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彥成出了戶部衙門，看時辰是辰時初刻，想到此時皇上正在召見軍機處同僚，如果進宮碰到一處，難免有后進爭先之嫌。便命家人牽馬，回府略作休憩再去東華門遞牌子。內(nèi)城里八旗軍民依八座城門分別居住一隅，拱衛(wèi)著中心的禁城。那彥成所屬的鑲白旗住在朝陽門內(nèi)，過長安右門，向北了進皇城根東街，街上茶館里已坐滿了遛鳥回來的人們，邊談天說地邊吃著早點；路邊的小力巴們聚在大鍋菜前，用盡力氣在鍋里找點葷腥，瞄準了便出其不意地夾一筷子；進城賣菜的挑著擔子趁清早吆喝賣個好價錢，去年冬上的白菜、蘿卜，尖上還帶著黃花的黃瓜連同小戶人家最愛的韭菜、茼蒿、香椿、菠菜、大蔥、山椒、核桃等時蔬山貨都被拾掇得干凈整齊；街邊的剃頭挑子，餛飩挑子，豆汁油炸檜小攤忙活不停地招徠著顧客行人；街上三三兩兩提前到京的舉人們，也正趁著空兒領(lǐng)略京城的一番景象。
那彥成回到大冉府胡同的府邸，下馬后先進內(nèi)宅給母親請安。那拉氏正和一名丫頭喂小孫兒容安吃米粥，小容安穿件簇新的童子拜壽蜀錦罩衣，扎煞著小手咿咿呀呀地搶調(diào)羹，那拉氏笑吟吟地邊逗引他，趁機將一勺粥塞進小嘴里。見兒子進來，行完禮娘倆又說了幾句閑話，那拉氏道：“親家府上送來兩斤天麻，兩斤川穹。來人說親家公專為我這頭風癥候，讓人從四川捎來；還說京城藥鋪里的價錢貴，又是陳年舊品——當年的在當?shù)鼐妥屲婈犝饔昧。這大老遠的，路上又不安寧，也真難為老將軍。知道他愛喝酒，我把前陣子萬歲爺賞的兩瓶御酒回了禮！庇终f道：“親家公也一把年紀了，問道哪時回京城，來人說這都還沒準信呢！蹦菑┏尚Φ溃骸霸勒墒穷I(lǐng)兵剿匪的將軍，自然聽皇命為準；噬献铙w恤前方將領(lǐng)的！闭f著見小娃兒來鬧，那拉氏也就顧不得其他，那彥成趁此告退。來到前宅問管家那成。那成道：“恒老將軍府上還送來一封書信，說等老爺?shù)幕匦！笨葱艆s是岳丈恒瑞原本在四川追剿教匪徐天德，現(xiàn)在奉旨回陜西歸在陜甘總督宜綿麾下，協(xié)助追剿張漢潮一股。嘉慶元年恒瑞帶西安駐防旗兵在湖北襄陽大勝，此后三年里雖然轉(zhuǎn)戰(zhàn)川楚陜?nèi)，他的這一路偏師卻未見寸功；因年已六旬，信中頗有隱退的意思。那彥成心知此事不但岳丈自身說不得，自己也難替他上奏，便對那成道：“恒府的人要來討回信，就說信我已看過。這件事我說不得，岳丈自己最好奉旨行事。把話說給來人，再將庫里的那桿松木自來火小槍給捎上，讓老將軍用以防身！
說罷正要進房休息，卻聽大門上來報刑部右侍郎臺費造訪。那彥成與此人素無往來，待要不見，轉(zhuǎn)念臺費蔭位列卿貳，與自己一般的二品大員，如拒之門外太顯孤傲。便換上便服出門迎接。臺費蔭卻神情嚴肅，一身官服袍褂整齊。待進門敘完禮，家人奉上茶，臺費蔭道：“玉山早想來府上一敘，奈何那部堂軍機事務(wù)繁重。今日聽得部堂有閑，便在衙門告假出來。一則是來拜望太老夫人；二則告知部堂，玉山能有今日全賴文成公當年不棄提攜！蹦菑┏蓞s是一愣，笑道：”部堂這從何說起？”聽臺費蔭又道：“說起來還是乾隆朝四十六年，那時玉山在吏部任筆帖式，文成公正是堂官，那年冬天命我跟隨去甘肅治理河工，到十二月決口地方合龍，當?shù)毓賳T都以為大功告成，只甘肅巡撫衙門的副將李榮吉說道，越是兩壩將合，水勢越盛，此時工程更急不得。文成公百密一疏，信了眾官員的話，便撤散了修堤人員，自己也返回行轅；為防萬一，文成公命我留下看護堤壩。