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痛苦愛戀
接下來的日子,我?guī)缀鯇⒄麄貴陽從南到北,又昏頭轉(zhuǎn)向似的從東到西走了個遍。因為不想到任何朋友那里投宿,也就走到一處,睡到一處,完全成了個熱鬧城市里的孤獨游魂。確實,三伏天里連日的高溫,暴雨也夠我狼狽不堪了,甚至烈日當頭的中午躲在梧桐樹下乘涼或是流蕩在午夜街頭時,腦海里莫名想起最后一次和林子的談話來。然而更多時候,我又決定什么都不想,最起碼不愿再為自己的選擇而后悔了。
從朋友那里借來一些錢后,終于消除了來自家人們的擔憂,將工作安定下來。我到醫(yī)院拿了體檢報告,利用周末找房子。雖然工廠里設(shè)有員工住宿,但我實在不想過那種無趣的集體生活,而且吃住都設(shè)立在高墻里的話,我就毫無理由再走到外面,F(xiàn)在絕不能再過那種封閉著的生活了,不管怎樣,我已然走出學校,以另外一種身份活著,也該以另外一種身份對待現(xiàn)在和未來的生活。
工作地點確定,尋找住宿自然簡單許多。只是一天時間里,我就在離公司二十來分鐘遠的小村子租到了一間民用房,這樣每天只需要步行一小段路就完全足以應(yīng)對早九晚五的生活,不至于遲到,也不會回來得太晚。更何況還可以一邊走,一邊吃早餐,對我來說再好不過了。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住所沒有獨立廚衛(wèi),而且房源缺乏,我只得暫時住在位于樓頂?shù)蔫F皮房里,打雷下雨總免不了一陣吵鬧。好在房東太太承諾過再有一個月就能騰出更好的房間來。放在以前,我對于居住的環(huán)境并無太大要求,可一想到劉慧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路過貴陽,甚至會到這來,就感到很勉強。老太太一再保證能辦好,上一個客人只是把行李鎖在了房間里而已。想到周一就要上班,我就只好暫時答應(yīng)下來。這樣,給付了三百元房租后,老太太就頗為滿意地將房門鑰匙遞給我,又親自跑下樓搬來木板和鐵釘,讓我愿意的話自己做一個書桌。然而我認為這完全沒有必要,自己僅是在這里度過晚上和為數(shù)不多的三四個周末而已。因此她剛走出門,我就把這些沒有必要的東西全丟在角落。
放下行李后,我開始掃地、拖地,來回兩趟將垃圾丟進焚燒池。看看時間,七月二十四日下午兩點,就疲憊地倒在床上。想到自己上次住在這種簡陋的屋子里,還是讀高中的時候,我不知不覺陷入漫長的昏睡里。 再次蘇醒,已是黃昏,我到樓下點青椒肉絲蓋飯,回到屋頂,一面吃,一面打量起周圍來。
屋子背面是紅楓工廠,他們的下班時間似乎在六點。每天我回到住處,獨自在樓下的餐館里吃晚飯時,都能準時聽到標志著放工的歌曲《我愛祖國的藍天》和《彈起我的土琵琶》。在夕陽鋪滿大街的午后聽到這樣久遠的歌謠真是件耐人尋味的事。幾乎只是富有磁性的女高音和洪亮快捷的男歌聲響起時,就會不由自主地讓人卸下疲憊,想閱讀史書那般慢慢品味起來。相當長一段時間,我很喜歡坐到屋頂上,一面看《血色浪漫》,一面感受街道富有節(jié)奏的熱鬧,叫賣聲、歌聲以及驅(qū)散行人避開的汽笛聲。偶然還會有一群鴿子落到我的陽臺上,起先還有些怕生,但沒過多久就能在不遠處悠閑地舒展起羽毛來,然后又成群結(jié)隊飛向工廠上空,像一條絲巾在風中飄動那樣,累的時候又停留在陽臺上,回到我的身邊。我們一起享受夕陽、聽古老歌聲。
可能是由于八九十年代工作體制及待遇的關(guān)系,工業(yè)區(qū)和居住區(qū)完全涇渭分明地隔在馬路兩邊。進入這片區(qū)域的水泥道在我所住的那棟樓前二十來米的位置才分作一個“人”字型路口,窗戶下正對著的一條是菜市場,每天都是各種農(nóng)商擺賣著蔬菜、豬肉、以及水果。另一條通道上是一家包子店,由一對年輕夫婦經(jīng)營,他們的孩子剛好一歲半。早上的時候,父親守在店鋪里,母親時常背著孩子在馬路的另一面擺攤,我每天都會在她那里買上一份花卷、饅頭和一杯熱豆?jié){。包子店的旁邊是一家釀酒廠,他們的生意我倒是一次也沒有光顧過,因為我實在不想獨自喝酒了。
那條通道再往前一些是監(jiān)獄,如此,你也就能夠明白這是多么偏僻的地方了。要不是存在著一個幾百號人的工廠,很多工人也都在對面的老居住區(qū)安家落戶,真不敢想象會是何等寂寥。所以,每天我都會抓住唯一熱鬧的機會,五點四十以前準時趕到一家由東北人經(jīng)營的小菜館,這時候工人還沒下工,我基本上會是走近店里的第一個客人。無需多等,飯菜就擺到桌上,每吃到一半,悠揚的歌聲就響起來,然后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里,三四百號穿著深藍色制服的工人就從高墻內(nèi)一涌而出,或是回到住宿,或是三三兩兩坐到我旁邊的餐桌上閑聊,就工作、生活上的瑣事笑個不停。整個過程像極了學校門口的午后場景,只是臨近八月很難看到這樣群體了,而且遠處的學校也都空落落的。
想到暑假已然過去大半,我就靠著欄桿,望向遠處惆悵起來,或是望玻璃敷上厚厚一層報紙,緊閉門窗,躲在白天也如黑夜的屋子里哪也不去。工作上,更是推辭掉周末的所有加班,即便這樣每天會從原有的工資里扣掉二十元也無所謂。
實在的,對于這份打雜一樣的工作,我簡直毫無興趣。每天不是拆卸電機,就是給陳舊的儀器除銹、布置電線、焊接。在我到來之前,這些機器已然丟在露天場地風吹日曬大半年,工作一天下來,衣服上永遠沾滿煤油和鐵的腥味,而且氬弧焊的電光也常常叫人在深夜里雙眼仍疼得淚流不止。
雖然我從未學過機械,但就是那么鬼使神差地干起了設(shè)備部的工作,更為難以理解的是整個部門里懂得機械維修的也就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而已。我和同事阿哲都是藥學畢業(yè),另外一個女孩亦是如此,只不過她在兩個星期后就因為工作內(nèi)容與期望完全不同離職了。而阿哲之所以留下來,也僅僅是想度過年關(guān)而已。
“你也知道了,家里人總希望我們能穩(wěn)定一些,也就萬變不離考公務(wù)員和當教師之類!
“這樣他們才覺得是正規(guī)工作,也有面子。當然啦,能更早順利結(jié)婚也是一方面,甚至是重中之重!彼麩o奈地說。
“你不喜歡?”我問。
“以前是這樣,總覺得應(yīng)該在外面闖蕩。至于現(xiàn)在嘛,已經(jīng)想好靜下心來看書考試了。最差到衛(wèi)生院的藥房里去也不錯,以前我在那種地方實習過,獲得正式編制的話,待遇很好!
阿哲說完,問我有何打算。我說不知道,迷茫得很。這時他反倒一改臉上愁容,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說教起來,講什么社會已經(jīng)基本發(fā)展定格,成了個錢生錢,有錢人掙錢的時代。觀點雖然消極、憤世嫉俗,但細細一聽,不無道理,我也就樂意于以他攀談起來。并不出于任何目的,只是覺得比起與七十歲老頭談文化大革命時上山下鄉(xiāng)的事更具現(xiàn)實意義而已。
阿哲比我大兩歲,算上實習已然工作滿三年,但在這個收入低、消費高的城市反倒欠下了不少外債。一開始他這樣講,我并不相信,唯一一點興趣也全放在了他那些頗具特色的感情上。當然,這種特色僅僅在于阿哲提及時既無奈而又不得不面帶微笑的表情。
兩年前阿哲有一個交往了四年的女朋友,他們屬于同鄉(xiāng),向來感情很好,決定畢業(yè)一起考進鄉(xiāng)政府工作,然后結(jié)婚。可事不遂人愿,阿哲兩次沒能考上,女孩就提出了分手。
“想來你多少能夠了解,她們總是這樣,談戀愛時一起住進平民窟、吃泡面也無所謂?梢坏┳叱鰧W校,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就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危機意識來,存款、房子、車子之類都希望你能夠準備好。如若不然,就嫁給了別人。”
“看來對你打擊不小嘛!蔽艺f。
“嗚!任何人經(jīng)歷這種事,自然都不好過,更何況還是被瞧不上的情況下。不對,無論怎么說,我永遠是她生命里的第一個男人!
