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進入冬天,棉花套子一樣的雪花子,鋪天蓋地地一場場下。一陣陣山風狂卷著雪花子在半空中飄,就不見了天,就連天上的日頭也像是被裹到了雪花子里面,一同被山風刮到了什么地方,不知道滾落到哪里去了,鬧得天地之間只剩下一片混沌又昏黃。雪花子從半空中掉下來,落到地上,凍得硬邦邦的土路就被埋住了、結了冰的小河就被埋住了、住著人的房子也被埋上了、就是連綿的群山也都被埋上了。往遠處看過去,都是茫茫的一片蒼白。倒是那些樹木,還都挺立著。時不時地,黑老鴰們會飛過來,落在那些樹木的杈子上,“啊、啊”地嚎叫幾聲。
天氣沒法說的寒冷,天地之間的一切似乎全都被凍住了,就連空氣好像都不流動了。動物們都被凍住了,躲進犄角旮旯里去了。人們也被嚇著了,蜷縮在房子里面了。
就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里,燕山深谷處的小村莊月亮地,卻從遠方的城市里來了一家下放戶。
下放戶一家是母女三人,母親是個病秧子,兩個閨女大的二十多歲,小的只有十幾歲。
她們一家來到月亮地的時候,是個白日里的正晌火。
后晌的時候,月亮地的孩子們出來了,他們仨仨倆倆地從自家的房子里走出來,一路蹦跳著來了,他們圍著下放戶一家的母女三人看熱鬧。
天剛擦黑,月亮地的女人們草草地收拾了碗筷,她們也從家里走出來,她們來到下放戶一家母女三人住的兩間破房子里,她們要瞧瞧新鮮,她們想看看城里的女人是不是和她們不一樣。
到了后上,已經(jīng)在心里抓撓了半天的月亮地的男人們也都來了,他們都想擠進下放戶一家母女三人住的兩間破屋子里去,他們要看女人,他們就是要看城里女人。
二
月亮地的積雪一點兒都沒有融化,還是厚厚的。山風還是一陣接一陣地刮,月亮地的天氣是愈發(fā)的寒冷了。
自從城里來的下放戶一家來到月亮地,月亮地的男人們就如同當年的哥倫布,他們好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他們就忘了寒冷。當然,忘了寒冷的男人不是月亮地男人的全部,也就是月亮地男人之中的大多數(shù)。還有一部分男人,他們還是寒冷著,但他們的心里大多都起了波瀾。
多少年來,月亮地的男人們聽慣了一句話:月亮地的山水天下最美,月亮地的女人勝過西施。他們自己嘴上不怎么說,卻樂于聽山外面的人們這樣說他們的村莊月亮地。多少年來,月亮地的男人們都是美在心里,笑在夢里。
現(xiàn)在,月亮地的男人們心里很矛盾,月亮地的山水到底是不是天下最美,他們無從考究,月亮地的女人真的勝過西施嗎?他們心里動搖了。自從月亮地來了下放戶,月亮地的男人們看過下放戶的大閨女楊柳青,他們在內(nèi)心深處就朦朦朧朧,有了一個共同的理想,那就是能摟著城里的女人睡覺,哪怕是只摟一宿、只睡一覺也好。往具體了說,月亮地大多數(shù)男人們理想之中要摟著睡覺的女人,就是從城里來的下放戶家的大閨女楊柳青。
月亮地的男人大多都沒出過遠門兒,楊柳青一家,是唯一一家來月亮地的外來戶。再說具體點兒,月亮地的男人有這樣的理想,就是從楊柳青一家來月亮地那天的那個晚上開始的。楊柳青是月亮地的男人見過的唯一的最美的女人(她的小妹妹只有十幾歲,在月亮地男人們看來,還算不得女人)。
那個年月和現(xiàn)在年月不同,那個年月里的人們更是和現(xiàn)在的人們不同,F(xiàn)在的人動不動就是理想、抱負,隔三差五地就向全世界開發(fā)布會,報告自己的新聞,同時向地球人宣布自己有什么樣的理想和抱負,過后,他們還不盡興,又全恨不得都擠進幾年才能夠上天一次,而且只有少數(shù)幾個國家才能鼓搗上去的宇宙飛船里,爭搶著,把自己的理想、抱負告知整個太空,F(xiàn)在人們的理想和抱負里面,就包含他們(她們)喜歡(甚至是想睡)什么樣的女人(男人)。那時,月亮地的男人們,和全中國幾乎全部的男人一樣,只能把自己的理想深深地埋在心里,尤其是關于想睡城里女人的理想,是萬萬不敢說出來。不過,即使他們不說還是有人洞察了他們的理想,那就是他們的從沒有走出過大山的“勝過西施”的女人們。他們的女人洞察他們理想的根據(jù)是,自從男人們見到楊柳青的那個晚上回到家里以后,當他們?nèi)缤R粯樱禍缁璋档拿河蜔,在橫七豎八地躺在土炕上的孩子們熟睡后,偷偷進行那個年代里每晚必做的,也是唯一(關于制造小人兒)的娛樂活動時,“勝過西施”的女人們發(fā)覺,她們的男人們大多改變了以往娛樂的方法和內(nèi)容。那個晚上,男人們改變方法和內(nèi)容的同時,還不約而同地嫌棄起以往在他們眼里“勝過西施”的女人:月亮地的男人們用滿是勾勾叉叉的臉貼著他們自己的女人的臉蛋子說,這女人這黃臉兒一點兒都不白凈,更不光滑,粗糙得多像剛剛拔了羅卜的羅卜地;月亮地的男人們把長滿老繭、裂著小孩兒嘴一樣口子的大手,插進他們自己的女人的頭發(fā)里揉搓著說,這女人這頭發(fā)一點兒都不烏黑,怕是跟順滑更是貼不上邊邊兒,就如同剛剛飛走黑老鴰的老鴰窩;月亮地的男人們用粗得如同蓋房搭屋子用的檁條子一樣的胳膊,勾著他們的女人的脖子說,看這女人這脖子,脖子本來就短,還長那樣粗干啥,這不細看哪有脖子啊,這腦袋簡直就是從地里長出來的一個大蘿卜。
“爹,羅卜有多大?”是哪家醒來的稍大的孩子在問。
“睡覺,哪有羅卜!碑?shù)哪腥撕浅舛嘧斓暮⒆诱f。
“大蘿卜。你說的么!焙⒆虞^真兒。
“沒有羅卜。快睡覺!蹦腥藨嵟。
孩子睡了,男人繼續(xù)抱怨:這女人的鼻子、這女人的嘴、這女人的雙眼、這女人的腿等等……總之這以往在他們眼里“勝過西施”的女人,現(xiàn)在看來身上沒有一塊兒好地方。自然,這衡量的標準就是楊柳青。從那天開始,每當月亮地的男人們和自己的女人鬧矛盾,尤其是當月亮地的男人們敗下陣來的時候,他們就會罵:“臭老婆,你個黃臉婆,你還勝過西施,你要是有一個地方能頂住楊柳青就好了。”罵完,還要再加上一句:“早晚休了你個黃臉婆!
月亮地的女人們不示弱,高喊著罵他們的男人:“看你那操相,撒泡尿照照你自個兒那張破臉,楊柳青能讓你摸著邊兒嗎?你就等著你們家祖墳上冒青煙吧,你個操相!
“黃臉婆,你等著。老子一定睡給你看看。”男人的聲音有點低,女人的臉上露出蔑視的笑。
自然,這一切都是在背地里,關起門來在自家的炕頭兒上。開開門是萬萬也不敢公開的。那年月兒,男女之間有事,那就叫搞破鞋,搞破鞋的名聲實在是不好聽,鬧不好還會被批斗、游街、被專政。
多少年以后,月亮地的女人們說:“是苦命的楊柳青,使我們月亮地的大部分男人變成了‘破鞋簍子’!辈贿^,月亮地的女人們說這話時,沒有恨,她們的臉上都是惋惜和同情,過后,甚至還有些深深地自責,像是后悔自己當初沒有看管好自家的男人。
“這些缺德的男人啊!”月亮地的女人說。
三
天氣照樣寒冷著。
月亮地村莊的幾十戶人家在寒冷中過了陰歷的新年。過了新年,月亮地社員歇工完了,眼看就到了月亮地生產(chǎn)隊上工的日子。
正月初四的后上,月亮地這個小村莊所在的生產(chǎn)大隊,也就是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民兵連長吳耀宗,到楊柳青的家里來了。吳耀宗是奉命來的,是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革委會主任吳文化要他來通知楊柳青,讓楊柳青明天到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大隊部去,說是生產(chǎn)大隊革委會的主任吳文化要找楊柳青談話,安排她這一年在月亮地生產(chǎn)小隊里的活計。吳耀宗他們家也住在月亮地生產(chǎn)隊里。
楊柳青她們一家來到月亮地后,就住在月亮地生產(chǎn)小隊飼養(yǎng)處邊上不遠處的兩間四面透風的房子里,兩間房子原來是月亮地生產(chǎn)小隊的雜物間,是她們一家來時才騰出來給她們住的。她們把兩間破房子堵了又堵,一家母女三人才勉強住在里面。
初五的一大早曦,楊柳青她們一家三口早早的吃過早曦飯,楊柳青就到大隊部去。
楊柳青她們一家來到月亮地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楊柳青已經(jīng)大概熟悉了月亮地村莊里的環(huán)境,也認識了住在月亮地的大多數(shù)人們。說實在的,這里的天氣寒冷的讓楊柳青有些無法忍受,這里的人讓她有些心生畏懼,尤其是月亮地大多數(shù)男人們看她的眼神,男人們貪孌的眼神,真的讓她心驚膽戰(zhàn)。
月亮地生產(chǎn)小隊的飼養(yǎng)處在月亮地村莊的最外邊上,楊柳青她們居住的兩間破屋子正好在飼養(yǎng)處和村莊的中間。楊柳青在屋子里走出來,外面看不到到什么行人。天氣寒冷,人們大多都凍在屋子里吧,楊柳青心想。楊柳青走著,很快就走到飼養(yǎng)處的邊上,她看到月亮地的一老一少兩個飼養(yǎng)放牧員,正在打開飼養(yǎng)處的牛羊圈和驢馬圈的門子,往外吆喝著圈在圈里的大小牲口們。楊柳青聽人說過,他們是月亮地的一老一少兩個光棍兒,沒家沒口,他們都是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為了他們自己和生產(chǎn)隊都方便,生產(chǎn)隊里就讓他們做了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放牧員。他們常年的白日趕著生產(chǎn)隊的大大小小的牲口們到山里去放牧,回來就在飼養(yǎng)處里開火做飯,黑間里就住在飼養(yǎng)處里,還要負責為那些在生產(chǎn)隊里拉車推磨的大牲口們添加貼幫它們的草料。老的飼養(yǎng)放牧員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年輕的時候家里窮,就沒有娶上媳婦,老實巴交了一輩子,還是一個熱腸子。小的飼養(yǎng)放牧員說奸不奸說傻不傻,他從小死了爹媽,饑一頓、飽一頓,吃百家飯兒長大,沒念過書,又從小缺人管教,落得一身痞氣,像個二流子,整天在莊里莊外的招貓逗狗,從不招人待見。雖說沒人待見,可是在月亮地小光棍兒照樣出東門兒進西門兒,看見哪家的大姑娘小媳婦,都說是自己的媳婦,都喊“老婆”,沒人的時候還敢動手動腳,就會經(jīng)常挨女人們的大嘴巴子,時不時的還會被人家撓花臉。他們兩個飼養(yǎng)放牧員現(xiàn)在是要把生產(chǎn)隊的這些大小牲口們,吆喝著趕到剛剛化了雪的山上的陽坡碗兒里去,吃山上的干草葉子。楊柳青長到二十多歲,來到月亮地后才看到這么多大大小小的驢馬牛羊。
楊柳青邊走邊看著他們,他們也看到了楊柳青。老光棍兒嘴里叼著旱煙袋,也看了一眼楊柳青,不說什么,拿出嘴里的旱煙袋,大聲吆喝著牲口群。小光棍兒看著楊柳青兩手比劃著說:
“小媳婦,小媳婦。真好看,真好看?於紒砜葱∠眿D,快都來看小媳婦!
小光棍兒邊喊邊對楊柳青咧著嘴“傻笑”著,兩眼迷城一條縫,一臉色相,嘴里的哈喇子都快要流出來了。
這時,李國文急匆匆地從村莊里大步朝著飼養(yǎng)處走過來,老遠就沖著小光棍兒大聲說:
“好看,你一個‘騸人’看什么看?小媳婦是好看,再好看,給你一個‘騸人’看,有用嗎?”
小光棍兒聽了李國文的話,一著急就紅了眼睛,拿手擦了一下嘴巴子下面已經(jīng)流出來的哈喇子,對李國文說:
“我不看,不看就不看,你看,都讓你看。你他媽個強奸犯,你他媽個跑拉子!
