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子仕倉并非等閑之輩,老世族力量亦不容小覷。朝殿之上,與呂不韋爭論遭強烈阻攔后,士倉遂改變方式,立馬串掇十數(shù)位老世族老臣直闖王宮后花園,首領(lǐng)一眾跽跪在華蔭若蓋的太玄亭前。
太玄亭,深藏王宮后花園,周圍蒼松翠柏,奇花異草,怪石嶙峋,曲徑通幽,顯得古樸高雅,寬闊大氣。
有半個多時辰,仰躺在臥榻之上、靜心休憩的秦孝文王漸漸醒轉(zhuǎn)過來,似感覺面前不遠處有簌簌動靜,猛然一下坐起,眼見黑睽睽一片,忙站起身來,走上兩步,伸出微抖的右手,指著前面一眾厲聲道:“你……你等這是要做甚么?”
為首士倉不慌不忙,稽首道:“大王,臣士倉斗膽冒昧打擾,實是為大秦江山能代代相傳,牢不可破,我等世族老臣特來懇請大王盡快冊立太子嬴子奚,以了卻圣明先王身前之遺愿,大王——”
孝文王甚為氣憤,莫名之火騰然而生:“寡人不是說過了,待日后再議,你等全沒聽清嗎?”
士倉遂抬起頭來,堅定有力地道:“聽清了,大王。但臣以為,此事不能聽呂不韋的一派亂言,絕然不宜久拖不定,從而中了呂不韋之奸計,其意非常陰鷙,定然是要違抗我先王之遺愿,一旦時機成熟,他就會舉嬴子楚為太子。不能啊,大王,您不能聽信一個外來賤商的蠱惑,更不能違了先王之遺愿,得為我大秦江山著想,為我先王千古偉業(yè)著想,趕快冊立嬴子奚為我大秦之太子吧,長子相傳,方能使我大秦后繼有人,霸業(yè)可成也!大王,千萬千萬,別讓我等老世族與朝中忠良老臣寒心啊。”
一綹白須的太廟令,緊忙附和道:“太傅說的極是,大王,我等老臣均擁戴嬴子奚為我大秦太子,實因子奚公子性善賢明,德才俱全,定然能繼承先王之遺志,更能秉承大王之宏業(yè),可確保我大秦千秋萬代之傳承。因而臣等跪請,請大王圣明決斷。”
跽跪一地的眾老臣,緊隨著唱和道:“請大王圣明決斷!薄罢埓笸跏ッ鳑Q斷!
啞口無言,原本就不善言辭的秦孝文王,自然無法亦無力反駁,他等老臣說的是那般振振有理,憂國憂王,且都忠心可見,耿直于懷。其時,孝文王忽然想的真實,更深層想到了,自己往后朝政還得仰仗這一眾老世族老臣的支柱與扶持,否則恐自己王位隨時會搖擺不定,無能支撐。雖說他心還有不甘,會愧對華陽寵妃,然權(quán)衡利弊,甚覺無奈,于是,在老夫子士倉和一眾老臣的凌厲攻勢下,經(jīng)百般猶豫不決之后,終究考慮自身的得失與安危,狠下心,一閉眼,點頭便允諾了。
似晴空霹靂,嬴子楚遽然發(fā)癲了。
坐著杏黃車輦一路狂奔至呂府,嬴子楚不等車停穩(wěn),匆忙跳下車廂,心急慌亂地沖入大門,直撲呂不韋紫書房,扯開嗓子嘶聲喊叫道:“先生,大事不好哉,大事不好哉!”氣喘吁吁,他雙手抓空,顛跑到紫檀書案前,沖著呂不韋就瘋瘋囔囔,“先生,不好了,父王聽信士倉妖惑,準備立嬴子奚為太子了。我要瘋了,我要瘋了,先生,我大難不死,奔回咸陽可不是來看嬴子奚當太子的,應該是我,是我的,憑甚么我的太子就給搶了!我不服,我不服!先生,你得給我想辦法,必須給我想方設(shè)法,盡職到底,聽到不?你行的!先生,若我子楚做了太子,以后的大秦江山,就是你我共享之!知道不——”
呂不韋聽著嬴子楚聲嘶力竭的瘋喊,滿心不是滋味,遂被激越起一股忿忿情緒,他忽地站立起,繃緊上臉,咬牙切齒道:“狗急跳墻,有他等好果子等著吃呵。”
嬴子楚趕緊又焦急告知:“先生,明日,就明日,士倉要帶嬴子奚去雍城太廟,祭拜先王老祖宗,得瑟去啦。難道,我等就只能看著?天哪——”
呂不韋陰陰著臉,攸地沉靜下心來,不動聲色地,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好,雍城,我定要讓他吃不了橫著走!”