兩天后大壩果然又潰口，幸虧李副將的人馬一直駐留在壩上，此時與榮吉我們兩人，帶領(lǐng)兵丁竭力搶修，文成公趕到時李副將正不幸落水，公爺當場懸賞千金將他救起，在朝中傳為了佳話。玉山得蒙不棄，回京后部議褒獎，公爺自己卻上奏自劾，太上皇為此還說過朝廷眾臣里唯有文成公方能治河，這也是后話了！蹦菑┏芍来耸率孜，只是未聽祖父說起臺費蔭的角色，這時候自己也不便細問。又聽臺費蔭道：“到四十七年玉山挑補護軍統(tǒng)領(lǐng)時，恰是文成公考核，對我耳提面命，‘京城事務(wù)千絲萬縷，必要謹慎縝密，慮事周全！髞硪蛭某晒辉俟芾聿縿(wù)，這些年里也少有往來。自和珅把持朝政，玉山敢怒不敢言；念及公爺諄諄教誨，內(nèi)心卻是時常羞愧不已！闭f著竟唏噓起來。阿桂晚年受盡傾軋，除掉和珅也是祖父的未竟之志，想起這些那彥成也不禁傷情。這時倒記起祖父辭世時，臺費蔭也曾進府里來祭奠，只當時朝廷官員故舊幾百人，職位有差，顧不得細看。那彥成遂道：“圣上廟謨獨運剪除和珅，朝廷此時正勵精圖治，玉山大人也不必自責，報效朝廷來日方長！迸_費蔭又道：“受文成公知遇提攜之恩，在公爺而言開誠布公，我卻難免有懷惠之情。咱們滿洲自古知恩圖報，如今與部堂同朝為官，共同忠君報國，也算報答公爺恩情之萬一了。”那彥成也曾聽聞皇上稱臺費蔭“人才干練”，聽他此話卻未免冠冕堂皇。臺費蔭又要拜見太夫人，此時來不及細想，便陪同一起進了內(nèi)宅。
待臺費蔭告辭，那彥成看已近午時，忙命人備馬進宮。上書房叫進，見皇上臉上卻難得帶著笑意，賜座后颙琰道：“方才王偉人老大人上奏剿匪方略，竟與兩位后生官員的條奏不謀而合。此番朕又得人才矣！”
原來御前會議后朱珪說到科道密奏，道：“科道言事貴在事有可為。今日吳省欽借密奏言事不思忠君報效，卻肆意褻瀆天聽；朝中大臣尚且如此，難保無知者累牘連篇，奏上不可行之事；或有恐落后于同僚，便隨意敷衍塞責，甚至攀比嫉妒，指摘飛灑他人隱私；毛舉細故，挾嫌報復(fù)；此類心思必然難逃圣鑒，但已煩勞圣心太甚，且于國計民生大事無益！憋J琰聽了大不以為然，自和珅初期軍機處奏折留稿，以致后來擅自壓擱奏章，身為一國之君如同聾瞽，治國如此太過荒謬。自己正要借密奏言事，通曉官員忠奸善惡，清查吏治民瘼，以求直言正論，此時豈有廢止之理？立刻便道：“近日湖北布政使上請安折，里面寫到‘叩慰睿懷’——且不說督撫藩臬大員應(yīng)該上勸慰朕躬的素折；再不論請安折如此不合體例，湖北按察使的請安折子竟然如出一轍。如非事先共同繕寫，哪能錯得如此一致？在外省扶同徇隱，在朕面前能否說真話？這與和珅時期有何不同？”又想起方才的信件，颙琰邊來回走著，眼睛盯住朱珪說道：“卿未免太過多慮！此時正要集思廣益，即是不可行之事，朕也要知道何為不可行？為何不可行？可行與否朕自會決斷！闭f著便要再下旨意，卻見朱珪滿臉通紅，惶恐不安下跪請罪，心里又有所不忍，遂不再言語。朱珪本認為封章密奏的舉措應(yīng)當舉廢剛斷——和珅伏法圣旨已不言追究，大可先正中樞，一邊著手整頓朝廷中外的弊端。再有和珅時期官員私下往來成風，如今正該正官員之心，舉光明之措；密奏風行，只怕官員縱是無心，也會以待和珅之法對待皇上。此刻見皇上疾言厲色，方知犯了大忌。急忙請罪道“無知誤君！憋J琰卻心知怒氣大半是為各省與和珅的私信，待顏色稍霽，便道：“朱師傅所言也不無道理，精誠國事，何罪之有？”朱珪方才聽到說湖北，也想起了洪亮吉，因本有意將他舉薦給皇上，趁此機會便奏報了他的履歷，道“此人堪用”。颙琰也知洪亮吉是飽學(xué)之士，便道：“朱師傅舉薦的人，必然不會錯；士紝嶄浶拮浅⒋笫拢榱良栽殔⑴c編修，待編纂完成論功升遷。”朱珪心知參與編纂是朝廷快捷提拔人才的一途，便代洪亮吉謝恩。颙琰又要朱珪留意人才，盡可單獨舉薦，不必與軍機處聯(lián)名。待朱珪告退，鄂羅哩請萬歲上回宮，颙琰卻下旨撤了伺候的太監(jiān)，出上書房向軍機處方向走去，鄂羅哩和御前侍衛(wèi)們趕忙跟上。
