聲音說:

“那又能怎么樣。我瘸腿不瘸腿又怎么了,我早就瘸腿,你不知道嗎?”

康玲并不示弱,把聲音提得更高,說:

“你喊什么喊,我不就是說說嗎,你就對我喊,我怎么你了?”

“爸爸媽媽,你們不要吵架,我害怕。”兒子李幸福跑進(jìn)屋來說。

李之芳看著兒子笑了,說:

“孩子,不吵架,不吵架。我們沒吵架!

康玲不哭了,掏出手絹,輕輕地擦著眼淚。

晚上做飯時,柳葉過來了,拿來了一些白菜、羅卜、土豆和酸菜。說:

“李之芳 ,你知道的,咱這山里到了冬天沒什么菜,只有這些,都在菜窖里,拿一些你們先吃,吃沒了菜窖里還有,不嫌棄就個人下去拿吧!

李之芳把菜接過來,不好意思地說:

“我們這一來,真是太麻煩你了!

“沒什么麻煩不麻煩的!绷~邊說著話,邊走出去了。

而已先生拐著瘸腿,向外送著。

康玲沒說什么,靜靜地看著兩個人。

晚上,外面刮著風(fēng),風(fēng)吹動木頭窗欞上的窗戶紙,窗戶紙就時不時地發(fā)出“呼嗒呼嗒”的聲響。山里的夜鳥在叫,聲音傳得很遠(yuǎn),聽上去悠悠長長、哀哀怨怨。早早地吹滅油燈,李之芳他們一家人就躺在炕上了。炕燒得很熱,雖然有風(fēng)不斷地會從窗欞的縫子鉆進(jìn)來,但屋子里并不算冷。

他們的兒子李幸福睡了,屋子里響著兒子細(xì)微均勻的呼吸聲。

李之芳和康玲都沒有睡著,他們沒有睡意,各自想著心事。

“老李,我對你說句話,你不要生氣!笨盗嵴f。

李之芳好像知道康玲要說什么,瞇著眼睛,在黑暗中平靜地對康玲說:

“說吧,沒有什么好生氣的,我不生氣。”

一陣沉默,李之芳感覺康玲好像在黑暗里醞釀著該怎么說,李之芳就對康玲說:

“說吧,一家人,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能說的!

李之芳感覺,康玲像是做了重大決定,在黑暗中說:

“老李,我想讓你離柳葉遠(yuǎn)一點兒,我怕會有人說閑話,會連累你的。”

康玲說完,長出了一口氣。

聽完康玲的話,李之芳真的有些惱怒。“都什么時候了,還想這些,真是女人啊!崩钪枷胫,在黑暗中,他壓了壓火,盡量平靜著聲音,對康玲說:

“康玲,你不要想那么多,你跟我生活了這么多年,我是什么樣的人你是知道的。是,男女方面,我從前是在你身上犯過錯誤,但你知道的,我是真的喜歡你,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你,我那是情不自禁。我已經(jīng)受到懲罰了,部隊上的,還有我前妻,就是柳葉那邊的。我已經(jīng)記住了深刻的教訓(xùn)。再說了,我李之芳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李之芳,我已經(jīng)不再是一縣的父母官,我現(xiàn)在是被改造、被專政的對象,說實在的,現(xiàn)在,人家不怕被我連累,我都怕連累人家!

李之芳說完,康玲沒接話茬,在黑暗中沉默著。一會兒,李之芳又說:

“睡吧,不要瞎想了!

康玲說:“我不是瞎想。你怎么說都行,但是不管怎么說,你要記住,我才是你老婆,你唯一的老婆!崩钪悸牫,康玲有很大的怨氣。

李之芳不再說什么,在心里想:“真是女人啊,都什么時候了,還瞎吃醋!

不知道過了多久,康玲睡了。李之芳還是睡不著,繼續(xù)想著心事。

李之芳真的想不通,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誤,怎么突然的一下子就被停職了,最后還被遣返回太陽溝,來自己的老家,接受家鄉(xiāng)人的改造。

說實在的,當(dāng)有人沖進(jìn)他的辦公室,告訴他,他被停職了,已經(jīng)不再是縣委書記,要他接受審查,準(zhǔn)備聽候發(fā)落時,他真的一下子就懵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什么時候錯的。

他不是一個貪戀權(quán)勢的人,在他李之芳看來,什么縣長、縣委書記,都不過是一個工作而已。他從來就沒想過要用手中的權(quán)力,為自己謀求過什么利益。多年來,就連家鄉(xiāng)的親人、鄉(xiāng)親有事找上門來求他幫忙時,他都從不敢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違反原則,即使是他完全可以憑手里的權(quán)力辦到的事情,也大多是他自己花錢請人辦的。

自從二十歲的時候離開家,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他李之芳參加過無數(shù)次戰(zhàn)斗,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生死,每次重傷后醒來,他都會感覺自己又多活了一回。在他看來,連這條命都是撿的,自己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是的,他不否認(rèn),他李之芳是曾經(jīng)那樣的貪戀女人。他喜歡她們,他癡情于她們的美貌,心動于她們的溫柔。尤其是在戰(zhàn)場上,每次受傷死里逃生,自己再活過來時,他都會感覺,這個世界是那樣的美好,女人們是那樣的可愛。可是,因為女人,他已經(jīng)付出了代價,得到了教訓(xùn)。后來,陰差陽錯,當(dāng)他再次遇到康玲,并做夢一樣真的和康玲生活在一起時,他就徹底知足了。在后來的工作和生活中,他處處小心謹(jǐn)慎,除去工作必須,他從不接觸女人,更不要說主動去招惹她們了。他覺得,這一輩子,有康玲,他李之芳就足夠了。

他又想到了柳葉。十年前,離開太陽溝時,他曾經(jīng)在心里發(fā)誓,這一輩子再也不回太陽溝。不是因為恨柳葉讓他在眾鄉(xiāng)親面前出了丑,他感覺自己出丑是活該,是罪有應(yīng)得,他就應(yīng)該得到報應(yīng)。而是他感覺他虧欠柳葉的太多,他欠下了人情債,他欠柳葉八輩子都還不清的人情債,從此他再也沒臉見她了。不久前,當(dāng)那些人向他宣布,要他回原籍接受改造時,他的心好像一下子就掉到了地上。他不想回來,他真的不想再回太陽溝來。

他到了還是回來了。造化弄人啊。

“這都是命啊。”他無數(shù)次對自己說。

后半夜,李之芳做起了夢。

他夢到了院子里長滿青杏子的杏兒樹、杏兒樹下童年的伙伴兒、院子里的爹媽、被轎子抬進(jìn)家門的柳葉……

他還夢到了那個伙計,被他打發(fā)回來的那個伙計。

李之芳后來聽說,那個伙計被國民黨抓了丁,最后死在國民黨的軍隊里了。

太陽溝的造反派們回來了。造反派的頭兒就是當(dāng)年被李之芳打發(fā)回來的,那個家有老婆和剛剛出生的孩子的,伙計的兒子茍文國,茍文國就是那時剛剛出生的孩子。李之芳第一眼見到茍文國著實嚇了一跳,茍文國活脫脫就是當(dāng)年的那個伙計。

