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歧路

新的一年里，劉慧打來電話是在四月月底的一個中午。就當(dāng)時而言我毫無準(zhǔn)備，也沒想好要說怎樣的話，只是毫無頭緒地講了近來幾天的生活，也詢問了她一些近來的情況，我們就再找不話題地掛斷了。實在的，雖然我希望她能夠再次聯(lián)系我，但絕沒想到會是這個時候。因此第一時間里，我甚至沒能聽出她的聲音來。

排除掉劉慧當(dāng)時用了興義口音以及我拿起根本沒看來電提醒外，還有這許多內(nèi)在因素。我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它們的存在，可要具體言明又無法描述、概括。即便現(xiàn)在回想，那么一段時間里，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怎樣的事，過著怎樣的日子。但不管怎樣，當(dāng)我意識到自己竟第一時間沒有辨別出是劉慧打來電話，而她也有這樣的意識，并聲音戛然而止時，我內(nèi)心里就感到一陣失落、懊惱。

五月中旬，林子一參加完計算機考試，就頗為滿意地邀請我到鎮(zhèn)上看電影。

“好啊�！蔽艺f：最近自己正滿是煩惱，不知如何選擇，特別想出去走走，最好看完電影后喝個爛醉再回來。

我們干巴巴地靠在觀眾席上看了最新上映的《我的少女時代》，又精神麻木地走進一家餐廳，點了烤魚和一提啤酒。

“考得怎樣？”我問他。

“能過自然沒問題。你知道我準(zhǔn)備了好久�！绷肿雍苡邪盐盏卣f。

“這樣就可以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了？”

“這倒不是，不過機率更大是肯定的了�！�

“把所有的證書都擺上？”

“這樣別人才知道你什么都會嘛�！绷肿诱f。

“可你一走出考場就全都忘記了呢，而且也僅僅花了一個星期急訓(xùn)而已，怎么著也和“會”沾不上邊吧？”我一邊喝啤酒，一邊看向他。

“但有總比沒有好，人們都喜歡這個。在說了像時間編程之類的我還是會的嘛，而且會這點就很了不起了，絕大多數(shù)根本就只是背下來，再忘記而已�！�

“你是說自己已經(jīng)足夠優(yōu)秀了？”

“不敢當(dāng)，只是比起一般人好上一點�！�

“那意思是或許別人狗屁不通，但什么都有？”

 “大致如此�！彼f。

“嗚呼！細(xì)思極恐嘛！如此一來，豈不是一批又一批騙子或是蠢材接二連三從學(xué)校潛伏到社會里去，說他們什么都會，學(xué)到了不少有益的知識，實則只是無所事事地度過四年而已。危害人間的悲劇啊！”我說。

“所以我才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好啦�！绷肿訚M意地說。

實際上，林子確是如此，一點自夸的成分也沒有，他遠(yuǎn)比我看到的大多數(shù)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確實好得太多，甚至他那種絕不讓自己陷入苦惱的理智不由得讓我敬佩起來。

“令人羨慕嘛！”我打心底里敬佩他，然后說總覺得自己只會成為危害社會的存在，沒有目標(biāo)和方向的懶蟲，注定做什么事都不遂人愿。

“所以我才處心積慮一定要和你做朋友呀！”

“此話怎講？”我望向林子問，怎么也沒想到這家伙突然露出一臉神秘的表情來。

“呃，該怎么說呢？這應(yīng)該算是立場問題�！彼f，“就好像這個世界從一開始就分為兩半一樣，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位置。當(dāng)然了，這種本就存在的區(qū)分在我們的意識里是模糊的，它真實存在，但要認(rèn)知到或是時刻清晰地讓自己不至于陷入其中，所需要的時間有時候超乎想象，甚至付出的代價也不可估計。而和你在一起，這些每個人都必然要犧牲的部分就可以避免。這么說吧，如果你正做著某件事，不知目的地朝某個方向走去，我只需要與你相反就能免受不必要的困擾和痛苦。實際上，只要意識到這點，和你這個人相處起來就不難�！�

“嗚！情比金堅嘛！”

我笑著和林子干了一杯，又重新倒?jié)M。

“對了，你說我目前不值得信任就是基于這個理論？絕不和我做相同的事？而什么時候我跟著你的方向，或是你跟著我的方面，我們就算處在了世界的同一邊，我也就成了個值得信任的人？”

“并不是！那是另一方面的事了。大家都是男人嘛，你知道的，我說你不值得信任并不是我不信任你，實際上有時候我還羨慕你的經(jīng)歷和機遇的。非得這樣說，只是站在她們的角度上，就她們而言，現(xiàn)在你還不值得信任，如是而已�！�

“算了，不談這個。畢竟也不只是你一個人，也并非只針對你，實在的我很少給別人介紹女孩的�！绷肿诱f，然后喝酒、抽煙。我看向他，怎么都覺得所要表述的意思并不想半截話懸在半空那樣戛然而止。林子到底想要說什么？我左想右想，還是覺得以后不要把太多想法告訴他才好。