“當我沒說!蔽倚Φ。然后和他碰杯,剝龍蝦吃。每有加班,我都會和阿哲一起到他住宿的夜市去,哪里有個海鮮市場,龍蝦螃蟹遠比其他地方便宜得多。興盡時,我們就無所不談地喝到深夜。因為公司并不額外給付加班費,第二天的工作也就全部調(diào)休。
長此以往,我漸漸對阿哲這個人敬佩起來,為他那種很容易就得到感情的能力敬佩起來。而新舊替換的兩三天里,當我發(fā)現(xiàn)阿哲這個人在感情上并沒有起碼的悲傷時,我就莫名其妙地同情起林子。如果說林子是害怕得不到結(jié)果、辜負期望才不愿與任何女孩過多接觸,那么阿哲則完全是一個相反的過程,至少在那半年時間里,他從未想過將任何一個女孩留下,也從不花時間挽留。他與她們在一起,僅僅只是為了精神和肉體上的短暫快樂而已,得到和享受他所認為的快樂而已。如此,我就不止一次覺得遇到阿哲的應(yīng)該是林子,而不是我。
“因為在我看來談戀愛是件輕松的事,只要花言巧語,哄她們上床就行。就這么給你說吧,就算是一個很丑的女孩,戀愛中你只要夸她漂亮就可以。但在婚姻里,永遠沒有一兩句話能夠解決的事。我擅長前者,而且,人活著就該做自己擅長的事嘛,不然該有多累!
“可我覺得光是前者就困難得要死呢。”我喝著酒,自慚形穢地說。
“那是因為你有了喜歡的人!卑⒄軘[出一副平淡的樣子,而我愈發(fā)不能理解了。
“實際上以前我也和你一樣,在自己真正喜歡的人面前,說話、呼吸都異常艱難?珊湍切┎辉趺葱膭拥呐⑾嗵,反而截然不同。三言兩語就能讓她們開心,甚至推到在床!
“這么一來,你豈不是并不喜歡她們中的任何一個?”
“話不能說的這么直白吧?”
“可事實如此。”我說。
我們又喝一杯,各自倒?jié)M,吃起油炸花生來!皩α耍嬉@樣的話,現(xiàn)在與你交往的女孩們算什么,不至于把壓根不喜歡的人當作是女朋友吧?”過了一會,我問。
“哦,這個呀!”阿哲像失憶那樣思索起來,“有的算,有的不算!
“此話怎講?”我越問越困惑。
“就個人情感而言,是不是無所謂,我所要解決的只是身體內(nèi)的某些寂寥而已,不是刻意追求某種形式和關(guān)系。但從“泡學界”的嚴格定義上說,就有的是,有的不是!
“泡學界?”我在在腦海里兜了一圈,怎么也得不出個大概來。
“一個青年組織!卑⒄芙忉屨f,“叫是這樣叫,讓外人覺得像考古界、藝術(shù)界那樣高尚,但說白了只是一個研究如何把妹的組織而已,所傳授的也只是教人如何在不犯法的情況下,理所當然地與女人干那事。個人覺得其中某些觀點很有必要解釋給你。”
“洗耳恭聽。”我說。
“就他們看來,如果你不是一個有錢人,和女孩聊天一定要避開現(xiàn)實,往世界觀上發(fā)展。讓她們對你的世界觀感興趣,想法設(shè)法將她們從現(xiàn)實世界拽出,必要時候謊言和對未來虛假的設(shè)定一并用上。簡而言之,即便你身陷困境,也要讓她們覺得你是個樂觀而有希望的人,這樣才能更快地達到情感共振。這是TD前的第一步,TD之后才是一段感情的開始!
“TD?抱歉,英文不好!蔽艺f。
“這可不是英文,只是“推到”的拼音縮寫!卑⒄芎戎普f,“在“泡學界” 很多類似的敏感詞都用英文字母代替,例如:ioi、iod、dhv、dlv、afc等等。關(guān)于這方面他們還會撰寫相應(yīng)的文章,觀點無外乎愛情里必不可少的是做愛,換言之,做愛才是愛情的開始。”
“所以只有做了那事才能被判定為是愛情,否則就另當別論?”
“和你聊天果然相較容易!
“謝謝,如此一來,除了科學家以外,我又有敬佩的第二類職業(yè)了嘛!因為在我看來,感情完全是件復(fù)雜的事,他們能研究得如此透徹真是了不起!蔽艺f。
“所以這得看你想在女孩身上解決哪方面問題,如果只是為了排解自身孤獨,你應(yīng)該找到一類人,而不只是一個。這樣在概率上才能更容易地進入女人們的世界!
“進入她們的世界用得很好啊。”我啞然笑道。
“只是這樣一來,我反倒一個真正的女朋友都沒有了!
“真的一個沒有?是她們不愿意還是你的問題?”
“不好解釋,情況相當復(fù)雜!蔽覈@了口氣說。
“相當有忍耐力嘛!”阿哲打趣說“那么你一直把自己喜歡的女孩當作女朋友看待?”我不知所錯地點點頭。
“包括那份忠誠?不再接受任何好意?也不向其他女孩示好?”
“是的吧!蔽艺f。
“你看,這就是問題所在了。”他像找到了關(guān)鍵要素似的說“其實有沒有女人緣從這種態(tài)度就完全可以看得出來,細細想想,這期間總會遇到可以發(fā)展的女孩對不對?而我和你,或者我和以前的自己差別就在于此。”
“可有時候我覺得只有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才算真正地活著。”我說,阿哲噴出一口酒,我知道自己讓他見笑了。
“所以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區(qū)別。你認為自己沒有錯,錯的是我,甚至想糾正我的生活方式,但一直痛苦的都是你?偟膩碚f,不要執(zhí)著,而應(yīng)隨緣!彼槌鲆粡埣埥,揩了揩嘴,優(yōu)雅得像一個超凡出世的智者。我使勁搖了搖昏沉沉的腦袋,拿起茶喝了一口,又仔細地看向他。
“你不曾陷入迷茫,不知如何選擇?”我問。
“如你所見。”阿哲攤了攤手說。
“令人羨慕嘛!”
我們繼續(xù)喝酒,將蝦殼放到一邊,吃涼拌黃瓜和花生。遠處的軌道上傳來火車“哐當哐當”的響聲時,我想到了念念坐到我身邊來的那個夜晚,想到與她分別的這些時間里,自己的生活不曾再有過快樂,更多的是疲憊和憂愁。對于阿哲的話也就無從反駁起來,甚至覺得如果自己能一直像他那樣活著的話,或許生活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枯燥無味。然而我已經(jīng)失去念念了,這是她換掉號碼沒再告訴我時就已發(fā)生的事。如此想著,我就倍感失落起來。
酒喝到一半,我起身告訴阿哲自己有事離開。
“周末想和我一起外出的話,盡管打電話來,反正你只是無聊地待在屋里而已!