茍文國帶領(lǐng)造反派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發(fā)動群眾。太陽溝沒有什么太大的場地,就連大隊部的院子也比一戶普通人家的院子大不了多少。茍文國就組織造反派們,把全大隊的男女老少社員們,發(fā)動聚集到太陽溝小學(xué)校的操場上。

那個白天,太陽溝沒有太陽,寒冷的山風(fēng)不停地在太陽溝上空盤旋叫喚,地上的積雪被風(fēng)刮起來,不時地在空中飄。太陽溝的社員們聚集在小學(xué)校的操場上,他們有的坐在從校舍里搬出來的長條板凳上、有的蹲在地上、還有的干脆就站在那里,時不時地跺跺被凍得發(fā)麻的雙腳。李之芳就在人群中,他和他的老叔一起,坐在小學(xué)校的長條板凳上。

李之芳看著造反派們,他覺得造反派們的舉動多多少少的都有些可笑,可是他不能笑,也不敢笑。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李之芳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造反派們把校舍里所有的長條課桌都搬出來,用它們在小學(xué)校的操場中央搭了一個大大的臺子,他們把那臺子叫“忠心臺”,意思就是向毛主席表示忠心的地方。他們脫掉穿在身上的軍大衣,隨手把套在棉大衣袖子上的,上面寫著“紅衛(wèi)兵”字樣的紅色袖箍摘下來,又套在穿在里面的單軍裝的袖子上。他們只穿著單薄的軍裝,帶著單軍帽,手里舉著紅本本兒,其中有兩個女的手里舉著紅色的頭巾兒,在“忠心臺”上邊唱邊跳。

他們唱著:“敬愛的毛主席……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您講”, 他們跳著:雙手就按著自己胸部;

他們唱著:“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他們跳著:兩手就放到腮幫,仰頭望,手指呈放射狀地一閃一閃;

他們唱著:“千萬顆一顆紅心”,他們跳著:兩手的拇指和食指就合并在一起,畫成一個心的形狀比在胸前;

他們唱著:“要獻(xiàn)給您”,他們跳著:單腿的腳尖就跳躍著,另一條腿不斷后踢,雙手把那一個心形向右上方一下、一下地送上去。

人群中,有的社員開始笑了,接著社員們就都笑了。

“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逼埼膰呗暯泻埃罢l再笑,誰就是不忠于毛主席,不忠于共產(chǎn)黨,我們就批斗誰!

“對,批斗。再笑批斗!痹旆磁蓚円黄鸶呗暯泻啊

社員們不敢笑了。人群里靜靜的,就連在人群里的少數(shù)孩子們都安靜地看著造反派們。

造反派們繼續(xù)唱著,造反派們繼續(xù)跳著。他們唱著,他們跳著。

李之芳還是坐在長條凳子上,他靜靜地看著他們唱著、跳著。

造反派們唱著、跳著。造反派們跳著、唱著。終于,他們出汗了。熱氣從他們的脖領(lǐng)子里、從他們露在軍帽外面的頭發(fā)里冒出來。他們的熱氣遇到外面的寒冷的空氣,就變成一股股白霧,圍著他們的腦袋升騰。

李之芳感覺造反派們的舞姿實在是太笨拙了,尤其是他們唱著、唱著,總是跑調(diào),有的人嗓子還很沙啞。李之芳看著,他好像看到了去朝鮮戰(zhàn)場慰問的志愿軍文工團(tuán)。

李之芳看著他們,他被嚇了一跳。那個大大的臺子塌了,先倒下的是其中的一條長條桌子,后來,一條,一條,又一條,那些排在一起的長條桌子全都倒在地上了。造反派們?nèi)紪|倒西歪地,摔在倒在地上的長條桌子的縫隙里。又有人笑了,接下來人們都笑了,人們都大笑著。造反派們一個個爬起來,開始有人去扶倒在地上的長條桌子,一張、兩張、三張,那個人扶著,就開始罵起來:“操他媽這什么桌子,還他媽是桌子嗎,都站不住,摔死老子了?蠢献硬慌四。”罵著,那個人把扶起來的長條桌子又踹倒在地上,一張、兩張、三張,被他扶起來的三張桌子都踹到了。那個人繼續(xù)罵著,還是不解氣。他就開始摔桌子。他舉起一張長條桌子摔在地上,那張桌子很結(jié)實,他見沒摔壞那張桌子,就更憤怒了,又把那張桌子重新舉起來,向著倒在地上的另一張桌子砸去。他砸下去,“啪”地一聲脆響,兩張長條桌子都被砸壞了。接著,他又一下、兩下、三下,兩張桌子就變得稀爛、稀巴爛了。造反派們都像他一樣,舉起長條課桌砸著,一下、兩下……一張、兩張……他們砸著,他們罵著……

他們瘋狂地砸著。

“住手——”太陽溝的老書記高喊著,從人群里站起來,向著造反派們走去。

造反派們愣住了,他們?nèi)缤稽c了穴,有的舉著桌子、有的彎著腰、有的抬著退……他們大張著嘴,眼鏡直勾勾地看著老書記。最先回過神兒來的是他們的頭兒茍文國,他直勾勾的眼睛,牛一樣地瞪著老書記,說:

“怎么?老梆子,你想造反嗎?”

“不是,不想造反。你們別砸了,都砸爛了,過年春天孩子們開學(xué)了用什么啊。”老書記聲音不高。面對如狼似虎的造反派,老書記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哈哈,哈哈哈!逼渲幸粋白胖子造反派大笑著,造反派們都跟著大笑起來。笑過,白胖子接著說:“他問我們用什么,他問我們孩子開學(xué)用什么。他媽的,老子管你用什么,管你用什么。再他媽地管閑事,老子連你一塊兒砸。老子砸死你個老梆子。”

白胖子邊說邊繼續(xù)砸著,造反派們又都跟著砸起來。

“別砸了,求求你們別砸了。”老書記央求著,繼續(xù)朝前走。

白胖子看到老書記走到跟前,就說:

“那好,你心疼桌子,我們就不砸桌子,我們砸你!