“噢！對了，明天一起參加招聘會怎樣？可以一整個學(xué)期不用待在宿舍里，我們到這來歸根結(jié)底不就是為了這個嘛。”

“那不是明天的事嗎？”我說，“今天我只想喝個爛醉�！�

“不行！絕對不行！我還想連夜把簡歷改改。如果你需要的話，也可以幫幫你�！�

“感激不盡！”我說。

第二天，我們參加了枯燥的開幕儀式，像發(fā)傳單那樣投遞簡歷，面試了整一個早上。中午就到學(xué)院大樓對面那間食堂吃飯。這時念念打來電話說學(xué)校里發(fā)生了件趣事，讓我過去和她一起。我把余下的簡歷全裝進林子的背包，便起身和他告別。我說晚些時候自己還回來，然后對他的話不多想，也不多問地走出大門。

來到那個熟悉個站臺，就跟著幾個返校的青年男女一起下車。天空毫無云層，正午的太陽直直地照射下來，人們都不喜歡這種眼花繚亂的陽光，走下車就四下里逃。我也跟著往前走，走出兩三米我慢慢意識到身后有一個女孩，她從我一下車起就已然看見了我，并一直看著，但不知何故，那種眼神落在身上就好像透了身體看向遠(yuǎn)處一樣，空洞洞的。我走出兩步，覺得時曾相識就折返回來。現(xiàn)在，戴著粉紅色邊框眼鏡、身穿黑色連衣裙的女孩終于收回那種遙遠(yuǎn)的目光看向我了。

“匆匆忙忙趕去哪里？”她問。我一面為自己的疏忽道歉，一面回答這個顯然沒有其他答案的問題。

“再想想看，確定是來找我？”念念把臉微微向右邊偏成一個奇妙的角度。

我點點頭。

“可你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找一個人就應(yīng)該滿腦子是那個人吧？而且也看到我了吧？居然停留了一秒就離開。喂喂，你今天其實很忙，猶豫著要不要來見我，對不對？”

“哪有。”我說，“只是被你的新造型驚艷到而已�！�

“真是這樣？我今天的穿著很好看？”

“看看別人的目光就知道了，明擺著的事實嘛�！蔽艺f，“怎么突然換成了短發(fā)？”

“夏天快到了呀，所以就剪短嘍，你絕對不知道有時候你們男士所喜歡的飄逸長發(fā)對于我們女孩來說其實一種折磨，真是一種折磨啦，不僅需要每天都洗，而且很難吹干。更何況烈日當(dāng)頭的時候就像戴了頂冬帽那樣難受，這可不騙你，熱得很的，所以就干脆剪短啦，走出的理發(fā)店的那一剎那我仿佛才第一次感到耳邊有風(fēng)呢，以前都完全被頭發(fā)擋住。哪，快幫我看看比起留長發(fā)的時候怎樣？”她左右轉(zhuǎn)動過一遍，讓我更清楚地看到欲躲藏起來的耳垂和白皙的頸部。

“很不賴嘛，這種BOBO頭和你的臉型很配”我又看了看她帶著緋紅的臉頰，賞心悅目地說“比起長頭發(fā)的時候更能給人一種俏皮的感覺呢”

“真的？”

“對呀，仿佛回到了高中時代，如果你在穿上校服的話”

“這么說來，仿佛也是噢，那個時候是更有活力些。可我穿的連衣裙呢，會不會整體上、感覺上不搭？”

“不會！現(xiàn)在是既成熟又美麗，而且腰帶很容易就把下半身區(qū)別出來，看上去腿更長，腰也顯得細(xì)了很多哩。這完全就是讓人一邊偷瞄，一邊想入非非的打扮。城堡里的公主都會為你黯然失色�！蔽液敛槐苤M地從上到下將她苗條有致的身材打量個遍，說。

念念聽完，果真笑了起來，“完全沒想到你還可以這樣跨女孩，直接到臉紅�！闭f完，用手輕輕在額前遮擋了下灼眼的陽光，也像那些四散的人們一樣向前走去。我跟在身后，再次看向她美妙的背影。雖然此前我和念念已然見過兩次，但我還是首次從頭到腳留意起她的身材來。很細(xì)的腰，但又不至于顯然太過瘦弱，從裙擺里露出的筆直雙腿，像玉一樣在陽光下發(fā)著白光。就算走遠(yuǎn)，也總叫人意猶未盡地再三回頭，除了“完美”我實在想不到其他詞來。

為了不再使這種“窺視”繼續(xù)下去，我開始和她并肩走，詢問她近來參加雅思考試和學(xué)駕照的事以及有沒有吃過午飯。她歡天喜地地將通過考試和拿到駕照的過程像冒險經(jīng)歷那樣講上一遍，然后，就突然停下腳步用一種格外認(rèn)真的目光朝我看來。

“喂，你不會是餓著肚子來的吧？”她問。我說打來電話時自己剛好就餐完畢。

“可你看上去像許久沒吃飯那樣瘦得厲害！”

“或許是換掉冬衣的錯覺吧�！蔽艺f，

“不關(guān)這方面的事！”念念端詳著我的雙眼說，“是眼神！眼神瘦得可冷！”