“好”我回答他,結(jié)好賬,就騎上摩托,穿過車輛極少的隧道和立交橋,返回住處。
途中,我很突然地給劉慧打去電話,但和半月前一樣并未接聽,看看時間,十一點整,比上次晚了兩個小時。但那么一剎那,我覺得無論自己再挑選任何空閑時候打去電話,劉慧都不會接聽了似的。
為何過后劉慧也不給予回復(fù)?我仔細回想趕去興義看她時兩人共處的一幕幕,怎么也找不到不妥之處,也就越來越難以弄得明白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繼續(xù)陷在那種酒精彌留大腦一般的昏沉里,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何事、身處何處,再簡單事也無法系統(tǒng)化。我渾渾噩噩地過活,啃著沒有甜味也沒有咸味的饅頭走進工廠大門,機械地擰螺絲帽、拆掉老化的電線換上新的。抽煙時阿哲繼續(xù)講晚上出去獵艷的事,又附上一些長篇大論的道理,我嗯嗯贊同他,但仔細回想,又完全不知道這家伙在說些什么,怎么都像是我在睡夢里,而他在清醒著的世界似的。
如此,我送走了漫長的八月,進入九月,暑假結(jié)束,季節(jié)也已向前跨出一大步。而我的生活仍是一成不變的灰暗和枯燥,我繼續(xù)不知道自己做了怎樣的事或者正做著怎樣的事。連續(xù)的日子在我腦海里也永遠是一些零星散碎的片段——電閃雷鳴難以入眠的暴雨夜和不想吃晚餐和“背篼”一起在陽臺上下象棋的傍晚。
曉婷到老家安定好工作后,推薦了《雪國》和《白夜行》給我,我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看書了,完全靜不下來。確實,那樣一段時間里我一個字也看不下去,什么也不去在乎,連搬不搬家也變得毫無所謂起來。
周末一到,我將丟在角落里的木板搬到陽臺,刮掉水泥,沖洗干凈。從“背篼”那借來鐵釘、榔頭、鐵鋸,打算自己做一個書桌。為此,我在屋頂上又敲又鋸整整一個下午,“背篼”攬完活回來就一面幫我,一面詢問是不是決定一直住下來!皩Α!蔽一卮穑斑@個決定一點也不好”他不贊同地說。我抽香煙,他抽葉子煙,有忙了一會,終于做好一張將近八十公分的兩層書桌。作為回報,我陪他下了五局象棋,輸?shù)皿w無完膚。
翌日,我到集市上買了兩盆綠蘿,剪出一部分枝丫浸泡在六七個水杯里,放在窗戶下,擺成一排。想到自己已經(jīng)好久沒曬被子了,就將冬大衣一起掛到晾衣桿上。陽光大好,整個城市放眼望去,全是一片極其干燥的灰白。沒有人影的紅楓工廠寂靜一片,露天堆放的鋼材銹跡斑斑,長滿苔蘚的圍墻仿佛烤焦了似的呈現(xiàn)出暗黑色,骯臟的生活用水隨著墻角淌進河水里。我毫無興趣地望著這些,想到周末又要結(jié)束就靠在欄桿倍感疲倦起來。
九月第一個禮拜過到一半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省內(nèi)陌生電話,是念念打來的,在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與她有聯(lián)系的時候。她問我有沒有時間見上一面,我如往;卮鹩小<s定好時間、地點,我請了下午假,回到住處脫掉滿是灰塵的工衣,洗頭,刮胡子,換上黑色襯衫和麻布休閑褲。
乘車到醫(yī)科大學,從右邊的人行道穿過一條小巷,到達被醫(yī)院阻隔著的另一條街道。打電話給念念,她說還有半小時能到,我就按照約定走進那家離路口十來米遠的凱里火鍋店,點了酸湯牛肉、土豆片、豆芽和野菜,又拿了切好的紅橙,往杯子里倒上西瓜汁。
五點一刻,念念走了進來,她今天穿著黑色A字裙,一雙休閑高跟涼鞋,還是和分開時那樣的短發(fā),但相較之前顯得優(yōu)雅成熟許多。我夸她耳墜很好看時,念念告訴我兩個月前才開始戴的。
“我的那個他送的禮物!彼f。
“那很好哇。”我猶豫半秒決定這樣說,然后拿起面前的西瓜汁喝了一口,又放下,一時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就把牛肉放到鍋里慢慢攪動起來。
“貴明,你在生氣?”
“我有寫信給你!
“知道,都看了!
“可你一個字也沒回,換號碼的時候也沒打電話來!
“因為我感到很矛盾嘛!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嘛!”念念掙扎似的說,“誰能時時刻刻保持清醒,知道自己是對是錯?有時候做出一些選擇只是不想讓自己太難過而已,不讓自己難過總不會有錯吧?更何況暑假遇見的時候我從未想過這樣的事,直到畢業(yè)回來。在此之前我有想過你,可怎樣都找不到再見面的理由,反而任由一切繼續(xù)下去!
“想來也是,我配不上你這樣的閨秀,從一開始就這樣覺得來著。”
“貴明,你想氣死我?還是認為我有意氣你?”念念怒吼,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等待答。念念如此動怒還是我們相處以來頭一回,我意識到自己實在過分了。
“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找不到理由,在這種時候!蔽艺f。
“你覺得我既然選擇不見你,就最好一輩子不要見面?特別是有了情人以后?”
“是這樣,你可以見任何人,但不該見我,尤其是現(xiàn)在!
“呼!”念念向窗外側(cè)過半張臉,無奈地嘆出一口氣。“理由很重要?”
我點頭。
“那么不妨直白告訴你好啦,我因為想你,才約你見面,見見想見的人而已。除此以外還能有什么理由?發(fā)神經(jīng)不成?腦袋短路不成?”
“喂,我說你這個人有毛病吧,怎么說我們也算朋友吧,你就打算用這樣冷淡的態(tài)度割斷一切?還是你習慣孤獨,向來如此!
“可能如你所說,我有毛病!蔽彝讌f(xié)說。
“抱歉得很!或許前一秒我還愿意為你根治,甚至此次見面就為了這個,可現(xiàn)在毫無心情吶!蹦钅罟室鈱⒃捳f到一半,拖起香腮,無趣地玩弄著裝有西瓜汁的杯子,目光向天邊矮矮的云那樣低垂。當我說一直以來沒有忘記她時,她就抬起杯子喝了一口,露出笑臉,又一動不動地說自己餓了。沒法子,我只得向往常那樣將碗筷用開水清洗干凈,盛好飯,夾了牛肉,蔬菜和土豆,吹冷,遞到她面前。
念念美美地吃上一口,抬起臉來!翱傄詾椴粫龠@樣!彼龖涯钏频恼f。
“應(yīng)該由你的那個他來效勞更好,對方是個怎樣的人?”
“幽默風趣!
“那必然有不少歡樂嘛!
“是這樣!蹦钅罹驼f到這,我默默進食,她則調(diào)轉(zhuǎn)話題開始講畢業(yè)旅行的事,一個月時間去了泰國、新加坡、馬來西亞。
“越來越往南!蔽艺f。
“現(xiàn)在想來好像是這樣!”她驚訝一笑,“可當時我們完全沒個方向,總覺得像在大街上散步,順路就向前走!
我笑了起來,然后想到這才是念念想要的羅曼蒂克和生活方式,比起之前的失落多出了些許坦然。
“快要返回那晚,在沙灘上我接受了他的表白。”念念忽然說。
“浪漫嘛!”我說。
“可是貴明,如果再橋上聊天的那個晚上我們沒有打車回去,而是走進一家旅館里,現(xiàn)在會怎樣?”
“怎么突然提起這個?”我抬頭看向念念,她雙眼平靜清澈,仿佛要把一個人倒映進去。
“不是突然,一直都想知道來著。怎么看我都算得上是一個具有誘惑力的女孩對不對?臉蛋、身材也不至于叫人倒胃口對不對?如果那個時候我們坐了那種事的話,不管你存在怎樣難解的問題也好,沒準我都會很有耐心地與你相處,不至于像個不懂事的小女孩那樣慪氣。所以,那個時候如此發(fā)展的話,現(xiàn)在會如何?我和你。”
“不知道!蔽艺f,“不過就現(xiàn)在來看,如果我們沒有好感,就像風吹過樹葉,如果我們互有好感,就會在記憶里留下隱隱痛楚!
“不錯的看法嘛!如果寫書的話倒是可以用上!
“我也這樣覺得。”
“可這是看法,不是原因!
“很難說得明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可能我這個人真的有毛病吧!蔽艺f。
“嗚,又是這種說話方式。從一端跳到一端,斷斷續(xù)續(xù),模糊不清!
“都說了,老毛病,與生俱來。改不掉!
“哼哼!怕是壓根不想改吧!
我不說話,叫服務(wù)員往鍋里加湯,自己在桌子旁邊將火調(diào)小。這時,念念問我?guī)讜r回到貴陽,我告訴她一畢業(yè)以后。
“立即參加工作?”
“不是,花錢做了個城里旅游,東南西北走了個遍,大致旅游了一個月。烈日炎炎的夏天,簡直不要太爽。”我說。
“可我想知道工作之前的事!
“在學校趕論文,等待發(fā)放畢業(yè)證和到駕校拿駕照。”
“之后!蹦钅畋牬箅p眼認真地看過來,我怎么也沒想到她會如此認真,只得把“城內(nèi)游”的事又說一遍。
“中間趁著學校沒放假,你去看望了她對不對?”
“不可思議!”
“沒什么的嘛,以你的性格一猜就完全知道!蹦钅顚㈦p手擱在桌沿,“怎樣?有沒有進展?”
我搖搖頭。
“難怪看起來比以前消沉,也瘦了不少!