白胖子說著,真的舉起手里的桌子,照著老書記的頭就拍下來。老書記一低頭,白胖子手里的長條桌子面兒,正好拍在老書記的后背上。老書記被拍得一個趔趄就趴在地上。

操場上的社員們驚呆了,沒有人敢站出來,大多張嘴瞪眼,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那些帶著孩子的女人們,都把孩子緊緊地?fù)г趹牙铮袷巧滤麄儝昝摮鋈ァ?/span>

李之芳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就站起來高喊:

“別打了,你們還有王法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哪家老娘們兒的褲襠太肥,褲腿子還沒扎住,把你給漏出來了。你不就是那個讓縣里的造反派給拿下了的,什么破鞋而已先生嗎,老子正要找你呢。你還他媽的王法,你還他媽的跟老子講什么王法。還當(dāng)你是他媽的縣太爺嗎,老子現(xiàn)在就讓你知道什么是王法。告訴你,在這里老子就是王法!卑着肿诱f完,又對造反派們說,“來啊,把那個什么他媽的破鞋而已先生給我押過來,看老子現(xiàn)在就讓他知道,什么是王法!

如狼似虎的造反派們?nèi)寂苓^來,連拖帶拽地把李之芳拉過去,重重地和老書記摔在一起。

“誰先給這個而已先生松松筋骨,讓他知道什么是王法。”茍文國見狀,看著造反派們說。

茍文國說完,一個單軍帽下露著兩條細(xì)細(xì)的羊角辮子的,二十多歲的女造反派,舉起早就拿在手里的桌子腿兒,一下子就打在李之芳的嘴巴子上,鮮紅的血水一下子就從李之芳的嘴里流出來。李之芳把一大口血吐在地上,正要說什么,這時猛然聽到一聲怒吼,李之芳的老叔李多田猛地站起來,邊走過來邊說:

“小丫頭片子,我看還真地反了你了,看你爹老實巴交,你怎么一點都不隨你爹啊!

女造反派說:“這還有一個老梆子,他罵我爹。大家打他!

“打他、打他。打他們!

造反派們高喊著,瞬間把剛剛走過來的李多田和老書記還有李之芳他們打倒在一起。造反派們瘋狂地打著,李之芳他們?nèi)齻人相互摟抱著,盡量不讓他們打到要害處。造反派們瘋狂地打著。后來,他們的頭上臉上都流出血來。太陽溝的社員們都被嚇懵了,有幾個孩子嚇得哭起來,大人們大眼兒瞪小眼兒地看著,再也沒有人敢站出來說話。就在這時,只聽茍文國說:

“好了,不要打死他們,留著他們做階級斗爭的典型,我們明天接著批斗。今天散了!彪S即,茍文國高聲對社員們宣布:

“好了,今天散了。我們每天接著繼續(xù)批斗!

造反派們穿上軍大衣,一個個氣哼哼地走了。大部分社員們都在咳聲嘆氣,有的還在搖頭搖腦,他們真的弄不明白,這世道到底怎么了。有幾個膽兒大的湊過來,攙起李之芳他們?nèi)齻人,向家里走去。李之芳他們?nèi)齻人的頭上、臉上都流著血。這時就聽老書記說:

“凳子啊,搬進(jìn)去。桌子,修桌子!

李之芳被人攙回家來的時候,康玲和李幸福著實被嚇了一跳,兒子李幸福當(dāng)時就哭起來,邊哭邊說:

“爸爸,怎么了,誰打你了?”

李之芳笑笑,強(qiáng)忍著痛,安慰兒子說:

“沒什么,沒有人打爸爸,爸爸自己不小心摔了!

八歲的李幸福好像相信了,心疼地看著爸爸,看著看著,留下了眼淚。

康玲沒說什么,倒來熱水,給李之芳擦洗傷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李之芳沒吃晚飯,早早地就睡下了。康玲和李幸福一起胡亂地吃完飯,都坐在炕上。李之芳說:

“你們娘兒兩個也睡吧!

康玲答應(yīng)著,和孩子都睡下了。

冬天的山里天黑得快,一會兒,外面的天就全黑下來。屋子里沒有點燈,整個屋子里一片漆黑。

又過了一會兒,李之芳聽到了兒子在睡夢里的均勻的喘息聲。兒子睡了。李之芳知道,康玲沒有睡,她在摸著黑想心事。自從他們一家人回到太陽溝,康玲的心事越來越重了。她雖然嘴上不怎么抱怨,但每天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根本就見不到她的笑容了。他是越來越看不懂她了。

李之芳平躺在炕上,他想坐起來,他動了動,胳膊腿兒都很疼,腦袋上被打破的地方更是鉆心地疼。李之芳不再動,就那樣躺著。

李之芳有一種預(yù)感,一種很不好的預(yù)感。他感覺很快就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好像會發(fā)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李之芳現(xiàn)在需要想一下,他需要仔細(xì)地想一下,那些造反派們以后會對他采取什么樣的行動。他自己倒沒有什么可怕的,自己從一個縣的父母官兒,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平頭百姓,而且還是一個接受改造的平頭百姓,自己還能有什么可怕的啊。他是怕再次連累家人,他們已經(jīng)受到了一次連累。媳婦康玲因為他,從縣人民醫(yī)院的總護(hù)士長,一下子丟了工作,又跟著自己來太陽溝這個大山溝子里受罪?盗崾菑男【驮诔抢镩L大的,哪受過這樣的苦啊。尤其是兒子李幸福,剛剛才上小學(xué)二年級,離開了縣城,離開了熟悉的學(xué)校。他已經(jīng)留意看了,太陽溝的小學(xué)校真的太寒酸了,和縣城里的小學(xué)校比起來,真的就算不上什么學(xué)校了,就連那校舍的房頂,搖搖欲墜的,好像都要塌了。

還有柳葉,怕是自己要連累她了。這么多年了,柳葉怎么還是一個人啊;貋聿痪玫臅r候,他問過柳葉,柳葉看看李之芳,只是平靜地說:

“我一個人挺好。這么多年,習(xí)慣了,清凈。”

聽柳葉這樣說,李之芳的心震顫了一下,接下來,一陣陣疼痛。是自己害了她呀。

李之芳又想到了那些造反派,小小的年紀(jì),怎么那樣瘋狂啊。當(dāng)他想到那個年紀(jì)二十上下的造反派小姑娘時,他真的有些迷茫了,對待自己的鄉(xiāng)親,怎么就像對待戰(zhàn)場上的敵人啊。幸虧她的手里沒有槍,要是有的話,說不定她非得斃了自己不可。想到她手里朝自己打來的桌子腿兒,李之芳真的不寒而栗了。

外面又刮風(fēng)了。

早晨,天還沒亮,有人敲門。李之芳急忙起來,穿好衣服,打開門。是那個造反派里面的白胖子。他對李之芳說:

“李之芳,我現(xiàn)在代表太陽溝紅衛(wèi)兵大隊通知你,今天上午去小學(xué)校參加批斗大會!

