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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蛾(第八章)
信息來源:本站發(fā)布    作者:羅萬軍    閱讀次數(shù):19404    發(fā)布時間:2019-07-22

 

第八章 記憶之初

說來奇怪,當我擁有一生中最為珍貴的感情和友誼時。我卻不能像現(xiàn)在這般擁有能夠將之存儲的記憶,更不會想著這是漫長生命里的短暫一瞬,往后都將在孤獨的懷念中度過。確實沒有想過這些,一點也沒有,整個過程就像一只作息規(guī)律的螞蟻那般順應著日落日出而已,不曾看清自己,也不曾留意陽光下的身影是何種形狀,是不是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漫無目的地爬著,日復一日地在時間線上無法回頭地爬著。然后為忽然的停下錯愕、懊惱、自責,以至于無法清晰地記起重要的人和事,似乎她們的存在與遠去都只是一個短暫的因果,仿佛只是這一頁與下一頁的短暫間隔。但不可否定,當我在七零八碎的記憶邊疆里找尋到她們留下的痕跡時,就會陷入某個狹窄而黑暗的深淵之中,當窒息的感覺突襲而至,就伴隨著眼淚為自己的行為痛苦起來。

因此,直到現(xiàn)在,我還無法將什么也沒有去思考、只是日復一日地度過的日子稱為無憂無慮的生活。反而更為深刻地意識到:所謂懊悔就是身邊不知不覺流逝掉了無比珍貴的事物,而后又經(jīng)時間加工再在腦海浮現(xiàn)的痛苦過程。

那是距今整整十年以前的事了,當時我也就十六歲而已。不過,只要我愿意去想,抗拒掉追憶的痛苦,那么不管是給劉慧那為何多年以后我才選擇愛她的答案也好,還是我想弄清楚自己是怎樣一個人也罷,那份滯留在空間裂縫里的苦澀記憶都將一秒不遺地在眼前浮現(xiàn),亦或是我本就停留在那偏遠的小鎮(zhèn)上,徘徊在那迷宮般的山丘和草地上,從此以后的自己也只不過是一幅不同于內(nèi)心深處的軀殼而已。

當時,我曾在一個高海拔、沿著山脈而建的落魄小鎮(zhèn)上居住了三年。自然,在這里說是居住并不恰當,畢竟只是待在宿舍里過了過毫無個人思想可言的集體生活。然而,值得一提的是:即便進入了青春期,我還是花了整一年時間才完全適應下來。排除掉適應能力,這完全是件奇怪的事,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試想一下,一個進入叛逆期的人本質上該以遠離父母的嘮叨為幸才對。但就當時而言,我確實到了第二學年才勉強與同齡人融合在一起。

原則上講,住宿并沒有明確的分配制度,只是上一屆的學員離開,新生們就涌進來你掙我搶地搶占鋪位,甚至于大打出手。所以整棟樓就像一個以年為周期、不斷有人遠離和涌入的角斗場。它急速地運轉、年復一年,以至于隨處可見磨損的痕跡,再加上從父輩時期起它就已經(jīng)屹立在貧瘠的山崗上了。完全破舊不堪,說是一棟廢棄的大樓也不為過。因為幾乎每一個密閉的房間里都可以見著隨時要散架的木床、滿是腳印的墻面,走廊上不是沾滿了唾液就是小便被陽光曬干后的痕跡。完全亂的不像樣子,連空氣都充滿了腐爛的氣息,令人作嘔的氣息。

似是為了迫使學生們能夠早起,整棟南北走向的宿舍樓沒有一個房間掛有窗簾。如此一來,每天早晨宿管還未用喇叭像趕豬那般叫人起床時,我就被陽光曬得完全睡不著了。只是通常情況下,我不會第一時間起床洗漱。一來不想過早擾醒仍在酣眠的舍友,二來也根本找不到早起的理由,也遠遠沒到學習如癡的地步,更多的就只是坐在床頭上看著日出發(fā)發(fā)呆而已,亦或者觀察一下從窗外探來的爬山虎。它確實比之前更有力地拽住了整個建筑物,從廢棄的樓道口一端像黑色的巨口慢慢朝這頭吞噬而來,仿佛要用超自然的能力將其拖入地下。反正從強制住進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在主觀色彩上渴望著能發(fā)生這樣的事。無論怎樣,只要這個類似囚籠的地方轟然倒塌,就能像呼出一口氣那樣感到自由,甚至于能排解怨念?墒聦嵣希掖_實完完整整地在這里待了三年,一天不少地待了三年。

如此一來,即便我是不怎么善思善感的人,也會慢慢被換湯不換藥的現(xiàn)實往腦海里塞進某些記憶,某些由疑點凝聚而成、帶著問號、不合常理卻初具成型的記憶。它就像立竿見影那樣,基于實物或事實的投影,否則用腦去想完全是煞費苦心。至少對于我而言是這樣的,所有能夠稱之為荒誕的事,才能在我不怎么思考的大腦里留下蛛絲馬跡。

所以,三年里最令人感到有趣的當屬四位宿管所帶來的作息規(guī)定和截然不同的體罰制度。他們的粉墨登場就像由奴隸社會進入封建社會一樣,時而呼吁要用嚴格的制度像對待犯人那般管制學生,才不至于總是發(fā)生學生與學生、學生與老師之間的暴力沖突,時而又提倡與“棍棒底下出人才”相去甚遠的素質教育。效果怎樣且不言語,光是為了貫徹這樣那樣的思想,“宿管”這條流水線就開始三天一個樣地運轉起來,有四五十歲的婦女,有剛退伍的軍人,也有從公安廳調來的民警。不過后者在我剛進入學校的第一學年就在輿論下逃離了學校。出于機緣巧合倒是見過幾次面,總是穿得西裝革履,理著小平頭,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除了總是騎著摩托車在街道上閑逛叫人感到無所事事外,完全看不出是個貪財好色之徒,但他確確實實是因為和某初三的學生發(fā)生了不正當關系才被迫離開學校的,而且借著職務之便經(jīng)常往女生宿舍里鉆的事跡也傳遍了大街小巷。

正是因此,女宿管的到來才有了正當理由。我的記憶里也才有了另一幅相較而言頗為有趣的畫面——那就是每天早上七點剛過,就會準時響起喇叭的滋滋聲和竹竿打在床沿上趕人起床的聲響,更嚴重些你還可以看到整個宿舍還未吃上早餐就被叫到宿舍樓后邊打掃衛(wèi)生的場景。至于有多少人愿意打掃這樣一片區(qū)域,住過男宿舍的人稍微想想就很明了了,畢竟冬天里不愿下樓上廁所的大有人在。這些只要看看倒霉的人們扭扭捏捏、嘴里不斷嘟囔的樣子就能夠完全明白。所以,我決定把女宿管時期稱為空氣清新的五月。

對于退伍軍人,我就沒有多大印象了。倒是經(jīng)常躲在宿舍里抽煙、翹課的家伙沒少被罰跑或是東倒西歪地在操場上扎馬步。但這些跟我毫無關系,由于從小就體質較差,我并非那種人高馬大、很容易就成為刺頭的人,而且從長相上也完全不像。然而,那段時間里我確實無比苦惱起來了,一想到路過樓道的角落又要從新捂住鼻子,讓活著的軀體竭力不要呼吸,就使人對周圍的一切厭惡起來。

總之,我就生活在這樣一個不斷改變,又什么都改變不了的環(huán)境里。這里依舊沒有供暖設施,沒有食堂,沒有洗浴室。大家只得在周末回家的時候,才能換洗衣物、洗澡以及儲備未來一個星期的食物。冬夏都是如此,所以完全臭得不像樣。感染上皮膚病什么的,也完全是司空見怪,最起碼疥瘡就讓一半以上的學生曾在課上坐立不安。

當然,最令人頭痛的當屬在這里解決一日三餐。就當時而言,校方只提供了一個勉強稱著是食堂的地方,位于女生宿舍樓一層,占地大約五十來平方米,沒有想像中的餐桌、餐具以及熱騰騰的菜肴,僅僅只是提供凌亂一個把生米變成米飯的大蒸箱而已。想想看,一個幾百人的學校,提供了住宿,采用的也是半封閉式教學。卻一個食堂也沒有,就令人感到詭異,仿佛建設者只考慮到這里是用來教學,人們也只需要拼命學習即可,而且該為此廢寢忘食,否則就脫離了應試教育之根本。拋開物質來看,這是不是與“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一樣可笑?