“還有眼神上的瘦？”我錯愕道。

“當(dāng)然了，自己看不出來，而別人也要很仔細(xì)才看得出來嘛！”

“那我簡直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啊！”

“你能如此想再好不過�！�

念念便說到這，我們走進校門，路過奶茶店，點了不要珍珠的奶茶，一邊喝一邊在長得茂盛的梧桐樹下散步。陽光從樹頂照下，在地面遺留下稀稀落落的光斑，風(fēng)一吹來，就隨著樹影晃個不停。右邊的網(wǎng)球場里幾對男女在不專業(yè)地對打，地面上全是散落的淡黃色小球。開滿月季花的墻前，兩個穿著漢服的女孩手拉著手形成一個向后傾斜的姿勢，拿著相機的男孩就半蹲著身子拍個不停，座椅上剛從實驗室里走出的研究生就學(xué)術(shù)探討個沒完，說著該怎樣怎樣的言論。柳絮飄來，就都捂鼻掩面地離開。我和念念也快步向前走，躲過那陣不安的風(fēng)。

她沒再說話，我就問了關(guān)于電話里提及的那件趣事。

“哦哦！險些因為你沒第一時間看到我而忘記來著。”念念突然想起，就像小女孩生怕錯過了什么似的沒功夫言明快步向前。我也只好緊跟著，想來不管是怎樣的事也好，能讓念念如此在意必不多見！

快要接近住宿區(qū)，念念走下馬路，沿著通向湖邊、由木板鋪成的小徑向下，停留在一個四周滿是樹木的涼亭里。她仍舊說話，只是居高臨下地靠著欄桿望向湖的另一邊，露出一種隔得老遠(yuǎn)看向深林起火的表情來。

念念靜靜地看著，我也興致索然地將目光投向?qū)Π�。天氣雖然晴朗，但不知何故，岸邊景象總透著一種朦朧，仿佛暴雨中的景象。水汽、煙霧全將人們籠罩在那樣的朦朧里，遠(yuǎn)遠(yuǎn)看去更像是一個個沒有形狀的黑點。穿著保安制服的一動不動，而學(xué)生們在警戒線外高高舉起手機或是低頭議論。無論是誰，目光都聚焦在另外一個顏射、形狀截然相反的點上。從這頭望去，似乎風(fēng)將一塊白布吹落在地，并蓋住了什么。

我仔細(xì)朝著那個白色的點看了看，再聽聽耳邊的聲音，就問是不是有人掉進了湖里。

“是��！“嘩”的一下掉進水里，就一命嗚呼啦。哪，就躺在那，一動不動，是不是很有趣？”她繼續(xù)望著遠(yuǎn)處，根本沒在意我的驚訝。

“嗚！你大老遠(yuǎn)叫我來就為了看這個？”

“可是真的很好玩嘛！而且我特別想和你一起看�！蹦钅钗⑽�(cè)過臉來，“你愿意和我一起看嗎？”

“如果你喜歡的話�！蔽艺f。然后又望了望，怎么也找不出念念所欣賞的點來。只好收回目光，一探究竟地看向念念。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當(dāng)她跳出內(nèi)心成為另外一個人站在眼前時，我才在時過境遷的感覺中提出這樣一個需要自己回答的疑問。

“不過，你可不要把我當(dāng)成那種行為怪異的人�！蹦钅钔蝗徽f，“因為他挽回不了女朋友就跳進湖里淹死，我才叫你一起看來著�！�

“這么一來，死得很偉大嘛！”我說。

“可我覺得笨得要死，明明就是個大傻瓜�！彼f，“想想看，到最后一秒想活下來，卻呼救不能，會是多么可笑。對了，你有沒有嘗試過在水里淹死？”

我習(xí)慣性的搖搖頭。

“千萬不要這樣做噢！簡直愚蠢到無可救藥。而且那種睜開眼滿是黑暗和冰冷冷的感覺一點也不好。身上濕漉漉的，冰冷冷的水滴順著頭發(fā)流到后背，再到大腿，特別是在家鄉(xiāng)的夜晚，即便夏天里也冷的可怕，仿佛掉進冰窟里那樣顫抖不止�！�

“你不會真這樣做過吧？”我看向念念。

“對呀，那是自上次我所說的事發(fā)生之后�？晌疫@個人真的很笨耶，竟然忘記了自己會游泳，結(jié)果跳下去沒一會“啪啦啪啦”又自己游上岸了。白白將自己搞的像落湯雞一樣，你說笨不笨？要是當(dāng)時有人在場，保準(zhǔn)笑出聲來，并會像現(xiàn)在這樣議論紛紛。“瞧，這都是哪個笨蛋呀，芝麻大點事就鬧死鬧活，熬過今天再回頭看自己就能被自己的愚蠢笑死。你說是不是這樣？”

“所以你不想再為任何人做這樣的事？也不想任何人為你做這樣的事？”

“嗯�！蹦钅铧c點頭，然后看向我�！澳阏J(rèn)為很奇怪？”

“有一點�！蔽艺f，“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女孩這樣說，實際上我總以為你希望他為你付出所有，傾盡所能，全心全意�！�

“嗚！才不是這樣呢，比起那些浮華的部分，我更喜歡快樂，就想我說過愛情應(yīng)該使人快樂那樣，如果愛一個人只是使雙方感到痛苦，就該毫不猶豫丟到一邊去。像累贅那樣丟掉，你能明白？”

“能明白�！蔽艺f。然后望了一眼那白布蓋住的點，人們沒再將其移動，顯然是等著家屬到來。

“真的能明白？”

“真的能明白�。〔贿^，念念，你突然嚴(yán)肅起來，我反而感到模糊不已。而且我也不想談?wù)撍廊サ娜�，死了就是死了，無論是怎樣的方式都已經(jīng)結(jié)束�！�

“你覺得太不尊重？”

“沒有，只是覺得我們還活著而已。”我說。活著的人就應(yīng)該去做能證明活著的事。

“可我就喜歡隔岸觀火，喜歡事不關(guān)己，喜歡以自己喜歡的方式活著，才不管什么是是非非。不過貴明，你說得對，我們還活著，該去做些事情才行！活人就應(yīng)該再世上品嘗快樂�！蹦钅钕褡炖锲穱L著美味正構(gòu)思著如何形容那樣露出一個深思的表情，很快就又拿定主意，“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游玩怎樣？讓那些死不死的統(tǒng)統(tǒng)遠(yuǎn)離我們，反正都已經(jīng)過去了，好不好？”

“好�。囊婚_始就期待來著�！蔽艺f。然后跟著念念起身，沿來時的路走出學(xué)校大門，乘地鐵從一號線換到二號線，在龍眠大道站下車，又乘公交趕到一個叫柳村的莊園。這里已然是城市的邊緣，郊區(qū)以外了，外加上工作日的關(guān)系。整個汽車?yán)锍宋液湍钅钔�，就只剩下幾對結(jié)伴同行的老人，他們正談?wù)撝鼇碛瓮娴氖拢@然快要將整個城市游歷遍。很胖的老人受不了炎熱，一個勁地用遮陽帽扇風(fēng)乘涼，妻子則在他身邊一個勁地感概，說著雖然從出生就住在這個城市里，但一切變化太快，久不出門都要迷路之類的話。胖老頭不想將妻子晾在一邊，嘴里就“嗯嗯”回答。這時結(jié)伴同行的幾人就因為我們的存在而笑起來。

我們一起在柳村下車，站臺前毫無人影，往前、往后亦是如此。怎么看都像是小山村通向城鎮(zhèn)的僻靜干道。但無論城內(nèi)還是城外，總少不了流浪狗的身影，相較于農(nóng)村而言，它們那種差異甚大的組合完全可以用“怪異”來形容了。

我試圖為接下來的路找出個指示牌，但環(huán)顧四周，毫無答案。

“向前走，跟著我向前走就好了�！�

“嗚！不會又是你提前來過的地方吧？”我問。

“這樣才不至于迷路嘛，忘了告訴你，我方向感不好�！彼f。

“可是有我在呢。甚至你摘下眼鏡我都可以帶著你走。我會無時無刻提醒你：喂，念念，小心哦，下一腳要跨大步，有坑的，別摔著�！�

“說實話，我也想這樣，但總要在你保持呀清醒的時候”念念試著摘下眼鏡，像找不到了我似的說，“可事實完全不行的，你我都知道根本不行，除非我們老到只剩我們的時候，要不就是你失憶，在這之前都根本不可能�！彼]笑了下，用手指在玉鼻上扶了扶，眼鏡又重新歸位，仿佛這樣可以更仔細(xì)地看清我。

“講這些是我不想把話憋在心里。”她輕聲說，“你絕對是我看到過的最容易迷失自己的人，現(xiàn)在站在地面上，但下一秒“咻”的一下就到了看不見的地方，總是這樣的呢，真的，雖然我們已經(jīng)見過三次面，但你還是和我初次看到的那樣，完全一模一樣，并沒有改變絲毫的。當(dāng)時你并沒有看窗外的風(fēng)景對不對？你所看、所思、所想全來自另外一個世界，與現(xiàn)實脫離很遠(yuǎn)的世界。所以，我不敢保證你是否能夠清醒。你也能夠感到自己有時不在狀態(tài)對不對？”

我無法回答。只是對她說自己向來這樣，很難更改，但無論我是個怎樣的人，絕沒有半點想要傷害她的意思。

“抱歉�！蹦钅钺屓坏乜聪蛭�，然后淺淺一笑“請一定要知道我并沒有生氣的意思，真的一點也沒有。只是你給了我一種很不一樣的感覺罷了，真的很奇怪哩，有時候我自己竟會因為弄不明白這種感覺而懊惱�？晌抑赖�，你比任何人都更能讓我相信，就像你也不斷相信這一些根本不知道對錯的事一樣。所以呀，對錯留給以后好啦�！蹦钅詈芸旎謴�(fù)那種無憂無慮的表情。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念念為何一會是氣壞了的樣子，一會又露出一切無所謂的神情？思來想去，全是些由心而發(fā)的愧疚。實在的，更早之前，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應(yīng)該告訴她自己并不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也無法被任何人解救。甚至每個人都該遠(yuǎn)離我才好。