李國文又沖著小光棍兒大聲說:
“我看就看,我看怎么了?我去你媽個‘騸人’。”
小光棍兒也沖著李國文大聲說:
“我不看就不看,我不看怎么了?我去你媽個強奸犯、跑拉子。”
聽他們說話像打架一樣,楊柳青也笑了一下,快步走過去,往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大隊部走。
月亮地這個村莊地處燕山深處的大山谷底,一條山谷長是長了點兒,還算是開闊,就叫長山谷。十來個自然村落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十幾里地長的整條山谷里,這些村落合起來就是一個生產(chǎn)大隊,就叫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每一個自然村落就是一個生產(chǎn)小隊,月亮地這個村莊就是其中的一個生產(chǎn)小隊。為了顧全到各個生產(chǎn)小隊,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大隊部就建在整條山谷的中間地帶的最開闊的北山根兒下,跟哪一個自然村落都不相連,距離谷口和谷底差不多都是五六里地遠。
楊柳青走著,走過幾個大大小小的村落,她還不知道這些大大小小村落的名字。一路上也沒見到多少人,天氣寒冷,人們大都躲在屋子里面。偶爾遇到一兩個,她也沒有認識的,她就加快腳步走,那一兩個人就用好奇的眼光看她,在她的后面說著什么,直到她走出去好遠,他們還在遠遠地注視著她。
楊柳青來到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大隊部的時候,大隊部的屋門全都鎖著,就連大隊部的院子里也沒有人。楊柳青就在大隊部的院子里面等著。
楊柳青站在大隊部的院子里面,一陣陣山風刮過山谷在院子里面吹過,楊柳青感到一陣陣寒冷。
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大隊部是一排低矮的瓦房,一排十間的樣子一字排開在北山根兒下,房前是用石頭壘成的低矮的院落,院落上沒有大門,只在南面的石頭院墻上開了一個大大的口子,就算是大門。緊挨著大隊部院落的西面還有一個院落,也是一排十幾間低矮的瓦房一字排開在北山根兒下,同樣是石頭壘成的低矮的院落,是生產(chǎn)大隊的小學校。小學生們還沒有上學,整個小學校里連一個人都沒有,一片寂靜。
站在大隊部的院子里看,大隊部整排房子的玻璃窗戶已經(jīng)很破舊,還缺了好多塊玻璃,一個個窟窿黑洞洞的。玻璃窗戶的一半兒以下,都在里面糊了報紙。楊柳青看著那些一個個黑洞洞的窟窿,感覺一陣陣瘆的慌,后背要冒冷汗。
楊柳青正在看玻璃窗戶上面那些黑洞洞的窟窿,一個棉襖棉褲外面套著一身綠軍裝,剃著平頭、濃眉大眼、滿臉絡腮胡子的四十多歲的彪形大漢走進院子,人高馬大的彪形大漢走起路來,腳步卻很輕,如果不是看見他邁步,根本就聽不到腳步聲。楊柳青見過他,那是在她們一家剛剛來到月亮地的時候。楊柳青知道,他叫吳文化,就是這個生產(chǎn)大隊的革委會主,聽說他還是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民兵連長吳耀宗的本家堂叔,但是和吳耀宗不住在一個生產(chǎn)隊里。楊柳青趕緊大老遠的就打招呼:
“吳主任,您來了。您過年好,給您拜晚年了!
吳文化看了楊柳青一眼,說:
“來了。你就是楊柳青,對吧?”
“嗯。我就是。”楊柳青答應著,心想:吳文化明明見過自己,知道自己是楊柳青的,怎么還要這樣問。楊柳青記得,他們一家人來到月亮地的那個晚上,就是這個吳文化,以地方官兒的身份到她們住的屋子里查看時,盯著自己看了好久,當時看得自己怪不好意思的。
吳文化沒有停下來,邊說邊走過去,來到那排房子的其中一間房子的門口。吳文化站在門口,撩起穿在身上的上衣的大襟,摘下掛在褲腰上的一串兒鑰匙打開房門,又把鑰匙串兒掛在褲腰上了。
楊柳青跟隨吳文化走進去,屋子里陰冷,楊柳青打了一個寒噤。屋子里倒是很寬敞,但光線卻有些幽暗,糊住一半兒玻璃窗戶的報紙擋住了外面的一部分光線。楊柳青看到一進門迎面就是一張辦公桌子,后面是一把椅子,辦公桌子這面是一個長條凳子。這些家具看上去都很破舊。楊柳青看著就知道,這就是大隊革委會主任的辦公室了。
楊柳青站在屋子里,看著吳文化徑直的走到辦公桌子的后面。吳文化坐在椅子上,楊柳青就聽到椅子嘎吱嘎吱地響了幾聲,好像不能承受吳文化身體的重量,隨時就要散了架一樣。
楊柳青看到吳文化示意自己坐下,就坐在辦公桌子這邊的長條凳子上。這時候,坐在辦公桌子對面椅子上的吳文化,拉開辦公桌子的抽屜,拿出一個破舊的看上去都臟兮兮的本子,然后又把抽屜推回去。吳文化坐著的椅子又嘎吱嘎吱地響起來,楊柳青真的擔心椅子會隨時散架。椅子響著,只見吳文化隨手打開那個本子,放在桌面上,又抽出別在綠色軍裝上衣口袋里的黑色鋼筆,拿在手里,用兩只手的手指輪番轉(zhuǎn)動著粗粗的鋼筆,一雙有著大大雙眼皮兒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楊柳青看著。楊柳青感到不好意思,臉一下子就紅了,趕緊低下頭去。這時,就聽坐在對面的吳文化說:
“好看,真好看。你是我活了四十多年,見過的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都說‘月亮地的女人勝過西施’,說瞎話嗎。這才是真正的西施啊!
四
聽到吳文化的話,楊柳青瞬間閉上了眼睛,突然間就好像有一條繩子把她的心一下子從胸膛里提上來,堵在嗓子眼兒,好像就要從嗓子眼兒擠出來。楊柳青感覺自己就要窒息了。
等到楊柳青睜開眼來,看到吳文化還像先前那樣看著自己。楊柳青不由得再次低下頭去了。坐在對面的吳文化又說:
“你叫楊柳青,是從海邊兒的大城市濱海市來的。對吧?”吳文化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邊問邊低下頭在臟兮兮的本子上寫著什么。
楊柳青抬起頭,趕緊答應吳文化:“是,吳主任。是,是!
“你爹犯了罪,自絕于人民、自絕于黨,畏罪自殺了。我說的沒錯吧?”吳文化抬起頭,又像先前那樣看著楊柳青說。
楊柳青腦袋里一片空白,又在一瞬間瞇上了眼睛,兩串淚水刷地就流出來了。
“還有,你本來是濱海大學的大學生,聽說還是個高材生,因為你不能和你有罪的爹劃清界限,才和你媽還有你的小妹妹一起被下放到我這里。我說的也沒錯吧?”吳文化的聲音繼續(xù)著,他把“我這里”三個字說得很重,字咬得很清,三個字像是一個個從嘴里蹦出來的。
楊柳青就要崩潰了,她感覺以前的一切屈辱又一股腦兒地涌來,再一次包裹了自己,楊柳青淚水在臉上橫流,她趴在吳文化的辦公桌子這邊抽泣起來。
楊柳青傷心地哭著,過了好久,她感覺有一只大手在撫摸自己的腦袋上的頭發(fā)。她一下子猛地抬起頭來。楊柳青看到吳文化正探著身子,用蒲扇一樣的右手撫摸自己的腦袋。楊柳青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挺起頭,吳文化的右手就僵了一樣停在半空。吳文化楞了一下,收回右手,臉上擠出不自然的笑容,又看著楊柳青說:
“不過,你不要怕,也不要過于傷心,F(xiàn)在你們娘兒幾個到了我這里,就什么事兒也沒有了。信嗎?我告訴你,我這里山高皇帝遠,沒有人管得了我,我這里就我一個人說了算,我就和皇帝差不多。你看,今天,全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所有革委會的干部們,我說不讓他們到這里來,他們就得全在家里呆著。以后,在我這里,我說你們有罪,你們都有罪,我說你們沒有罪,你們就都沒有罪,我說你們是好人,你們就是好人,我說你們是壞人,你們就都是壞人。在我這里,我還可以讓你成為人上人。不信,你愿意,我明天就可以讓你當上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婦女主任,你別小瞧了婦女主任,她可是生產(chǎn)大隊里最大的女人官兒。想當小學校的老師也可以,不過那沒什么意思,一個教書的臭老九,有什么好當?shù)。我倒是可以讓你妹妹到小學校里去讀書,也可以讓她讀不成……”
楊柳青就那樣坐在那里,聽吳文化一個人“演講”一樣地說著,一雙眼淚簌簌而下的眼睛看著吳文化,絕望和希望的神情在一雙淚眼里交織著。
時間好像凝固了,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楊柳青就那樣的坐在那里,她就如同石像一樣,和石像不同的是,她的一雙眼睛就那樣的簌簌地流著眼淚,眼神還是那樣的交織著絕望和希望。至于吳文化后來到底又都說了一些什么話,楊柳青幾乎連一句都沒有聽清楚,楊柳青只是坐在那里機械地點頭。
后來,吳文化不說話了,在椅子上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子的這面。吳文化在楊柳青的身旁站下來,他的兩只手抬了抬,好像要放到楊柳青的肩膀上,這時,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把手放下了。吳文化使勁看了看楊柳青,說:
“我有一些文件,正好需要整理一下,整理完要上報到公社和縣里的革委會去。正好你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你過來,幫一下我的忙!
吳文化說完,楊柳青只是“哦”地答應了一聲,可是并沒有站起來,還是那樣子坐在長條凳子上。吳文化急了,就提高聲音說:
“楊柳青,我和你說話你沒聽到嗎?”
楊柳青這才回過神兒來,趕緊說:
“聽到了。吳主任,我聽到了。”
“聽到了那就走啊,還坐在那里傻愣著干啥!眳俏幕f,邊說就邊向門外走去。
楊柳青趕緊站起來,跟在吳文化的后面也朝門外走去。
吳文化在前面走著,楊柳青就像是一個木頭人兒一樣跟在吳文化的后面。他們走到這一排房子最西邊和小學校相鄰的那一間房子門口,吳文化又像先前一樣,拿下褲腰上的鑰匙串兒打開門。這次吳文化把身子閃在一邊讓開門口,他示意讓楊柳青先進屋去。楊柳青好像猶豫了一下,就走進屋去了?吹綏盍噙M去了,吳文化一步邁進屋里,回身就插上了屋門。
這是一間和吳文化的辦公室一樣大小、一樣格局的屋子。不同的是玻璃窗戶上面的玻璃幾乎全都在里面用報紙糊住了,只在最上面留了一道窄窄的縫隙,用來透光,屋子里的光線更暗。這間屋子里的陳設也很簡陋,最里面的靠墻的地方有一張破舊的木床,臟兮兮的被窩卷兒放在上面。屋子的中央一個土坯壘成的爐子,黑黑的鐵皮卷成的爐筒子順著玻璃窗戶最上面,一塊沒有玻璃的地方伸到屋子外面,爐子里沒有生火,屋子里面很冷。楊柳青進來就感覺一陣恐懼,加上寒冷,不由得就又開始打起了寒噤。
吳文化插好門,什么都不說,一大步就邁到楊柳青的身后,伸開雙臂一下子就從后面把楊柳青摟在懷里。
楊柳青渾身顫抖,她的呼吸就快停止了,她的身子開始癱軟,要不是吳文化的兩只有利的胳膊緊緊地摟著她,她就癱到地下去了。她的雙眼緊閉著,她想睜開眼睛。她努力地睜著,可是怎么都睜不開,她只好就那樣閉著。她的腦袋里出現(xiàn)了自己的小妹妹一張稚嫩的小臉蛋兒。她感到吳文化的臉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腦袋,大嘴在自己的耳朵邊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從吳文化的嘴里呼出的一股股熱氣直鉆自己的脖子里面,熱氣散去,脖子里面就更加冰冷。楊柳青聞到了一股大蒜還有老旱煙油子摻雜在一起的味道,她一陣惡心,幾乎想吐出來。
楊柳青感到吳文化的兩只大手在解自己胸前的上衣扣子,她努力地抬起胳膊想要把吳文化的兩只大手拿開,可是她做不到,她的兩只胳膊像是叫繩子或者其他別的什么東西給纏住了,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抬不起來。她的胸前的扣子全都被解開了,她好像并未感覺到新的寒冷,她的身體已經(jīng)從里到外的寒冷到心底里去了,她的身體還是如先前那樣顫抖著。這時,她感覺到吳文化的兩只大手,同時伸進了自己的內(nèi)衣的最里面,這時她感覺到了冰涼冰涼的感覺,如同刀子一樣,直插她的心里。她知道,是吳文化在用兩只大手揉搓自己的乳房。
淚水又簌簌地從楊柳青緊閉著的一雙眼睛里流出來。她的腦袋里又一次出現(xiàn)了自己的小妹妹一張稚嫩的小臉蛋兒。
滕地一下,楊柳青感覺自己的身子瞬間飄起來,像是飛到了天上。她就那樣飄著、飛著,一下子又落到了地上,大地隨著跟著顫動了一下。楊柳青知道,是自己被吳文化抱起來扔到了墻邊的破床上了。
楊柳青緊閉雙眼躺在那里,她的內(nèi)衣已經(jīng)被吳文化撩起來,整個衣襟都被卷曲著放在脖子上面。她的胸膛赤裸著,白凈的胸膛上面兩只乳房如同兩座小山包兒,在那里聳立著。楊柳青把牙咬得緊緊的,雙眼閉得更緊,任憑淚水簌簌地流著。
楊柳青的腰帶被解開了。吳文化的兩只大手從左右兩面伸到她的身下,她的褲子就要被吳文化扒下來。
“啊——”
楊柳青一聲大叫,瞬間睜開眼睛,猛地一下子坐起來,抓起吳文化的一只大手,用力拽過來,使出全身的力氣張嘴咬下去……
吳文化“啊”地一聲大叫,抽回手,一屁股坐在地上。
楊柳青從床上下來,趁機扎好腰帶,胡亂地系好上衣的扣子,開開門,飛一樣的向門外跑去。
楊柳青奔跑著。楊柳青瘋了一樣地奔跑著……
五
天氣還是那樣的寒冷,滴水就能成冰。寒冷的天氣讓月亮地的人們都不愿意走出屋子。
正月初六的一大早剛剛吃過早飯,以吳文化為首的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革委會的十幾個干部們都到月亮地來了,他們來召開月亮地生產(chǎn)小隊的全體社員會。
月亮地生產(chǎn)小隊的飼養(yǎng)處里,社員們都來了。
飼養(yǎng)處的炕上地下,人們一堆堆一簇簇的坐著站著,屋子里亂哄哄的。男人們有的吧嗒旱煙袋,女人們有的做著針線活兒,有些男女在壓低著聲音打情罵俏,還有些男人在對著楊柳青看了一陣后,聚在一塊兒私下里小聲說著什么。那些來湊熱鬧的孩子們,在人縫子里鉆過來鉆回去,大人們吆喝著他們,就說他們?nèi)缤忱镢@子一樣。
楊柳青在屋門口背靠著門扇站著,憑感覺她可以斷定,月亮地今天的社員會就是沖著她一個人開的。說白了,昨天在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大隊部里她沒有讓吳文化得逞,而且還咬傷了吳文化的手,他今天就是專門帶著那些生產(chǎn)大隊革委會的干部們,專門兒來報復自己的。從昨天在大隊部拽過吳文化的手咬了吳文化一口跑回家來開始,楊柳青就想到吳文化一定會報復自己。只是吳文化會以什么樣的方式來報復自己,她真的想象不出來。晚上躺在炕上,她設想了多種可能,她睡不著覺,她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小妹妹,她真的怕自己的小妹妹進不了小學校上不上學,那樣會耽誤她一生一世的,她更怕自己的小妹妹受到傷害。妹妹只有十多歲,她還是一個孩子啊。想著,她流下了眼淚。她翻來覆去地想著,想得她腦袋都大了,直到后來腦袋劇烈地疼痛。最后,她索性告訴自己,不想了,想也沒有用,由他去吧。一句話,就是聽天由命吧。
“大家消停,大家消停了!弊诳焕锩骘曫B(yǎng)放牧員被窩卷上面的吳文化高喊,隨著吳文化的喊聲,屋子里逐漸安靜下來。吳文化繼續(xù)說:“人都到齊了吧?”