但從另一方面而言,這又與世間一切不合理卻又長期存在的現(xiàn)象沒什么兩樣,細細尋思起來,住宿式學校沒有食堂,也不是什么緊要到致命的事。更何況我所生活的地方還是一個相當貧瘠的山區(qū),每個星期五元錢的生活費根本是支付不起伙食費的,總不至于一元一餐吧?這也就等值于兩個摻雜著土豆和醬油的飯團而已,才不會有人做此種毫無收益的生意呢!再說了,如果有一半的人吃得起,另一半只能干看著羨慕,是不是反而不公平起來?所以,大家都用從家來帶來的油辣椒拌飯吃,反而是最理想的公平狀態(tài)了。

如此,你也能大致上了解到這里住著怎樣一群人以及過這怎樣的生活了吧。反正,就現(xiàn)在而言,完全是混亂不堪!到了能夠活過三年都要用“奇跡”來形容的地步。當然,如果用善于思考的大腦再往深處想想,這又不是什么難以接受的事,甚至連不斷輪換宿管都顯得合情合理起來。即使拿著不錯的薪金,但實質上與被貶到此地毫無差別,久而久之到更寧愿做一個“庶民”而非管理者了。

那么,無論誰到這個“平民窟”里來提出何種自認為可行的治理辦法都無所謂了。他們只是外來者的身份,并試圖想以此身份掌控這里而已,連他們自己都不想住進來,也根本無法切身體會到“框架”內(nèi)的人們需要什么,亦或者他們心里比誰都清楚,這里急需解決基本的溫飽問題,再怎么也得有個集體澡堂,讓在操場上運動得大汗淋漓的學生不至于頂著汗味走進教室,再不濟也能為處于生理期的女孩提供便利。但所有這些無論是誰到來,哪怕?lián)Q了校長都從未出現(xiàn)過,也從未聽過有將會出現(xiàn)的苗頭。反而沒多久他們就頗為頭痛地離開了,并從此再也不到這來任職。

生活在此種黑色泥沼里,我不止一次感到過絕望。完全感到厭惡也想著早日逃離之時,無論是誰提出了怎樣截然不同的規(guī)章制度也好,我都只是懷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站在人群里左耳進右耳出地聽上一篇,自顧自地散場,萬事與己無關地回到教室看書,或是躺在宿舍里像死尸那般午睡?傊褪遣蛔屓魏温曇襞c自己產(chǎn)生聯(lián)系,一星半點都不能有。只是自私地想想自己而已,做做自己想做的事或是什么也不做而已。

當時,在這方面與我持同種態(tài)度的當屬睡在下鋪的舍友了。那家伙倒不是對周圍的一切都嗤之以鼻,也不是對一切消極抵觸。而是令人驚奇地擁有某種類似于“意念”之類的神奇力量將與己無關的事統(tǒng)統(tǒng)隔絕在體外,完全與我不同地避開適合環(huán)節(jié),似乎一住進來就像到了自家一樣,并很快以主人的身份若無旁人地專注于心中所想,近乎瘋狂地鍛煉、嘗試著刮胡須、然后又是鍛煉,所做每一件事都必須與長身體和發(fā)育有關。然后,每天早晨都會滿懷期待地詢問每一個人是不是比起昨天更壯實、更成熟了、更有男人味?場面簡直與一只早起、誤打誤撞飛進宿舍的麻雀無異。不過他胯下搭起的“小帳篷確實比任何人的都宏觀!這是常態(tài),無論冬夏“打工狂”都只穿一條褲衩入睡,并一大早就在兩個宿舍之間轉悠,堂而皇之地說什么裸睡更有利于發(fā)育。還好這是二樓,不然再怎么有科學依據(jù)的行為都非得被叫到保安室去不可。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暗自認為是他大腦不正常,而后又猜測這樣做另有目的。譬如,變得身強體壯以后就可以免受欺凌,還可以向他人索取保護費,建立幫派,亦或是為了得到同齡女孩欽慕,因為在這里,一個發(fā)育超前、顯得成熟的人,無論怎樣都會獲得女孩追捧的。一時間,大家都為這奇怪的舉動冷眼旁觀起來。不過,后來此種態(tài)度就在一夜之間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大改變,而他也像一把涂著白漆的大刷子那般借此機會在我們“迂腐”的腦袋里詮釋了何為理想。那是他為了能搭上火車到外地打工,從鎮(zhèn)上徒步到省城之后的事。按照他所說:不是花錢買票,而是像電視里演的那樣在某條鐵路線上直接扒火車到外地去。那家伙一談起去外地打工的事,就特別來勁,即便是不眠不休地談上三天三夜也沒問題,哪怕是你已經(jīng)睡著,他也會自顧自地說個沒完,時常弄得人在夢里也避免不了他的嘮叨。

“真的沿著公路整整走了一個星期!就那么一直沿著公路走,因為害怕迷路嘛!”他每每提起臉上都掛著憨實笑容,單純而執(zhí)著。

“那你真看到火車了?”我問。

“這個……這個到?jīng)]有。我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連有沒有一半路程都不知道。吃的沒了,就只好回來。你說……你說下次配上地圖會不會好些?”于是,他就開始籌劃著如何省錢,買上一份貴州省的地圖,甚至于他還想把辦公室里的地球儀弄到手。

身邊有這樣一個癲狂的人,你還能說什么?反正我是啞口無言,這家伙似乎怎么也沒想到扒火車的方法根本行不通,那些看上很容易的事只有在影視劇里才會出現(xiàn)。不過,能夠安全回到學校真是萬幸了。若不是遇到好心司機半道上載了程,搞不好餓死在路上也說不定。要知道從云上鎮(zhèn)到省城少說也一百公里哩!

對于能得到幫助,我們難以理解,而他本人更是受寵若驚。從他的描述來看,司機也完全被獨自睡在橋下或是在涵洞里過夜的事折服的啞口無言,不僅免費送到學校,還給了他一筆錢。所以這種略帶荒唐的事一下子就在學校里傳得沸沸揚揚,有人驚訝于他的翹課行為不僅沒被班主任打罵,反而還能在課堂上分享。有人則覺得他瘋了,導致身邊的人也瘋了,連老師和那位送他回來的好心司機也被這種常人不能及的事弄瘋了。也有人持完全崇拜的態(tài)度,一到課間就圍著問這問那。但無論是誰,大家從此以后都稱呼他為“打工狂”。

“打工狂”其實是個膽大心細、毫不自私的人。

“喂,我說,還是你睡上鋪吧,這樣可能更安全。我怕——我怕把床壓塌了!蔽覀兊谝淮卧谒奚崂锵嘤鰰r他這樣對我說。

“可是就搖晃了點啊,你不至于把女朋友叫來吧”

“這……這倒不是!彼鋈涣x正詞嚴地說,“因為我要健身嘛!

“健身?”

“對呀,健身。所以我睡上鋪的話總有一天會掉下來砸傷你的,那樣我會沒錢給你看病的.所以干脆你睡上鋪好啦,這樣才萬事大吉嘛!

“可是萬一我掉下來,也會砸到你呀”我難以理解地說,并從此覺得這人似乎從不顧及自身安危似的,沒準大腦有病也說不定。

“砸傷我?嗚,這……這完全不可能呀,因為我身強體壯嘛。而且我真要被砸傷了,這也只能說明我鍛煉得還不夠,要更加努力才是,如此一來,你沒準還幫助了我也說不定!

沒辦法,我就這么稀里糊涂地、不明所以地占有了令人羨慕的上鋪,而他則頗為滿意地睡在下鋪。向來如此!不會因為誰早到就占據(jù)優(yōu)勢,就這方面我們從未鬧過矛盾,這一奇怪現(xiàn)象連舍友們都難以理解起來。要知道,每個人都很喜歡睡上鋪的,這樣人們在宿舍里吃中餐和晚餐的時候鋪位才不至于被人亂坐弄的滿是灰塵,而且離骯臟的地面也足夠遠,從某種意義而言,說是集體生活中的唯一凈土也不為過。無論你躺著午睡、看書、或是發(fā)呆,都能在精神上免受他人打擾。

不過,我也為此事苦惱了好一陣子。因為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早讀的習慣,對于學習也只不過是邊玩邊學而已,遠遠沒到“書呆子”的地步,更不會每天都第一個趕到教室里去。但我確實有起得夠早,倒不是愿意如此,而是根本睡不著。試想一下,從七點起你就感到自己睡在一葉隨波飄蕩的扁舟上,風浪隨時都可能襲來,同時耳邊還伴隨著地震般的聲響,無論你在怎么嗜睡,都必然會醒來的。

每天我從睡夢中恢復意識的時候,“打工狂”就已經(jīng)開始在健身了。通常情況下,正是健身計劃的第二節(jié):仰臥起坐,從他的喘氣聲來看,大約處于三十來個的樣子。因為是后半段,他會很吃力地從“一”數(shù)到“二十”,額頭與膝蓋相碰后,就會“啊”的一聲倒下。然后大口地呼吸上四五十秒,才接著做第二個,又是“啊”的一聲,響動比之前更為劇烈!

如此,你把這高亢的二十聲連在一起,異樣的色彩就顯而易見了!反正,最后聞聲醒來的舍友都會眨巴著雙眼問我:那家伙在干嘛?