但我想說這些的時候，卻像另外一個人那樣握住了她的手。我深深地握著，在還來不及做任何思考時候。當(dāng)然，如果這樣的舉動能夠回答所有疑難，那么也唯有如此了。

我說我現(xiàn)在什么也沒想，也不管別人怎樣看待，滿腦子全希望著能和她在一起開開心心游玩。什么白天去看月亮也好，去她已經(jīng)去過的地方也好，陌生地方也好，就算迷失方向也無所謂，只要我們能得到快樂，并以快樂的方式活著。

我講完這些，就靜靜地看著念念。不管我那一刻我是不是自己，都認(rèn)真地看著她。特別希望她能夠從某種進退兩難的矛盾里恢復(fù)過來，變成她原來的樣子。

“我說，你不會突然發(fā)瘋了吧？”果然，她很快就像第一次見面那樣笑了起來。

“可是太冷靜說不清楚，有時就要發(fā)瘋才好�！�

“那你發(fā)起瘋來就是這個樣子？”

“可不止，還會像狼那樣吃人，并且嗷嗷叫�！蔽艺f。

我們買了門票，就從敞開的大拱門走進莊園，入眼而來，是一道屏風(fēng)，路從這里分開，繞過兩邊又在另一頭匯合。整個莊園雖然翻修過好幾次，地面也大多由現(xiàn)代加工的青石板鋪成，但還是透露出一個安靜古老的氣息，白墻青瓦、刷了紅漆的柱子以及幽靜的古道。

念念一邊慢慢踱步，一邊給我介紹公子哥以及小姐們的住宿在何處，仆人的住宿在何處。說起小時候到鄉(xiāng)下外婆家騎馬的事，就特地帶我到馬廄參觀一番。

她樂意當(dāng)導(dǎo)游，我也就興致勃勃地走在左右。而且兩個人獨自在這樣安靜的古院里享受午后時光，也極為不錯了！

我們一邊在幽靜的古院徜徉，一邊閑聊。談?wù)撚昙镜絹硪约皻鉁厣仙螅奚崂餂]有空調(diào)的難熬生活。當(dāng)然，必要時我也講了林子總在別人面前強調(diào)自己性取向和實在無聊而研究起水產(chǎn)養(yǎng)殖的事。念念聽完笑個不停，就像劉慧初次聽到那樣笑個不停。而取得這樣好的效果，我也意想不到，只好添油加醋一遍一遍地講了。實際上，無論和誰走在一塊，更多時候我都只想講講自己，而不是拿朋友當(dāng)笑料�？伤紒硐肴s發(fā)現(xiàn)身上毫無一件趣事，似乎有趣的那一部分在生命里已然早早遠(yuǎn)離。沒法子！我只好講林子的糗事了，想來那家伙也不會責(zé)怪。

來到一顆海棠樹前，念念才停止說話，讓我給她拍照。她緊挨著海棠樹，我給她拍了照片。

“喂，貴明，快給我看看，我還是不是自己？”我還看著照片里的女孩愣神時，念念就這樣催促起來。

“離上次才一個月呢，不至于從妙齡女孩變成老太婆吧？”

“不一定噢。”她一邊看照片，一邊肯定地說，“人要變起來只是上一秒到下一秒的間歇而已。“咔嚓”一聲就變成了另外一個截然相反的存在。這種改變雖然不像外貌變化那樣明顯，但絕對然人更陌生。我就喜歡這樣干，你能記��？絕不讓自己為難自己�！�

“知道了�！蔽艺f，“念念是個善變的人！以后早中晚各念三次。”

“能當(dāng)作座右銘貼在床頭？”

“當(dāng)然，只是這樣一來，問題會多到?jīng)]法回答。”

“很難回答？”

“倒也不至于那么難，只是別人問起：喂，那個念念是誰呀？新交的女朋友嗎？你們有沒有做過愛？而我又要必須回答：是的，我們每次約會都做，她那又粉又嫩，簡直妙不可言。最好再強調(diào)一下是個處女什么的，別人就“咕嚕咕嚕”地咽口水，并下定決心不再問這樣的事，自己趕緊找一個才是重中之重。”

“這么說，你們是看到別人有女朋友，自己就急不可耐地尋找一個，然后做那樣的事？”

“這不好說，總會有愛情的吧。不然，這個世界豈不是太悲�。俊�

“嗅，搞不好這個世界就是因為有了愛情才悲劇，大家都沒心沒肺地活著多好！”念念接過話，問“那么你呢？”

“我？”

“對，我特別想知道你是怎樣看待�！彼а劭聪蛭摇�

“說不清楚。”我說，唯獨這件事自己講不清楚。哪怕是至親之人詢問，我也不一定解釋的明白。

“如果追根揭底地問個明白，會使你感到痛苦？”