“齊了,都來了。昨天晚上我就都挨家通知到了。”回答吳文化的是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民兵連長吳耀宗。
“那好。我們現(xiàn)在就開會。”吳文化說著從飼養(yǎng)放牧員的被窩卷兒上站起來。吳文化穿著鞋,就那樣站在炕上。吳文化拿雙眼掃視了屋子里的社員們一圈兒,伸出雙手做出向下壓的動作,示意大家徹底安靜,這時,社員們看到,吳文化的右手上面纏著紗布。看到屋子里徹底安靜下來,吳文化就左手叉腰,用纏著紗布的右手一邊比劃一邊說:
“社員們,親愛的社員同志們。今天我們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全體革委會干部到月亮地生產(chǎn)小隊來開會,我們來開這個月亮地的全體社員會,是有一件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向大家宣布,F(xiàn)在,我就非常痛心地告訴大家,就在我們月亮地,就在我們月亮地這個人不足百口,戶不過幾十的小屁生產(chǎn)隊里,出現(xiàn)了階級斗爭的新動向。是什么樣的階級斗爭新動向呢,我現(xiàn)在告訴大家,那就是,我們月亮地從外面新來的下放戶,昨天上午,也就是楊柳青在昨天上午到大隊部找我,找我干什么呢,她對我說,她說她有文化,她要當我們生產(chǎn)大隊的婦女主任。”
“啊……”
“哇……”
社員們驚嘆著。屋子里的人們騷動起來。社員們的眼光齊刷刷地射向站在門口的楊柳青。楊柳青木頭一樣的戳在那里,她的身子僵硬了。
“消停,消停,大家消停!眳俏幕俅紊斐鲭p手,作向下壓的動作,示意屋子里的社員們安靜。屋子里再次安靜下來,吳文化就又左手叉腰,用右手一邊比劃一邊繼續(xù)說:
“還有,我還沒有說完,更惡劣的事情還在后面。”
說到這里,吳文化故意停頓下來。屋子里安靜到了極點,此時,就是飼養(yǎng)放牧員被窩卷兒里的跳騷爬出來跳到地下,屋子里的人們都能聽到聲音。楊柳青就那樣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吳文化拿雙眼再次掃視了屋子里的社員們一圈兒,沉下臉子,接著說:
“我能答應嗎?不能。你想啊,想她楊柳青,一個從城里來的下放戶,一個從城里下放來的人,她在城里犯了罪,她是來接受改造的。她楊柳青不就是在城里多念了幾天書嗎,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就想當我們的婦女主任,我能答應嗎?社員們,社員同志們,你想啊,我們的婦女主任,那是我們的最高女人官兒啊,不能啊。我就沒有答應她?珊弈,可恥。楊柳青就要對我‘獻身’,對我‘獻身’那。我是罵了她,我就罵她不要臉來著。她就瘋狗一樣,她就咬傷了我的手。她咬傷了我的手啊!
吳文化說著,舉起纏著紗布的右手給屋子里的社員們看。
屋子里的社員們震驚了,人們都瞪直了眼睛,張大了嘴巴。屋子里的人們?nèi)缤皇┝硕ㄉ矸,全都瞪直眼睛,張大嘴巴呆在那里?/span>
楊柳青再也不能呆在屋子里,她捂住臉,向屋子外面跑去。
六
當楊柳青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到西邊的山背后去了,天光正在開始漸漸地黯淡下來。
月亮崖上面的平臺雖然背風朝陽,但沒有了陽光的照射照樣是一片清冷。到現(xiàn)在,楊柳青真的感到寒冷了。差不多一個白天,楊柳青一直就靜靜地直挺挺地躺在這里。她雖然始終緊閉雙眼,但是不曾有一時半刻睡著。她就那樣躺在松軟的落葉上面,天上的陽光照射下來,照在她的身上,照在她的臉上。她既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暖,她的整個身體都木木的。她知道,她只要輕輕地朝前滾動幾米遠,她就能掉到高高的月亮崖的下面去,掉下去后一切就都結束了,自己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她還知道,月亮地人把月亮地村莊背后的月亮崖又叫“斷魂澗”、“斷頭澗”。多少年來,在月亮地由于想不開而把性命活生生斷送在這里的人,已經(jīng)不止一兩個人了。就在她們一家人被下放來月亮地的前不久,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原來的婦女主任張秋英,由于被吳文化他們那些人給戴了紙帽子后,把脖子上掛上搞頭和破鞋沿著各個村莊游斗,就是在天黑的時候,順著月亮崖邊上的羊腸小道,悄悄地爬上月亮崖上面的這個平臺,滿懷悲傷著跳下去,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上午,楊柳青跌跌撞撞著從月亮地生產(chǎn)小隊的飼養(yǎng)處里跑出來,當時她想哭都哭不出眼淚。一路上,她也是抱著必死的決心,才順著這條羊腸小道爬上來的。她站在月亮崖的上面的平臺的最邊上,她就要像鳥一樣飛出去,自由地飛出去?墒蔷驮谶@時,她的腦袋里一下子就都是自己的多病的母親和孤單單的小妹妹,一下子又都是自己已經(jīng)死去的父親。她想,自己要留下這條命。她要留下自己的性命,她要照顧自己的多病的母親,讓母親不再每天流淌悲傷的淚水;她要留下自己的性命,她要看著自己的可憐的小妹妹,看著妹妹到小學校里去讀書,看著妹妹長大成人;她要留下自己的性命,她感覺自己的作為大學教授的,只顧埋頭做學問的父親,有天大的冤屈,她要給自己的慘死的父親伸冤。就在她直挺挺地向后躺倒在平臺上面的一瞬間,這一刻,她真的在心里恨起來,恨什么,她也說不太清楚。她恨吳文化的無恥,她恨世道,她恨命運,她恨天,恨地,反正就是一個恨。到后來,她恨起了她自己。她恨自己,在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大隊部里,自己為什么就沒順從了吳文化。“楊柳青啊,楊柳青,你為什么就把一個女人的貞潔看的那樣重要。為了母親,為了妹妹,為了死去的父親,你就不能‘犧牲’一下嗎?”她在心里向著自己發(fā)問。
時間靜靜地過去,她感覺到在她的周圍不斷有小鳥兒們飛過,它們是那樣自由自在,它們飛著,有的就落在平臺邊上的樹木上面,還偶爾嘰嘰喳喳地叫上幾聲。她沒有心思看它們。她就那樣躺在那里,閉緊雙眼,任憑淚水流著、流著。
有風順著山谷吹過來,吹到月亮崖上面來。風吹動著枯草,風吹動了落葉?莶莺吐淙~在她的周圍動著,飄著,它們在她的周圍飄著,動著。
楊柳青靜靜地躺著。臉上的淚水流著。
風。吹著。風干了楊柳青臉上的淚痕。
七
楊柳青恍恍惚惚地從月亮崖上面下來,天色已經(jīng)黑下來了。
楊柳青回到家里,她的母親和小妹妹正在焦急地等她。母親躺在炕上不停地咳嗽,小妹妹正要點火做飯?吹剿貋,母親的眼淚就流出來了。小妹妹撲過來就緊緊地抱住姐姐。母親擦去眼淚,告訴楊柳青,白天的時候,先前來過家里的那個小伙子,也就是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民兵連長吳耀宗來找過她,說是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革委會在白天的社員會上,已經(jīng)決定了楊柳青在月亮地生產(chǎn)隊里以后的活計。吳耀宗見楊柳青沒在家里,沒說其他什么,就走了,臨走,母親問吳耀宗,大隊革委會讓楊柳青以后在月亮地生產(chǎn)隊里干什么,吳耀宗沒說什么就走了,只是說等楊柳青回來再說。
娘兒幾個草草吃過飯,楊柳青的母親就吩咐要楊柳青的妹妹刷洗碗筷,叫楊柳青趕緊到吳耀宗的家里去,問問吳耀宗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革委會給楊柳青在月亮地生產(chǎn)隊里安排了什么活計,不要讓吳耀宗專程再跑路,再來家里告訴自己。
聽了母親的話,楊柳青就從家里走出來,向吳耀宗的家里走去。
外面的天已經(jīng)徹底的黑了,加上天冷,街上沒有人。
吳耀宗家的院子在月亮地村莊的外頭,和楊柳青她們住的房子相隔就只有幾戶人家。楊柳青走了一會兒工夫就到了。和月亮地大多數(shù)人家一樣,吳耀宗家的院子邊上的院墻說是院墻,其實就是用從山里砍回來的木頭棒子圍成的柵欄,柵欄上,在正對房子的最南邊開了一個口子,就算是院門。
楊柳青走進吳耀宗家的院子,院子里很靜,房門關著。透過房子前面糊在木頭窗欞上面的窗戶紙,楊柳青看到屋子里面點著燈,燈光的照射下,貼在窗戶紙上面的窗花,圖案模糊又朦朧。楊柳青聽不到屋子里有什么聲音。楊柳青就站在院子里面。她猶豫了一會兒,就對著屋子里面大聲說:
“家里有人嗎?”
過了一會兒,沒有人答應。楊柳青就又提高了一些聲音,對著屋子里面說:
“家里有人在嗎?我是楊柳青。”
“哎。在呢!
有人答應著,隨著一陣腳步聲,房門開了。吳耀宗站在房門口,對站在院子里的楊柳青說:
“是楊柳青啊,進來吧。”
楊柳青雖然多次接觸過這個年輕的男人,但卻是頭一次走進吳耀宗的家里。屋子里昏暗的燈光下,楊柳青感到,吳耀宗的家里雖然如同多數(shù)普通人家一樣,很簡陋,但是卻很干凈整潔?吹贸,吳耀宗剛才正趴在炕上的煤油燈下,就著煤油燈的光亮看著什么、寫著什么,書籍本子紙筆攤在邊邊炕上。屋子里沒有別人,就吳耀宗一個人在家。楊柳青有些忐忑,就只好呆呆地站在地下。
吳耀宗趕忙收拾起攤在炕上的書籍本子紙筆,對楊柳青說:
“楊柳青,你坐吧!眳且谶呎f邊拿起炕上的笤竺,掃了掃炕,繼續(xù)說,“家里有些亂,沒收拾,我家里的到她媽家去了,住在她媽家里了。家里沒有女人,不行,不行,有點兒亂,有點兒亂!
吳耀宗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楊柳青。
楊柳青明白,吳耀宗說的“我家里的”就是他的結婚不久的妻子,這一帶的男人對外都把自己的妻子稱作“我家里的”或“我們家的”。
楊柳青就在炕沿兒邊上坐下來,低下頭,等著吳耀宗說話。
楊柳青感覺吳耀宗看了一眼自己,趕緊把眼光挪開了,好像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楊柳青的心里更加忐忑。這時就聽吳耀宗對楊柳青說:
“你喝水嗎?我給你倒碗水喝!
吳耀宗說完不等楊柳青搭話,就到灶間里去拿碗。楊柳青就說:“我不渴,你不用!眳且诨貋,把一個白瓷碗放在楊柳青旁邊的炕沿兒上,又拿來放在墻邊板柜上面的暖壺,給楊柳青倒了滿滿的一碗水,連聲對楊柳青說:
“你喝水,你喝水!
楊柳青說:“我真的不渴。謝謝你,吳大哥。”
兩個人都不好意思起來。
自從見到吳文化,又見到吳耀宗后,楊柳青覺得,吳耀宗一點兒都不像他的叔叔。吳耀宗雖說也是高高大大的身材,也是濃眉大眼,但他沒有如同他叔叔吳文化一樣的絡腮胡子,他的叔叔吳文化給人感覺一身匪氣,人很是霸道。不過楊柳青做夢都沒有想到,吳文化會是一個那樣無恥的人。但眼前的吳耀宗對人和善,給人感覺卻是一身十足的書生氣,他是月亮地唯一讓楊柳青有親切感的男人。
這時,楊柳青想起來,她聽月亮地人說吳耀宗經(jīng)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貧下中農(nóng)選拔,正在被公社和縣里的革委會推薦,到濱海市自己曾經(jīng)就讀過的濱海大學去上學。只是推薦的手續(xù)還沒有辦下來。她們一家來到月亮地后,吳耀宗有幾次就向她打聽過濱海大學的情況。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楊柳青首先打破了沉默,楊柳青說:
“吳大哥,我不是白天你的叔叔吳主任說的那樣的人。”
楊柳青說著眼淚就要流出來,聲音有些哽咽。
吳耀宗說:“我知道!