“手淫,他在對著墻面手淫,白花花的墻面!北緛砦蚁肟鋸埿┱f“打工狂”每天早上都會手淫二十次,后來想想干脆說成每天一次好啦,反正橫豎都只是一個玩笑,怎么說都無所謂。而且,一個月三十次,也相當嚇人了!于是大伙兒都研究起為何“打工狂”還能身強體壯的原因來。

對于這方面,他出奇地沒有怪我。正如之前所說:“打工狂”只專心于做自己的事,近乎癡狂地做自己規(guī)劃好的事,對其他一概充耳不聞。即便背地里說他壞話也好,他都一概不理。仿佛這世間的所以善惡都與其無關,他來到這里所要做的只是無論冬夏都堅持只穿一條褲衩睡覺,在地上做完一百個俯臥撐后,又到床上做五十個仰臥起坐。累出汗來,就往臉盆里倒?jié)M冷水,先用手蘸一點怕打在胸前,然后就一邊哆嗦,一邊決心不足似的快速將身子擦一遍。雖然這個環(huán)節(jié)不到兩分鐘,但也足夠叫人敬佩了,想想看外面可是天地冰封!而且從他身子很快布滿雞皮疙瘩、變得像火雞一樣也可以感受得出是有多冷了。

“干脆將第二節(jié)也一并在地面上做完好了,這樣對你,對我都好!睂嵲谌淌懿涣藭r,我這樣對他說。

“嗚,你是說光著身子躺在冰冷的地上做仰臥起坐?那樣的話我會感冒哩!

“打工狂”也怕冷!這是我記憶能唯一能證明他正常的地方了。除此以外,我真找不到還有什么事能令其心生畏懼。不過,他還真就沒有感冒過,哪怕我內(nèi)心里期待他能嘗到苦頭也好。無可奈何,我只得呆坐上床上抱起頭另想辦法。

“喂,貴……貴明。其實你也不希望我躺在又冷又臟的地上,對不對?要不然早就換到別的鋪位了,所以說你這個人還是很值得交往的嘛。”我還苦于找不到理由時,他就像認定了一個事實那般笑著對我這樣說了。我還能再去想什么歪點子呢?真的無法從空白的腦子里想出任何一個可行的辦法來!反而在別人好夢方酣之時與他一起到校外買早餐去了,F(xiàn)在想來,在我所有的學生生涯里,也就那段時間三餐齊全。倒不是我不餓,也遠沒到不會餓的地步,只是怎樣也找不到一種合適心情和動機而已,也可能不是十分有必要的事,我就無法自律地去做吧。

但無論我是個怎樣對身邊事乃至自己都漠不關心的人,對于“打工狂”如此熱衷于健身還是倍感好奇起來,因為在當時此種行為還不過是字典里的一個詞而已,偌大的城鎮(zhèn)也至今未見一家健身館,甚至連他所用的健身器材都相當怪異,比如,將磚塊用布帶綁在一起就組成一個用于鍛煉肱二頭肌的啞鈴,還珍而重之地藏進上鎖的木箱里。我想再怎么不濟,“磚塊”加“布帶”的組合應該也算是一種健身器材了吧,不然,真叫人難以找到合適的詞。

于是,如你所見!按蚬た瘛本陀眠@些奇怪的“道具”和方式起勁地健身了!關于成效?至今我仍舊覺得是他飯量大的原故。足足是常人的兩倍!哪怕哽住了只能喝未經(jīng)處理的自來水也好,他還是一面打嗝一面吃得津津有味。是連口湯都沒有的辣椒拌飯好吃,還是這也屬于他計劃里的一部分,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無論你是出于怎樣的目的也好,都決不能對一個正投身于未來的人說:所做一切毫無意義。如若不然,可真是害人害己了。我想,對于“打工狂”的所做所為我正是懷著此種態(tài)度吧。

“因為畢業(yè)以后我要到外地打工,所以就健身嘍。”我問他時,他就斬釘截鐵地回答。

“所以,你早就想好將來要做怎樣的事了?”我躺在床上問。

“對呀,工廠老板向來只喜歡身強體壯的人,如果我從現(xiàn)在就鍛煉起的話,才能更具優(yōu)勢。而且,出門在外,讓自己看上去更成熟總不會有錯!

“可是還有三年呢”

“早做準備,早好嘛!彼f,“我可不想到時候一點計劃也沒有,比如說,明天不用讀書了,你是不是得花很長時間去想,才能知道該怎么辦?”

“你怎么知道明天就不用讀書了?”

“你看,這就是有準備和沒準備的具別。”

我頓時啞然,在心里感嘆“打工狂”對生存之道真是太了然于心了。不過也是,他黑油粗獷的臉,在配上長了胡須的下巴,談起這方面來就像耳提面命的說教一樣,相當正經(jīng),嚴肅。特別是后來又有幾個總穿著故意剪破的牛仔褲、留有長頭發(fā)、特別愛抽煙喝酒的同學加入以后。他們就總談論著到廣東、福建、浙江等沿海城市打工的事了。為此還專門組成了一個“打工小分隊”,成天不是扎堆在教室角落里秘密謀劃,就是在宿舍里高談闊論,場面激動熱情得很。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比談論女孩胸部變化還要起勁。當然,說是異性已經(jīng)從他們眼里完全消失殆盡更為貼切,至少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真沒聽到任何人提及。連我都感到奇怪起來,仿佛只有我一人還在意這方面的事似的。然而,一想到大家都處在學校里,卻謀劃著如何越獄,就感到莊嚴而又富有趣味起來。

“我到這里來讀書只是為了得到一個畢業(yè)證好到外地打工而已!奔幢闶抢蠋焸儗λ男袨楦械嚼Щ螅J為一個不笨的孩子在怎么也該將所有精力專研在書本里而提出質問時,“打工狂”也會像宣誓般如此回答。沒辦法,誰拿他都沒辦法,只好放養(yǎng)在一邊了。如果再讓他當眾多發(fā)言幾次,沒準這“妖言惑眾”的言論反而在校園里掀起浪潮來。

“到學校里來只是為了得到一個更具有打工資格的證件?哇!“打工狂”這絕對是本世紀最具總結性的話了,極具遠見的真理。 蔽以谛睦飳χ按蚬た瘛斌@呼起來。雖然不能明面上對任何人講我也相當認可這樣的言論,但從此以后,我就認定了“打工狂”絕對是那種對任何事都看得相當透徹的人,哪怕是復雜到需要“人情世故”來處理的事,他也具有某種能力一眼看穿,簡單直接,豪不拖泥帶水。特別是再附加上某些仿佛能看透未來的能力時,就相當之嚇人。

所以,十幾年后的今天我能在腦海里清楚地記住他所說的話絕非偶然,那留在我記憶里的片段也遠比我所想的更為深刻,盡管大多時候我自認為已然忘記。然而,比起這些,和他的相處中我還有著另一個更為困惑的點——那就是只要我說也想到外地去打工,并將手伸向“磚塊啞鈴”時,他就格外嚴肅地表示拒絕,態(tài)度跟我們有著深仇大恨沒什么兩樣,或者說與我把魔爪伸向他的“妻子”沒什么兩樣。

“嗚,這千萬使不得呀,無論無何你都不該受我影響的,怎樣都不該,你自己找些想做的事好啦,但絕不能與我相同!

“為什么不行呀?我也很想和你們一起出去啊!蔽艺f。

“因為……因為我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嘛。如果我不小心影響到你,那可真是這事上唯一沒有寫進法律里的罪責了,跟謀財害命沒什么兩樣的!

“可誰也沒有規(guī)定過什么樣的人才能同路啊”我對他驚恐的口吻辯解說,“我只是想這樣選而已,而且也不會有人為自己的選擇后悔!

“不行就是不行,誰讓咱兩是最好的朋友!,“打工狂”突然這樣說。此后他就把“磚塊啞鈴”鎖進專門放食物和衣服的木箱里了,無論再怎么軟磨硬泡都不再給我碰一下。如果不是對其有所了解,你還真以為他是個極為吝嗇、不值得交往的人。

但即便如此,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還是弄不明白這前后矛盾的話,他到底是以怎樣的方式認定我們將來會處于不同階級,并對此深信不疑?最起碼這絕非用尺子衡量距離那般簡單,我也就只好認定他是個奇怪的人了,一個長相敦厚卻極為奇怪的人。至于這種奇怪是簡單還是復雜則完全說不上來。不過也算了,畢竟人活著本身就是件復雜的事,又有誰能將身上所發(fā)生的每一件事弄的明明白白?