嬴子楚原本還指望呂不韋能被自己激出個新招,一招制勝,可一聽此話,似乎不明其意,瞪圓了眼珠,遽然傻愣愣地看住呂不韋,不瘋不喊了,落下一臉沮喪,氣亦泄了一大半。
雍城太廟,靜寂空靈。
中心一座氣魄的大殿,莊嚴肅穆,九間面闊,三間進深,單檐廡殿頂,飄逸舒展,似大鵬展翅。殿前是一層青石板臺基,再往前就是一塊開闊青石板地,兩旁古柏老槐,蒼勁古拙,樹齡均已高達數(shù)百年。
新晉太子嬴子奚跪墊恩謝父王,三叩四拜,祭拜完列祖列宗與先王祖父,便有一種舒暢心情,釋放沉郁,輕快且大步流星,率先太傅士倉與白須太廟令之前一步,跨出了太廟大殿門檻。驀然,他猛覺眼前呈現(xiàn)一片灰暗,于是忙不迭仰起頭來,望向天空——只見有一攏攏墨色的濃云擠壓著蒼穹,快速度地掩去了滿天際的湛藍晴朗,在將剛才還高照著的艷陽,一下子驅(qū)散得無影無蹤。
一直喜笑顏開的士倉亦忽地沉下臉,忙叫道:“不好,這鬼天氣咋變得忒快!闭f罷,他抬頭看著那天低云暗,烏云密布,眉頭皺得更緊了,“公子,快,咱得快走,得趕在大暴雨到來之前,回到咸陽!
白須太廟令連忙勸阻道:“太傅,來不及了,還是在太廟歇一晚,明日再走吧!
士倉很是堅決地道:“不行,無論如何得趕回咸陽,走!”不顧太廟令,他拉著嬴子奚就疾步走下臺基,朝著馬廄棚碎跑而去。
黑云滾滾,雷聲隆隆。
伴隨著隆隆雷聲,第一道閃電就似一把利劍,斜刺刺地劃破長空,瞬間映亮了已經(jīng)陰暗下來的蒼穹,隨后,一股卷著黑云的旋風,卷掃起一地塵土,使勁地吹著,勁吹得郊外山野里的大片樹枝喀嚓喀嚓地震耳作響。
一輛橘黃色的車輦風吹搖晃著,疾駛在雍城通往咸陽的通衢驛道上,緊隨前后左右,一干蹬騎鬃馬的彪悍侍衛(wèi),策鞭奔馳,朝著咸陽城方向急速趕去。
那橘黃色車輦里坐著的正是心急火燎的嬴子奚和閉目神思的老夫子士倉。
又一道刺目的閃電鋪天蓋地而來,急速綿延于重重疊疊的陰云之中,似一條張牙舞爪的畸形怪獸,閃著猙獰恐怖的兇光,于兇光下,遂看見一座山塬旁的一叢小樹林里,閃身探出了一個黑衣人,若鬼蹤魅影。
緊接著,再一個炸雷在黑衣人頭頂響起,隨之,瓢潑大雨急急傾下。須臾,便在寬長的驛道上肆虐起來,雨柱漫天飛舞,猶若成千上萬支利箭飛速奔馳,勢不可擋,威力無窮。那一輛橘黃色車輦已是不能自己地掙扎不停,拼命抓住泥水大地,奮力飛奔,企圖逃離兇猛暴雨的侵襲。
暴雨瘋狂,恐難沖闖過去。
于是,老夫子士倉不得不趕忙吩咐馬車夫,讓車輦踅入驛道旁的一棵大樹底下,暫且躲避一下狂風與驟雨。
這驟雨狠命抽打著驛道地面,雨飛水濺,迷瀠一片。此時又忽然看見,從迷茫的樹叢后竄出了鬼蹤魅影的黑衣人,輕靈靈,快捷地朝著大樹潛來。
大樹下,一干威猛侍衛(wèi)正先后解下馬鞍,頂在頭頂之上擋雨,他等或立或墊石而坐,沒有了隊形。
只見,黑衣人迅速地靠近車輦,誰亦沒有察覺。接著,他伏地翻滾,竄起,時間拿捏得不差分毫,一連串的動作之后,人就到了車輦邊,未及那馬車伕喊叫,就已被刺倒,極快,拖到了一邊地上。等回來,黑衣人輕巧地躍上橘黃色車輦,挑開布簾,朝著模樣年輕的嬴子奚便狠命地一劍刺去。