聽了吳耀宗的話,楊柳青眼淚就流出來了,趕緊拿手擦了擦。
兩個人又沉默了一會兒,吳耀宗對楊柳青說:
“我相信你。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我說的是在我叔叔跟前我也沒有辦法。實話對你說吧,我雖然在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里當著這個民兵連長,但我不過就是我叔叔他們的跑腿兒的。就說今天吧,你走后,唉,先不說今天了。”說到這里,吳耀宗嘆了一口氣,面露難色,他又看了一眼楊柳青。楊柳青也看了一眼吳耀宗,昏暗的燈光里,楊柳青好像在吳耀宗的臉上看到了愧疚的神色。這時,又聽吳耀宗說:
“還是跟你說句實話,相信你已經(jīng)聽說了吧,我就要走了,我正在努力爭取去大學里上大學,就是你原來上過的那個大學里。”
吳耀宗說著又停下來,他看著楊柳青,好像感到對楊柳青說這些有些不妥,會刺傷楊柳青。楊柳青看出了他的意思,就說:
“我剛來沒有多久就聽人說了。沒什么,真的沒關系,吳大哥,我應該替你高興才是!闭f完這話,楊柳青的心里一陣翻騰,她想起了熟悉的大學校園,她也想起了在大學里工作的自己的父親,她忍住了,不讓自己哭出來。
吳耀宗還是那樣看著楊柳青,又說:
“我真的不想在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里呆了。一是我想出去讀書,我真的喜歡讀書;二是我想離開他們,我說的是我叔叔還有那個新上任的婦女主任,就是李玉花。你一定聽說了,就是李玉花為了奪權害死了老婦女主任,月亮地的人背地里都這樣說。我沒有辦法,但我真的不想讓他們拿我當槍使喚。”
說著,吳耀宗又停了一下,楊柳青沉默著,沒有說什么。她聽別人說過,作為造反派的吳文化上臺后,為了讓他的老相好李玉花當上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婦女主任,就和李玉花聯(lián)合起來,愣說老婦女主任是個破鞋,和已經(jīng)被他們那些人給打成四類分子的老支書一起游街批斗。老婦女主任忍受不了侮辱,才在夜里跳了月亮崖。吳耀宗對他叔叔和李玉花做的事情看不過去,曾經(jīng)在批斗會上公開站出來,替老婦女主任說話,結果當眾挨了自己叔叔的幾個大嘴巴子,還好懸就被他們那些人批斗。楊柳青還聽說,如果自己不是吳文化的親侄子,就當不成這個民兵連長,也一樣會被批斗。
吳耀宗看一眼楊柳青,楊柳青感覺吳耀宗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就聽吳耀宗繼續(xù)說:
“他們讓我通知你,通知你……就是你在我們生產(chǎn)隊里要干的活計……”
說到這里,吳耀宗又停下來。楊柳青感到像是要有大事要發(fā)生,連忙問:
“吳大哥,怎么了?他們要我在生產(chǎn)隊里干什么?”
吳耀宗不看楊柳青,臉轉(zhuǎn)向別處,說:
“他們要你當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放牧員……”
“啊!睏盍嘁幌伦诱酒饋恚羧裟倦u一樣地站在地上。吳耀宗也站起來,站在地上看著楊柳青?戳艘粫䞍,吳耀宗說:
“楊柳青,你坐下,我全都對你說了吧!
等到呆若木雞一樣的楊柳青重新坐在炕沿兒上,吳耀宗繼續(xù)說:
“今天你走后,飼養(yǎng)處里就炸了鍋,社員們議論著,反應最強烈的就是那個李玉花,最后是由李玉花提議,說是為了懲罰你,提出要你當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放牧員。后來,社員們就一致通過了,讓你當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放牧員,你是專職長期的,還有……還有另外一個人,每天……每天由每家的男人輪流和你搭幫。還有……就是你……你必須每天住在飼養(yǎng)處里。”
吳耀宗結結巴巴地說完,如釋重負一樣出來一口長氣。
楊柳青站起來,什么也沒說,就挪動雙腿向門外走去。楊柳青走出吳耀宗家的屋子,繼續(xù)向院子外面走。走著,楊柳青機械地走著,一陣頭痛,她感覺天塌下來了,猛然砸中了她的腦袋,最后,在她的意識里,天和地之間就只剩下一條縫子。她一下子倒在地上了……
八
楊柳青醒過來了,她感覺鼻子下面火辣辣地疼痛。她睜開眼睛,看到吳耀宗正在眼前看著自己,昏暗的煤油燈光下,吳耀宗一臉焦急。楊柳青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屋子里,她知道,自己剛才是暈倒在吳耀宗家的院子里了,現(xiàn)在自己是躺在吳耀宗家的炕上。
看到楊柳青清醒過來,吳耀宗對楊柳青說:
“你剛才走到院子里暈倒了,沒有辦法,我是怕你凍著,才把你搬回屋子里來的。你嚇壞我了,為了讓你醒過來,我才使大勁掐你的人中,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人暈過去了掐人中就會醒,你現(xiàn)在一定很疼吧?”
吳耀宗說著話,看著楊柳青,就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事情一樣。楊柳青說:
“吳大哥,謝謝你!
吳耀宗說:“你起來喝點兒水吧!闭f著,伸手去搬楊柳青的腦袋,想把楊柳青扶起來。
楊柳青很順從,雙手支撐著身體坐起來。吳耀宗用手扶著她,一瞬間,楊柳青聞到了吳耀宗的氣味,一股男人身上的氣味。楊柳青猛地伸開雙臂,緊緊地摟住吳耀宗的脖子。
兩個人緊緊地摟在一起。他們的身體顫抖著,他們相互感覺到了對方那熱乎乎的肉體的溫度。
煤油燈的火苗兒在屋子里跳動。屋子里的光線愈發(fā)昏暗了。
屋子外面,很寂靜。浩瀚夜空,沒有云,沒有月亮,星星掛在上面,星光閃動……
九
還沒過正月十五,就到了打春。先前的雪還沒有化干凈,就又下了一場雪。月亮地的一切,又被大雪蓋住了。
不管怎樣,楊柳青還是當了月亮地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放牧員。
楊柳青住進了飼養(yǎng)處。月亮地的男人們樂了,當然,他們只能在心里偷偷地樂。這樣的男人是月亮地男人之中的大多數(shù)。
月亮地的飼養(yǎng)處是一排七間土瓦房。七間房子兩開門兒,西面的三間一開門兒是生產(chǎn)隊的倉庫;東面的一開門兒四間房子,格局就和月亮地的普通農(nóng)家一個樣,進門兒就是一個灶間,東屋是兩間一明的大屋,也就是以前的兩個光棍子飼養(yǎng)放牧員住的屋子,平常還是月亮地召開社員會的會場,西屋是一間房子的單間,楊柳青就被安排住在里面。
正月十一是月亮地社員們上工的日子,楊柳青也就從這一天開始,正式成了月亮地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放牧員。
楊柳青上工的第一天,月亮地生產(chǎn)隊和她輪流搭幫的是月亮地原來的老飼養(yǎng)放牧員老光棍兒?粗瞎夤鲀,楊柳青感覺有點奇怪,就是不管抽煙不抽煙,老光棍兒總是喜歡把他的一叉長的旱煙袋叼在嘴里,有時候連說話時都不拿出來。
由于前天又下了雪,厚厚的積雪又蓋住了山上的柴草,那些驢馬牛羊們都不能被撒出去放牧,就只能在牲口圈里喂養(yǎng)。好在生產(chǎn)隊里每年的秋天都會備下大垛的秸稈谷草,用來夜里和下雪天喂養(yǎng)這些大大小小的牲口們。雖說料草多的去了,但對于來自城里的楊柳青來說還是遇到了大問題。那些牛羊還倒好說,楊柳青學著老光棍兒的樣子,把那些大大小小成捆的秸稈扛來,打開捆扎的草繇子,胡亂的扔到牛羊圈里去,牛羊們一通瘋搶,小半天兒的工夫,它們也就大多都吃飽了,再從莊前的小河里的冰面上鑿開的冰窟窿里,挑來河水,倒在牲口圈內(nèi)的水槽子里,給它們喝了,它們吃飽喝足了,也就算是完事大吉。倒是那些驢馬,它們不吃秸稈,只吃谷草,而且那些成捆的谷草它們不吃,要用鍘刀鍘成細碎的一截截兒以后它們才吃。城里來的楊柳青不要說是自己用鍘刀鍘草,這鍘草的活計在以前楊柳青就是連看都沒有看到過。楊柳青和老光棍兒開始鍘草時,由楊柳青鍘,老光棍兒往鍘刀床子上面入草,可是,當老光棍兒把大把的谷草入進鍘刀床子上面時,楊柳青卻怎么用力都按動不了鍘刀片子,更不要說是鍘下來草截兒了。沒有辦法,老光棍兒就和楊柳青換個兒,由楊柳青往鍘刀床子上面入草,自己來鍘?墒,楊柳青是既不會又不敢,后來,楊柳青在老光棍兒的指導下,勉強把谷草入進鍘刀床子上面,可是,楊柳青的手指頭卻不能完全蜷回去,總是時不時地就伸直在那里,老光棍兒也不敢用力按下鍘刀片子,怕鍘刀片子鍘下來,鍘掉楊柳青的手指頭。楊柳青急得直掉眼淚,后來干脆就哭起來。老光棍兒就到旁邊跺腳,拿出叼在嘴里的旱煙袋,連說:
“作孽,作孽,真是作孽啊!
正在此時,小光棍兒來了。小光棍兒看到楊柳青抹眼淚,老光棍兒在邊上跺腳,就說:
“怎么了?老幫菜,欺負小媳婦了?不許欺負我老婆,以后再敢欺負我老婆,看我揍你。我揍死你。老婆,他對你干啥了?”
小光棍兒邊說邊看了一眼楊柳青,又對著老光棍兒做打人的動作。楊柳青站在那里低著頭不說話,還在抹眼淚兒。
老光棍兒說:“瞎說。不許胡說八道。我不會欺負人,我不欺負人!
小光棍兒說:“我沒瞎說。不欺負人我老婆為啥哭了?你說,你把我老婆咋樣了?別以為就你是好人。”
老光棍兒說:“別臭貧,快過來鍘草!
小光棍兒說:“憑啥?要我鍘草,她又不是我老婆,我剛才叫她老婆她都不答應。不管。楊柳青就不是我老婆。”
老光棍兒說:“你幫忙鍘草,以后咱們生產(chǎn)隊再打平伙(集體宰殺牛羊等牲畜,大家平分吃肉)我那份肉都給你吃!
小光棍兒說:“我不鍘草,你那份肉還不是都得歸我吃。你不孝敬我,行嗎?”
老光棍兒說:“下回不給,我說不給就不給。下回你再敢搶我的肉吃,我拿鍘刀殺你!崩瞎夤鲀赫f著,走過去把鍘刀片子抬起來,看著小光棍兒,老光棍兒的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這回小光棍兒還真的被震住了,看看鍘刀、看看老光棍兒,又看了一眼楊柳青,說:
“操,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吃肉嗎,還殺人,我鍘草,我鍘不就得了嗎!
小光棍兒說著,走過去,蹲在鍘刀旁邊,準備往鍘刀床子上邊入草。老光棍兒拍了拍鍘刀片子,說:
“你鍘,我來入,你入草,草截太長,牲口不愛吃。”
小光棍兒不情愿地站起來,接過老光棍兒手里的鍘刀木頭把子,說:
“操,你入,鍘就鍘。”小光棍兒說著,又看了一眼楊柳青,又說,“操,我早就說騾子不中嗎,騾子能駕轅還要馬干什么!
老光棍兒和小光棍兒兩個人,就你一入我一鍘地鍘起草來。楊柳青就擦干眼淚,在旁邊聚精會神地看著。
小光棍兒一邊鍘草,一邊在嘴里嘟囔:
“替老婆鍘草,不冤。替老婆鍘草,不冤……”
兩個人很快就鍘了一大堆谷草截兒。
“老幫菜,記住了,下回打平伙的肉歸我,都歸我啊。你不許耍賴!毙」夤鲀阂贿呭幉萦忠贿吀呗晫瞎夤鲀赫f。
“記住了,不耍賴,都給你吃!崩瞎夤鲀阂泊舐暤卮饝」夤鲀。
十
月亮地生產(chǎn)隊里既沒有鐘也沒有表,月亮地的社員們上工的時間走大撥的就是生產(chǎn)隊長一個人說了算,零星工種的如飼養(yǎng)放牧員們,就靠看太陽,也就是圍著太陽轉(zhuǎn),大多的時候,太陽出山就上工,太陽落山就收工。
楊柳青跟隨老光棍兒喂完了生產(chǎn)隊里的大小牲口們,太陽也就落山了。楊柳青急急忙忙的回到家里,草草地燒火做飯。楊柳青雖說還不太適應山里的燒柴草的大鍋灶,但也基本上掌握了山里大鍋灶的使用方法。煙熏火燎的一通忙活,飯總算是做好了。說是做飯,其實本就沒有什么好做的,和在城里不同,這里的糧食是他們一到月亮地來時,從生產(chǎn)隊的庫房里預支來的,就是一些粗糧,用碾子壓過后去皮,用來煮一些稀飯,再有就是一些咸菜。這些預支來的糧食,說是要用來年的工分兒頂帳。后來,楊柳青知道,山里的生產(chǎn)隊里都這樣,憑在生產(chǎn)隊里掙到的工分兒多少,分糧食吃飯。分配的方法大概是,生產(chǎn)隊的每一口人,人均一份兒基本口糧,其余就按照每家累計所掙到的工分多少再進行分配。也就是說,家里勞動力多,掙到的工分也多,就會多分到一些糧食,家里的人肚子就能吃得飽些。
楊柳青和母親還有小妹妹吃過晚飯,收拾好碗筷,就拿上被子向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處走。楊柳青感到,自己走出家門的時候,母親又留下了眼淚,小妹妹眼巴巴地在后面看著自己。楊柳青不回頭,繼續(xù)朝飼養(yǎng)處走去。她不想讓母親和小妹妹看到自己難受的樣子。楊柳青走著,也留下了眼淚。
楊柳青回到飼養(yǎng)處的時候,老光棍兒已經(jīng)幫她燒好了西屋的炕。楊柳青在炕上放好被子要睡的時候,住在東屋的老光棍兒過來了,老光棍兒拿來了自己的煤油燈,并劃火柴替楊柳青點上火,接著隨手把火柴也放在煤油燈的跟前,屋子里瞬間有了光亮,燈光雖說昏暗,但楊柳青的心里暖暖的,眼淚順著眼眶子就沖出來。楊柳青對老光棍兒說:
“大伯,謝謝!謝謝你!”
老光棍兒看了楊柳青一眼,拿下叼在嘴里的旱煙袋,對楊柳青說:
“丫頭,不說那話。什么謝不謝的,莊稼人,不用!