當時,就這方面與我態(tài)度相同的當屬生活在另一個極端的宿友。他叫向華,高高的個子,人又長的極為不錯,人們都喜歡稱呼為“華仔”。如此你也能想象他是何等不錯、怎樣受異性歡喜的人。特別是這個光環(huán)之下還涵蓋著學習刻苦、成績優(yōu)異,那簡直是男人羨慕,女孩傾心的事。確實有不少女孩向他表達了愛慕之意,信紙也完全可以用“堆積如山”來形容,而他好像一封也沒看過,全放在木箱里,任由灰塵和蟑螂光顧。

縱觀我所有的學生生涯,向華這個人絕對是在學習方面能讓我記住的為數(shù)不多的一個,說是“書呆子”也毫不過分。當然,這樣的說法太過不公,也過于片面?烧嬉f得具體些,對這種刻苦態(tài)度另附定義,用三兩個字概述出他是個怎樣的人,我就感到為難起來,怎么也無法在腦海里想出個完美的詞語,真的想不出來。因為這種單純的行為在生活里實在太過于復雜了,而且我也從未與他處于相同境地,也就無法設身處地地想明白了。不過,如果你愿意想想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身邊并不缺乏這樣的存在,那就是你本就錯愕于一個難以理解、持續(xù)不斷的行為所之為何,但只要靠近就會潛移默化,成為忠實的跟隨者。

向華正是這樣一個只要稍微接觸,你就會跟著也看看書的人。無論如何都得端正態(tài)度看看,如若不然,僅有的反省意識就會讓自己無地自容起來,甚至對不起父母不辭辛勞地將自己送進學校。我想我們雖然算不上什么莫逆之交,卻能夠在多年后記起他,正是因為這種魔力。

而且,就另一方面而言,向華在我腦海里也還存在著不解的疑點。他基本不主動與任何人交流,也毫無交際能力?蛇@所學校的人們都對他非常尊敬,連街道上的混混也都對他特別關照,更為難以自信些,小偷都從不碰關于他的任何一件物品,仿佛他們都覺得招惹一個勤奮刻苦的人極為大逆不道似的,與兒子打老子沒什么區(qū)別。在這個點上,即便是學校老師也沒能得到如此厚待。所以,盡管當時的生活環(huán)境相當惡劣,在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學生都被語言辱罵或踢打的情況下,他卻像自帶躲避光環(huán)那般從未遭受欺凌。

實在令人費解!我只好認定他并不生活在這個滿是臭味的泥沼里,只是不得已的時候才退出潔白的世界與我們共處一室。即便大家吃住在一塊,但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不曾到過他的世界,更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過他是怎樣的人?作息規(guī)律如何?幾點早讀?幾點入睡?“打工狂”也說不上來,這個被我給予是唯一能探索到答案的怪胎一被問及時,就變得支支吾吾。

“噢,他……他呀,我也說不出是幾點,反正很早很早就是啦,我聽見他的讀書聲才起床的。”

“那你沒有一天留意過?你可是第二個起得最早的人哪!

“這個……這個!彼櫰鹈甲チ撕冒胩祛^皮,怎么也不能從混沌的思緒里找出個具體答案來,好半天后干脆怪起向華是個瘋癲的人。

“對了,貴明,總感覺你應該和他一起學習才好呢,而不是和我待在一塊。我只會影響到你,影響到你的現(xiàn)在以及未來而已。要不下次我叫你起床好啦,這樣一來,也不會相互打擾,對不對?”

“你真這樣覺得?我們不適合長久待在一塊?”我問他。

“對呀,你們才是一路的嘛!彼⑿χ鵁o比肯定地說,可我想了好半天還是覺得這種歸類相當奇怪,不過隨它去吧,沒準他也是順便說說而已。

“打工狂”說不出個大概,我也只好推測是六點左右,從我在七點四十洗漱完畢,而他剛好預習完當天的課程來看,也只能更早不能更晚。對于向華這種無論春冬、生病與否都每天準時這個時候起床看書,我不止一次暗自敬佩。特別是宿舍熄燈以后他也要獨自到走廊上借助路燈讀英語到深夜,這種敬佩之情就尤為深刻了。要知道云上鎮(zhèn)的每一年冬天都會上凍,即便躲在被子里也完全冷得睡不著,一般人還真不至于凍壞腦袋站在空曠的走廊上,可能他也瘋了吧,反正在我看來,這里住著的全是一群不計后果的瘋子而已,各不相同地朝著各個方向發(fā)瘋的瘋子而已。

關于這點,我還是決定私自打聽一下。倒不是處于什么目的,只是想看看是否只有我一個人不太正常,但我很快就后悔起來,怎么也沒想到同一行為竟然生出五花八門的意見,有的認為學好外語是為了在將來當漢奸做準備,有的則深表惻隱之心,覺得像他這樣的人如果不成功,即便你們有著深仇大恨,也會為之感到不公,老天也會六月飛雪。是不是恰如無論你做對的事,還是錯的事都會面臨不同言論一樣?從“打工狂”和向華身上,我無比深刻地意識到了一個極為實用的道理——那就是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執(zhí)著,活著的時候能夠擁有這種執(zhí)著是無比孤獨而又幸福的事,在這種執(zhí)著里沒有對錯,有的只是過早或過晚醒來都不算恰到好處。

所以,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決定什么事都不易思考得太深入,也不愿做得太認真,差不多就行了,別人的意見、觀點也都差不多了解下就足夠了,不然每一件事都要思考做或不做的理由,處心積慮地評論對錯,打上勾叉之后就把與自己想法、做法不一的一類扣上消極的帽子,并當作異教徒那般仇視就太過于麻煩。

畢竟,真正的敵人并不是不同于你的人,而是內(nèi)心深處的自己。我想我能和不同的人成為朋友,也不能和大多數(shù)人成為朋友這是因此,倒不是對于朋友圈有什么特殊癖好,只是我不想對任何人太過于糾結和認真罷。

對了,仔細想想,如果你身邊也同時存在著兩個生活在翹板兩端的朋友,是不是就像腦海里共存著截然不同的性格一樣?相反、相互矛盾、又相互共存的思想。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總不至于一直偏向某種單一的情緒吧,而且他們也都相當有意思,也各有存在必要。久而久之我干脆隨性自然起來,和誰都好好相處啦。

因此,我決定抽出課余的一部分時間和向華一起看看書,除英語外的所有科目都開始做筆記、復習、預習。倒不是出于多愛學習,也不是意識到如此能給我?guī)砻\上的改變,借此獲得另一種略為光鮮身份走出大山之類。只是想把令人厭煩的空余時間用起來而已,稍微合理地用起來而已。當然,如果只是打發(fā)時間的話,我更喜歡和“打工狂”待在一塊。就如之前所說,他天生就是那種極具看法、并有理有據(jù)闡述看法的人,在某些事上向來充當領頭羊的作用。這種能力在你迷茫于作何抉擇時,就顯得至關重要。他總能第一時間里做出一個高瞻遠矚的決定,而你只需要照著做就能煩惱全無。真是這般神奇!仿佛你本就這樣想,而他就是你付諸行動的契機一般!我更多的時間都和他待在一塊正是這種從基因上就令人信服的能力。

我們每周逃課兩次,到“打工狂”叔叔那去。他叔叔當時在鎮(zhèn)上開有一家理發(fā)店,生意很不理想,與慘淡相差無幾,除了星期天趕集的時候能正常營業(yè)外,其余時間里都處于關門大吉的狀態(tài),連他本人也會回鄉(xiāng)下去。如此一來,大部分時間里的掌控權就自然而然地落在“打工狂”手里了。

這里占地不大,頂多也就五十多平米,除去擺放理發(fā)用具的地方和另外隔出的洗浴室,可用空間就寥寥無幾了,連供客人理發(fā)的座椅都只順著左邊擺放了四張而已。不過,再小的地方只要擁有出具,能做上一餐像樣飯菜,就當時學校里的飲食條件而言也不再刻意要求的地方了。

于是,零八年早春的那段日子里,我們就經(jīng)常一起翹掉下午課,到這個不怎么大,卻相當自由的空間里來。有時是為了躲掉無聊的政治和歷史,有時則買來蔬菜、豆腐做一餐像樣飯菜,算是打打牙祭,偶爾也喝喝酒。

那個時候我還無法適應啤酒的味道,總感覺是由發(fā)酸的液體和未成熟果肉組成,又酸又澀,令人反胃?芍灰蚁蛏磉叺娜苏f出這種感受,他們就都勸我說多多習慣就好,然后就是一副肯定的樣子,認為以后我準會對酒上癮。

“多喝幾次就不這樣覺得了!我第一次還以為這東西是馬尿!薄按蚬た瘛币策@樣說,搞得我一度認為他喝過那玩意。這方面,他確實以過來人的身份適應了這種怪異味道,而且酒量還增加了不少。讓人總感覺他是在喝水而不是喝酒。我只好不再多說,閉著眼睛往肚子里吞了。

其實想要具體了解“打工狂”具體是個怎樣的人相當簡單,只要與他喝酒就好了。就今天的我而言,他是那種一出生就被上帝擺放在了離幸福極其遙遠的位置的人,天生就被擺到了跑到末尾,在某些事上注定要走常人數(shù)倍的路。所以,“打工狂”一點也不幸福,他父親是出了名的酒鬼,性格相當暴戾,向來專干酒后打罵家人的事。他母親每個月要因為被打離家兩次,他本人則是從小就生活在擔驚受怕和仇恨的情緒中,他告訴我從小時候起就想著離家的事了,只是后來初中不用考試也必須上完才到這里來。他每說道這,就會焦急起來,仿佛你處在某個絕望的位置,想做某些能稱之為改變現(xiàn)狀的舉動,卻毫無辦法、無能為力,只得咬牙切齒、忍氣吞聲一樣。

“其實你并不喜歡喝酒,也不喜歡抽煙,。對不對?”有一次我問他。

“并不全然如此。”他說,“我確實有厭惡過這些東西,甚至也厭惡沾染的人。不過,你想想看,如果我也和他們一樣愛抽煙、愛喝酒,卻從不借此發(fā)泄情緒,亦或者半年,一年不接觸一次,也毫無問題。我是不是就更具備了說服的理由?”