白胖子說完走了。李之芳看著白胖子走出去的身影,陷入思索。

李之芳被迫站在小學(xué)校的長條凳子上,和他一道被迫站在長條凳子上的,還有他的老叔李多田和太陽溝的老支書。

太陽溝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全體社員都造反派被集中到小學(xué)校的操場上,就連康玲和他們的兒子李幸福都來了。

呼嘯的寒風(fēng)里,人們在小學(xué)校的操場上站立著,誰也不敢出聲,他們已經(jīng)領(lǐng)教了紅衛(wèi)兵造反派的厲害。寒風(fēng)里,他們默默地看著操場里站在長條凳子上面的李之芳他們?nèi)齻人。

茍文國開始控訴他們的罪行,無非是什么左傾機(jī)會主義、右傾機(jī)會主義、唯心主義、投降主義、分裂主義、反共分子、反革命分子、變節(jié)分子、剝削階級、資產(chǎn)階級、反動派、托派、特務(wù)、叛徒、工賊、內(nèi)奸、地主、富農(nóng)等等。茍文國把他所有能想到的罪名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在他們?nèi)齻人身上用了個遍,到后來,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該給他們定什么樣的罪名。

茍文國帶領(lǐng)造反派們喊了一陣口號,就是打倒什么什么……打倒什么什么……等等。喊完口號,茍文國說:

“社員們,鄉(xiāng)親父老們,我現(xiàn)在要揭露和控訴李之芳這個……”他停頓了一下,想了想,接著說,“我現(xiàn)在要揭露李之芳這個反革命資產(chǎn)階級地主份子,當(dāng)年對我爹這個貧下中農(nóng)的迫害!

站在長條凳子上的李之芳聽后,在心里笑了。他心想,怎么茍文國他爹也成了“貧下中農(nóng)”了,他爹在解放戰(zhàn)爭的時候就死了,貧下中農(nóng)的稱呼是在一九五五年以后才有的啊。

茍文國看著社員們繼續(xù)說:

“大家都知道的,我爹當(dāng)年就是這個大地主、大資產(chǎn)階級、大反革命分子李之芳他們家的伙計,就是扛活的。當(dāng)年是他李之芳懷著別有用心,他為了升官兒發(fā)財,他去當(dāng)八路軍。李之芳這個而已先生在走的時候,把別的伙計都帶走了,可是他卻讓我爹回來給他爹和他老婆送信兒,我爹不回來,李之芳就打我爹,還要拿槍槍斃我爹,我爹就回來了。鄉(xiāng)親們,知道嗎?是他李之芳害得我爹沒有當(dāng)成八路軍,錯過了參加革命的機(jī)會。大家知道的,我爹回來了,第二年就叫國民黨抓壯丁抓去當(dāng)了國軍,后來就死在戰(zhàn)場上了!逼埼膰f著,狠狠地看了一眼李之芳,又看著社員們說,“鄉(xiāng)親父老,大家說,是不是當(dāng)年要不是李之芳這個大地主,非要我爹回來給他們家送信兒,我爹就當(dāng)了八路軍,是不是我爹當(dāng)了八路軍就參加了革命,是不是我爹參加了革命我爹就不會死,是不是我爹不死我爹就升了官兒,是不是我爹升了官兒……我爹就說不定比他李之芳官兒還要大,說不定……說不定我爹還是個將軍呢!

操場上的社員們都笑了。就連站在長條凳子上的李之芳他們都笑了。

白胖子好像感覺茍文國的話有點兒不妥,又見社員們都笑了,就看了一眼茍文國,趕緊對人們高喊: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別笑了,都別笑了!

操場上的人們安靜下來。過了一會,白胖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干咳了幾聲,像是要大家注意,接著說:

“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我聽大人們說過,這李之芳還在部隊的醫(yī)院里搞過破鞋,他就是因為和醫(yī)院的小護(hù)士搞破鞋,才讓部隊給開除后送回家來的。還有現(xiàn)在的中國,毛主席他老人家提倡實行一夫一妻制度,他李之芳卻有兩個老婆。聽說他現(xiàn)在的老婆就是搞破鞋搞來的。這是什么性質(zhì),大家說,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

而已先生看到,社員們都愣了,多數(shù)人都大張著嘴,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自己。他看到了人群中的柳葉。柳葉的臉先是漲得通紅,后來白了,最后變得蠟黃,好像渾身都在哆嗦。而已先生又看了看康玲,康玲抱著兒子李幸福,蜷縮在人群里,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像是要鉆地縫兒的樣子。

“聽說他是強(qiáng)奸的醫(yī)院的小護(hù)士!蹦莻女造反派說。

造反派們又開始高喊口號:

“打倒李之芳——”

“打倒地主——”

“打倒破鞋強(qiáng)奸犯——”

喊過口號,就見白胖子把造反派們聚在一起,他們轉(zhuǎn)過身去嘀咕了一陣子,一會兒,他們轉(zhuǎn)回身來,茍文國就說:

“社員們、鄉(xiāng)親父老們,現(xiàn)在我們請柳葉和康玲出來控訴強(qiáng)奸犯李之芳的萬惡罪行,F(xiàn)在請柳葉和康玲到前面來!

茍文國說完,人群里一陣騷動。接下來人群里死一般的沉靜。人們不再看操場上站在凳子上的李之芳他們?nèi)齻人,齊刷刷的目光都盯著人群中的柳葉和康玲。李幸福嚇壞了,都不敢哭了,身體瑟瑟地抖著蜷縮在母親的懷里。

李之芳看著人群中的兩個女人。柳葉的臉不再蠟黃,而是充滿了憤怒?盗岬碾p眼流著淚,說不上是什么表情。

“出來,出來!痹旆磁蓚兒敖兄。見柳葉和康玲還站在人群里,那個女造反派走過去,去拉康玲,康玲蹲在地上,掙脫著,緊緊地把李幸福摟在懷里。見康玲使勁掙脫,女造反派左手使勁兒抓住康玲的頭發(fā),抬起右手使出全力,“啪、啪”就是兩個耳刮子打在康玲的臉上,血就順著康玲的嘴角流出來。李幸福大哭起來,說:

“你們不要打我媽,你們不要打我媽……”

女造反派看著李幸福,兇狠地說:

“我不打你媽,我打你。我打你個狗崽子。”說著,舉起手來就要照著李幸福打下去。

就在女造反派的手就要落下去的瞬間,柳葉快速地沖過來,用身體護(hù)住李幸福和康玲他們娘兒兩個,說:

“你別打他們。我去。我去。”

“好,你去。”女造反派說著,舉起來的手放下了。

柳葉沒有猶豫,從人群里出來,走到站在長條凳子上的李之芳他們?nèi)烁啊?/span>

“柳葉,你回去。沒你的事!闭驹诘首由系睦钪几吆啊

“叫你再喊。”白胖子說著,抬腿一腳,踹在李之芳腳下的長條凳子上。凳子倒了,李之芳一下子摔下來趴在地上。白胖子緊接著又是同樣的兩腳踹下去,老書記和李之芳的老叔李多田都和李之芳一樣,摔下來趴在地上了。

人群中沒有一絲聲響,人們都屏住呼吸了,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李之芳他們在柳葉的攙扶下先后艱難地站起來,他們站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李之芳想不明白,這世道怎么了,人心怎么這樣,土嘍吧唧的年輕人,在山溝子里長大,當(dāng)了紅衛(wèi)兵,成了造反派,不過是出去串聯(lián)串聯(lián),見到了全國各地的紅衛(wèi)兵,回來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好像都沒有了人性一樣。李之芳想著,他看到造反派們都看著柳葉。李之芳也看著柳葉,柳葉很鎮(zhèn)定,看不出臉上有什么表情。這時,只聽那個女造反派又說:

“柳葉,快說,李之芳是怎么強(qiáng)奸你的?后來你們又是怎么搞破鞋搞到一起的?”