老光棍兒說著,走到西屋的門口,轉(zhuǎn)動兩扇木門,對著門軸和上面的門插棍兒上下看了看,回頭又對楊柳青說:
“丫頭,睡吧,好好歇著。半夜里就不要起來了,有我去給牲口添草料就中了。插好門。記住,往后睡覺,每天都要插好門!
老光棍兒說完,就向門外走去。楊柳青對著老光棍兒的背影說:
“大伯,油燈放在這里,你用啥。”
老光棍兒沒回頭,繼續(xù)走出去,說:
“我沒事。習慣了,沒有油燈,我也看得見。”
老光棍兒說著話,走到東屋去了。
十一
插好了木門,吹滅了油燈,楊柳青躺在飼養(yǎng)處的土炕上,怎么也睡不著覺。她的眼淚流了擦,擦了又流,再擦還流。索性,楊柳青就不再管它們,就讓它們?nèi)涡缘亓髦?/span>
楊柳青躺在被窩里,身下的土炕燒得很熱,屋子里很暖和。大山里的柴草多得是,只要人勤勞,就不愁沒燒的,冬天就不用睡涼炕。更何況住在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處里,牲口們吃剩下的秸稈有的是,楊柳青就更不用睡涼炕了。
屋子里黑黝黝的,楊柳青大睜著眼睛,眼淚不再流出來,許是快要流干了吧。
夜很寂靜。屋子里靜,外面也靜。楊柳青時不時地就會聽到屋子里耗子們的走動的聲音,耗子們偶爾還會打起架來,從角落里傳來“唧唧”地叫聲。外面一陣一陣地刮起風,風吹動飼養(yǎng)處南邊不遠處的牲口棚上面的棚頂,鋪在上面的干草的草葉子就會“沙拉沙拉”響,草葉子“沙拉沙拉”的響聲、羊們的噴嚏聲、牛們的喵喵叫聲、驢馬們的喘息聲夾雜在一起,都傳進屋子里來。遠處大山上夜鳥的叫聲也傳進屋子里來了,楊柳青聽著瘆的慌。
黑暗里,楊柳青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大學的校園。父親死了,再也見不到了。曾經(jīng)的家沒了,自己出生并在那里長大的城市,還能回去嗎。大學的校園,怕是只有在夢里才能走進去了吧。
楊柳青又想起了吳耀宗。楊柳青長到二十二歲,來到月亮地以前,還從沒接觸過一個成年男人的肉體。那個夜晚,當她和吳耀宗赤身裸體地摟抱在一起,她感受到了來自一個男人身體里面的溫暖和力量,她從內(nèi)心深處需要這種溫暖和力量。吳耀宗本打算留下來,求他的叔叔吳文化和婦女主任李玉花放過楊柳青,求他們不要讓楊柳青到生產(chǎn)隊里去當飼養(yǎng)放牧員,他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女人干的活計。
可是,那個晚上楊柳青知道了吳耀宗已經(jīng)接到公社和縣里的通知,要求他在三天內(nèi)到公社和縣里去,去辦理到濱海市的濱海大學上大學的推薦手續(xù),并接受縣醫(yī)院的體檢,好辦理體檢證明。楊柳青理解吳耀宗,能離開月亮地,躲開自己的叔叔吳文化和婦女主任李玉花,是吳耀宗最大的心愿。楊柳青不愿意為了自己的事情耽誤了吳耀宗,她知道,如果那樣會給吳耀宗留下終生的遺憾。所以,她就說服了吳耀宗,在第二天的一大早就到公社和縣里去了。楊柳青對吳耀宗說,自己的事情等吳耀宗辦好了一切手續(xù),回來再說。吳耀宗也就同意了。不過,說真的,現(xiàn)在楊柳青一個人躺在飼養(yǎng)處漆黑的屋子里,她還真的有點兒想他。
楊柳青努力地睜著眼睛,像是要把眼睛睜大,想在黑暗里看到點兒什么。但是,她什么也沒有看到。
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楊柳青大睜著眼睛,黑暗里她看到糊在窗欞上面的窗戶紙有些泛白,是月亮在屋子外面東南面的大山背后升上來了吧,她想。自從來到月亮地,楊柳青就喜歡看從大山背后升上來的月亮,月亮圓了的時候又大又亮,月亮缺了,月牙兒就像人的笑臉上面的眼睛。
楊柳青睡了,閉上的眼睛里又流出了眼淚。
后半夜,一把鐮刀片子從門縫兒伸進來,撥動著木門的門插,一下、兩下……插好的木門被從外面撥弄開了,門開了一條縫兒。一個人影悄悄地順著門縫兒擠進來,向著躺在炕上的楊柳青走去,就在人影走到炕沿跟兒準備把雙手伸進楊柳青的被窩里去時,又有一個人推開門走進來,這個人大步走到先前進來的那個人身后,伸手薅住先前進來的那個人的脖領子,就把他拖出門去了。就在這個時候,楊柳青被兩個人的聲音驚醒了,楊柳青聽到兩個人在門外說話。
一個人說:“老幫菜,你少管閑事兒!睏盍嗦牫鍪切」夤鲀旱穆曇簟
另一個人說:“我不管閑事,我只管缺德事兒!睏盍嘤致牫鍪抢瞎夤鲀旱穆曇。
“你再管我的閑事,我打你個老幫菜。撒手,讓我進去!毙」夤鲀旱穆曇。
“我撒開你,看你敢進去,你進,你進,你進去我就拿這鐮刀砍死你!崩瞎夤鲀旱穆曇簟
“等他媽明個兒輪到我時,我看你不在你還他媽怎么管。等著,明個兒你老幫菜不來咱就變成真老爺們兒,后個兒讓你看看,看月亮地誰還敢小瞧咱,誰敢再把我我小光棍兒叫‘騸人’!毙」夤鲀旱穆曇簟
“你缺德我看不到你,我就沒辦法,只要看了到我就得管!崩瞎夤鲀旱穆曇。
“看把你個老幫菜你媽能的,他媽不進就他媽不進。是你閨女?你他媽瞎管,真他媽瞎管。明個兒你等著,明個兒黑間里等著瞧!毙」夤鲀旱穆曇粢稽c點兒遠了。
“缺德,缺德啊。真是作孽啊,作孽!崩瞎夤鲀鹤匝宰哉Z著,在外面把楊柳青的屋門拉嚴了。
楊柳青蜷縮在被窩里面,拿被子緊緊地堵住嘴,渾身顫抖,哭泣著。
第二天的黑間里,就在小光棍兒準備撥弄楊柳青的屋門的時候,老光棍兒又及時地出現(xiàn)了。小光棍兒被老光棍兒氣得要死要活。
幾天后,老光棍兒被李玉花叫到生產(chǎn)大隊,吳文化安排老光棍兒做了大隊部的看門人。
十二
明個兒過去了。后個兒來了。
一大早曦,小光棍兒早早地起來。小光棍兒在月亮地的街上走著。他從月亮地莊外邊走到月亮地的最里邊,從最里邊走到月亮地的莊外邊;他又從月亮地莊外邊走到月亮地的最里邊,從最里邊走到月亮地的莊外邊。走了兩個來回兒后,小光棍兒來到李國文家的門口,站在門口高喊:
“李國文——強奸犯——跑拉子——你他媽給我出來,老子有話跟你說!
“騸人,怎么了,你他媽個騸人,叫我什么事,你他媽能有什么好話,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說!崩顕倪呎f邊從自家的院子里跑出來。
在月亮地村莊里,小光棍兒和李國文可說是貨真價實的一對冤家對頭。小時候,李國文仗著自己的年齡比小光棍兒大個五六歲,自己從小又長得人高馬大,就經(jīng)常欺負身材瘦小的小光棍兒。后來李國文娶妻生子,小光棍兒長到二十多歲還是光棍兒一條,李國文就喊小光棍兒“騸人”一來二去,月亮地的人們背地里就都叫小光棍兒“騸人”。小光棍兒氣得要死,更是對李國文恨得要死。李國文天生好色,又仗著自己長得人高馬大,一表人才,后來又當了生產(chǎn)大隊的民兵連長,李國文就仗著自己有貌又有權,便經(jīng)常在生產(chǎn)大隊里的各個生產(chǎn)隊染指一些年輕媳婦,屢屢得手后的李國文還上了癮,到后來便只要是能上手的女人,就老少通吃。一來二去的還真讓小光棍兒抓到了把柄,小光棍兒就喊李國文“跑拉子”,不過不是當面,而是背后,原因是小光棍兒怕李國文有權有勢,自己挨李國文的揍。到最后,也是李國文自己不做臉,竟然勾搭上了自己的還沒有出嫁的叔伯小姨子,日久天長小姨子就大了肚子。李國文的叔丈人一氣之下,就打上門來,打掉了李國文的門牙,隨后又告了官。李國文蹲了三年大牢。三年后,李國文從大牢里出來的當天,小光棍兒就站在李國文家的大門口,“強奸犯”長、“跑拉子”短地把李國文一通臭罵,把月亮地幾乎一莊的人都招了來,大家聚在李國文家門口看熱鬧。李國文自知理虧,又抹不開面子,自然不敢出來,躲在屋子里,干生氣,沒有辦法。自此,兩個人更是見面必掐。這時的李國文沒有了先前的牛氣,小光棍兒就再也不懼怕李國文。
看到李國文從院子里跑出來,小光棍兒就說:
“李國文,你個強奸犯,跑拉子,你他媽現(xiàn)在給老子聽好了,從列兒個黑間開始,老子就不是光棍了,老子是個真老爺們了,F(xiàn)在老子告訴你,打這朝后,你不能再喊我‘騸人’,咱也是個男人了,真老爺們兒。再喊我‘騸人’我就他媽對你不客氣。你個強奸犯、跑拉子!
“哈哈哈哈哈……”李國文大笑起來,笑得彎下了腰。一會兒,笑過的李國文直起腰來,斜楞著眼睛看著小光棍兒,說:
“怎么?列兒個黑間怎么了?讓叫驢操了還是你把草驢給操了?一黑間就不是光棍兒了?還變成老爺們兒了,還他媽真老爺們兒。我呸,你個‘騸人’,連驢都不操的‘騸人’。”
小光棍兒氣得憋紫了臉,嘎巴著嘴、流著哈喇子說:
“怎么……怎么著?你……你還不相信?”
李國文繼續(xù)斜楞著眼睛看著小光棍兒,說:
“不信。打死老子都不信!
小光棍兒氣憤到了極點,伸手擦了一把嘴巴子下面的哈喇子,連說話都不結巴了,說:
“操,你看不起我,你個強奸犯!
李國文故意氣小光棍兒,說:
“怎么了?‘騸人’。老子還就是看不起你。我還承認了,老子就是強奸犯。怎么了?那也比你強,不像你個‘騸人’,一輩子都摸不著個女人。我還告訴你,跟老子睡過的女人多了去了,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加在一起,比一個民兵連還要多。我氣死你!
小光棍兒并不示弱,說:
“操,你他媽吹牛。再說了,就是有一個連,老子也不稀罕。你睡的那些都是本地造兒,皮糙肉厚,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睡的一個就頂你那一個連,F(xiàn)在老子就告訴你,列兒個黑間楊柳青跟老子睡了。生氣吧,老子也告訴你,老子就睡一個,城里的,細皮嫩肉,一掐一股漿!
“哈哈哈哈哈……”李國文又像先前那樣大笑起來,笑得彎下了腰,笑得肚子疼。李國文笑過,走過來,摸了摸小光棍兒的腦袋,小光棍兒躲閃著李國文的手,說:
“你摸我干啥?老子不用你摸。”
李國文說:
“我摸摸你,看看你是不是燒的。你腦袋不熱,你沒燒糊涂。你瘋了,瘋了,你準是瘋了。楊柳青跟你睡?楊柳青會看上你?我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行樣兒,還楊柳青跟你睡了,你也配?操相,看看你憑啥。”
小光棍兒有些慫了,繼續(xù)嘟囔著:
“你愛信不信,輪到我和她搭幫,她不會鍘草,我替她鍘草,她就跟我睡了!
李國文指著小光棍兒的鼻子尖兒,說:
“呸,你他媽騙子。你騙誰啊?你們倆搭幫,你還替她鍘草。你一個人能鍘草?你騙鬼去吧,鬼都不信。你還是一個‘騸人’,‘騸人’。他媽拉巴子,你來騙我!
小光棍兒的臉比先前憋得更紫,又嘎巴著嘴、流著哈喇子說:
“實……實……實話……對……對你……說……說吧,我……我……就對她……說……說……她不跟我睡……我就弄……弄她……妹妹。她就乖乖地跟我睡了!
不知不覺間,月亮地半個村子的人們,都聚在他們兩個人周圍,大家都看著他們兩個人。尤其是月亮地的男人們更是聽得津津有味。
十三
夜里,天上沒有月亮,就連天上的星星都瞇上了眼睛,天和地之間黑得一片凝重。
楊柳青躺在炕上睡不著覺,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心里七上八下地想著心事。后半夜,楊柳青迷迷糊糊地睡了。插上了門插棍兒的屋門被從外面撥弄開了,屋門開了一條縫兒,輪到和楊柳青一同來生產(chǎn)隊里放牲口的,睡在飼養(yǎng)處東屋炕上的李國文順著門縫兒擠進來,隨手又插緊了屋門。李國文飛快地走到炕沿根兒下,迅速地把兩只手插進楊柳青的被窩里,隔著內(nèi)衣李國文的兩只手緊緊地抓住了楊柳青的兩個乳房。李國文的兩只手抓住楊柳青的兩個乳房,使勁地揉搓著,用自己的臉緊緊地貼著楊柳青的臉。楊柳青被驚醒了,“啊”地一聲尖叫。,李國文迅速地抽出右手,緊緊地捂在楊柳青的嘴上。李國文壓低聲音,說:
“別喊,是我。我是李國文,李國文!
楊柳青伸手使勁拿開李國文捂在自己嘴上的手,央求李國文說:
“李大哥,我求你,求求你,放過我吧。求你了!