“怎樣的理由?”我問他。

“人的性格是由人自身來決定的,而不是喝了酒、受到刺激之類的外界因素啊,這是一個長期養(yǎng)成的過程。所以他們只是這樣的爛德性,并依賴著這樣爛德性而已。然后父傳子一代代往下!

確實,“打工狂”在這方面做得相當出色。他喝醉后還真只有兩個狀態(tài):要么嘔吐不止,要么像個死人那般熟睡。我也就只得保持清醒收拾后面的爛攤子了。倒也奇怪,每次只要我們一喝酒,我就整夜無法入睡,甚至連躺在床上都感到是一種難以忍受的酷刑,可無論我是坐在床沿上,還是深夜里獨自到屋外踱步,睜開眼,或是緊閉雙眸所能感受到的也只是不斷有黑暗攏來,劇烈而嚴寒地攏來。連喉嚨都因為壓迫而隱隱作痛時,就深刻的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成為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一個人,無論怎樣做,都只會愈發(fā)迷茫與自責而已。

現(xiàn)在想來,那段時間我真是陷入了一種連自身都感到不可思議的夢游狀態(tài)里。以至于如果現(xiàn)實中缺少了葉靈的存在,就不會醒來,或者說不愿醒來。所以,無論何時,身邊能有一個時刻留心著你的人、能注意到你身上連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的變化真是生命里最為幸福的事了!我想葉靈對于我而言正是如此,多年以后她在我記憶里依舊無比清晰也正是如此,哪怕從那一刻起我們的命運就已走向不同的方向。然而不管怎樣,能夠認識葉靈真是我生命里極幸運的事。

我們是相隔了好一陣子以后才在分向男女宿舍的岔路口處相遇。這是星期二的下午,我正要到鎮(zhèn)上去找“打工狂”,我們約定好翹掉下午課,到他叔叔那去喝酒、打牌。我趁著四下里無人正要從宿舍溜出學校的時候,出乎意料地撞見了葉靈,她正站在鋸掉了主干的法國梧桐下一動不動,沉寂的身軀幾乎與樹影融合在了一塊,看其模樣已經(jīng)在此停留好一陣子了。

她看見我,便詢問我要到哪去,于是我就把和“打工狂”約好的事告訴了她。

“別再去那種地方,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如何?”

“在這個時候?”

“對呀”

“可你從不做違反紀律的事。”我說。

“偶爾一次有什么關系?而且我們也好久沒單獨相處了,對不對?”

我怎么也想不到葉靈會提出這樣的請求,不過看她低垂的眼簾里似乎有很多一直以來想說的話,也就答應下來。再加上我們也確實有許久沒在單獨相處了,幾周?幾個月亦或是上一生與這一生的跨越?也已經(jīng)在模糊的時間里沒了具體概念,但無論之前生了怎樣的事,也該到活著的人繼續(xù)現(xiàn)有生活的時候了。想來這對于還要走完漫長一生的人而言也是能得到原諒的事吧!

我們走出校門,又不約而同地沿著湖岸蜿蜒的水泥道踱步,在這之前我們都并沒有想好要到哪里去,似乎只是看見一條可行的路便沿著走而已,之所以朝著這個方向于我、于她都沒有什么特別的目的。

“你們通常都做些什么”走出十來步后她才想起似的問。

“你是說和“打工狂”待在一塊的時候?”

“對,對呀。你們最近總是往校外跑,所以——所以特別想知道,倒也不是什么特別的意思,僅僅只是想知道而已。”

葉靈似是突然想起那般隨口說,眼神里沒有半點就某件事非得糾結清楚的色彩,想來她也不知道該說怎樣的話作為開頭吧。

如此,我也沒什么好要求的地方了,畢竟我們都只是想時隔多日后好好聊聊天而已,既然無論怎樣的聊天都是聊天,又何必每時每刻都保持幽默的部分?而且我們也都在熟悉不過了,也那樣信任彼此,就這點而言,凡是葉靈提出的問題我都樂于回答,也欣然接受。于是我說只是抽抽煙,喝喝酒,偶爾一面打牌,一面聊天而已。而且“打工狂”本質上不壞,從不帶我招惹是非,大可放心。

“就這些?”

“是的,就這些!

“這會比待在教室里無聊嗎?”

“嗚,無不無聊得看個人想法吧,待在相同的地方久了說無聊也無聊。如果只是打發(fā)時間的話比起上那些枯燥無味的教室倒要好上一些,畢竟,他們?nèi)际窍喈斢腥さ娜恕N铱偢杏X他們才是對未來看得最清楚的,也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那……那下次,可以帶我一起么?”

“你也想做這樣的事?”我不大明白地問,葉靈是從不逃課的,她很努力地學習就像極其沒有天賦的人在某件事上拼命著堅持下去一樣,至于這種堅持有何意義,我從不明白,她也從不提及。

“這……這倒不是,不過,想來理由你應該能明白吧”她順著耳背捋了捋頭發(fā),便將頭低了下去,聊天也就到此為止了!

本來我還想說這樣的狀態(tài)已然持續(xù)不了多久,自從“打工狂”有了女朋友以后,他的自由時間就變得格外稀缺,總要從原有計劃里抽出部分時間約會,每個星期都會有一兩天夜不歸宿。聽他說只是在學校背面的山頭上看星星。這樣的話自然沒有人信,于是,大伙兒又干勁十足地追問他夜里有沒有做那樣的事,每每到這,他就變得急躁起來,仿佛得了口吃似的。

“你們都是群什么家伙啊,我……我們就接了吻,偶爾隔著衣服撫摸了彼此而已,這……這已經(jīng)是相當過分的事了,戀愛又不都是你們想的那樣!蹦愫茈y想象說這話時“打工狂”黝黑的臉通紅起來具有怎樣的喜感,反正大家伙都笑彎了腰。為此,他還和那些常在耳邊“出謀劃策”的人鬧了好幾次矛盾!按蚬た瘛本褪沁@樣一個極其愛護另一半的人,他把喜歡的人全當著是圣神不可侵犯的存在,然后深沉地去愛,愛到骨子里,愛到卑微的靈魂里?赡軕賽鄄灰欢ㄒ鰫圩钤鐣r候正是受到了他的影響吧,至于他這樣一個平凡的人從哪里得來就無疾而終了。不過,想想這世上本就有許多難以理解的人和事,也就不足為奇吧。更何況他只是這世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色。一個不起眼的角色無論做怎樣的事都只會被當作不起眼的部分被忽視而已。

好幾次我都想將“打工狂”與他女友那些趣事“添油加醋”一番說給葉靈聽,讓她能再像以往那般微笑一下,畢竟她笑起來是如此甜美,總充滿這少女的純真與爛漫?杉毤氁幌,我無論如何都不該把它當成一個笑話,而且這對于女孩子來說也不是什么津津樂道的事,便作罷了。

我們沿著灰白色的水泥道走,走了近二三十分鐘,幾乎走完湖岸右半部分。但回頭一望也就經(jīng)過了兩三百米而已。這是怎樣一種速度?實在無法想象。然而,既然葉靈無意識地保持著這樣的步調,并要無意識地持續(xù)下去,我也只有緊隨其后。而且回想一下,上次與她一起散步已然是相當久遠的事了!

我們來到廢棄已久的露天健身場。便走下水泥道,沿著蜿蜒的田埂走出十幾米,接著莫名地爬上那條通向水塔的石階。那里,再往上些是兩個高聳云霄、在陽光下閃著銀光的電塔,它們滿是空洞的身軀雖然緊緊地矗立在那,但任誰看去都更像在狂風下千瘡百孔的軀殼。

和剛才一樣,不沿著寬敞的道路走向鬧市,而是選擇一條僻靜的小道,只是一種不用刻意選擇的偶然。然而,沉默地跟出許久后,我漸漸意識到這種偶然更像某個動作持續(xù)無數(shù)次后一時難以更改的習慣,于我,于她都未嘗遺忘的習慣,而且那早已深入骨髓的“軌跡”也愈發(fā)讓我明白葉靈將走向何處了。只是她仍舊沉寂在自己的思緒既不言語,也不看向遠處,我就實在難以出言驚擾了。

而且,我也實在說不出句適合的話,就干脆什么也不再想,好好看看身邊的葉靈。今天她穿著一件略微褪色的粉色外套,高高的領口將脖子遮擋在半數(shù)以上。往日里常見的那個紅色、鑲有蝴蝶結的發(fā)箍并沒有戴上額頭,取而代之的是兩個冷色調的發(fā)夾。它們緊緊地束縛著兩鬢,往下露出潔白的小耳朵。

所有這些乍一看并沒有什么端倪和不同,一切都再正常不過。然而,細細一看,以往時候葉靈那靈動、活潑的雙眼卻多出了許些蒼白,這種變化與一下子多出的突兀截然不同,仿佛不經(jīng)意間悄悄地從內(nèi)心深處爬上眼眶似的,甚至可以說是發(fā)生在昨夜、連葉靈本人都不曾發(fā)現(xiàn)的事,就像失眠的人眼眶會悄無聲息地浮現(xiàn)出淤黑一樣。只是,這種自然而然到了葉靈身上像極了被丟棄的布料幾經(jīng)風雨后呈現(xiàn)出的脆弱和蒼白,而且她的身形較冬天時候也消瘦了許多,我也就不由得為之一驚了。

“你是不是不希望我跟你們一起?是不是女孩不該和一群異性待在一塊才好?”爬到山頂時,葉靈才又說起話來。在這之前她曾停留過幾次,但都是理不清要說什么,就又向前走了。

“沒有啊,如果你真喜歡的話,我倒也樂意!蔽艺f。

“真的喜歡?”