“露出胳膊的原因吧!蔽艺f。
“真棒!能想出這樣理由來。不過追女孩子嘛,總是需要耐心的啦,不至于叫人家上床睡覺就上床睡覺吧?而且你自己也應(yīng)該有需要思考清楚的地方對不對?”
“嗯,是應(yīng)該弄明白自己適不適合二人生活亦或者與人相處!
“嗚!那是你自己的事,我說的是關(guān)于女人!
“女人?洗耳恭聽”我擺正身子,說自己還從未有過關(guān)于這方面的思考。如此,念念順理成章地坐處一副說教的樣子來,黑亮的眸子思考性地轉(zhuǎn)動起來。
“我們女人啊可與你們這種憑借喜好以及為了解決暫時性需求的習性完全不同。這么跟你說吧,如果我不喜歡一個人,無論他做怎樣的事都不會喜歡,最多只是感激而已,你知道感激并不是愛。愛就是愛,可不是覺得人很好,感恩、感激之類”
“不錯的觀點!”我望著念念說。
“才不是觀點那么簡單,生存方式!事實!知道?”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得默默點頭。
“還記不記得我給你說過什么話來著?”
“愛情該使人快樂,而不是痛苦!
“你如此選擇?”我忽然意識到什么,急忙問她。
“當然,比起愛情我選擇快樂,什么愛不愛的最讓人煩惱了,我才不要那種煩惱。我也希望你不要有那種煩惱,明白?”
“可上一秒你還談什么是愛來著!
“那是說給你聽的嘛,說出口的話都是給別人聽的嘛,可不關(guān)我什么事!蹦钅钸肿煲恍,果然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我仔細地看向她,愈發(fā)覺得難以琢磨起來。
“在世呂蒙嘛!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佩服道,“那么在南京的時候是快樂還是愛?”
“這個嘛——很有愛的快樂,你覺得呢?”
“永生難忘!”
“可你總想著其他,卻流露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你明明就很痛苦,想要擁有快樂,對不對?可那個時候為什么不說自己想舍棄一切,只想和我在一起,與一種能夠相互接納的方式共處?你為什么不述說自己很獨孤,需要與人交談和溫暖?難道我比不上她,你愛她更多一些?”
“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什么?”念念突然認真起來,她如此較真我還是第一次見了。
“在遇見你之前,我已經(jīng)承諾過不管什么結(jié)果都會耐心等待,也會花時間等待。直到心照不宣地理解彼此,在她身上,我想把以前沒做到的重新做好,就像生命回到起點重新開始那樣。對了,為此一直想向你道歉來著,不該把你當作任何人,放在舉棋不定的位置。念念就是念念,獨一無二的念念!蔽艺f。
“哈哈,你在乎這個?同情心泛濫吧?男人們不都是同時收集四五個女孩然后擇優(yōu)選良?貴明,你不會想說自己并不在行列里吧?”念念前仰后翻地大笑,一時間客人都朝我們所在的角落望來。可念念懶得在乎,繼續(xù)笑個不停,直到臉頰因換不過氣而發(fā)紅。
“只是一直想給你說,當面!彼较⑾聛,我說道。
“所以我才像個傻子那樣笑唷”念念說,“想想看,你居然鄭重其事地說一件我知道的事,你知道我知道的事,是不是很好笑?”
“或許”
“那么我來見你,就是為了告訴你不要在意了,什么都不用在意了。用不著心懷愧疚,無法見面之類!
“怎么樣?我是不是特別特別好?”念念輕輕一笑。
“嗯,好得沒話說。我已開始有些后悔!
“現(xiàn)在會不會晚了點?”
“所以才叫“后悔”嘛!
我們歡笑起來,興盡之余,叫服務(wù)員遞上兩瓶酒,各自喝完。這時,念念突然很少說話,像話劇里的貴婦那般慢慢咀嚼,細細品酒,但無論怎么看這都只是市井間很普通的飯菜而已。
夜幕降臨,街燈亮起,念念說想出去走走,我就到柜臺結(jié)賬,和她一起走上街道。涼爽的夜晚!初秋夜風在街道肆掠時,總讓人生出一種要下雨的味道,或是貴陽這座城市變成陰天時特有的冰涼。
走著走著,我想起和念念爬上長江大橋的那個晚上,可是現(xiàn)在出于某些原因我無法觸碰她,只得以一種奇妙的距離向前走著,穿過一條條街道。如此走出十來分鐘,念念還是一言不發(fā),她習慣性地用手指卷卷發(fā)鬢,然而已經(jīng)簡短,就抓空似的落下。繼續(xù)沒個方向地亂走,我愈發(fā)覺得不對勁了。
“你們鬧了矛盾?”我試探性地問她。
“嗯,在要不要結(jié)婚這件事上。”念念說。
“這不好?你愛他,他也愛你。”
“可我們毫無準備,更多的只是父母的意思,他已經(jīng)二十七歲,家里催的很急。你能深有感受吧?如果只是害怕被催促,或者心急地效仿別人,我害怕這并非個人意愿。最起碼該是由我們自己想好,而不是別人想好!
“這么說你害怕婚姻生活?”
“只是害怕這種流程式的生活而已。想想看,在學校里的時候長輩總是想方設(shè)法不讓戀愛,而畢業(yè)一兩年的時間里又催促著嫁人,嫁人之后又催促著生孩子。喂!我們也有個人生活和情感好不好,才不是流水線上的機器,一步步走完裝進棺材板,還得笑著對人們說:好啦,一切都如愿了,自己該想想自己了。然后就終于得以安息地閉目睡上一萬年!嗚呼哀哉!是不是很可悲的生命?現(xiàn)在,你該知道流程式的生活多可怕了吧?”
“被你一說是這樣!蔽倚ζ饋恚安贿^,嫁給愛自己的人或是所愛之人不至于那么懷!
“所以我才生氣嘛!”念念不滿地說,“他竟然告訴我自己也不知道該不該如此,一個大男人干嘛要像女人那樣流露出擔憂來。實在不行就自信滿滿地說謊好啦,說自己已經(jīng)準備好一切好啦,即便遇到大風大浪也永遠愛我一個好啦。干嘛現(xiàn)在就猶豫不決的樣子,結(jié)果什么的不都是留給以后嘛!人們不都是這樣的嘛!活在謊言里不都才是最幸福的嘛!”
“可能只是不想欺騙你,實話實說,這又沒有什么錯!蔽艺f。
“人是為了沒有錯的事活著?貴明,你以前如此還是想以后如此?傻得叫人可伶嘛!
“這么說人活著是為了犯錯嘍?”
“我才不管呢,總之該犯的錯沒犯就是大錯特錯!”念念沒好氣地說,“而且現(xiàn)在是解決我的苦惱耶,是我有一肚子不順暢。最好說什么你都點頭贊同,做一個合格的傾聽者!
“遵命!”我妥協(xié)說,“那么請宣泄不快好啦,咬牙切齒的時候把我當著沒有知覺的木偶人來對待好啦!
“可——可我一下子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了!蹦钅钔蝗粩嗥,茫然起來的樣子既無辜又可笑。
“總之——總之我現(xiàn)在沒有結(jié)婚的想法,或許以前有,將來會有,但現(xiàn)在一點沒有。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越是被催促就越是反感。而且,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真真正正想與人結(jié)婚這一生只有一次而已,往后便是覺得身邊人都如此了,形勢所迫了,年紀不小了!
“嗚,女人有思想真是件可怕的事!”我說!安贿^,如此一來,我多少能夠有些理解了,你愿意談一輩子戀愛,希望自由自在地活著,結(jié)婚只能是最后一刻的事。”
“嗯嗯,我這個人又怕痛有怕累,只適合一個人活著而已!蹦钅钜粋勁點頭。
“可生活不痛,怎么清醒?”
“嗅!我才不管呢!蹦钅钗⑽⑾蛲鈧(cè)了下連,“反正決定如此,只想為自己活著。”
“可能是因為你從小就獨自長大吧,而且有些婚前恐懼很正常!
“他們也這樣說!
“他們?誰?”我問。
“心理醫(yī)生啊,糾結(jié)要不要給你電話之前,我去質(zhì)詢來著。怎么?很奇怪?一臉呆滯的樣子。”念念側(cè)過整張臉看向我。
“有點,在我看來你活潑開朗又積極樂觀,根本不需要疏導。”我說。
“嗚!這有什么嘛!活在這個不正常的社會本身就是件不正常的事,誰不有自己難以理解,他人難以理解的時候?你要不要試試?”
“我?”