李國文又把右手伸到楊柳青的被窩里,繼續(xù)兩手在楊柳青的乳房上面揉搓著,說:
“你求啥,不用求。你跟誰睡不是睡啊,我也會讓你好受的。來吧!崩顕恼f著話,淫笑一聲,已經(jīng)脫鞋上到炕上,掀開蓋在楊柳青身上的被子,就去脫楊柳青穿在身上的內(nèi)衣。楊柳青怕了,整個身子夠摟在一起,雙手雙臂緊緊地摟抱著自己的胸部。李國文撕扯著楊柳青,楊柳青急了,就對李國文說:
“我喊人了。”
李國文聽楊柳青說要喊人,就在黑暗中用左手揪住楊柳青的頭發(fā),抬起右手,照著楊柳青的臉上抽了兩個耳瓜子,楊柳青立刻感覺眼前直冒金星。李國文隨后就惡狠狠地對楊柳青說:
“我還不信了, 列兒個黑間你能讓小光棍兒那個‘騸人’睡,今兒個黑間你就不能讓我睡,我就不信我李國文有哪一樣兒頂不住那個‘騸人’,你他媽告訴我,你說!
楊柳青依然整個身子夠摟在一起,雙手雙臂緊緊地摟抱著胸部,一邊抽泣著,一邊說:
“我沒有。李大哥,我真的沒有啊!
李國文有像先前那樣,又打了楊柳青兩個耳刮子,更加惡狠狠地說:
“你怕小光棍兒那個‘騸人’弄你的小妹妹,你就不怕我也去弄你的小妹妹嗎?你說,讓不?你讓不?不讓,我馬上走,馬上就去弄你的小妹妹去,我弄死你個小妹妹!
楊柳青聽到李國文的話,不再佝僂身子,她直挺挺地仰面躺在炕上,雙手捂住臉,壓抑著聲音哭起來。李國文就去脫楊柳青的內(nèi)衣,楊柳青不再掙扎,雙手捂在臉上,繼續(xù)壓抑著聲音哭泣著。很快,楊柳青就被李國文脫得光光的,渾身上下連一條線兒都不剩。楊柳青的身軀在黑暗中泛著光,光在顫抖。李國文飛快地脫去自己的全部衣裳,大大的身體如同狗熊一樣,向著楊柳青的軀體壓過來……
屋子外面起風了,風刮動糊在窗欞上面的窗戶紙,窗戶紙在“嗚嗚”地響著。
十四
平凡的日子里的生活并不平靜。日子一天天的過去,黑夜一個個地挨著。
楊柳青每天白天到山上去放牧牲口,晚上還照舊一成不變地住在飼養(yǎng)處里。
白天,看著那些在山山嶺嶺上、在溝溝叉叉里走走跳跳的驢馬牛羊們,她真的羨慕它們,看著它們那樣自由自在,沒有煩惱,高興了就走走跳跳的,累了就趴在那里曬太陽,在山上吃飽了就回家到牲口圈里去,夜里想睡覺就可以睡覺。楊柳青真的羨慕它們了,她好想變成它們,哪怕是被人殺了吃肉都好。
夜晚,楊柳青害怕每一個夜晚。月亮地的夜晚怎么了?月亮地的男人們怎么了?月亮地每天來和她搭幫放牧牲口的男人們啊。一個個黑夜過去,月亮地的男人們,他們大多都和李國文一個樣。
今天,張三對她說:“你怕李國文弄你的小妹妹,你就不怕我張三也去弄你的小妹妹嗎?你說,讓不?你讓我不?不讓,我馬上走,馬上就去弄你的小妹妹去。我弄死你個小妹妹!
明天,李四對她說:“你怕張三弄你的小妹妹,你就不怕我李四也去弄你的小妹妹嗎?你說,讓不?你讓我不?不讓,我馬上走,馬上就去弄你的小妹妹去。我弄死你個小妹妹!
后天……
還有后天的明天……
還有后天的后天……
楊柳青欲哭無淚了。
十五
清明節(jié)到了,月亮地的人們一大早曦都去了墳地,莊前莊后的山坡子上面哪哪都是人,人們在他們離去的先人們的墳頭上面添土燒紙錢兒,寄托他們對親人們的思念。
楊柳青一整天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父親,父親的遺體火化后,怕那些人來挫骨揚灰,他生前最鐘愛的一個學生就悄悄地把父親的骨灰?guī)ё吡,到現(xiàn)在,連楊柳青都不知道父親的骨灰被安放在什么地方了。
晚上,照舊忙忙碌碌了一天的楊柳青,來到供銷社在生產(chǎn)大隊的代銷點兒。楊柳青在代銷點兒里買了一些包裝紙,把它們裁成方塊兒,就當做是紙錢兒。楊柳青在月亮地村莊外面的小河邊上,把那些“紙錢兒”燒了,楊柳青跪在小河邊上,聽著小河里向遠處流去的河水的“嘩嘩”的聲響,楊柳青只能流淚,靜靜地流淌眼淚,她不想說什么,她不想讓另一個世界里的父親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苦難。
楊柳青燒完紙,就回到飼養(yǎng)處的西屋里睡下了。
黑間里,住在飼養(yǎng)處東屋的月亮地的男人,到楊柳青住的西屋來,在楊柳青的身上一通發(fā)泄,過后走了。
大早曦,楊柳青病了。楊柳青感覺頭暈、身上沒有一點點兒力氣,什么東西都不想吃,后來惡心、再后來就嘔吐起來,肚子里翻江倒海一樣,到最后連胃里的酸水兒都吐了出來。
楊柳青真的不想從炕上爬起來,她想,要是能靜靜地在炕上躺上一個整天兒,那該有多好啊。在這一整天兒里,她情愿什么都不吃,還可以什么都不喝,反正,她什么都愿意?墒,不行啊。她知道,自己不自己的,沒什么,倒是那些驢馬、牛羊們的大大小小的幾百張嘴,都在等著她,它們不吃不喝是絕對不行的。如果讓這幾百頭牲口餓了肚子,不要說是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就是月亮地生產(chǎn)隊也是會處理自己的。想著,楊柳青就從炕上爬起來了。
到山上去放牧的路上,楊柳青又一陣頭暈目眩,接下來一陣惡心就蹲在路邊上了,翻江倒海一樣的把早晨勉強喝到肚子里的一碗小米粥都吐了出來,吐到最后,又是連胃里的酸水兒都吐了出來。
楊柳青在最后面趕著牲口們繼續(xù)朝山上走,搭幫的男人走在最前面,追趕著那些跑得快的驢馬們,一頭乳牛和它的犢子走在最后面,牛犢子才生出來沒幾天,跑不快,它的媽媽好像有意走在后面,在等它。楊柳青吆喝它們想讓它們走快些,可是它們還是走不快,乳牛就那樣慢慢騰騰地走著。楊柳青走著,看著乳牛和它的犢子,突然好像遭到了雷擊,渾身上下一個激靈,瞬間一下子涼到了心里。她想,自己一定是懷了身孕,要不女人每個月那一點兒最明顯的特征這回自己怎么沒有表現(xiàn)啊。楊柳青差點兒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楊柳青恍恍惚惚的過了一天。在這一天里,她感受到了死,死不成,活,活不了的難熬滋味。她需要有人幫助,她尤其迫切地需要,得到一個男人的幫助。在這一天里,她想了月亮地的大部分男人,她把月亮地那些讓她生不如死的男人們都想了個遍,她怎么都想不出有誰會幫助自己。最后,她還是想到了吳耀宗。吳耀宗會幫助自己的。只有吳耀宗能幫助自己,她想。她感覺,不管自己肚子里的“東西”是不是吳耀宗的,吳耀宗都是會幫助自己的,她從心底里相信吳耀宗。她堅信,吳耀宗是一個好人。況且以她掌握的一些生理衛(wèi)生方面的知識,從時間上來推算,自己肚子里的“東西”就是在那個夜晚吳耀宗種下的果實。
楊柳青心急火燎的吃過晚飯,但是感覺天怎么都黑不下來。后來,天終于是黑了。天黑透了的時候,楊柳青就在飼養(yǎng)處和吳耀宗家的大門口之間來回地徘徊。不知道經(jīng)過了幾個來回,楊柳青終于等到了走出院子來上茅房的吳耀宗。楊柳青顧不得羞澀,就直截了當?shù)膶且谡f:
“吳大哥,我終于等到你了,我找你有事!
吳耀宗“啊”了一聲。黑暗中楊柳青的突然出現(xiàn),好像把吳耀宗嚇了一跳。一會兒,吳耀宗像是定住了神兒,對楊柳青說:
“楊柳青,我家里的在屋里,今天不方便!
黑暗里,楊柳青感覺自己的臉滕地一下發(fā)燒,一下子就燒到了耳根。楊柳青趕緊對吳耀宗說:
“吳大哥,你誤會了。我來……我來是有事……有事求你幫忙!甭牭絽且谶@樣說,此時的楊柳青說話有些猶豫。她特意強調(diào)是有事求吳耀宗,對吳耀宗說話時,把“求”字說得很重。
吳耀宗“哦”了一聲, 問楊柳青說:
“什么事?你說吧,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幫你!
黑暗里,楊柳青看不到吳耀宗的表情,但是感覺到,吳耀宗的聲音好像不冷不熱的。楊柳青的心里涌出一絲絲涼意,就壓低聲音,對吳耀宗說:
“我有了!
“啊,有了?”
楊柳青感覺,黑暗里,吳耀宗的嘴一定張得挺大,眼睛瞪得很圓。楊柳青硬著頭皮,接著說:
“是,我懷孕了!
接下來,吳耀宗在黑暗里沉默了好久,才對楊柳青說:
“楊柳青,你說吧,要我怎么幫你?”
楊柳青感覺,吳耀宗的聲音更加冷淡了,剛才的一絲絲涼意,一下子就放大了,瞬間涌入心底,她的心冰涼的。她鼓了鼓勇氣,對吳耀宗說:
“我……我想求你幫忙替我找一個醫(yī)院,把……把這‘東西’弄下去。如果能找著一個可靠的先生就最好了!
楊柳青說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站在黑暗里,等待著吳耀宗答復自己。吳耀宗說:
“這個事兒,我得想想。你讓我好好想想!
“唉!睏盍鄧@了一口氣,對吳耀宗說:
“吳大哥,我知道你就要走了,本來不想給你添麻煩,可是我人生地不熟的,這一天我想了一圈兒又一圈兒,怎么也沒有辦法,這才來找你。我還知道離開月亮地,到大學里去上學,是你最大的心愿。吳大哥,你放心,我不會耽誤你的,我只求你幫忙給我找一個醫(yī)院或者找一個先生就行了。我不用你給我花一分錢,到了醫(yī)院或者見到先生,我都不會對他們說,這‘東西’是誰的。吳大哥,你放心吧!
“楊柳青,你是說,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嗎?你不是想威脅我把?”吳耀宗問楊柳青說。
黑暗里,楊柳青感覺到了吳耀宗臉上的溫怒,楊柳青趕緊對吳耀宗說:
“不。不。不是,真的不是。吳大哥你誤會我了!
“吳耀宗,你掉大糞窖里了?拉個屎這半天。”是吳耀宗的媳婦在屋門口喊叫吳耀宗。
“哎,中了。就回去!眳且谮s緊答應完媳婦,又對楊柳青說:
“中了。楊柳青,你先走吧,我明天晚上找你!
“好。吳大哥,我等你。麻煩你了,謝謝你,吳大哥。還有,吳大哥,你不要多想,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真的,吳大哥!睏盍嗾f完,走了。
十六
楊柳青死了,死在月亮崖下面。
楊柳青是在邦晌火的時候被人發(fā)現(xiàn)的。楊柳青死的很慘,她是從月亮崖上的平臺上面掉下來的,整個人都被摔得散了架了,尸體看著慘不忍睹。
月亮地熱鬧了,人們震驚了,就連臨近村莊的人聽說后都來了。人們圍在月亮崖下面,邊看邊議論著:
“真慘啊,可憐啊,太可憐了。早曦還是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好好的一個大活人,咋這么不小心啊,從那么高處掉下來,哪有個活啊!
“是不是抓‘替死鬼兒’啊,讓‘張秋英’抓了替死鬼兒了吧!
“興許是想不開,個人跳下來的呢!
“好死不如賴活著,有什么想不開的,非得把個人作踐死?”
“有什么想不開的,換你試試?細皮嫩肉的一個大閨女,整天滿山追著一群牲口跑,黑間還得睡在飼養(yǎng)處里,對面屋還睡著一個大老爺兒們,孤男寡女啊。唉……”
“不會是有人推搡下來的吧?”
“是?誰敢說啊。人命關天那!
“上報吧。趕緊報案啊!
有人一溜小跑著去大隊部報了信兒。大隊部里,吳文化聽說楊柳青死了,也是大吃了一驚。吳文化把長山谷全生產(chǎn)大隊里唯一的一部電話機,左搖一通、右搖一通,說什么都沒能打出去一個電話,經(jīng)過查看,是電話機的干電池沒電了,兩個大大的干電池都漏了湯。吳文化只好讓來報信兒的人去叫自己的侄子吳耀宗,讓他到公社去跑一趟,去公社報個案。怎么說都是人命關天啊,就是他吳文化也不敢怠慢。
后半晌縣公安局來了一大幫警察們,他們有男也有女。他們拿出照相機“咔、咔、咔”地一陣子照相,又一通上上下下地查看?h公安局的法醫(yī)對楊柳青的尸體就地做了解剖,發(fā)現(xiàn)楊柳青已經(jīng)有了將近兩個月的身孕,肚子里的胎兒有大葡萄粒兒大了。
尸體解剖完了,就出現(xiàn)了一個最現(xiàn)實的問題,楊柳青在月亮地刨去她的母親和她的小妹妹,就再也沒有別的親人,楊柳青的母親本來就臥病在炕上,聽說了楊柳青的死訊后馬上就昏死了過去,楊柳青的小妹妹被嚇得呼天喊地,后來招來了相鄰居住的幾個女人們,幾個女人們對著楊柳青她母親又是掐人中、又是刮前心撓后背的一陣折騰,楊柳青她母親才蘇醒過來,F(xiàn)在是更不能下炕走路徹底地撂在炕上了,連話都說不出來,就只剩下以淚洗面了,就靠楊柳青的小妹妹炕上抗下、喂水喂飯、端屎倒尿的伺候著,更不用說是來給閨女收尸了。經(jīng)縣公安局和生產(chǎn)大隊革委會協(xié)商,決定由大隊革委會負責,把楊柳青的尸體就地埋葬在月亮崖下面的山坡上。大隊革委會找人挖好了土坑,一個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楊柳青的整個人從月亮崖上面掉下來后,已經(jīng)被摔了個七零八落的了,現(xiàn)在又經(jīng)過了解剖,怎么都沒法下手,就找不到收尸的人。后來,在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部里看門兒的,月亮地原來的飼養(yǎng)放牧員老光棍兒聽說了楊柳青沒有人給收尸,就主動來了。老光棍兒說:
“楊柳青苦命,來月亮地后活著沒得著好,死了又沒落下個全尸。我一個老光棍子,沒兒沒女的,沒什么好怕的,再說了,我都是土埋脖頸子的人了,就更不怕了。就讓我送她走吧!崩瞎夤鲀和A艘幌,嘆了一口氣,拿下叼在嘴里的旱煙袋,又說:“但愿,等到我死后,有人把我也送走就行了!