“嗯嗯,得很喜歡才好哩!那樣才不會違背一個人的性格!

“那么你是真的喜歡才這樣的啦?”葉靈扭過頭來,望向我的眼睛問。她那雙黑亮而認真的眸子看得我一時失神起來。

“也——也不全是”我敷衍著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只是一時間又找不到其他事可做而已。另外,我愈發(fā)討厭在一個熟悉的環(huán)境里待太久,總會叫人把過去和現(xiàn)在混到一塊,傻傻分不清楚!

“真是如此?”她問。

“嗯”

“沒有任何變得別人難以理解的地方?”

“是的,一點也沒有!蔽译p手扣到腦后,迎著風說“謝謝你了,一切都再正常不過!

“沒什么的呀,你就把這當作好朋友之間必不可缺少的部分好啦。不過,貴明,你真的沒有改變?一點也沒有?還是和一切一樣,遵從內(nèi)心所想?”葉靈再一次問,模樣就仿佛失去了前一秒的記憶那般。沒辦法,我只好把之前的話再重復一遍,并說一切的一切都再好不過。

“瞧,完全跟以前一樣對嗎?而且熬過了冬天的關系,身體也像柳芽那樣長了起來。“打工狂”都說我快趕上他了,要是再過一陣子不見,我們都會覺得彼此只是度過了一場冬眠而已!

果然,葉靈很快為我這舉動微笑起來,在溫和的陽光下,她的微笑真是美不勝言了,想來天使的笑不過如此而已!然而,這在我腦海里也僅是稍縱即逝的一刻,瞬間就像云層遮擋住陽光那般消失不見了。

“對了,我……我剛想對你說什么來著?”笑容消失的一刻,她回過神來問,緊皺著眉,仿佛思緒已經(jīng)到了很遠的地方才又回想起來似的問。

“這得問你呀!蔽艺f!靶睦锵氲脑,不說出來永遠沒人知道的,反而會慢慢被掩埋掉!

“可我就是連自己想的都會忘記,真是太笨啦!明明是上一秒的事,卻什么也記不住,連學習也是如此。我這個人真是太笨了。”她再次說。

“可我覺得什么都記不住才好呢。這樣就可以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可以認識不同的人,接觸新鮮的事,品嘗新的快樂。”

“就像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那樣?”她看向我。

“是啊”

“那你會不會提醒我不要忘記你?”

“會的,我會一直提醒你,也會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你”我說。然后深深地望向她。如果拋除掉那些低沉的內(nèi)在變化,以第一眼的目光去看,葉靈絕對比以前更加漂亮了,這是一種不加修飾、自然而然的美麗,似出水芙蓉的嬌艷,卻帶著秋海棠的憂傷。你望向她,總會感覺這世間的一切都悄然從腦海里消失。

“不,不是這個!”我靜靜地望向葉靈,沉浸于那罕見的美麗時,她突然猛地搖起頭來,將手捏的發(fā)白“我想說不是這個!”她再次說。

葉靈到底想要表達什么?她仍在努力地想,回到上一秒去痛苦地想,那種感覺就好像身體有某個抓不住的東西埋沒在血液里一樣,不可避免,而又難以言語,甚至找不到在何處。

“唉!算了!焙冒腠懞,她嘆了口氣,只是發(fā)白的手還緊緊扣在一起。

“干脆我們往前走走好啦。”我說,“沒準到前面你就能記起來,記憶這種東西有時候就像生活里的日常用品一樣,正急著找的時候,它總躲著你,然而過一陣子,就莫名地擺到面前來了!

“會是這樣?”

“嗯,我經(jīng)常遇到,就像在家里找衣服、找鞋子一樣。不會有錯的噢!蔽艺f,然后踩著松松軟軟地草地走向前。

“喂,葉靈,到這兒來吧!蔽艺驹谒懊鎯擅椎牡胤胶,“從這走下去,沒準你就能記起來了!

于是,我們牽著手往下走,沒一會就走過蜿蜒的小路,上到一條廢棄已久、無法行車的馬路上來。起先,我走在前面,可慢慢地,葉靈的步子越來越快,好幾次險些超出能拉手的范圍。而且,她的手也比之前冰涼了許多,“可能是過完冬天就沒再往口袋里放的緣故吧”當我問及的時候,她這樣簡潔地回答。實在不好糾結,我也只得越走越快,盡量靠到她身邊。

如此快步而行,實在抽不出時間多說話,幾乎只走出一小會,額頭上就布滿了汗水。葉靈也同樣累出汗來。然而,我們幾乎走遍了附近的每一個山丘,依舊無處停留。與找不到歇處截然不同,她每到一個熟悉的地方都只是躊躇片刻,便又被驅趕著似的離開了,而我只得一次次緊跟著。

可是十來分鐘過后,葉靈那看似雜亂無章的足跡就慢慢在我腦海里變得清晰起來,甚至我也能漸漸預感到她將走向何處。再加上慢慢凝視著葉靈許久,她一直以來想要表達的部分,我似乎也能夠了然。這倒不是什么傷腦筋的事,畢竟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也試圖與其傾述,告訴她過去在我們的生命里只不過是短暫的一瞬,理應被遺忘的一瞬。但都沒能成功,我還是太僥幸了,總是抱著自私的心理認為這于我們而言都不該提及。正如此刻,如果我不小心說出來,而她所想?yún)s截然不同,那就是極糟糕的事了!

想到這些,我便不驚擾葉靈這種如墜夢境的狀態(tài)。更何況,能這樣牽著手走在她身邊,照看好她,防止其不至于失神跌入某個深淵,想來也已然足夠。

如此這般,我們就相互沉默著在學校背面的小山丘之間、縱橫交錯的茅草路之間轉悠起來,而后在一個泉眼處停下。定眼一看,這里已然到了鎮(zhèn)子邊界,往下是一條返鄉(xiāng)的陡峭小路。亂石在陽光下懶懶散散地躺著,唯獨剛從枯黃中長出的嫩草和山腳下的松林在低語。另一邊,幾頭吃飽的水牛正懶洋洋地躺在地上反芻,連看管它們的老頭子也干脆坐在地上,脫掉黑色氈帽,任由銀發(fā)在陽光下閃耀了。

山腳下盛滿水的梯田如銅鏡般倒映著緩緩流動的云層,遠處的湖水也變得波光嶙峋起來。岸邊,遠離松林的一邊,工人們正忙著將一根碩大的灰白色電桿立起,他們?nèi)┲鴨伪〉囊律,外套丟在一邊。細細一聽,風里還夾雜這他們炙熱的號子聲。

真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一切在春天的微風里都再好不過!

然而,所有這些葉靈都并未注意,她自顧自地來到井邊,俯下身喝了水,又用手捧出一部分洗臉,從右邊口袋抽出紙巾將嘴角擦拭干凈。做好一切才站起身來,四下里打量了下。

“我們怎會到這來?”她仿佛才睜開眼似的驚訝地問。

“可能只是你口渴了吧!蔽乙捕紫律砗人、洗臉,“甘甜的泉水,還是如以前那般好喝,你可能正是懷念這樣的味道才不到別處去的哩!

“或許吧”她說,“不過我最近總是這樣,一晃神就記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甚至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仿佛我不是我,而是……而是被另一個人控制著。然而,你也明白的啦,我除了是自己以外,還能是誰?根本就成為不了任何人的。如此反復我就連自己都不理解自己了,笨死啦。你說奇怪不?”

“可我覺得這很正常!蔽艺f,“每個人都會有不理解自己,甚至于厭惡自己的時候。不過,這些都只是暫時的。畢竟本質上我們都會想著對自己好,而所有能活著的生物本質上也都是樂觀派!

“謝謝你能說出這樣開導人的話!比~靈附上淺淺一笑, “既然搞不清楚,也已經(jīng)到這來,我們就休息一下好啦。似乎——似乎我們也好久沒再一塊到這來。你愿意在這陪我一會?”