“對啊,看你總是很消沉的樣子,一年好像笑不過五次,沉悶的苦瓜相!
“這是長相問題,和精神不搭邊,而且我再正常不過!蔽覐娬{(diào)說。
“你沒有不了解自己的時候?還是不想了解真正的自己?再者,太正常就是不正常。貴明,我不愿給你回信,也不愿在電話里與你多交流確實是生你氣來著,甚至一開始與他一起出游也是如此。當出去散心,忘記你一次也沒再到學校來看我。那時候但凡你能來一次多好,我又不是對你不可原諒,也不是非得要你認錯,女生在情感上鬧些小別扭實屬正常,對不對?只要稍微花點心思哄哄,總會雨過天晴,哪怕你說我像你前女友像現(xiàn)在愛而不得的女孩又怎樣?在現(xiàn)實里能夠觸碰到的、感知到的不就是我們。你只要這樣想,帶著鮮花來看我,從路邊摘的也無所謂,不帶也無所謂,只要站到面前,真心實意地說想和我在一起,我就會笑著抱住你“笨蛋!干嘛現(xiàn)在才說出來,可知道這些日子我多難熬,我們能接納彼此,有說有笑,不在一起難道還要錯過?不過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恭喜你做了個明智選擇,得到了全天下最美麗可人的女孩,你可以帶她到任何地方了,名正言順,無需再有任何痛苦和擔憂了!笨赡氵@家伙一次沒來!我會怎么想?自然認為你愛她更多一些,也決定一直要愛著她。我能怎么辦?除了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以外,難道要一個勁地數(shù)落她,夸贊自己?讓你選擇我?對不起,我無法做到,也不是那種女孩!
“既然如此,為何現(xiàn)在才見我?”
“因為你總要有必須完成的事嘛,如果不到最后一步,你永遠只會是以前的狀態(tài),對不對?貴明,其實我想祝福你,終于守得云開見日出,我也希望你能祝福我!
“那么現(xiàn)在見著了,我也祝你幸福,婚禮時城堡里的公主為你黯然失色。時候不早!怒不多陪!我該現(xiàn)在就回去,明天八點起床,趕到工廠擰螺絲、焊接、除銹,運氣好可能還得到行政樓打掃衛(wèi)生,抹桌椅、擺花草、沖馬桶、迎接外來領(lǐng)導,整整四層樓都要清理個遍,簡直忙得不可開交,毫無空閑煩惱……”
“不行!”念念突然打斷說,“如果你現(xiàn)在走,我就到夜店里喝個爛醉,不省人事,要是我倒在那種地方,你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沒準四五個人把我?guī)У骄频昀铮枪馍眢w,你該保護我、陪著我,在我入睡之前!
“那是他的義務(wù)!”我說。
“可他遠在天邊!”念念說。
“那你打算怎樣?不至于像孤魂野鬼那樣一直在街道游蕩吧?”我問。
“陪我到上酒吧喝酒。貴明,你也一肚子苦惱、不暢快是不?我們一起去暢飲好啦,跟著音樂搖頭晃腦就什么煩心事都甩掉啦。我老早就想去那種地方散散心來著,可一個稱心的朋友也找不到。自從我們確定關(guān)系以后,他就不讓我出入那種場合,把我像小鳥一樣關(guān)押起來。我討厭被看管、束縛,討厭那些空洞的框框架架,討厭過自己不喜歡的生活,再這樣下去,我連自己都要討厭起來。”
念念像個哭鬧的小女孩那樣央求個沒完,實在難以收場。看看時間,應(yīng)該還可以在外待三小時。于是,我們走進酒吧,叫了香檳,在玻璃圓桌前對飲。有著濃重金屬味的音樂響起時,念念就興致索然地跑到人群里,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激情飽滿地扭動身姿,她黑色的裙擺和裙擺下的潔白形成一道極具誘惑的風景,往上是圓潤的臀部,再往上已然成型的胸脯終于不再被束縛似的在五光十色里晃動,她的笑以及看過來的眼神都美麗至極!
不錯的即興表演!雖然我不知道該叫什么舞,但想來這就是念念的快樂以及那種快樂所衍生出的生活方式吧!而她此時有多忘我,在現(xiàn)實里就多感到壓抑和痛苦吧!
念念硬要拽著我到人群里像木偶那樣扭動關(guān)節(jié)時,我忽然想到《低俗小說》里的某個片段。確實,再次和念念見面,走進這種風流場所只是為了讓她跳累喝醉后能夠安全回家,我就越來越不能明白自己所作所為究竟為何。不過,也只好不管了,這種時候大腦里除了忘記簡直再裝不進任何事物。
再次走上街道,已是兩點一刻。四下里毫無人影,汽車也稀疏許多,一條躺在樹蔭里的小徑冷冷靜靜,整個世界仿佛被洗劫一空。我們又累有乏,酒精像鉛塊塞在大腦里,相互攙扶著攔下一輛出租車,開往念念所住的小區(qū)。
我們下了車,相互緘默著向前走,頗有默契地在小區(qū)大門前站定數(shù)秒。
“不打算進去?”
“不了!蔽艺f,“這種四面高墻的地方一進去就不好出來,還是我那個地方好,四通八達。而且,車還等著呢!
“以后,即便我打電話給你也不會再見面?”念念問。
“或許!
“就算以朋友的身份?”
“或許。我這人很少交朋友,也很少約朋友見面!
“嗚!那樣活著一點不好。你該考慮考慮我說的話。”
“必要時候。”
“哦!蹦钅顕@口氣,又想起什么似的說,“婚禮上給你電話怎樣?”
“千萬別吧,我會哭的。”我開著玩笑說,念念也笑起來。然后我們就像第一次在夜里告別那樣再次相互道別。
離住處還有兩個站的時候,我讓司機停車,自己徒步返回。通往桐蔭立交的馬路上車輛少得可伶,燈光也顯得昏昏暗暗。路下河水潺潺作響,降雨減少以后反而愈發(fā)渾濁,連月光都很難反射出來。相較之下,由焚燒廠排除的滾滾濃煙反而比黑夜更為醒目,像一條長龍翻滾向上。我一面抽著煙,一面不急不緩地向前,四五分鐘后,一對靠撿垃圾為生的夫婦迎面走來,他們穿著破破爛爛,仿佛白天里光著身子出去,撿到什么就掛到身上一樣。挨個將路邊垃圾桶翻找個遍后,背著圓鼓鼓的麻袋,一面交談,一面神情愉悅地離開。
然而,我佇立原地聽了許久,直到他們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夜里,還是一個字不能明白,甚至連自己懷著怎么的心情也不能明了。
但不管怎樣,從這一夜過后,我體內(nèi)的某些情緒已然凝結(jié)成塊,不斷旋轉(zhuǎn)、膨脹。即便咬破牙齦,痛苦呻吟也無法排出了。
那個周末一過,阿哲很興奮地告訴我他已經(jīng)把“癡情女”搞到手,那是個外地女孩,因為交了個當?shù)啬杏眩虐岬竭@個城市。與阿哲認識的時候,正在和男朋友鬧不和,猶豫著要不要離職返回老家去。第一次聽到阿哲提及“癡情女”是半月前,他笑著對我說這是一個沒有主見的笨女孩,于是就給了這樣一個外號。
實在的,阿哲突然和“癡情女”搞在了一起,我驚訝到難以言語。
“這叫怎么回事?”我問,而阿哲反倒摸不著頭腦起來了。“你是說為什么我明明一直以來計劃著追求另一個女孩,卻突然改了注意?”
“這不明擺著的事實嘛!”我說。
“我……我可沒有改變注意!卑⒄苻q解說,“實際上從頭到尾我都有些開玩笑逗樂的意思,但弄巧成拙,睡到了天亮!
“哈哈,真是為難你了呀!蔽艺{(diào)侃說!澳敲唇酉聛泶蛩阍鯓樱快o下心來好好相處?相信你也感到老大不小了吧?”
“你是說考慮結(jié)婚之類?嗚!以現(xiàn)在的情況來看,這輩子都毫無可能。而且,感情不都那回事嘛,還是不要考慮明天,走一步看一步為好。”
“也是!蔽艺f。
“對了,周六可能有一場酒會,我約了人!女人!要不要一起?兩個噢!”阿哲問。
“可以!蔽掖饝(yīng)說,正好自己現(xiàn)在郁悶至極,滿腦子想著發(fā)泄發(fā)泄,能有女人一起再好不過。
“這就對嘍,女人是睡來的嘛,不然就不會有“通往愛情的通道是陰道”這樣的名言了!