“或許吧！”我說。        

念念聽完，看向我的雙眼，停留了莫約三四秒，就像先前那樣看向了修剪得又矮又圓的海棠樹。什么也不再問，實在的，我自己也不清楚她為何不再沒完沒了地追問下去。不管怎么說，這樣的回答連差強人意都不算。不過，從另一方面而言，她不追問何嘗不是好事？畢竟即便她問了，就當(dāng)時的我而言也無法回答。就像現(xiàn)在的你也不能清楚地告訴別人在做怎樣的事一樣，生活總有它無法回答，而需要理解的部分。想來正是這樣，在迷迷糊糊的日子里，我們才會漸漸忘記了愛過誰，反而記起那些善解人意的存在吧！

“嗚嗚！可伶的海棠樹呀，不僅被剪光了枝丫，還掉光了花花。你想把她們都留下，卻經(jīng)不住風(fēng)吹雨打�！蹦钅钔蝗灰鞒饋�。

“要是把此情此景寫成歌就叫《無可奈何》怎樣？”

“多才多藝嘛！”我佩服道，“比起《葬花吟》簡直好到了天上�！�

“不準(zhǔn)說笑！”

“一點沒有，肺腑之言�！蔽艺f。

“上次來的時候并不是這個樣子�！蹦钅钔蝗徽f，“當(dāng)時滿是粉紅色的花朵，樹葉都看不見幾片。真的很好看唷，你絕想不到它矮矮的身體能開出那么多花來。之所以帶你來就是向讓你先看看，可是現(xiàn)在全是樹葉的身影。對了，你喜歡花嗎？”

“還好吧，我這個人對喜不喜歡沒有特別深的感念，一切都過得去就可以�！蔽艺f。

“所以你沒有特別厭惡的事，也沒有特別喜歡的事？”

“大致是這樣。”

“怪不得你總是很隨和的樣子。不過，相較而言，我對喜歡和厭惡就區(qū)分的相當(dāng)明顯了，比如春天的時候心情就會變得舒我這人對暢，而在層云密布的冬天就感到抑郁起來，就是身子怎么也舒展不開似的。你說這樣活著是不是太累了？”

“所以呀，根本用不著太過感懷。要是處處都觸物傷情，人就該全都選擇待在密閉的環(huán)境里了。出門就是討傷心。而且，秋天我們還可以來，冬天也行，甚至明年春天也可以補上。”我向念念伸出手，將她拉起。

“對的呢，而且你所說的我都知道，實際上我不止一次告訴自己：念念，決不能這樣的，自然規(guī)律罷了，根本無需賦予任何感情。可你也知道啊，人又不是只要告訴自己不該怎樣怎樣，就能完完全全地做到。更何況我真的很喜歡花，一旦有了這個前提，哪怕就算一再告訴自己什么都沒有用的。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總會生出樹葉占了花的位置這種感情來。”

“這么說你喜歡花？”我問。

“女孩都喜歡花的嘛。”

“也是，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蔽倚Φ馈�

“沒有不該的地方啊，以后不知道女孩喜歡什么就送花看看�！蔽尹c了點頭說下次一定記住。念念也跟著笑了下，沒別的意思，只是話說到這里就該微笑而已。不過她很快又停下來，像早就想到什么卻剛剛記起似的說。

“你說可怕不？樹上開了花，退掉后，又自然而然地長出樹葉�！�

“明明毛骨悚然的事，卻總是這樣不知不覺地反生�！�

“可是念念，自然常態(tài)而已啊。”我說。便什么也不再想地跟在身后。從長滿三葉草的小徑經(jīng)過，就蹲下身子尋找分作四瓣的葉子。念念興致索然地將白色小花和綠色草莖搜集在一起，說要編一個花環(huán)。我?guī)退』ê腿~草葉子，她一路走，一路編織，讓我也跟著學(xué)。我們就這樣不知不覺將整個莊園逛了一圈，又走出大門，朝著返回的方向走。到梧桐樹下，就坐在靠椅上乘涼。

僻靜的公路少有車輛，陽光將地面照得像褪了顏色的布那樣白。馬路對面，幾個除草工人正在勞作，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一天最為炎熱的時候，幾個婦女休息好，喝了水，就彎著腰在樹叢里忙活。穿著水桶鞋的中年男子則扛著大風(fēng)扇一樣的割草機到寬闊地方，沒一會就響起噪耳的聲音。他帶著遮陽帽，面部也想出行的高貴女士那樣遮擋起來，叫人看不清面容，甚至連那斜斜的陽光也無可奈何。

念念不再說話，只是坐在座椅上細(xì)心地將花和草莖像編辮子那樣編織在一起。她嫻熟的工作讓我想到初中時期女孩們買來毛線織圍巾的事。然后，為那種久遠(yuǎn)的感覺感到模糊起來，那時候自己在過著怎樣的生活？和誰一起？我突然能記起一些消失的名字，永遠(yuǎn)停留在那個年紀(jì)的面孔。但很快，我又決定什么都不再去想。正如念念所說，現(xiàn)在才最重要、快樂已經(jīng)能使人快樂的方式才最重要。我提醒自己這點，就只是認(rèn)真地看向念念，看向她那無論走到哪里都能增色添彩的面容，什么也不再去想。