“錯了,李之芳強(qiáng)奸、搞破鞋都不是她,她是李之芳的大老婆,被李之芳踹了,就是休了。她是受害的。”白胖子說。

“啊,錯了?”女造反派紅了臉,有些尷尬。

茍文國見此情景,趕忙湊過來說:

“柳葉,給你個機(jī)會。現(xiàn)在就由你來控訴李之芳這個反革命資產(chǎn)階級地主份子,迫害和拋棄你的罪行。你快說,他是怎么迫害你的?他是怎么拋棄你的?不要怕,說出來,毛主席的紅衛(wèi)兵給你撐腰!

柳葉轉(zhuǎn)過臉來,面向人群。李之芳從未見過柳葉那樣的從容鎮(zhèn)定,柳葉說:

“父老鄉(xiāng)親們,既然他們讓我說,那我今天在這里就當(dāng)著大家的面兒,說句公道話,李之芳從來沒有對不起我,他沒做過一件對不起我的事情。他更沒迫害我,也不是他拋棄我。我們倆的婚姻是我們倆的父母包辦的,后來,是我想婚姻自由,他回家來,是我休了他李之芳,不是他李之芳休了我。還有,李之芳對得起我,他把全部家產(chǎn)都給了我。我說完了!

柳葉說完,在場的人們?nèi)即蟪砸惑@,人們大瞪著眼睛看著柳葉,臉上的表情十分復(fù)雜。人們好像有了一種欲望,一種要站出來保護(hù)柳葉的欲望。終于,還是沒有人站出來。人們不敢,人們不敢站出來。

造反派們也都很吃驚,一瞬間,他們?nèi)笺蹲×恕K麄儧]想到這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山溝子女人柳葉,會當(dāng)眾來這一手,他竟敢公開站在李之芳一邊,當(dāng)著所有太陽溝人的面兒替李之芳說話。“這女人真是反了。這女人真是瘋了!彼麄冊谛睦镎f。

李之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開始擔(dān)心柳葉。果然,又是那個女造反派,只見她大步走到柳葉面前,和剛才打康玲一樣,“啪、啪”就是兩個耳刮子打在柳葉臉上,看上去比剛才打康玲時還用力。柳葉趔趄了一下,站住了。柳葉瞪著眼睛看著女造反派,嘴角有血水流出來,柳葉緊閉著嘴,把嘴里的血水咽下去。女造反派又楞了一下,真的好像害怕了,不過緊接著她就笑了,不過,那笑容一閃即逝,看上去很猙獰。就在女造反派就要對柳葉大打出手時,李之芳拐著一條瘸腿奔柳葉走過來,對那個女造反派說:

“你打我吧,真的跟她沒有關(guān)系!

“那就一起打!卑着肿诱f著,走過來,抬起一腳把李之芳踹倒在地上。就在白胖子抬腳就要向李之芳的臉上踹去時,茍文國說:

“慢著,我們那就給他們游街吧!

李之芳他們被造反派帶到大街上。李之芳走在最前面,他的后面跟著柳葉,柳葉的后面是李之芳的老叔李多田和老書記,康玲領(lǐng)著李幸福走在老書記他們后面。造反派們在兩邊一會兒前、一會兒后地走著,邊走邊吆喝著什么。

李之芳感覺太陽溝的街上很空曠,看不到人。后來他笑了,只是在心里笑了,自然不敢明著笑出來。他想,人都走在自己的后面,街上自然看不到人。

李之芳抬頭看了一眼天,冬天的天空深藍(lán)中透出蒼白,天上沒有云彩,日頭高高地掛在天上,看上去離自己好遠(yuǎn),比以往小了好多,他感覺沒有哪一天的日頭離自己這樣遠(yuǎn),遙遠(yuǎn)的使日頭的光都變得沒有一點兒顏色?粗杏X身上一陣陣發(fā)冷。他真的害怕日頭會從天上掉下來。

造反派們指揮著人們在太陽溝的街上走了一個來回,不知道是他們累了,還是因為沒有提前準(zhǔn)備好游街的道具,也許是他們感覺這樣沒有道具的游街沒什么意思,就讓人們散了。他們宣布,游街明天繼續(xù),任何人不許缺席。

就在那天夜里,康玲不見了?盗犭x開李之芳和李幸福,一個人失蹤了。

第二天的一大早,李之芳醒來不見了康玲,他起來,發(fā)現(xiàn)房門打開著,就有了一種預(yù)感。他走出屋子,在院里院外轉(zhuǎn)了一圈兒,沒有找見康玲,他就像是明白了什么,幾天來,他的預(yù)感得到了證實,康玲是不會再回來了。也好,隨他去吧,免得在一起活受罪。就是可憐了孩子啊,他才只有八歲啊。李之芳這樣想著,瞬間有了一種解脫感,不過,這種感覺一瞬間就消失了。

當(dāng)造反派們趕來,準(zhǔn)備好游街用的道具,打算押著李之芳他們開始游街時,卻不見了康玲。他們在柳葉的家里里里外外尋找了一圈兒,沒有找到,他們就一口咬定,一定是柳葉把康玲藏了起來。于是,他們又找。房前房后、院里院外,菜窖、柴草棚子、雞窩、豬圈、柴火垛,最后就連水缸、泔水缸里都找了一個遍,還是沒有找見康玲。造反派們很激動,他們吵嚷著,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李之芳站在正房的門口兒,看到他們在和柳葉爭論,但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后來,他們靜下來,就聽那個女造反派說:

“柳葉,你現(xiàn)在坦白,是不是你為了和李之芳搞破鞋,趁著夜里沒人,把康玲殺了?說把尸體扔哪了?”