“好呀!蔽艺f。于是,我們脫掉身上的外套,坐到柔軟的草地上。現(xiàn)在想來,能夠什么也不想地坐在高原的山頭上,一面沐浴溫暖的陽光,一面欣賞遼闊的春景真是美不勝言。你很容易就感到自己不是坐在原地,而是隨著不斷延伸的綠毯依附著凹凸不平的地面時而緩緩上升、時而徐徐下降,腦海里縈繞著的泥土和青草的芳香以及鳥兒們的低聲細語似在眼前,一切的一切已然不經(jīng)意間積淀在記憶里成為美好的回憶了。

“如果……如果不耽誤到你的話,我們可不可以經(jīng)常到這來?”葉靈從遙遠處收回目光,低聲地問,長長的睫毛遮擋這半個眼簾,手無意識地撥弄著地上的青草。

“耽誤我?為何會是耽誤我呢?”我吃驚地說。

“就是會無所事事地纏著你嘛。畢竟每個人都只是獨立地活在這個世上,也有很多事要去做,如果全陪著別人,顧及別人的感受,就耽誤自己的生活了!

“嗚,你不會和“打工狂”一樣,也覺得我們不是同一類人吧?”

“他有這樣說過?”

“對呀,而且嚴肅的很,每一次都要把我從身邊攆開才罷休。不過,比起宿舍里的其他家伙,他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就是過于平凡了點。對了,你不要成為他那樣嚴肅的人才好呢!蔽艺f。

“你不喜歡嗎?”

“這種事任誰都不會喜歡啊。明明大家都生活在一塊,卻要從心里隔絕出不可逾越的界限來。說什么你活在你的世界里,我活在我的世界里,大家互不相干,就此別過!

“那你會答應我?下個星期天再到這來?”她再次問。

“有何不可,只要你想的話!蔽艺f道。

“謝謝。”她說,然后就瞇縫著眼躺到草地上,我也瞇縫著眼躺到草地上。當那團緩緩流動的白云將陽光匿藏之時,我就側過頭去看她。陽光下,退掉外衣的葉靈是如此美麗,那緊貼著上身的衣著恰如花蕾綻放前的最后束縛耐人尋味,我凝望著她,愈發(fā)覺得眼前的葉靈已然不像從前,她那與生俱來的、富有感染力的活力似乎早已流逝不見,續(xù)而從里到外蒙上了一層灰暗,這使得我明明就在她的身邊,卻在感覺上被拉得很遠很遠。

那個午后,葉靈出奇地說了很多話,但都與交流相去甚遠,更像是一個個需要回答的疑難。因此,在回答了一陣子后,我越發(fā)覺得一切更像是一個個請求,一些明天、后天或是不久以后將會發(fā)生的事,而她說著說著也更像另外一個人了!暗降姿朐V說什么?”我試圖弄個明白,然而左想右想毫無頭緒。算了!反正不管是怎樣的疑問都答應她好了。畢竟于我而言,葉靈的所有請求也不能算是請求,而是理所當然的要求,由她提出來我就必須答應,除此以外,我也再找不到任何有意義的事!

和葉靈相識是零六年九月里的事了。當時我剛從鄉(xiāng)下來到云上鎮(zhèn),而葉靈已經(jīng)在這生活四年,那是九年義務教育在山區(qū)徹底實施的第四個年頭,方圓幾十里的青少年都被集中到這個設備落后的學校來。當然,也可以說是“監(jiān)牢”,因為這些學生當中半數(shù)以上的父母都在外地,而他們本人也不知道該在這里度過怎樣的生活,或者說他們很清楚自己只是被迫到這里來熬過三個年頭,包括我也完全是渾渾噩噩。所以,能夠在這樣混亂的教育場所里認識葉靈真是天大的幸運了,一來,她本不屬于這個小鎮(zhèn),二來,我們也不在同一班級。

那個時候我有一個很要好的異性朋友。她叫英子,我們從小相識,一塊長大。和所有的青梅竹馬一樣,我們的感情很好,而她也絕對算得上是我這一生唯一的紅顏知己。我想這樣說也并不過分吧,雖然我們都出生平凡、不曾談論什么意義深遠的話,但感情除了真假以外,想來也不會有貴賤之別。

葉靈和英子同班、同桌、同寢室,她們是那種很要好的朋友,好到可以分享一切,同床而眠。印象里,她們也總是相互挽著手出入教室、宿舍、或是上街,那種親密度很容易就你感到不會有第三個人闖入她們的世界。所以,我能成為其中一份子,除了用“極幸運”這樣的詞以外,實在想不出其他了。

我們?nèi)齻在一塊,很快就組成了不可分割的三維一體。當然,這主要得力于英子出色的個人能力,她在經(jīng)營感情上正如催化劑一般,總能給話題添加上有趣的色彩。這種作用就好比約會雙方正陷入某種尷尬境地,而協(xié)助者總能找出恰當方式加以引導一樣。雖然當時我和葉靈的關系正如她所說是要好的朋友,一起步入青春并走出迷茫的朋友,但無一例外地,我們都樂于參與到英子營造的氛圍當中,一切都圍繞著她來旋轉、進行。于是,我們?nèi)齻就經(jīng)常一塊兒出去玩,漫步在高原的草地上,或是躲在樹蔭下聊天什么的了。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這個組合也頗為奇特——英子和葉靈同一年生,都比我年長一歲。從這方面而言,我更像是在扮演一個跟隨者,她們喜歡做怎樣的事,我就跟隨著做怎樣的事。甚至待在一塊的時間久了,她們還為我的安危擔憂起來,畢竟在這里經(jīng)常和異性待在一塊是相當惹人眼紅的事,而半數(shù)以上的男性發(fā)生沖突也正是因此。至于這種角色上的變換,我倒并未覺得有任何丟臉的地方,說實在的,別人怎樣看待就由他們?nèi)ハ牒美,只要能和葉靈、英子待在一塊,我顯然也已把一切拋之腦后。

“喂,貴明,傍晚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到校外玩兒?我打算給你介紹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噢!遍_學的第一天英子這樣對我說,一想到第一個星期天不用上晚自習,我就答應下來。那一次我們就沿著公路走出熱鬧的小鎮(zhèn),像避開一切世俗似的一直朝著毫無人煙的田野走去,并在綠草如茵的土丘上待到路燈亮起才回來。而第一眼見到葉靈之時,她的可愛就遠超想象,遠超于我的水準,甚至于讓我感到拘謹起來。不過,到了晚上我們像偷食禁果那般嘗了人生里的第一口酒、并暢談起來后,所有這些就煙消云散了。這巨大的轉變曾一度讓我質疑自己,然而一想到枯燥無味中已不會再有比和兩個女孩待在一塊更好的事,也就欣然接受起來。

于是,從零六年那個晴朗的夏天開始。我們?nèi)说募s會就愈發(fā)頻繁起來,在商場打折的時候籌集身上僅有的零花錢購買最便宜的食物,有時到學校背面的山頭上復習功課,有時聽著音樂什么也不想地并排躺著凝望星羅棋布的夜空,或是爬到懸崖上像窺視死神那般俯瞰深淵,或是躲進伸手不見五指的洞穴里。我們嘗試所有新鮮的事,一切在青春里由心而發(fā)的事。

冬天一到,我們就換上厚厚的衣服,穿上棉鞋,戴上手套,將耳朵藏在耳罩下,漫步在雪地里。這時,我們開始走得越來越近了。甚至于冷風襲來,兩個女孩就自然而然地向我靠攏,挽住我的手臂。而后,我們又自然而然地向前走,誰也不再說話,只是一面看著自己呼出的熱氣,一面聆聽腳下“嘎吱嘎吱”的響動。印象里,每當這個時候,兩個女孩就變得靦腆起來。

當然,這種奇妙的三人約會,也曾有人嘗試著參與。但無論是她們帶來的也好,還是我?guī)サ囊擦T,無一例外地,只有她們一進入這個緊密的三維一體里,無論他們之前是如何健談、幽默,都會變的寡言起來,這就完全超乎想象了!哪怕我把英子的暗戀者帶入進來,也無法打破,反而只會讓場面更僵硬而已。沒奈何!久而久之我們就干脆繼續(xù)著這種三個人的約會好啦。而事實也確是如此,唯有我們?nèi)舜谝粔K的時候,我們的行為和語言才會處于最和諧、最緊密的狀態(tài)。

而且,除了我們?nèi)艘酝,我也再找不到還有誰能摻和進來將這種奇妙的關系維持不變。這倒不是說我有多出色,恰恰相反,我再普通不過了,是個連走在她們身邊都感到自慚形穢的平凡人。而之所以選擇我,不是他人,想來正是命運里某些奇秒的安排吧!無論是葉靈,還是英子,她們都只是這世上極為不幸的存在,束縛在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思想里,以至于一出生就被送出家門,寄養(yǎng)在外,而我卻又“極幸運”地依仗著此種思想得以降生,我們的相遇正是這樣一種巧合。亦或者說如果世間存在因果,存在輪回。那么,這種巧合可能為我為那個已然背負離家之苦的生命做的最后救贖吧!然而,這個我所能握住的、僅有的最后機會也伴隨著英子的死而逝去了,而這一生里我對她們所造成的痛苦也遠勝快樂。