“不會是壞道理在作祟吧?”
“怎會!張愛玲說的,我喜歡看她的書,也希望全天下的女人能像她那樣來著!卑⒄軇e有意味地說。
周六晚阿哲果然約了兩個女孩出來,于是我就和他一起出去花天酒地,玩得不亦樂乎。我們在KTV包房里喝酒聊天,盡興起來,就相互打賭,女孩們吹干一瓶,我和阿哲就脫掉身上衣物,反過來亦是如此。酒過三巡,就各自帶著一個女孩到附近賓館過夜。
和我走進浴室的女孩整體來說并不算漂亮,身材也失去了那種少女特有的勻稱和苗條。但不知出于何故,我還是夸她乳房好看,腿很潔白筆直,而她笑著接受并說了句我那性感的話。我們相互打趣著披上浴巾,走出浴室。我打開電視機隨意選了個綜藝節(jié)目,而她在不耐地接聽了一個電話后,就光著身子一言不發(fā)地睡到我身邊。無論我任何愛撫,哪怕使勁親吻她那已不同于少女的乳暈,也還是冰冰涼涼,毫無呻吟。于是我就停下所有動作,詢問是不是結(jié)了婚?因為家庭的事煩惱?話音剛落,她就一改之前的沉悶,變得喋喋不休起來,把我當作一個可以容納負面情緒的罐子那般不斷傾述著自己十九歲就嫁人生育的事,一會抱怨丈夫背著她和別的女人搞曖昧,一會又瞧不起似的說這是個毫無本事的男人,連家庭開銷都得靠公公婆婆供給。
我本就滿是煩惱,實在什么都不想多聽,就支起身把她壓到身下。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個晚上她越是牢騷個沒完,我就越是在她溫熱的狹縫里使勁抽動,直到她將抱怨聲變成呻吟,才疲憊睡下。
到了第二天,她才意識到我們做過愛似的責問起為什么沒戴那玩意。我說自己也醉的一塌糊涂,根本來不及多想,如果真的懷了孕,就生下來好了,反正現(xiàn)在自己孤身一人,沒準還能解決掉家人的催促也說不定。
“你真希望這樣?”
“當然。”我說。然后她就像要重新認識我似的上下看了看,自己先笑起來。
“你這人很有趣嘛!我還以為你會像其他男人那樣說趕緊買避孕藥或是到醫(yī)院打掉,我可不想染麻煩之類。不過放心好啦,不是安全期豈能讓你胡作非為。而且,要是懷了孕還得了,離婚打官司豈不是很被動?”她這樣說。而我怎么也想不到她在想著這樣的事,幾乎只是一瞬間就一把掀開被子,一探究竟地望向她,望向她因為平躺著掉到腋下的乳房、有了生育后并不平坦的小腹以及下面的若隱若現(xiàn)。這到底是怎樣一具軀體?亦或者說這樣一個此時看去毫無吸引力的身體里住著怎樣一個靈魂?我永遠不得而知了,只是感覺大腦仿佛熬了一整夜似的欲將迸裂。
在我困惑不已的時候,她反倒摟住我毫不避諱地開起玩笑來,我們又光著身子走進浴室洗澡。確實有夠狼狽,酒味也沒散去,弄好一切,走進樓下面館吃早餐,她因為還要送女兒去舞蹈班,我們就此分別。
“下次還能見面?”臨走時,她問。
“那可不一定,我因為出差才到這來!蔽胰鲋e說,然后給還在溫柔鄉(xiāng)里的阿哲打電話,他精神疲憊地走出酒店,我就詰問為什么說好的女孩變成了有夫之婦。
九月快要結(jié)束,我接到了阿美的電話,她說鎮(zhèn)上將舉辦與經(jīng)濟開發(fā)相關(guān)的商業(yè)活動,想要與劉慧見面的話可以去一趟,她和劉慧計劃在鎮(zhèn)上待上兩天。我不知道這是誰的意思,但想到這三個月來都沒能和劉慧說上話,那些為此而痛苦的部分在我以為永遠不會消失的時候突然又毫無蹤影了。
我將近兩個月沒有理發(fā),重新走進理發(fā)店將頭發(fā)剪短,刮掉后頸上長長的汗毛。一次性洗完堆放了兩個星期的衣服,曬棉被,將喂鴿子的飼料擺上陽臺!氨丑辈]有在屋里,我似乎已經(jīng)有三四天沒見到他那瘦瘦黑黑的身影了,跑到房東太太屋里詢問情況,她說自己也不知道,又不滿意地表示到交房租的時候總是這樣見不著人。我拒絕留下來吃午飯,自己到東北人經(jīng)營的那家小菜館炒菜吃,看看天氣預(yù)報,未來幾天都不會有降雨。但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往“背篼”門縫里塞了便條,希望在我回來之前能幫忙收拾晾衣桿上的衣物和棉被。然后趕往新發(fā)裝修市場,乘車返回老家。
劉慧還是像第二年冬天里那樣少言,多出來的卻是抑郁神情,臉上的潔白也宛如蒼白,眼神里雖蘊含著許多話,但在真正能說出口之前,就像烏云里的水汽沉重地懸在半空而不得著落。幾乎只是再見到她的一瞬間,那些一直盤踞在內(nèi)心里的疑問全都掉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相反地,無論如何我都得準備出一份坦然的心情來,而不是按照個人想法狹隘地定論一切,至少在她能說明之前。當然,我也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她確實有著想要傾訴的部分,只是想法還不能自然地轉(zhuǎn)換成言語而已。在這種時候,我更不能顯得急急躁躁了。
和我們的緘默不同,阿美還像往常一樣從當著活躍氣氛的角色,更賣力更幸苦地自問自答。盡管較六月的時候更為困難,但她一旦工作起來就很賣力。一會聊十月的陽光少了夏季里的炎熱反而變得更加怡人,一會又從天氣跳躍到近來的影視作品和書籍上。
我和劉慧一面聽著阿美說話,一面默默然地向前踱步。直到阿美到街道上看望親人,暫作分別,劉慧才與我說起話來。
“對不起!彼p聲說,而我怎么也想不到是這樣的方式?伤脑挻_實像秋風里的落葉那樣向我飄來,除了挽救似的伸手接住,實在毫無辦法了!耙恢币詠矶祭渎淞四,你很生氣對不對?”
“為何突然這樣說?”我問她。
“因為你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真的不該。只是貴明,你真的沒再考慮其他女孩?她們沒準比我更體貼,也更能明白你。這樣,必然能夠減少不少痛苦,而且也不用一直等待下去,更輕松些豈不更好?”
“可我無法再完完整整地愛上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了,實在的,也不想再找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一個?赡芪疫@人真存在某些毛病吧,總覺得非得這樣不可!蔽艺f。劉慧嫣然一笑,彎彎的睫毛在眼簾下映出一個淺淺陰影,陽光照來煞是好看。
“謝謝!彼f,然后低下頭去,望著被曬得發(fā)白的地面,我們就這樣不看向前方地走著。整個小鎮(zhèn)來來回回也就三條街而已,再加上我們都各自在這里度過整整三年的初中時光,哪怕閉上眼,一切都再熟悉不過?蔁o論我們怎樣走,踏進學校,漫步湖邊,攀上山丘也還是像行走在某個空白空間里,一個永遠無法僅靠彼此就能填充起來的空白格里。確實,無論我怎樣回想,在那樣一段奇妙的青春里,怎么也找不到關(guān)于劉慧的記憶來。她應(yīng)該存在才對,像現(xiàn)在這樣深深印入骨髓才對,我也永遠不會忘記她才對?纱_確實實自離開村里那所學校后,印象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劉慧了。想來她對于我也是如此吧。
我們默默然在這高原的晴朗天空下走著。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陽光灑在身上就像早春的太陽那般溫暖。四周的山丘上,人們舒展身軀躺在草地間徜徉,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干脆解開襯衫、露出胸膛、半傾著身子、展開雙臂擁抱起風來。山腳下,只有一半的湖水綠的發(fā)黑,遠離堤壩一端倒映著天邊那片很大的火燒云。如此美景真是久違了!
“總以為不會再到這來!眲⒒郗h(huán)顧四周,感嘆著說。不等回復(fù)又跳躍似的問起近來的生活,我把工作安定下來的事告訴了她,說了阿哲的趣事,也說了這些茫茫然的日子自己一直期待著她能打來電話,期待能與她再次見面。
“獨自做飯的話,總是忙活半天卻少有食欲。所以除了廚具以外,其他應(yīng)有盡有,自制的書桌和凳子,冬天到的話,可能要買熱水器和電烤爐。環(huán)境雖然算不好,但已經(jīng)習慣下來。當然,你有空的話可以去參觀參觀,我買了不少花草擺在屋內(nèi),只是夜來香的花期剛剛結(jié)束,只有綠蘿還長的很好!