這時候,李之芳已經(jīng)走過來和柳葉站在一起,李幸福跟在他爸爸后面,邊走邊哭,哭喊著,要找他的媽媽。李之芳對造反派們說:

“我和你們說,康玲真的是夜里一個人走了,我和孩子也在找她。真地和柳葉沒有關(guān)系。就求你們不要難為她。”

造反派們將信將疑,找不到康玲,他們就押著李之芳和柳葉走了。這時,李之芳的老嬸子過來把李幸福領(lǐng)走了。李幸福走著,一步一回頭地看著他的爸爸李之芳和柳葉,眼睛里含滿淚水。

李之芳和柳葉他們被押到小學(xué)校里,在小學(xué)校的操場上,已經(jīng)聚集了好多人,一會功夫,太陽溝的人們差不多又都聚齊了。造反派們給李之芳和柳葉他們分別帶上紙帽子,戴在他們頭上的紙帽子都尖尖地,戴在柳葉頭上的紙帽子上寫著“打倒大破鞋柳葉”,戴在李之芳頭上的紙帽子上寫著“打倒地主、破鞋、強(qiáng)奸犯李之芳”。還有一頂紙帽子是給康玲準(zhǔn)備的,上面寫著“打倒小破鞋康玲”,康玲跑了,他們就把這頂紙帽子戴在了老書記的頭上,人們看后,又有人忍不住笑了。李之芳的老叔李多田頭上也被戴了一頂紙帽子,跟李之芳他們站在一起,李多田頭上的紙帽子上面寫著“打倒老地主”。

李之芳有些奇怪,太陽溝的人們基本都到齊了,卻不見造反派的頭兒茍文國,同時還缺了白胖子和另一個造反派。

李之芳正在想著,就在這時,就見白胖子和另一個造反派從小學(xué)校的校舍里押出一個人來。只見那個人頭上也帶著高高的紙帽子。白胖子和另一個造反派押著那個人走過來,越走越近,李之芳看清,那個人頭上的紙帽子上面寫著“打倒國民黨特務(wù)茍文國”,李之芳吃了一驚,再細(xì)看那個戴著紙帽子的人,正是造反派的頭兒茍文國。茍文國走過來,看了李之芳他們一眼。李之芳感覺茍文國的臉色說不上來怎么難看,先是由紅變白,再是由白變黃,最后由黃變黑,后來還咧了咧嘴,好像笑了一下,不過在李之芳看了,那笑比哭要難看多了。李之芳的心里有見到鬼的感覺。

人群里一陣驚呼,接下來一陣騷動。人們小聲地議論著,不時地向這邊看,看戴著紙帽子的茍文國。茍文國頭低低地,不敢看操場上的人們。這時,只聽白胖子說:

“安靜,大家安靜。我現(xiàn)在不得不告訴大家,我們被蒙騙了,蒙騙我們的就是這個混進(jìn)我們革命隊伍里面的,國民黨特務(wù)茍文國,他就是他爹安插在我們太陽溝的國民黨特務(wù)臥底。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和他劃清界限,從今以后,歡迎大家對茍文國進(jìn)行監(jiān)督改造。以后我就是太陽溝造反大隊的負(fù)責(zé)人,歡迎大家有什么情況向我報告。”說完,白胖子帶頭高喊口號:

“打倒茍文國——”

“打倒國民黨特務(wù)——”

造反派們高喊著。人群里有人小聲跟著喊,后來,漸漸地,人們跟著大聲喊起來:

“打倒茍文國——”

“打倒國民黨特務(wù)——”

游街的人們向著太陽溝的大街走去……

就在這時,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的那個女造反派快步跑回來,只見她把不知道從哪家里找來的,用麻繩子串在一起的舊鎬頭和透著窟窿的破鞋,掛在柳葉的脖子上,隨即高喊:

“打倒破鞋——”

“打倒柳葉——”

“打倒破鞋柳葉——”

造反派們跟著她高喊口號。

游街的人們繼續(xù)向著太陽溝的大街走去……

不管人的日子怎樣過,日月星辰都照樣每天會升起來,也會落下去。那個最最寒冷的冬天里的春節(jié)來了又走了。

李之芳在清冷中度過了離開太陽溝二十年后,又重回太陽溝的第一個春節(jié)。

以白胖子為首的太陽溝造反派們,被縣里的造反派組織叫去到縣城里學(xué)習(xí)交流去了。李之芳知道,造反派們說是學(xué)習(xí)交流,其實就是到處揪斗、抄家、打砸搶,不過是說得好聽而已。太陽溝的人們在膽戰(zhàn)心驚中享受著難得的安寧。李之芳他們并沒有被造反派遺忘,造反派臨走時通知他們,叫他們好好反省,隨時做好準(zhǔn)備,等待他們從縣里回來繼續(xù)接受改造。

過了正月十五,小學(xué)校里開學(xué)了。李之芳經(jīng)過多方努力,兒子李幸福終于可以到小學(xué)校里去讀書了。李之芳心里明白,現(xiàn)在的學(xué)校說是開學(xué),其實和社會上也沒什么兩樣,全社會都在大批斗、小批斗,學(xué)校里也一樣,就連小學(xué)校里也和中學(xué)、大學(xué)里沒什么兩樣,不是大批判、就是小批判。批判歸批判,不管怎么說,總不能不讓孩子去讀書吧?讓孩子先到學(xué)校去,聽天由命吧。李之芳這樣想。

造反派不在太陽溝,李之芳感覺日子過得很快,一晃正月就出去了。到了二月二龍?zhí)ь^的日子,李之芳想到了柳葉。柳葉,屬龍的,算起來虛歲今年就要四十歲了。柳葉來太陽溝已經(jīng)整整的二十多年了。想到這二十多年,柳葉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現(xiàn)在又因為自己受到連累,讓造反派們打來罵去、滿大街游走、示眾,還被說成是破鞋。李之芳心里一陣疼痛!霸炷醢,都是我害了她啊。你缺德啊,李之芳。下輩子讓你托生牛、托生馬吧。你變成牛、變成馬,到柳葉的家里去,給她耕田、種地、拉車、推磨。出門兒時,讓柳葉騎著你,拿鞭子狠狠地抽你!崩钪荚谛睦锪R自己。

那個早晨,沒見柳葉起來。日頭當(dāng)頂?shù)臅r候,柳葉還是沒有動靜。李之芳感到納悶兒,聽老叔說,一年四季,每天閑不住的柳葉,從來就不貪窩子,都是早早地起床,院里院外收拾利落,什么雞啊、鴨啊、豬啊、羊啊,伺候個到,再點火做飯,填飽自己的肚子,最后山里地里的活計從不落在別人后面,有了生產(chǎn)隊后,柳葉就每天跟著社員們到生產(chǎn)隊里下地干活兒。再說了,柳葉的勤快自己也是曾經(jīng)見識過的啊。柳葉今天是怎么了?李之芳決定到柳葉住的西廂房里去看看。

李之芳來到西廂房門前,門沒插,虛掩著。李之芳在門上敲敲,里面沒有聲音。李之芳用力,又在門上敲敲,柳葉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恚?/span>

“進(jìn)來吧,沒插門!