十來分鐘后，念念編好第一個，就讓我到她跟前。我一動不動，她溫柔至極地給我戴上額頭。

“心靈手巧！”我佩服地贊嘆說。

“實際上你并不是第一次見，也并不驚訝，對不對？”

“可你第一次為我戴上。”我說，“而且還是現(xiàn)在，此時此刻！”

“所以呢？”

“所以高興得要死掉�！�

“可你言詞清晰�！彼粗艺f。

“嗚，不至于大白天里像狼那樣“嗷嗷”叫吧？”

“試試也不壞，我想聽。”

“才不，會被說成變態(tài)的�！蔽艺f。

“我第一次學(xué)會的時候卻高興得手舞足蹈�！蹦钅罨貞浿f，“什么也顧不上地又蹦又跳，結(jié)果像根木頭那樣摔在地上。那是陪母親會外婆家的時候，當(dāng)時我十一歲，對了，你絕想不到我還偷偷跟著農(nóng)村的孩子們上山放羊。結(jié)果險些把家人急死，到了哭天喊地的地步。因為一整天找不到人嘛，心急如焚，擔(dān)憂著我是不是被水沖走啦、掉洞里啦，或是被人拐走啦之類。為此我還挨了一頓打，你說怪不怪，在別人的世界里稀松平常的事，到了自己身上就是不行。反正從哪個時候起，我就討厭這種束縛來著。不止一次，想著要離家出走�！�

“很大膽的想法嘛！”我說，然后看向念念的眼睛，哪里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清澈、明亮。

“所以你喜歡自由的生活？無論是怎樣的方式，只要能使自己快樂就行？”

“對呀，不使自己快樂，那活著的意義何在？想想看，我們才能生活一輩子而已。約束自己什么的，交給下輩子好啦。咦！貴明，怎么搞的噢，有白頭發(fā)哦。”念念仔細(xì)在我耳后看了看，不可思議地驚呼起來。

“可能我沒能像你那樣使自己快樂吧！”我說。

“你活的很痛苦？所以才總是孤獨地待在一邊？乘車的時候也總一副呆板面孔望著那些遠(yuǎn)去的風(fēng)情，而不是迎面而來的？”

“那只是習(xí)慣�！蔽艺f。

“可你的習(xí)慣成了常態(tài)�！边^了一會兒，念念突發(fā)奇想似的說，“如果很痛苦的話，我分享點快了給你怎樣？”

“還有這樣的事？”我驚訝地問。

“你靠過來。”她說，“在過來一點�！蔽乙惶骄烤拱焉碜优驳剿�。然后就感到一股芳香襲來，溫潤得就像親吻帶著雨露的玫瑰一樣。我努力望向念念，從葉隙里透出的陽光輕輕落在眼簾，使她彎彎的睫毛微微閉合著。念念這樣做究竟是認(rèn)真？還是僅僅為了那種使她使我都得到快樂而無意識做出的舉動？我望向她好半響，突然又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無論是怎樣的舉動，只要能使人忘記痛苦應(yīng)該就算得上好事吧！

“怎么樣？有沒有感到快樂？”我們分開，念念就開口問，聲音卻像上一秒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我也就只好順著她的意思。

“有！”我說，“感覺身體脹鼓鼓的，快要炸掉！”

“嗚！不至于這樣吧？”這次她開始認(rèn)真地看向我，想回憶起某事那樣說“可知道那么多地方我不去，偏偏坐到你身邊不？”

我搖搖頭。

“因為感覺你還不錯，而且就你送我回去的那個晚上來看，現(xiàn)實與感覺并沒有任何沖突。我正是從那個時候起決定試著和你相處，記��！是“試著”。不管你怎樣看待，這種事只有一次，就像我們不會再有那種奇妙的相遇一樣。而我之所以這樣做，只是想讓你從那種灰暗、低沉的情緒里走出來而已，我不喜歡那樣活著，也不希望身邊的人那樣抑郁地活著。就像我所說，即便這個世界沒有人使你變得愉悅，也應(yīng)該自己制造快樂一樣。如果你讓我不順暢，我就毫不猶豫把你丟到一邊去。你能明白也能記住？”

“能�！蔽艺f。

“可是念念，我怎么看也不至于像個害人不淺的壞人吧�！�

“你在乎這個？嗚呼！實不相瞞，活著最可悲的就是在乎別人根本不在乎的事。而且，鬼知道你是個怎樣的人！貴明，難道你就沒有發(fā)現(xiàn)？初中、高中的事你一點不提，仿佛沒有回憶，沒有活過一樣�！�

“可那個時候我只是個書呆子呢，總不至于讓我說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每天都呆坐在座位上除了解方程就是背單詞，連天上有幾個月亮都不知道的”我故意說。

“好吧！好吧！”念念編織好另外一個，我就為她戴到那像小男孩一樣的短發(fā)上。

“美麗至極！”我夸贊說。

“可我餓了，餓得要死，肚子咕嚕咕嚕叫，前胸貼后背，就算你說美到天上也要餓，現(xiàn)在我們就去吃飯好不好？”