“我在這里上學時交往了一個男孩!蔽覄倓傊v完,劉慧突然這樣說,說完自顧自地往前走,沒有看向我,也沒有看向任何一處!澳莻時候我們經(jīng)常手牽著手到這一帶約會來著,當然是在瞞著家人的情況下。你曉得的嘛,那時要是讓家人知道,少不了被責罵。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點也不害怕這些,盡管目前向來嚴厲,十點過后就不讓在家里接聽電話,但那個時候我就是出乎意料地大膽,敢于和他在一塊,第一次擁抱,第一次接吻。”
“那很好呀!”我說。
“可是貴明,你難道沒有發(fā)覺?我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毫無顧忌地戀愛了,做到感情就是感情與其他無關(guān)了。”
“可能是因為長大了吧。”我嘗試著解釋說,“不過長大并不壞,我們不是從小就期望這長大嘛!只是能做的事變多了,需要思考的也變多了而已。”
“這也算是一種改變?”
“當然!蔽艺f。
“那么你也會改變?”
“人都會改變的嘛!”
“也是!彼f。又繼續(xù)向前走,仿佛腳下是一條平坦的直線,延伸著往前沒有盡頭那樣,唯一的動作只是捋捋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和要嗅出什么似的深深吸氣。
“那個時候還會愛我?像現(xiàn)在和以前一樣?”過了一會,劉慧站定,一雙又圓又亮的眼睛也停滯住似的向我看來。她每次這樣注視著我,總叫人有一種無處躲藏的感覺。
“都說了不愛不行。不然,我會找不到任何事可做,生命也會因此完全擱淺下來!
“實不相瞞,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該怎樣與你相處!彼芷D難地說,“一種更自然的方式,想來你也能感受得到,我們都存在著某種難以逾越的間隙。一開始我認為是多年后再見面的原故,花些時間總能過去,你也這樣想對不對?”
“嗯!蔽尹c點頭。
“可都是我的原因而已,是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更可笑些,我甚至希望你能晚一些時候在出現(xiàn),晚一些時候說愛我。我就可以坦然接受,與你結(jié)婚!
“貴明,以后我真的愿意嫁給你,做你的妻子,與你生活在一起?墒乾F(xiàn)在……可是現(xiàn)在……”劉慧長嘆一口氣,聲音戛然而止了。緊捏著的雙手不知任何是好,就繼續(xù)捏得發(fā)白。我知道這些年來自己非但有沒給劉慧帶來過快樂,反而造成太多難以決斷的痛苦了。
“你能夠明白我是怎么回事?”她自己仿佛弄不明白自己似的問。
“可能是因為我們都經(jīng)歷太多難忘的事了吧。”我說,“那個時候我們就像貪吃鬼一樣,喜歡甜味就一個勁塞進肚子里。吃得太多,總要有花時間消化的時候和不習慣其他味道的時候!
“這么說,你能夠理解?”
“當然,無論你出于何種考慮我都能夠理解你。”
“對不起。”劉慧又抱歉著說,“該早些時候告訴你才好,更早時候,那個冬天你詢問我的時候,而不是拖到現(xiàn)在。我太自私了,總希望有人能夠?qū)ξ液,能夠理解我,無時無刻不把像小孩那樣照顧起來。我總是自私地需要這些,而什么也給予不了。實在的,你該為此生氣!
“怎么能?”我說。
“你總愛這樣。”劉慧微微低下頭去,“我可能要一直這樣下去,你該好好想想。總不能一直遷就著我,遙遙無期地等待下去,那樣只會給你帶來壓抑和痛苦。你總不能一直孤獨地活下去吧?想來家人也會催促著你吧?可是現(xiàn)在我無法進入那種生活,繼續(xù)下去只會讓你陷入兩難境地!
“我知道!蔽艺f。
然后我們走上一個沒有樹木的山丘,席地而坐。一面享受徐徐晚風,一面回憶起在這個小鎮(zhèn)上的初中生活,一如往常,不提及我們,我們反而相談甚歡。夜幕降臨,人影稀疏時,我告訴劉慧,即便她想過那種不再涉及感情,直接步入婚姻的生活,自己也會以同樣的方式與她在某種場合里見面!叭绻阏婺芙邮芎腿棠偷脑挕眲⒒墼谛浅较∩俚囊箍障抡f。
一六年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的生活莫名其妙又陷入癱瘓。深秋到來就進入深秋,冬季到來亦是如此。實在奇妙,按理說我的世界和所看到的世界在很早以前就分隔在了不同的空間里,像“冰”與“火”存于不同的環(huán)境一樣。然而現(xiàn)在,它們卻被擠壓著相互靠攏。在我認為必有一方徹底泯滅的時候,這種接觸“呲”的一聲完美融合起來,膨脹起來。迷霧又再次籠罩,地面又變成濕淋淋的黑暗,我繼續(x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做著怎樣的事,能做怎樣的事。即便迫使自己周末到工廠加班,從早忙到晚地擰螺絲、除銹、焊接?缮钸是一片蒼白,只有時間在白白流逝,一切毫無起色。
和劉慧分別,回到住宿的那個晚上,我連夜給阿哲幫忙介紹的女孩打去電話。讓她假期里不用再到貴陽來,自己已經(jīng)離開。
“對不起,沒能按照約定等你!蔽艺f。
“你根本就不愛我,對不對?”
“是的!蔽艺f!耙恢币詠碇皇亲约禾陋,想找人說話而已!
“那么好!謝謝您給予的關(guān)照了。請照顧好自己,羅先生!”氣壞了的女孩在那頭用一種異?蜌獾恼Z調(diào)這樣說。而我不做任何解釋,掛斷電話。
此后幾天,我那里也沒去,不到湖邊垂釣,不看書,甚至不出門。幾時餓就幾時打電話叫東西到屋里吃,有時啃啃剩下的面包,喝空瓶子里積下的水。覺得生活不能這樣繼續(xù)下去,不能在屋里窒息而死,必須做些什么的時候,就把靠椅搬上陽臺,曬曬陽光,給鴿子喂食。
“背篼”還是沒有回來,我給他的便條動也沒動地被吹落在地。算算時間,已經(jīng)有整整一個禮拜沒看到他回到屋里了。房東太太沒有傳出退房消息,我也只好認定“背篼”借著長假返回老家了,但這種理由連我自己都不信服,無論怎么說,在他的生活里應(yīng)該沒有假期才對。
百無聊奈之中,林子給我打來一通電話。說到醫(yī)院里做了兩次物理牽引,腰傷好了不少,打算假期結(jié)束,到一線城市尋份工作。
“在家鄉(xiāng)倒是方便不少,可工資低得可伶。你知道再這樣下去,房子,車子根本是毫無可能的事了,更別說成家之類!