李之芳推門進(jìn)屋,柳葉躺在和鍋臺相連著的炕上,費(fèi)力地睜開眼睛,看著李之芳?吹贸,柳葉剛才正在昏睡。

李之芳問柳葉:

“怎么了?柳葉,你病了?”

“沒什么。就是頭痛,有些暈!绷~的聲音很弱,看上去整個人都有氣無力。

李之芳走過來,伸手去摸柳葉的額頭。當(dāng)李之芳的手剛剛碰到柳葉的額頭時,他差點兒就把手抽回來。柳葉的額頭滾燙滾燙的。她在發(fā)高燒。

柳葉病了。

李之芳二話不說,馬上拐著一條瘸腿去了十里地的鎮(zhèn)子上。下午,鎮(zhèn)子上的醫(yī)生膽戰(zhàn)心驚地來了。

李之芳到鎮(zhèn)子上找到這個鎮(zhèn)里唯一的西醫(yī)時,醫(yī)生本不打算來的,只答應(yīng)給配些藥片兒,拿回去讓病人吃。世道混亂,尤其當(dāng)醫(yī)生知道生病的又是一個整天被造反派押著,滿大街游斗的女人時,哪個人還敢給自己招惹麻煩啊。后來,李之芳一再央求,又加上醫(yī)生早在十多年前,就是李之芳從部隊上回來,柳葉“休掉”李之芳時,就知道柳葉這個女人。醫(yī)生佩服柳葉,咬了咬牙,就跟著李之芳到太陽溝來了。

醫(yī)生看過柳葉的病,詢問了一些柳葉先前的癥狀,給柳葉打過針,又留下一些藥片兒,告訴李之芳怎么樣給柳葉服用,就要走了。臨走時,醫(yī)生暗示李之芳跟自己出去。他們走到院子里,醫(yī)生壓低聲音,對李之芳說:

“這世道混亂,我不敢說你這個先前的大少爺、曾經(jīng)的‘縣太爺’是好、是壞,但是我敢說,柳葉,柳葉這女子絕對的是個好人。以我多年的經(jīng)驗,可惜了,可惜了一個好人。唉,好人沒好報啊!

醫(yī)生一聲長嘆,邊說邊不住地?fù)u頭,臉上露出凄婉的神色。

李之芳的心一下子沉下來,雙眼緊緊地盯著醫(yī)生,問醫(yī)生:

“怎么了?醫(yī)生。不好治嗎?”

李之芳說完,滿臉期盼的神情看著醫(yī)生。醫(yī)生搖搖頭,臉上的神色更加凄婉,對李之芳說:

“你趕緊帶著她到縣里的大醫(yī)院看看吧,你那里有熟人,早點兒去,說不定還能救她的命!

李之芳的身子側(cè)棱了一下,差點兒沒癱軟下去,使勁定定神站住了。他一下子瞇上眼睛,兩串眼淚刷地就流下來。

醫(yī)生走了。邊走邊搖頭,念叨著:“可惜了,可惜了。好人啊,好人啊!

第二天的一大早,李之芳拿出自己被遣返回家時還藏著的一點兒積蓄,強(qiáng)行把柳葉弄到了縣城里的醫(yī)院。李之芳要想找到縣城里最好的外科醫(yī)生,也并不是多么最難的事情。經(jīng)過一通檢查,醫(yī)生告訴李之芳,晚了,沒救了。柳葉的肝臟上面長滿了瘤子,已經(jīng)到后期了。

李之芳跌跌撞撞地來到醫(yī)院的衛(wèi)生間里,抱頭痛哭。好久,李之芳哭著,不斷地有人進(jìn)來,看到一個男人悲傷欲絕,有的人也不免跟著流出眼淚?迚蛄耍钪己鷣y地洗了洗臉,從醫(yī)院的衛(wèi)生間里出來。

李之芳就帶上柳葉回太陽溝去。

回到太陽溝的家里,李之芳把柳葉直接安置到正房里,隨后到西廂房搬來柳葉的被子,讓柳葉躺在炕上。

柳葉出奇的溫順,一切都順從李之芳的做法。

接下來的日子,李之芳如同一個大哥哥對待自己的小妹妹,每天伺候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的柳葉。

造反派回來了。

就在他們回來的當(dāng)天下午,還是那個女造反派來找李之芳和柳葉,通知他們明天到小學(xué)校去,上午還在小學(xué)校的操場上開他們的批斗會,接下來游街示眾。

李之芳告訴女造反派,柳葉病了。明天的批斗會和游街,他自己去,柳葉不能去。

女造反派對李之芳說,兩個人都得去,柳葉必須去,不要說是裝病,就是真有病,只要不死就得去。女造反派邊說便要到屋里查看。

李之芳不再說話,他到灶間里抄起菜刀,手起刀落,重重地砍在門框上。李之芳告訴女造反派,如果明天有人敢動柳葉,他李之芳就讓他像被菜刀砍過的門框一樣下場。

女造反派嚇傻了,真的害怕了。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他緩過神兒,急急忙忙地走出門去,走到門外才敢回頭說,明天再和李之芳算賬。說完,跑了。

晚上,李之芳做了晚飯,柳葉和李之芳父子一起吃了飯。

柳葉很高興,坐在炕上,摟過李幸福,說笑著。李幸福安靜地坐在柳葉的懷里,像依偎在親娘的懷抱。看到柳葉高興,李之芳也很開心,坐在一旁看著柳葉和兒子李幸福,幾次想說什么,張了張嘴,沒說出來。

柳葉摟著李幸福,盯著李之芳看了一陣,又看了一眼懷里的李幸福,對李之芳說:

“李之芳,我不到二十歲嫁給你,來到你們李家,雖然后來我和你離了婚,但是,我一直也沒離開過你們李家門,這樣算下來,我現(xiàn)在還是你們李家的人。二十多年了,我們兩個人不管是誰的對錯,我現(xiàn)在都不想說了,我也不想聽你說了。我現(xiàn)在想對你說的就一件事兒,你沒有對不起我,真的,你對得起我了。以前,我那樣對你,你沒趕我出門兒,讓我有地方安身,還把全部家當(dāng)都給了我,使我生活有了著落,我知足了。你不用后悔什么……”

“柳葉,你別說了!崩钪悸曇暨煅,灼熱的眼淚從眼睛里流出來。

柳葉兩只眼睛盯著李之芳說:

“你讓我說完。”

李之芳連連點頭,流著淚說:

“柳葉,你說吧!

柳葉繼續(xù)說:

“李之芳,我求你一件事,你如果要是不嫌棄我,就讓你的兒子李幸福叫我一聲媽吧。好嗎?”柳葉聲音很輕,但極平靜。說完,用期待的眼光看著李之芳。

李之芳差點兒哭出聲來。急忙對兒子李幸福說:

“幸福,過來,到地下去!