老夫子士倉來不及反應,只脫口一聲驚惶尖叫。于是就見,在大樹底下或站或坐的一干侍衛(wèi),稍遲疑了一下,才急忙忙朝著尖叫聲方向,一個個拔出刀劍,迅步上前準備去將車輦圍住。
黑衣人動作更為迅速,刺倒嬴子奚后,為怕他尚存一息,又接連捅了幾劍,從他的咽喉、心臟處狠狠刺入,隨后瞥亦未瞥士倉一眼,翻身向車下躍去,早一步眾侍衛(wèi)飛跑進入樹林,極快速解開韁繩,躍身上馬,剛想揮鞭疾馳而去,可沒想為時已晚,黑衣人即被掉轉(zhuǎn)頭迅速涌過來護衛(wèi)嬴子奚的兇猛侍衛(wèi)一下子團團圍住。于是,黑衣人只得奮不顧身地在馬上與一眾侍衛(wèi)戰(zhàn)作一團,在接連不斷砍傷數(shù)人后,終因寡不敵眾,被從馬上重重砍下,立馬受傷倒地,幾名侍衛(wèi)急速沖上來,奮力緊緊地壓住了黑衣人。
老夫子士倉踉蹌著奔上前來,猛一把撕開黑衣人的面罩,不由大吃一驚,眼睛瞪得憤怒之極,原來他看見的黑衣人——是虬髯壯漢干渠。
又是一道強烈的閃電,隨即又是一個響雷在夜空里爆了開來。
響雷炸得呂不韋是一臉驚悚,睜直了雙眼,就似有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心顫不已。已經(jīng)整整一個夜晚,他坐在書房里始終一動不動,亦不敢動彈,生怕不出點甚么事來,便難以熬過一個漫漫黑暗了。黑暗呵,他不知何時卻喜歡上了黑暗?牽掛著暗中傷人,暗中奪命,所有的陰謀都需在一襲黑暗中完成。是夜已深沉,他人卻未歸,呂不韋不免心慌,提著心吊著膽,唯恐兇多吉少呵。
“先生——”是一聲輕輕呼喊,呂征已走到了他的面前。
“都準備好了嗎?”呂不韋顯得有氣無力地,隨心一問。
“先生,您看這暴雨下的,非這么急著要走?我怕老伯身體吃不消啊!眳握黝H有點擔心,無非想拖延些時日再走。
“走,有用嗎?”呂不韋突然自己問起自己,突然懷疑起了自己的決定,遂搖頭道,“唉,挺好的一盤棋就這么讓我給走死了?不應該呵……我,我不甘心呵……呂征,你說說,若是你,你能心甘情愿嗎?”
呂征被問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無言以對,因他實在不明白呂不韋說的是個甚么意思。
呂不韋不肯亦不愿與呂征說透這個“意思”,他只是需要呂征幫他打理好這個家就可以了,根本不想,亦沒必要讓呂征知道的更多,擔憂的更多,其實,呂征作為一個總管,亦擔憂不了,更承擔不起。呂不韋只是隨口隨便問問,問過之后,他便陷入了深深的困頓迷渾之中,到現(xiàn)在還尚不知結(jié)果,豈不意味著不知自己下一步該如何走,如何走下去呀?
昏暗陰森,恐怖血腥。
廷尉府刑堂里,一身闌珊黑衣的干渠被大刑伺候著,四肢大張,拴在上下四根粗粗的鐵鏈上,斑斑傷痕,皮開肉綻。
一臉橫肉的刑吏還在一遍一遍地喝問,道:“給我老實說,免得皮肉再受苦。說,究竟是何人指使你行刺的?是否呂不韋?”