圍觀的人群里,有人留下了眼淚。
沒有棺木,老光棍兒看著楊柳青散落著的尸體,問吳文化說:
“吳主任,這人死了,死在月亮地了,怎么著我們月亮地也不能讓人家土壓著臉走吧?”
吳文化沉下臉來,看了老光棍兒一眼,不耐煩地說:
“那照你說怎么辦?你總不會是想讓我為她楊柳青現(xiàn)在去放樹、拉板子、再打棺材吧?她是我媽?是你媽嗎?”
老光棍兒說:“她不是你媽,她也不是我媽,她就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女人,我也沒有那個意思!
吳文化瞪了一眼老光棍兒,猛地對著地上吐了一口吐沫,說:
“那你什么意思?趕快,塊。把這些東西練吧練吧扔到坑里,找塊兒破炕席頭子蓋上,埋了得了。就你事兒多。”
“不。”老光棍兒堅定地說了一個不字,看了在場的人們一圈兒,又看著吳文化,堅定地說:
“今天站在這兒的人,有月亮地莊里的,也有外莊來到,今天我對大家伙兒說一句話,也是一句實話,我這一輩子活了六十多年了,從來都沒求過誰。大家說是吧?”
“是!
“不錯!
“是啊”
人群里有人附和老光棍兒說。
吳文化急了,更加不耐煩地高聲說:
“廢話少說,有屁快放!
這時,縣公安局辦案的人走過來,對吳文化說:
“讓他把話說完吧!苯又謱瞎夤鲀赫f:“老同志,你說吧。”
老光棍兒就接著說:“好。我說。今天不為楊柳青,楊柳青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今天就為了良心,站在這里求吳主任、求月亮地的鄉(xiāng)親。月亮地的飼養(yǎng)處里有一個馬槽,是前年木匠做活兒時我讓多做了一個,留著備用的,后來一直沒有用過,到現(xiàn)在一直放在飼養(yǎng)處堆東西的雜物棚子里面,我想把它的四條腿兒拿鋸拉掉,抬來給楊柳青當個棺材,再從飼養(yǎng)處找兩塊兒木板子蓋在上面就得了。就算積個德,就算我們月亮地積個德。中吧?大家說?”
“中。中啊!
“人都死了,一個破馬槽,有什么不中的。”
人群里又有人小聲附和。
吳文化揮了揮手,說:
“好了,好了。抬去吧,抬去吧,快抬去!
天擦黑的時候,楊柳青的尸體被老光棍兒親手安放在從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處抬來的的馬槽里面,馬槽是拉掉四條腿兒后提前下到土坑里面的,兩塊兒木板子在馬槽上面蓋好后,老光棍怕土順著兩塊兒木板子的縫子漏到馬槽里面去,又去找來一些柴草鋪在上面,最后有幾個月亮地的老人和老光棍兒一起鏟土,把楊柳青埋了。
老光棍兒對幾個老人說:
“等不到三天以后圓墳兒了,老哥兒幾個多受累,我們多鏟點兒土,就事兒,就把墳兒圓了吧!
幾個人沒說什么,老光棍兒也不再說話,大家默默地鏟土。
月亮地村莊后面,月亮崖下的山坡上面,就有了一座孤零零的新墳包。
縣公安局經(jīng)過慎重推敲分析,初步的結論是他殺。就是說,在月亮地有人謀殺了楊柳青。
縣公安局的結論就像是在月亮地投下了重磅炸彈,月亮地開始人心惶惶起來,那些曾經(jīng)強迫楊柳青和自己發(fā)生過關系的男人們,更是感到人人自危,心里都慌慌的。
縣公安局對月亮地的男人們逐一排查,一遍遍地過篩子。三天后,公安局控制并決定帶走張建國,就是月亮地的小光棍兒。直到這時,月亮地的人們才想起來,原來小光棍兒還有一個大名叫張建國。
縣公安局經(jīng)過一系列的調(diào)查取證后,最后的結論是,張建國拿楊柳青的小妹妹對楊柳青進行威脅,對楊柳青實施了強奸,致使楊柳青懷孕。后來,張建國懼怕事情敗露,就利用和楊柳青搭幫(楊柳青死去那天,正好是小光棍兒和楊柳青搭幫)放牲口的時機,將楊柳青哄騙至月亮崖上,乘楊柳青不備,將其推下,致其死亡。
縣公安局辦案的人說,小光棍兒的案子人證物證齊全。人證就是李國文還有幾個月亮地的社員,李國文說,是小光棍兒親口對自己說的,就在他第一次和楊柳青搭幫放牧的那個夜里他睡了楊柳青!捌鋵崗埥▏蔷褪菑娂,強奸。”李國文強調(diào)說。那幾個人也證明,那天確實是小光棍兒自己親口對李國文說的,他拿楊柳青的小妹妹來威脅楊柳青,最后睡了楊柳青。物證就是楊柳青肚子里懷著的將近兩個月的孩子,算起來那個黑間到現(xiàn)在正好將近兩個月。
小光棍兒就要被縣公安局帶上警車押走的時候,自從埋葬了楊柳青,這三天來一直躲在大隊部看門人居住的屋子里的老光棍兒從屋子里出來了,他說他找公安局辦案的人有事兒。這時,已經(jīng)被帶上了手銬的小光棍兒看到老光棍兒,就對老光棍兒大喊:
“你個老幫菜,你可來了啊,你一定要替我證明,證明啊,都是你給我壞菜來著,我什么事兒都沒干成,是吧?你說呀!
小光棍兒被人帶到一邊去了?h公安局辦案子的人問吳文化怎么回事,吳文化告訴縣公安局的辦案人員說,老光棍兒和小光棍兒是月亮地生產(chǎn)隊以前長期在一起搭幫當飼養(yǎng)放牧員的,好像有話要說?h公安局辦案子的人就問老光棍兒說:
“老同志,你出來找我們有什么事?”
“我……我……我想替小光棍兒作……作……作個證。”老光棍兒嘴里叼著旱煙袋,緊張得說話有些結巴。
“作證?做什么證?”縣公安局辦案子的人又問老光棍兒。
老光棍兒右手拿出叼在嘴里的旱煙袋,抬起左腳,在鞋底子上面磕掉煙袋鍋子里面的煙灰,定下神來,說:
“我證明,小光棍兒沒有欺負成楊柳青。”
“你怎么知道?說話要講證據(jù)。有證據(jù)嗎?老同志,你說話是要負責任的!笨h公安局辦案子的人滿臉嚴肅,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老光棍兒看。
“在那兩個黑間里,都……都是……是我給他壞了事兒,他……他是想來著,他……他都沒有成!崩瞎夤鲀河悬c兒打怵,硬著頭皮繼續(xù)說。
“你為什么要壞他的事?”縣公安局辦案子的人臉上有了笑容,接著問老光棍兒說:“老同志,你不會也是心有所圖吧?”
在場的人們都笑起來。老光棍兒騰地紅了臉,說話又結巴起來:
“我……我……我就知道他要欺負楊柳青,我……我又看著楊柳青可憐,我……我就在黑間里看著小光棍兒。”
在場的人們又都笑起來,婦女主任李玉花都笑彎了腰。
老光棍兒的臉憋得更紅了,到后來都要憋紫了?粗藗兇笮Γ瞎夤鲀荷鷼饬,說:
“不管了。我嘴笨,我說不好,你們愛咋著咋著吧。咋著你們也不會冤枉好人吧?”
說完,老光棍兒一甩袖子走了。
縣公安局辦案子的人不笑了,看著老光棍兒的背影說:
“這個老同志,有意思。夜里不睡覺。多虧找到了罪犯,要不就成了嫌疑人了!
吳文化說:“兩個人在一起搭幫時間長了,有交情,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小光棍兒被塞進了警車,就在警車開動的時候,小光棍兒對圍著警車看熱鬧的人們說:
“不用送我,我去幾天就回來。”
張建國被抓走了,月亮地的男人們輕松了,就連月亮地的女人們都松了一口氣兒。
十七
時間又過去了幾個月,月亮地迎來了兩件大事。這兩件事不單單是月亮地的兩件大事,對于月亮地所在的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來說,同樣是兩件大事。
其中一件大事是個大喜事,那就是經(jīng)過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貧下中農(nóng)選拔,生產(chǎn)大隊革委會、公社革委會、縣革委會層層推薦的吳耀宗,終于以工農(nóng)兵大學生的身份被濱海大學錄取了。吳耀宗成了月亮地村祖祖輩輩出來的第一個大學生,也是月亮地所在的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祖祖輩輩出來的第一個大學生。按照錄取通知書上面約定的日期,三天后,吳耀宗就要動身到濱海市,去濱海大學里報到去了。
還有一件大事,說不上是悲事、慘事,還是喜事。就看對于誰來說了。對于已經(jīng)死去的楊柳青和她的親人來說是喜事吧,有人給她們報仇了。對于小光棍兒來說,就大悲大慘了。那就是小光棍兒張建國被縣中級人民法院宣判了死刑,罪名是強奸殺人。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各個村莊里顯眼的墻上都被貼上了縣中級人民法院的布告。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革委會在同一時間還接到了縣公安局的通知,就是三天后由縣公檢法聯(lián)合組織召開的公判大會將在月亮地召開,要求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革委會組織全體社員群眾參加。公判大會后,就在月亮崖下面楊柳青的墳包旁,作為臨時刑場,對小光棍兒張建國執(zhí)行槍決。小光棍兒張建國成了月亮地祖祖輩輩的第一個被槍斃了的犯人,也是月亮地所在的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祖祖輩輩的第一個被槍斃了的犯人。
這樣算下來,吳耀宗起身去渤海大學報道的日子和公判大會的日期,正好趕在了同一天。
吳文化組織召集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革委會的全體干部成員們開會,吳耀宗作為生產(chǎn)大隊的民兵連長、革委會委員,參加了生產(chǎn)大隊革委會的最后一次會議。在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會議室里,吳文化對坐在長條板凳上的生產(chǎn)大隊革委會的全體干部們說:
“同志們,也許大家都知道了,月亮地出了兩件大事。先說月亮地的第一件大喜事,不對,這不光是月亮地的大喜事,這是我們?nèi)L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大喜事、也是我們?nèi)绲拇笙彩、也可以說是我們?nèi)h的大喜事。什么大喜事呢,那就是,我的侄子,也就是我們的民兵連長吳耀宗,經(jīng)過貧下中農(nóng)選拔,經(jīng)過各級革委會的層層推薦,終于被濱海市的濱海大學錄取了,成了月亮地的第一個大學生,還是不對,應該是我們?nèi)L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第一個大學生,祖祖輩輩的第一個大學生啊。”
吳文化說到這里,大隊部里想起了一陣掌聲,十幾個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革委會干部一起鼓掌。等到掌聲停下來,吳文化又說:
“還有一件大事,也是不用我說大家都知道的,法院的大布告都早就貼到墻上了。小光棍兒三天后就要讓縣公檢法給槍斃了,要在我們這里開公判大會!
吳文化說到這里,見大家又要鼓掌,就急忙伸出手來制止大家。吳文化接著說:
“這件事大家就不要鼓掌歡迎了,我們這幾天只管組織好社員群眾參加就是了。還有,我們今天只是重點說第一件事。下面就讓我的侄子,我們的民兵連長吳耀宗講幾句話!
吳耀宗一下子紅了臉,低下頭,說:
“我沒什么可講的。我就不說了!
吳耀宗說完看了一眼在場的所有人,又看著自己的叔叔,這時婦女主任李玉花趕緊說:
“吳耀宗,說兩句兒。怎么能不說呢?這樣大喜的事兒,怎么能不說呢?快說吧。”
“講兩句兒。說吧,”革委會的干部們附和著說。
“大家鼓掌歡迎!崩钣窕ㄕf著,帶頭鼓起掌來。干部們又跟著鼓掌。
吳文化大聲又充滿威嚴地說:
“吳耀宗,站起來,說說!
吳耀宗就站起來,低著頭,說:
“我一定好好讀書,不管將來走到哪里,我都不會忘記月亮地,不忘月亮地的父老鄉(xiāng)親。我說完了!
說完,吳耀宗又坐在長條凳子上面。
李玉花正要說什么,吳文化伸手制止她。吳文化看著吳耀宗,說:
“算了,我看他也說不出什么來。不過,我糾正一下,吳耀宗,你說得不對。好好讀書是對的。不是不管將來走到哪里,你哪里都不能去,我是說將來等你畢業(yè)后,你要回來,要回到長山谷來,要回到月亮地來。為了我們的長山谷,為了我們的月亮地、為了我們的生產(chǎn)大隊的貧下中農(nóng)們做點兒貢獻。記住,我的話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眳且谶B連點頭說。
吳文化站起來了,像是要做什么重大的決定。果然,吳文化掃視了干部們一圈兒后,說:
“現(xiàn)在,我有一個提議,就當是為了我的侄子,我的親侄子,我以權謀私了。那就是,我提議,吳耀宗去濱海大學讀書走時,用我們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專業(yè)隊(生產(chǎn)大隊的副業(yè)隊)的馬車送他到縣城,要一直把他送到縣城的汽車站里去。不是一掛馬車,而是要用兩掛馬車,每掛馬車還都要四套牲口,四套牲口的,選最好的馬,記住,每匹馬的頭上都要戴上大紅花,就像過去的狀元騎著的高頭大馬一個樣。大家說,好不?”