李幸福順從地從柳葉的懷里出來,從炕上下來,站在地上,看著父親。李之芳平靜一下心情,盡量讓語氣平緩,對李幸福說:

“孩子,跪下,F(xiàn)在爸爸告訴你,從現(xiàn)在開始,柳葉姑姑就是你的親媽?欤囊粋頭,叫媽!

李幸福很順從,跪在地上,在地上向著炕上的柳葉磕了一個頭,高聲向著柳葉喊:

“媽——”

“哎——”柳葉趕緊高聲答應(yīng),聲音顫抖,早就含在眼睛里的眼淚馬上流出來。

柳葉睡了。

李之芳和李幸福也都睡了。

第二天早晨,柳葉死了。

就在夜里,李之芳和李幸福他們都睡著的時候,柳葉喝下了早就準(zhǔn)備好的,在太陽溝家家都有的用來點豆腐的鹵水。

柳葉死了,安靜地躺在炕上,像是睡著了。當(dāng)李之芳高喊她的名字柳葉時,她的緊閉著的雙眼里,流出兩行淚水。

李幸?藓爸~:

“媽媽……媽媽……”

當(dāng)太陽溝的造反派們魚貫著來到,李之芳和柳葉他們家院子外面的胡同時,造反派們愣住了。只見李之芳右手緊緊地握著菜刀,把已經(jīng)死去的柳葉背在后背上,拐著一條瘸腿,正從屋子里面走出來,他的后面跟著他的兒子李幸福。李幸福一邊哭著一邊跟在后面。李之芳走著,不回頭,對跟在后面的兒子李幸福說:

“李幸福,不許哭?干翔F銑鎬頭,跟著我,走。”

李幸?钙鸱旁谠鹤永锓块芨鷥合碌蔫F銑鎬頭,跟著他的爸爸李之芳向院子外面走去。當(dāng)他們走到院子外面的胡同時,站在胡同里的造反派們都不由自主地站到胡同的兩邊去了,給他們在中間騰出一條道。他們走著,向胡同外面走著。站在兩邊的造反派都大瞪著眼睛看著他們,如同專門目送他們,給他們行注目禮。

李之芳他們向太陽溝的后山坡上走去,他們走著。一個瘸腿男人背上背著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苦命的女人,后面跟著一個扛著鐵銑鎬頭的八歲孩子,他們艱難地向山坡上走著。

這時,茍文國從后面追上來。茍文國追上李之芳他們,沒說什么,把李之芳后背上的柳葉接過來,背在自己的后背上,走在前面,默默地向著太陽溝的后山坡上走去。

李之芳沒說什么,和兒子李幸福一起,跟在茍文國的后面,看著茍文國背上的柳葉,向太陽溝的后山坡上走去。

日頭照著后山坡上的新墳包,壓在墳包頂上的紙錢在風(fēng)中飄動著。

夏天的時候,一場暴風(fēng)雨過后,已經(jīng)長出雜草的墳包前面,又多出了一座新墳包,比先前的那座小些。

一場暴風(fēng)雨,小學(xué)校的校舍的屋頂塌了。李幸福和另一個孩子被壓死在里面了。李之芳按照太陽溝當(dāng)?shù)氐膯试崃?xí)俗,把李幸福當(dāng)做柳葉的兒子,埋在柳葉的墳前。

很多年以后,一輛吉普車開進(jìn)太陽溝來。是縣里有人到太陽溝來找李之芳了,來的人是政府派來落實政策的,他給李之芳帶來一封信,信里告訴李之芳,要李之芳回縣里去官復(fù)原職,并領(lǐng)他這些年來應(yīng)該加在一起補(bǔ)發(fā)的工資。

李之芳二話沒說,顧不得回家,坐上吉普車就跟著到縣里去了。

那個白天,李之芳感覺天上的日頭很大、很圓,日光從天上灑下了,多姿多彩,滿地亮堂。

在縣里,李之芳只要求領(lǐng)回工資,卻拒絕回縣里官復(fù)原職。李之芳對主管給他落實政策的人說:“我不干了。”主管落實政策的人真的很吃驚,盯著他看了一陣,問他:“為什么?縣委書記都不當(dāng)了?”李之芳說:“不為什么?h委書記,一個工作而已。我不干了!蹦莻人看著李之芳一個勁兒地?fù)u頭。

后來,結(jié)算補(bǔ)發(fā)的工資時,李之芳斤斤計較,為了幾個鋼镚,大鬧縣政府財務(wù)科。讓縣政府財務(wù)科的人好一頓嘲笑。到最后,李之芳還是要回了那幾個鋼镚。

幾天過后,李之芳回來了。

李之芳又是顧不得回家,直接來到大隊部,他找到新上任的大隊干部,告訴他們要他們趁著暑假小學(xué)校里的孩子們都不上學(xué),抓緊時間翻建小學(xué)校的校舍。說完,他就把都是十元大票的一疊錢和幾個鋼镚,一同放在大隊部的辦公桌上,他告訴大隊干部們,這是五千塊,還有幾個鋼镚,都是他補(bǔ)發(fā)的這些年的工資。是他捐給太陽溝小學(xué)校的。

小學(xué)生們開學(xué)的時候,新校舍建好了。新校舍結(jié)實又寬敞。校門上,“太陽溝小學(xué)”五個用紅漆寫成的大字,在太陽的照射下閃著光。五個字是李之芳親筆題寫的。李之芳說,他從來沒給任何公家和個人寫過字,就是他當(dāng)縣長和縣委書記時,都沒寫過。這是頭一次。

太陽溝的孩子們在明亮的校舍里讀書。

李之芳沒有去縣里官復(fù)原職。他還是住在太陽溝,每天拐著一條瘸腿,每天到山坡上,去柳葉和李幸福母子的墳邊子上開荒。

山坡上,李之芳開出的荒地片場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從最初的幾畝到幾十畝,到最后的上百畝。

后來,李之芳就在山坡上開墾過的山地里栽種果樹。開始,李之芳一個人栽種果樹,后來太陽溝來了幾個人和李之芳一起栽種果樹,再后來,幾乎全部的太陽溝人都來和李之芳一起栽種果樹。最后,山坡上就有了一個果園子。果園子里栽滿了各種果樹。

每年清明節(jié),果園子中央,柳葉和李幸福的墳包上都會有些新土,墳包就會大些。

果園子里的果樹每年都會粗些,樹冠上的枝葉都會茂盛些。

墳包大些、果樹粗些。

樹冠上濃密的枝葉把母子墳遮住了,在遠(yuǎn)處就看不見了。

后來,果園子里的果樹開了花,又結(jié)了果。

各色花朵遍坡開放。各種果實滿山遍野。

 

【編輯:黃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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