唉!我還是太容易就忽視掉身邊的存在了,也永遠無法成為一個盡職盡責的人。

我想在英子死后,我和葉靈都從此陷入自責而不愿見著對方,正是因此吧。想來也是,比起一個生命的離去,比起面對死亡,人活著更可怕的就是知道他人離去的原因,卻無法扭轉離去的結果,那種愧疚和自責早就不由他人原諒與否而改變了。很不幸地,我們僥幸活下來,卻不知道為何而活。但事已至此,不管是葉靈有意躲避著我也好,還是我本能地逃避現(xiàn)實也罷,都不必深究了,也理應給活著的人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對嗎?即便這對于過失于事無補。

印象里那是四月的第二個星期五,已經(jīng)進入春雨時節(jié)的天空低沉沉的,連成塊的云層全透著灰暗,風也變得強烈起來。下午那場按律進行的班會剛一結束,英子就只身前來找我,她臉上略帶請求地問我能不能花點時間陪她一起上街,想來她也知道我要和“打工狂”一起慶生的事。然而,英子又似乎把一身里的所有請求都放到了此刻,一想到這,我只得讓“打工狂”在學校里多等一陣,自己先和英子到街上去。

和以往略有不同,我們幾乎是默然地走出校門,而后像閑蕩一般在少人的小徑上左拐右拐,上到大街后才有目的地走進百貨大樓?闪钗依Щ蟮氖怯⒆訋缀踔皇窃诶锩鏌o神地閑逛,既不挑選,也不搭理導購員的問話,仿佛到這來并不是她的目的似的,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有想要購買什么。關于這些,我好幾次都像出言提醒,但一想到和女孩在一塊無論如何都該有耐心才是,便不言語了。

我們又在商場里逛了十來分鐘,來來回回走了個遍。英子才感到必須買些什么才好,于是停在服裝區(qū)挑選了一條粉紅色圍巾,又為這已然下架的物件自顧自地付了錢,隨后便令人難以理解地為占有了我的時間感到抱歉起來。

“沒關系的”我說,“反倒是你今天有些奇怪了,真的要在春天里買圍巾?如果是一時選錯拿回去換掉也沒關系。”

“就它好啦,我可是一直想買都沒機會的。還挺好看對嗎?”她將圍巾圍在脖子上讓我看。

“是的”我點了點頭,“可是英子,你看上去還是悒悒不樂呢!

“可能是因為我們不能一塊回家吧!

“可就這個周末而已啊,以后我們會有多到用不完的時間!蔽也灰詾槿坏卣f。

那個周末,英子在送往縣醫(yī)院的途中死在救護車里。她在早上九點昏厥,先是被老實巴交的養(yǎng)父送到私人門診,毫無效果后才又背進公立醫(yī)院,幾經(jīng)周折后在一群醫(yī)生的素手無策之下轉往縣城,她正是在趕往縣城的半道上氣絕的。一切都太突然,甚至于她遠在外地務工的親生母親以及養(yǎng)母都沒能看上最后一眼。而我也萬想不到,以上對話會成為我們的最后告別,更為那個無法完成的遺憾陷入自責和懊惱里。

當我再回到鎮(zhèn)上的時候已接近下午四點,我和“打工狂”還未步入校門,他的女友就一面喊一面向我們跑來,憂心忡忡地告知了此事!昂車乐亍彼蠚獠唤酉職獾卣f,并讓我趕快到醫(yī)院看看。

擁擠在人群里目送英子離開后,我恍然間看見了葉靈,她正在沒有陽光的午后朝著空蕩蕩的、冷清的大街走去。不難確定,更早之前已然看見了我,而她之所以不與我會面,想來也是為了躲避掉內(nèi)心里某些極為恐懼的擔憂吧。

死訊傳來的那個早晨,葉靈才渾渾噩噩地來到我跟前,在還帶著寒意的晨風里完全哭成個淚人,她一面呢喃,一面流淚。毫無辦法,我只得攙扶著她走進宿舍,坐到床沿上,然而一切并不能停息,幾十分鐘里,她都在啜泣地說著自責的話。在哪個早上,我試圖止住一個女孩的眼淚,可越來越濕的卻是我的內(nèi)心和胸膛。

葬禮一結束,我就再也沒有和葉靈碰過面了。在那個漆黑的晚上,我們收集好一切關于英子的物件:照片、衣物、以及她最喜愛的紅色mp3、手掌大的白色歌詞本。將所有遺物交與她的父母后,我們就此告別,便再也沒有見面,F(xiàn)在想來,那時我們都只是期待著時間能沖淡一切吧,讓腦海里的記憶能隨著現(xiàn)實事物的消失而潰散吧。在這之前,我們的任何接觸都只會功虧一簣地讓痛苦的記憶白白拼湊在一塊,因為再沒有任何人比我和葉靈更清楚英子的死因了。所謂“心肌梗塞”的死亡報告,于我、于她都只不過是草草了事的定論而已,這就好比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對你說:身邊的人離開了,僅僅是因為在那一刻沒法活下去。又有誰能無愧接受?然而,英子太執(zhí)著于那份抑郁了,這幾乎只是在半月不到的時間里,就讓她墜入了永恒的黑暗,而不是與我們所說的那般一切都會好起來,再如從前。

“為什么開心不起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開心不起來?赡堋赡苤皇怯悬c想家了吧,自從母親也到了外地,我就總感覺自己只是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似的。不過,貴明,像我這樣大的人不該去想這些對不對?”當我問到英子最近怎么這么低沉時,她微笑著這般說。

“可我還是很擔心你呢!蔽艺f,“而且葉靈也很擔心,她說你狀況很不好,已經(jīng)幾天沒再笑過了,吃得也很少?赡闶裁匆膊辉刚f,她才將這些告訴我,她說我們從小一塊長大,可能你更愿意告訴我。”

“那我從明天起再變回來好啦,我們再像以前一樣!彼阍谕盹L里笑起來。

果然,那個星期英子就表現(xiàn)得與往常無異了,下雨天撐著傘一塊走的時候,還能聽到她與葉靈在耳邊說笑,那笑聲無疑是在十八歲之前的少女才有的。而在這樣的聲音里我也已然把一切都不再放心上。我想英子死后,葉靈怎么都不愿見到我也正是再為這樣的疏忽而自責吧。

然而,奇妙的是關于這些從未有人問及,他們都相信了既定的結果,而不再去探究原因,也不責怪我。哪怕我想對所有人說是我導致了英子的死,我本可以說很多開導的話讓她從抑郁中走出來?杉幢阄覐埓罅俗欤瑓s一個能將之傾訴的人也沒有。相反地,所以人都認為一個沒活過十八歲的人死去是不吉利的事,包括我的父母也竭力讓我遺忘。他們沒有一個人愿意提到英子,提到她的名字,提到她曾來過這個世界,曾在我們身邊活著。這樣的狀態(tài)就好像英子不曾存在任何人的記憶里似的。如此,我也決定不向任何人提及,并將自己與他們之間的距離隔出一個長長的空間來,這個只有自己的空間里蘊含著一個不變的定理:

死亡可分為能接受和不能接受的部分,但人活著是必然要承受的孤獨。

于是,在這份難耐的孤獨里,我爬了很多山,一座接著一座,汗如雨下地奮力向上。并一次次告訴自己:活著的人無論怎樣都不該糾結于死亡。我應該忘掉那輛遲到的救護車,忘掉英子臨死前蒼白臉龐,忘掉當著全班面扇了她耳光的女教師,忘掉她的悔意和淚水,甚至忘掉所有的假設和如果。

然而,風浪平息以后,我又和既定的事實被蒼白地擱淺在一邊,陽光如火焰一樣灼燒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恨自己遠比恨這世間的一切,而我的生活也難如往常了。

在此之前,我不曾有半秒思考過死亡,也不曾在意一個人離去意味著怎樣的事,身邊也從未失去任何一個至親之人?赡慷糜⒆颖涞能|體被裝進黑色棺槨埋入地下的那一刻,死亡卻窒息般在我周遭縈繞、浮于眼前、滲入軀體,我沒能拯救英子,死亡就在我活著的世界里,同樣活著,并一直活下去。盡管我不曾停留,一次次奮力向前,擺脫它的陰影。但當一個人在你手里慢慢走向最后一刻時,所有努力都只會成為無意義的哀嘆,并稍有躊躇就如墜過往,抑制不住流起悔恨的淚來。

我就在這樣的渾渾噩噩中度過十六歲,一面竭力呼吸,一面將身體里那份深入骨髓的死亡遺忘,將對于死亡的愧疚和恐懼遺忘。然后,像另外一個正常人那樣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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