“好。就這樣。”干部們答應著。
吳耀宗趕緊又站起來,紅著臉說:
“不用了,我一個人走就行了!
吳文化說:
“那怎么能行,怎么能讓你一個人走啊。吳耀宗你不要管了。好,就算通過了。這件事就這樣辦了。我還有一件事,就是,吳耀宗到濱海大學讀書去的路費,也由我們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來出,大家看行嗎?”
“行。”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干部們又一次答應著。
“路費就不用了!眳且谟终酒饋碚f。
“好,好了。吳耀宗,你就不要說了,你就不要推辭了。兩件事兒都通過了。好了,就這樣了。”
吳文化說完,吳耀宗還是站在那里看著大家,好像還有什么話要說,就是看上去挺猶豫。吳文化看出來了,問吳耀宗說:
“吳耀宗,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吳耀宗又猶豫了一下,用目光掃了大家一眼,然后看著吳文化一個人說:
“叔,我想提前一天就走!
“為什么?”吳文化說完,兩只眼睛盯著吳耀宗看。
吳耀宗低下頭,聲音低低地說:
“不為什么。就是想先走一天!
吳文化像是看透了吳耀宗的心思一樣,說:
“吳耀宗,你坐下。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不想和槍斃小光棍兒張建國的日子趕在同一天里,是吧?”不等吳耀宗說什么,吳文化掃視了人們一圈兒,接著說:
“我看沒什么,不就是槍斃一個小光棍兒嗎,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槍斃他的,你走你的。話再說回來,那天你走得早,說不定當小光棍兒一槍被斃了的時候,你都已經(jīng)到了地方了。再者說了,那天人多,不單單是我們生產(chǎn)大隊的人,還有好多外生產(chǎn)大隊的人也一定會來看熱鬧。人多,正好順便歡送你嗎。大家說,我說的對嗎?”
“對,對,就是嘛!鄙a(chǎn)大隊的干部們說。
“我們還應該讓我們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來,讓他們敲鑼打鼓地歡送。”生產(chǎn)大隊的干部里有人提議說。
“好。敲鑼打鼓,歡送。”干部們齊聲附和。
“好。好了。這件事就這樣了定了。明天就把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人都召集來,讓他們歡送一下!眳俏幕詈笈陌鍍。
說完話,吳文化吩咐三天后由李玉花代表生產(chǎn)大隊到縣城里去送吳耀宗,吳文化還說,要不是趕上那天縣公檢法的人們要到月亮地來槍斃小光棍兒,他自己一定會親自去送自己的侄子吳耀宗。說完,吳文化就讓大家散會了。吳耀宗也就沒再堅持著說什么。
三天后的一大早曦,生產(chǎn)大隊的兩個車豁子就把天還沒亮就套好的兩掛馬車,趕到吳耀宗家的大門口兒來了。兩掛馬車都是四套牲口的馬車,每一匹馬的頭頂上面都被戴上了用紅紙扎成的大紅花。這些紅花都是李玉花操辦的。
用生產(chǎn)大隊的馬車送吳耀宗去縣城里的汽車站,是在幾天前就經(jīng)過生產(chǎn)大隊革委會開會研究決定了的。吳耀宗又是整個生產(chǎn)大隊所在山溝里出來的第一個大學生,社員們自然沒有人說什么。只是看著。
婦女主任李玉花大老早的就到吳耀宗的家里來了,她給吳耀宗的胸前也戴上了大紅花。吳耀宗看上去就像過去中了狀元的人,又像是一個新郎官兒。李玉花還吩咐吳耀宗的媳婦,一定要和自己一起去,把吳耀宗送到縣城里的汽車站去,然后再坐著生產(chǎn)大隊的馬車再回來。
吳耀宗胸前戴著大紅花走出家門,他和他的媳婦坐上了前面的一掛四套馬車,后面的一掛四套馬車上面,是吳耀宗的行李還有代表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革委會和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全體社員,到縣城里去送吳耀宗的婦女主任李玉花。
這時又響起了鑼鼓聲,是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趕來為吳耀宗送行了。
這個時候,太陽還沒有出山,人們都已經(jīng)從四面八方向月亮地走來了,人越聚越多。
當兩個車豁子甩響長長的鞭子,趕著兩掛四套馬的馬車準備起程時,月亮地的莊里莊外已經(jīng)黑壓壓的都聚滿了人,就連村莊前面的小河的河灘上都擠滿了人。月亮地所在的長山谷生產(chǎn)大隊的總人口一共不到兩千人,可是聚集在月亮地的人看上去比三千還要多,多出來的人大多都是臨近生產(chǎn)大隊來看熱鬧的社員們。
兩個車豁子不斷地甩動長長的鞭子,鞭子“啪啪”地響著,八匹頭頂上面戴著大紅花的高頭大馬昂著頭、揚起馬蹄向前走著。
人們閃開一條道兒,兩掛馬車在人縫子里面行走著。
鑼鼓敲打著。
兩掛馬車、八匹大馬,在幾千人注視的目光里漸漸地走遠了。
后面的鑼鼓繼續(xù)敲打著。人們的目光注視著漸漸遠去的兩掛馬車。兩掛馬車在人們的視線里消失了。
十八
太陽從東面的山頂上升起來一竿子高的時候,四五輛三輪挎子和兩輛軍用解放大卡車組成的車隊一字排開著,沿著狹窄的土路向月亮地開過來了。山里的土路狹窄又坑坑洼洼,再加上路邊子上都是停停走走的等候看熱鬧的人群,所以一隊車輛都開得很慢。
開在前面的四五輛三輪挎子上面分別坐滿了縣公檢法的人們。
第一輛軍用解放大卡車前面的保險杠上面,矗立著一塊大大的木頭牌子,木頭牌子上面“刑車”兩個大字看上去特別扎眼。卡車后箱上面,小光棍兒倒背著雙手被五花大綁著站在卡車的后箱上,脖子上掛著一塊兒寫著“強奸殺人犯張建國”的紙牌子,“張建國”三個字被打了大大的紅叉子。兩個全副武裝的解放軍縣中隊的戰(zhàn)士,一左一右拽著小光棍兒的兩只胳膊,兩個人分別用手壓著小光棍兒的兩個肩膀,在他們的后面還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縣中隊戰(zhàn)士,不同的是,前面的兩個戰(zhàn)士腰里挎著手槍,后面的兩個戰(zhàn)士雙手緊緊握著半自動步槍。在他們的兩邊和后面,還有十幾個荷槍實彈的縣中隊戰(zhàn)士,站在軍用解放大卡車車廂的兩邊和后面。小光棍兒站在解放卡車的后箱最前面,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兩只眼睛里面的目光有些呆滯,就那樣的看著眼前的人群。
第二輛軍用解放大卡車的后箱上面也站滿了人。最前面也站著十幾個犯人,這些犯人表情各異,他們中有男有女,年齡有大有小,脖子上也都掛著紙牌子,紙牌子上面同樣寫著他們的罪名和名字,不同的是,他們的名字上面沒有被打上大大的紅色叉子。還有一個最大的不同是,他們還沒被倒背著雙手五花大綁上,只是雙手都被帶上了手銬。他們都是在今天就要被公開宣布正式逮捕的人犯,也是順便來給就要被執(zhí)行槍斃的小光棍兒來陪綁的。在這輛卡車上面,除去每個犯人身邊站著的兩個全副武裝的縣中隊戰(zhàn)士外,他們的后面也站滿了十幾個荷槍實彈的縣中隊戰(zhàn)士。
車隊開到月亮地的莊外邊的飼養(yǎng)處,再往前就怎么也開不動了,看熱鬧的社員群眾把月亮地村莊里里外外的土路插了個嚴絲合縫,就連飼養(yǎng)處的院墻上面、牲口棚上面都爬滿、站滿了人。原定要開進月亮地村莊里面的車隊,就只能在飼養(yǎng)處前面停下來?h公檢法的人們臨時決定,公判大會就在飼養(yǎng)處前面召開。站在兩輛解放卡車后箱后面的那些荷槍實彈的縣中隊戰(zhàn)士們,紛紛跳下卡車,讓社員群眾后退,在月亮地的飼養(yǎng)處前面騰出一塊兒空地,兩輛解放卡車被打開后箱的車廂幫后并排著停在一起,做了公判公捕大會的宣判臺。那些荷槍實彈的縣中隊戰(zhàn)士就在由兩輛卡車拼成的宣判臺周圍負責警戒。
公判公捕大會開始,縣公檢法的相關人員們就都跳上宣判臺。公檢法里主持公判公捕大會的人一通震懾力極強的講話過后,宣布公判公捕大會開始,首先對來給小光棍兒陪綁的其他十幾個人犯進行公開宣布逮捕。當宣判員念到一個人犯的名字,就有一個人犯被兩個縣中隊的戰(zhàn)士帶到公判臺的最前面,這時候戴在犯人手上的手銬已經(jīng)被去掉了,宣判員逐條宣布過人犯的罪行后,大聲宣布將該人犯正式逮捕,這時就有一個早已等候在該人犯身后的公安人員抬起一腳,在后面踹在人犯的大腿肚子上面,人犯就一下子跪在宣判臺上,公安人員就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繩子,快速地在后面把人犯五花大綁地緊緊捆起來。
人犯們一個個地被宣布逮捕,一個個地被五花大綁。社員群眾們大多都沒有記住他們的名字,也記不大清楚他們犯了什么罪。人們不怎么關心他們,人們想看的更不是他們,人們想看的而是就要被槍斃了的名字叫做張建國的小光棍兒。
最后,小光棍兒被帶到公判臺的最前面。這時人們才看清楚,小光棍兒的雙腳上面還被戴上了腳鐐。宣判員咬牙切齒地歷數(shù)了小光棍兒張建國強奸殺人的罪行后,高聲宣布判處張建國死刑立即槍決。小光棍兒的兩條腿一下子就軟了,要不是兩個縣中隊的戰(zhàn)士在兩邊架著他,他的整個身子就一下子癱軟下去,倒在宣判臺上面了。
小光棍兒第一個被兩個縣中隊的戰(zhàn)士從兩輛卡車拼成的宣判臺上面拎著跳下來,其他的十幾個犯人也被縣中隊的戰(zhàn)士們逐個地從卡車上面拎著跳下來。人們看到,他們大多都是自己從宣判臺上面跳下來的。小光棍兒的腿已經(jīng)徹底軟了,邁不了步了,就那樣地被兩個戰(zhàn)士拎著走在前面,后面走著一長串兒十幾個已經(jīng)被宣布逮捕了的人犯,他們也是每個人都被兩個縣中隊的戰(zhàn)士左右駕著,有的人犯也是雙腿開始打顫,機械地邁動雙腿,朝前走著。
那些荷槍實彈的縣中隊的戰(zhàn)士們,前后左右地分成幾撥,把這些被捆綁、被架住的犯人們夾在中間。犯人和戰(zhàn)士們混合著組成的隊列向前移動著,社員群眾們跟隨著隊列向前移動著,就形成了緩慢朝前移動的人流。有兩個走在最前面的縣中隊戰(zhàn)士端著半自動步槍負責開路,密集的人群紛紛向兩邊退去,主動地把道讓出來。
人流向前移動著,向著月亮地村莊后面月亮崖的下面移動著,向月亮崖下面的楊柳青的墳包移動著。
時間好像過去了好久,幾千人組成的人流終于來到月亮崖的下面。
月亮崖下面,小光棍兒跪在楊柳青的墳包前,還是那兩個縣中隊的戰(zhàn)士一左一右,他們分別用一只手壓著小光棍兒的兩個肩膀、用另外一只手拽著小光棍兒的兩條胳膊,兩個戰(zhàn)士都把臉扭向兩邊,連整個身體都使勁地向兩邊傾斜著。另一個縣中隊的戰(zhàn)士端著子彈上膛的半自動步槍走到小光棍兒的身后,半自動步槍的槍口在離小光棍兒的腦袋一尺遠的地方對準了小光棍兒的后腦勺子。另外那些已經(jīng)被公開逮捕的十幾個犯人排成一排,被縣中隊的戰(zhàn)士們押著站在距離小光棍兒跪著的地方后面不遠的地方。這時,就站在邊上的公檢法的行刑隊隊長手里的小紅旗倒下來,隨即,砰地一聲槍響,左右壓著小光棍兒肩膀、拽著小光棍兒胳膊的兩個戰(zhàn)士,瞬間放開小光棍兒,快速地向兩邊閃去,小光棍兒應聲趴在地上。就在此時,開槍的戰(zhàn)士被另外兩個戰(zhàn)士駕著走了。
趴在地上的小光棍兒的腦袋被打進去的子彈接了蓋子,鮮血混著腦漿流在地上一大片。小光棍兒的身體抽搐了幾下,腿彈扎了幾下,就不動了。
公檢法的法警走過來,查看完小光棍兒的身體,向著行刑隊長點了點頭,行刑隊長一揮手,一個公檢法的人走過來,取下了小光棍兒腳上的腳鐐。
縣中隊和公檢法的人們押著陪綁的那些人犯們走了。這時人們發(fā)現(xiàn),有的人犯也被嚇得尿了褲子。
老光棍兒領著另外幾個人把小光棍兒的尸體收拾完抬走了。小光棍兒被老光棍兒他們抬著埋到別處去了。
人流一點點兒散去了。最后,月亮崖下面連一個人都沒有了。
月亮崖下面,楊柳青的墳包孤零零地佇立在那里。
天上的日頭正當頭頂了,日光照著楊柳青的墳包,墳包的新土上面已經(jīng)長出了小草。
小光棍兒的鮮血和腦漿還在地上。
被人流驚散的鳥兒們飛回了,它們又落在月亮崖旁邊的樹木上面了。鳥兒們嘰嘰喳喳地叫著。
有兩只黑老鴰飛過來,它們落在地上了。它們看著地上小光棍兒的鮮血和腦漿,它們圍著鮮血和腦漿蹦蹦噠噠地轉(zhuǎn)起圈兒來。
兩只黑老鴰“啊、啊”地叫了……
【編輯:婁山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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