干渠已然氣竭力衰,但仍撐足了精神,鏗然道:“鳥人,問這么多啥用,皆是我干渠一人所為,無干他人。來吧,干爺爺不怕,殺了秦太子,報了我趙人之仇,值啦!”隨之仰頭,他嗓音干涸地一陣哈哈大笑。
立馬,又招來加重的皮鞭猛力抽打,似雨點般落在干渠血肉模糊的身軀上,那一件黑衣爛衫慘不忍睹,僅剩下一根根布條條在不停地晃悠。
仍不能解恨,愈發(fā)怒火沖云霄。
又是這黑睽睽的一堆,老夫子士倉首領(lǐng)著老世族一眾老臣,跽跪在了章臺的王書房里,個個是義憤填膺,控訴著疑似幕后人呂不韋,叫囔著立斬兇犯干渠。
士倉首當其沖,恨意直入骨髓,切齒道:“大王,以命還命,行刺者當斬!但臣更以為,幕后指使者更必須鏟除!絕不能姑息養(yǎng)奸,否則后患無窮也!”
秦孝文王抬了一下身,冷著臉,很不解地問:“哦,如此說來,夫子知曉幕后指使者是誰了?”
士倉根本不假思索,直言不諱,擲地有聲道:“普天下皆知,昭昭然,非呂不韋不是!”
孝文王當即一拍書案桌,大聲呵斥道:“亂言!太傅,說話可要有憑據(jù)?決不允許胡亂猜疑。據(jù)寡人得知,那甚么干的……渠,一而再,再而三,一口咬定乃是他一個人所為,并無甚么指使者,還甚么,甚么幕后的。”
士倉緊忙一聲急叫,堅持自己的判斷,嘶聲道:“串通一氣!大王,別聽那干渠胡言亂語的,就是死扛不招,不吐實話。您說,干渠乃呂不韋之近身家仆,關(guān)系緊密,能脫得了與呂不韋的干系嗎?此可不是甚么嫌疑最大問題,就是,亦就是呂不韋之陰謀,當受其指使。臣懇請大王予以明察,明察啊——”
孝文王旋即又板下臉來,很生氣地厲聲道:“太傅,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既然拿不出真憑實據(jù),怎能平白無故冤枉呂不韋,你叫寡人如何認定,何以服人?還叫朝廷往后如何斷事理政,明辨是非呢?”
士倉頓然感覺胸悶,遂以為秦孝文王是故意護袒著呂不韋,不免更是心恨癢癢,但想到自己確實拿不出甚么證據(jù),再加之干渠寧被打死亦不招供。于是,他眨巴著眼睛快速絞腦,嘴上仍在不清楚地支支吾吾著,約過片刻時辰,攸地,士倉腦子靈光一現(xiàn),誕生出了一個奇妙的主意,急忙道:“大王,您看可否這樣,臣想啊,要知曉呂不韋究竟是不是幕后指使者,可以測試一下他便可知道。臣是想,大王,斬干渠,就讓呂不韋當監(jiān)斬吏如何?若他真斬了,則與其無關(guān);若他不肯斬,下不了手的話,哼,則可以定其為主謀了,亦就是干渠的幕后指使者也。”
一綹白須的太廟令趕忙支持道:“太傅好主意,言之有理,如此就可甄別呂不韋的真?zhèn)瘟,臣等信服之!闭f著,他一個躬身叩首到底,“請大王定奪!”
跽跪的眾老臣緊跟著亦躬身叩首到底,應和道:“請大王定奪!”“請大王定奪!”
秦孝文王腦子頓時“轟”了一下,立馬顯得手足無措了:“這……”居然還語塞,說不下去了,孝文王于冥冥之中,似乎覺得可以一做,甭管呂不韋是真還是偽,都交由他自己去決斷,及后的命運亦讓他自己去掌握,他孝文王就可以對華陽寵妃有交待了。思想著,秦孝文王不由心里笑了笑,行亦如此行,不行亦如此行,當然最主要還是孝文王心中別無他法,已被士倉逼得毫無甚么路可走,于是,終究只得允諾了。
(編輯:李顯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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