“甚是欣慰呀!看來你開始考慮和女人之間的事了嘛!”我開著玩笑說。
“嗚!這能奈何?單傳壓力自然不小!彼г拐f。然后問我為何自畢業(yè)后就沒再打電話給他,我說生活就像曬咸魚干那樣,簡直沒有可以闡述的部分。掛斷電話,我感到林子所說不無道理,自己真就沒有想過要打電話給他,也總是這樣不知不覺就忽視了身邊朋友,好幾次曾試圖聯(lián)系一些以前認識的人們,可實在不知作何交談,又一一作罷。
一個我坐在陽臺上不知不覺睡著的傍晚,“背篼”出現(xiàn)在了狹小的通道口。那盞半明不暗路燈將他整個身子在地面上壓成略顯沉重的身影,他一步一步靠過來時,我就詢問是不是有事發(fā)生!氨丑背烈髌,就一面抽葉子煙,一面講述上初二的女兒意外懷孕,正鬧著要和男友結(jié)婚,他們已經(jīng)在一起不回學校三月之久。毫無辦法,只得在年前舉辦婚禮。他講完,在地上敲掉煙灰,責備起自己常年在外,對此多有疏忽。
“真要年前結(jié)婚的話,起碼每天要掙兩百元才行!蔽覍λf。
“可我想再弄掙些,這樣她嫁過去日子才更好過。”
“確是如此”我贊同他。
有了目標以后,“背篼”就像不知疲憊的機器那般早出晚歸地攬活,天沒亮就搭上六點半的早班車趕往城里,晚上十點左右才回來。自此,我們不再一起吃飯、下棋了,即便我特別想找人談?wù)勑模仓坏冒茨拖聛,因為個人的煩惱與一位父親所遇到的困難相比,簡直相形見絀。
如此,我繼續(xù)我漫無目的的生活,過著今天是昨天,明天是今天的日子。總以為一切不會變化的時候,氣溫轉(zhuǎn)冷,夜風漸變凜冽、喧囂。當然,與這種自然聲響相比,汽車的吼叫和通宵達旦施工聲更難叫人入眠。越是捂緊雙耳,越是輾轉(zhuǎn)反側(cè),我?guī)缀跻幻胍幻氲囟冗^夜晚和疲憊的白天。
和我陷入泥沼里截然不同,“背篼”完全沐浴在了幸福里。這片區(qū)域鬧拆遷的關(guān)系,他再也不用起早貪黑地到城里攬活,光是給居民們蓋房子,就忙得不亦樂乎。甚至一時間里,整個貴陽城的“背篼”都擁擠到這個小小角落里來,晚上熱鬧不止,白天悄寂無聲。只有我的生活沒能晝夜顛倒而變得異常困難起來。
一次放工回到住宿,房東讓我搬到樓下。她打算將屋頂?shù)蔫F皮房全部拆掉,修成平房,裝修好,以便日后拆遷。我答應(yīng)了她,但并沒有簽訂新的租房合同。我說不知道自己還能在此居住多久,以后房租按月給,不再有押金之類。這次她完全不在乎地同意了,第二天,頭頂上果不其然就熱鬧起來。而我實在想不出這種“熱鬧”除了吵人睡覺外,還有何意義。
如此,十二月在極其難熬的情感中結(jié)束。我不知不覺度過了無人問津,也不知道該向誰問候的圣誕節(jié)。秋了冬臨,新的一年已然到來了。新的一年?不!幾乎只是半秒時間里,我就深深地,無能為力地意識到:不是新的一年到來,而是又一個年頭悄然結(jié)束。
工廠還是沒能正常運作起來,我繼續(xù)做著雜活,有時和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一起拖地、擦墻,有時和搬運工一起在毛坯房里弄得滿頭灰塵。阿哲早就厭倦透了,元旦當天提交了離職申請。臨行前,我們一起到夜市喝酒,半醉半醒又走進桑拿做按摩、汗蒸。他頹廢地抱怨一番眼前的茍且生活,說了一堆再這樣下去只是浪費時間、浪費生命的話。隨后又求救似的問我將來有何打算,我左想右想,一點點子也沒有,只得無意義地哀嘆幾聲。如此,我們反倒不約而同地笑起來,幾乎只是一瞬間就不謀而合地覺得與其抱怨個沒完沒了不如約異性到旅館里睡覺來得實在。
于是,我們重新走上街道,并將兩個在按摩店里上班的女孩叫了出來。一改往常的幽默風趣、紳士優(yōu)雅,甚至連半句說笑也沒有,只是簡單商量妥當,就帶到了賓館里。路上,阿哲再沒有說話,一張臉像放進了冰箱里那樣平靜冷酷,看得出來,毫無興趣。實際上我亦如此,自十月里和劉慧分別以后,再沒有哪怕半秒想過和異性上床,真要具體些,自己也不能闡明是何原因,可能身體缺失了某根神經(jīng)從而將這一部分遺忘了吧。按理說,這種遺忘該會持續(xù)很久,甚至很多年讓我不再對任何異性產(chǎn)生沖動?蛇@個很黑、很冷、下著小雨的冬夜,除此以外,別無他法,否則只會陷入徹夜難眠的痛苦和凄冷而已。
一月二十五日,在一次帶電作業(yè)中,我受了傷。由于不小心同時剪斷兩根電線,身體險些被吸進細小的銅線里。好在當時是站立的姿勢,身體一收縮就在重力作用下摔倒在地。雖然只是那么短短幾秒,但右手食指還是被燙出了一片傷痕。我驚魂未定地回到住處,脫掉工衣,攤到在床。第二天,手上開始出現(xiàn)積血,不知道會不會惡化,我只得走進街道左邊的衛(wèi)生部。細心、漂亮的實習護士精心地給我包扎了傷口。她一面用纖細的手指替我綁上砂布,一面問我是怎么受的傷。不知為何,我細細地向她講述了全部過程,在我以為無關(guān)緊要,也絕不向任何人提及的時候。
“所以你認為無需處理,完全能自己愈合?”她停下手上動作,睜著一雙大眼睛難以理解地望向我,“是啊!蔽一卮稹
“呼!這么大個人也太大大咧咧了吧?留下傷疤多難看!
“可我完全想著因此變成會放電的超人之類呢!蔽艺f,女孩就吃吃地笑起來,她那種沒有任何倦態(tài)的笑容真是久違了!只是瞇縫著眼,露出酒窩的一剎那。我就不由得想到那些在我身邊也曾這樣露出笑容的人們,可是現(xiàn)在自己只能看著一個并不相識、毫無交集的女孩笑,我就越來越不能理解自己在過著怎樣的生活,又還能過著怎樣的生活。但不管怎樣說,這是自阿哲離開近一個月時間里,自己頭一回與女孩交談,還是懷著感激之情向她道了謝。
此后幾天,我決定不再到工廠去,也不待在屋里。穿上那件黑色帶帽冬大衣,將雙耳捂得嚴嚴實實,手放進口袋里,早出晚歸,日復(fù)一日地在四周游蕩。沿著河岸走,沿著高速公路走,沿著無人的鐵路干線走。天晴時,就停下抽煙,下雨時,就撐著傘。我一直聞著雨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深林的氣息向前,走了好遠好遠,也到了好多地方。但不知怎地就是不曾有一處在腦海里留下記憶,哪怕上一秒也很快被忘記,仿佛身體和靈魂分割兩地。
我實在搞不懂了,又繼續(xù)向更遠的地方走,鉆進叢林、草地?扇耘f沒有一處風景讓我欣然止步,反而不斷重復(fù)的是和家人近來所產(chǎn)生的分歧,一些就生活形態(tài)上的各持己見。按理說,我受過高等教育,人已成年,更應(yīng)該聽從、順從、跟從才是。然而,我自己也不能理解地,唯獨這時候,再難達成共識,再難讓自己不是真正的自己,也就只得在淚水里感激養(yǎng)育之恩、教育之情,述說深深的愛意和歉意。
如此夢游般度過三四天。在格外陰沉、低暗的天空下,靠著欄桿俯瞰腳下深不見底的河水時,我猛然想起夏川所說:痛苦只是階段性的事。
痛苦只是階段性的事?確實,它不該融于生命,成為不斷延伸的部分;钪彩菫榱吮4嫦M,憧憬未來,而不是沉浸于痛苦。誰不有自己想要的未來?意識到這些時,我怎么也沒想到一個我并不認同的偏執(zhí)男人會在我生命里留下將永遠銘記的話。但不管怎樣,我在混沌不堪的腦海找到這些字符時,確確實實重燃勇氣,撕點砂布,決然離開。
我找了一個在冬天里不會太冷的城市,背上背包,帶著自己也需要思考清楚的部分離開家鄉(xiāng)。獨自來到熱鬧不已的貴陽站,再次漫步在冬雨連綿、燈光昏暗的街道,我沒再像往常那樣打電話與劉慧告別。她本身不止一次說過自己也正陷在重重困境里,正迷茫著畢業(yè)后從事何種工作、何種生活,也在自己所喜歡還是別人所期待之間左右徘徊,也有著許多懸而未決的事。她的這種痛苦,我應(yīng)該更理解才對,想來她之所以說將來愿意與我生活在一起的話,正是不想讓現(xiàn)在的痛苦相互疊加吧。
我深深地愛著劉慧沒錯,哪怕沒有那份小時候的記憶,這份情感也是我青春里最后的真摯表達與傾訴,甚至越過她,余生里也不會再用于任何人?晌以僖膊荒苡谩皭邸钡拿x冠以神圣宣言將任何人綁到我本就泥濘不堪、自己也苦苦尋不到出路的生活里來,那樣的結(jié)局我在清楚不過,最終只會深深地將所愛之人傷害而已。想著這些,我不知不覺走完左邊街道,穿過位于公路下的“井”形吊橋,又走完右邊街道,完成一個循環(huán)。
我佇立于站臺,回望一眼燈火闌珊,為這不知歸期的遠游悵惘片刻,在推推嚷嚷里登上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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