軍機處是隆宗門內(nèi)坐北朝南的一排低矮房子，在四周巍峨高聳的宮殿襯托下，這里尤其顯得不起眼，皇朝四面八方紛繁復(fù)雜的事務(wù)正源源不斷地往此處匯集。慶桂、董誥命人將繕寫好的諭旨送往內(nèi)閣大堂，忽見鄂羅哩挑起軍機處門口的棉布簾，颙琰徑直進了屋里，滿屋子的人忙不迭地行禮。颙琰擺手問到永瑆，慶桂回奏道“成親王與那彥成去戶部連夜清查軍費”。颙琰隨即命慶桂再發(fā)一道諭旨，邊在軍機房內(nèi)踱步，斟酌著字句道：“本年皇考大事，外省督撫藩臬聞信后各具奏摺。有素摺勸慰朕躬者，有專遞請安之素摺者，亦有于請安摺內(nèi)添寫‘叩慰睿懷’字樣者。雖然款式有得體失體之不同，然皆不過以安慰為詞。而于吏治官方，民生休戚，總未見伊等奏及。督撫身任封疆重寄，藩臬有奉事之責，于吏治民瘼，均當留心查察，隨時據(jù)實入告。豈容視同膜外，匿不上聞。從前雍正年間，道府同知等員俱準封章奏事，各省道員職司巡察，與在京科道有言責者相等，何況科道之條陳糾劾，尚多得自風聞；各省監(jiān)司大員身任地方，目睹本省政務(wù)民情，必然較為真知灼見。嗣后除知府以下等官仍不準奏事外，其各省道員，準其密摺封奏。”
說罷轉(zhuǎn)身去對面的章京房。此時軍機章京們已知曉皇上夜訪軍機處，正提心屏氣擠在屋里聽信。見皇上向這邊來，因房內(nèi)狹窄，便一股腦地擠出房門，在屋外跪倒見駕。颙琰進到房內(nèi)，因常年朝陰，又沒生炭火，屋里潮濕冰冷，桌椅歪斜破舊，幾張斷腿的桌子靠墻勉強支撐，桌上點的卻是油燈，破舊的窗紙被熏得黢黑，滿屋子怪味里夾雜著一股餿臭，只有從桌上的筆墨紙張還能看出是辦公之地。颙琰掩鼻退到屋外，心里不禁傷感，這便是皇朝的中樞要地！再看跪在地上準備聆聽圣訓(xùn)的章京們，卻人人衣著鮮亮，面色紅潤。颙琰心里騰地升起一股怒火，盯住董誥問道：“這是怎回事？”董誥慌忙跪下道：“原來是內(nèi)務(wù)府負責軍機處辦公用度，乾隆四十年后內(nèi)務(wù)府說軍機大臣各有辦公地方，便不再管這兩處的修繕。軍機處值廬是臣等分攤修葺。章京們還在原來任職的部院領(lǐng)俸祿，因人員輪換頻繁，也無法分攤銀兩維護！憋J琰厭煩地擺擺手道：“此后內(nèi)務(wù)府專門撥出銀兩，由軍機大臣主管此處房屋用具，如有遲誤，軍機大臣立刻上奏！
隨后命章京們?nèi)ゾ徒穆∽陂T下，命鄂羅哩領(lǐng)人將燈籠、筆墨紙硯、桌椅備好，颙琰便下旨道：“爾等都是軍國大事的參與者，就前方剿匪或提出建議，或指出弊端，每人繕寫一封奏章，呈朕御覽！庇置税醽硪话岩巫，卻端坐在軍機處門口等候章京們的折子。鄂羅哩想到萬歲爺此時還未進膳，讓太監(jiān)們端來些點心奶子，本想進給皇上；不料颙琰瞪了他一眼，叱責道：“退下！”太監(jiān)們嚇得魂飛魄散，急忙悄悄退到黑影里。此時慶桂、董誥早已來回走動監(jiān)督著，見軍機章京有的將紙攤開，手里拿著筆只管發(fā)呆；有人面色鐵青，聽天由命；也有額頭上冒出一層汗來，面色通紅，哆嗦著字不成行；近四十人中，只有五六名章京正在奮筆疾書。（未完待續(xù)）
【編輯：黃先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