看看時間，不到四點，實在不知道該說事午飯還是晚飯。但年年如此央求，我只得答應(yīng)她。

我們來到龍眠大道站，走進左邊的一家餐廳，點清炒西蘭花、燉土豆、蒸雞蛋和糖醋排骨。這里位于街頭入口，狹小的街道像一條小巷那樣，人行道全位于屋檐下，陽光也就一點透不下來。我和念念在落地窗前相對而坐，外面雖是人來人往，可一點聲音也沒有，汽車也像很久沒再開動似的擺在路邊，幾片葉子落在車窗上，整個像一死去的大金屬盒。

吃飯期間，念念一句話也沒有說。她狼吞虎咽地吃每一個菜，把西蘭花夾到我碗里，自顧自地吃自己那一份，又端起碗喝了幾大口湯。念念還是頭一回露出這種饑腸轆轆的樣子來，以前她喜歡用勺子，現(xiàn)在卻整個碗端起。整個看去與其說是就餐，不如說在一股腦地用食物將身體的某個空缺堵住，多少令人奇怪。但想到我們中午出門，又走了那么多地方，而且現(xiàn)在都已是下午六點，她是真正感到饑餓也說不定。如此，我就把那份不適丟到了腦海。

不過，念念就是這樣的女孩，她一旦在你面前陷入沉默，不管是真生氣也好，還是故意為之也罷，都會叫你從內(nèi)心里感到惴惴不安。我只得談起姐姐在這邊工作供我上學(xué)時，知道了這家味道很好、價格實惠的餐廳，我們每天中午都會到這就餐，那個時候暑假我基本都會到江臨來。

她就菜的味道好表示了贊同，又說米飯蒸得不錯，比起學(xué)校食堂簡直好得沒法比。念念就說這些，繼續(xù)把自己點的西蘭花夾到我碗里。我一點也不喜歡吃這種看上去半生不熟的食物，然而好不辦法，只得咀嚼著吞進肚子里。

我們默默吃飯，用紙巾揩嘴。一前一后走出餐廳，念念就告訴我宿友突然發(fā)來信息有要事處理，像宿舍起火了那樣著急。

“那我們一起回去吧。”我說，即便你們真有要事私下處理，也有十幾個站才分開。

“不行！這次不行！我想自己回去�！彼靡环N命令的口吻說，“如果你非得一起，下次就不再見你，也絕不讓你找到！”

念念如此堅決，我只好送她進站臺，自己購票等待下一班。念念為何突然性情大變？我靠在天橋欄桿上，怎樣想也得不出個答案來，她不會無理取鬧，但關(guān)于我的部分反而自己想不明白。

我舉目四望，等待這是念念突發(fā)奇想的惡作劇。她向來喜歡如此，一會正正經(jīng)經(jīng)，講出很多不為人知的大道理，一會又像小孩那樣走路連蹦帶跳�？晌铱磥砜慈ィ褪菦]有她那纖細(xì)而可愛的身影。反而像突然間多出來似的，耳邊充滿了汽車的轟鳴，人來人往的交談聲，叫賣的以及詢問要不要住宿的全混雜在一塊，散出令人作嘔的氣息。

我獨自乘上第二班列車，正想著給念念打去電話的時候，手機接二連三響了起來。

實在的，我不知道該不該寫這些給你，可我實在生氣，一點快樂也感覺不到，就算早些時候有現(xiàn)在也煙消云散。只剩下滿肚子的氣，甚至氣到無法當(dāng)面向你表露出我的不滿。想來現(xiàn)在你多多少少也會在遲鈍的腦袋里思考：為何一個女孩突然性情大變，上一秒還有說有笑，下一秒就將你一腳踢出她的世界，獨自趕回學(xué)校了吧。但你絕對得不到答案，對不？想來也是，如果你能想得明白，早在餐桌上就該道歉，絕非菜很美味什么的。所以，我決定寫給你，最起碼讓你明白我不是一個只會無理取鬧之人。

現(xiàn)在，我坐在一輛四周全是陌生面孔的列車?yán)铮г挂粋�和我相處了一整天的人，像個怨婦那樣毫無必要地數(shù)落他的種種不是，明明從內(nèi)心知道都是他的不對，卻要把自己拖進失落的泥沼里。你最好也在那滿是陌生面孔的環(huán)境帶著反省一字不落看完，如果你為我的反常舉動做過思考的話。當(dāng)然，如果你壓根沒在意的話，就當(dāng)我求你好了。

其實這一整天你都心事重重，對不對？或許我的發(fā)型讓你想到了某個女孩，對不對？但你大可開玩笑似的說像好啦，干嘛總是提醒自己：此時此刻是和念念走在一塊，她就站在面前，一個活生生的人，你可以擁抱，也可以聞到她散發(fā)的香味，念念就是念念，而不是其他什么人。能一句帶過的事，干嘛要時刻警醒自己？知不知這樣一來，你就遲鈍得像根木頭一樣？舉動、語言全落后三四秒。

或許對你而言這很有必要，但我受傷不淺，想來你也不愿看到那種望向自己時心里卻想著其他事其他人的眼神吧。但你看向我時卻總是這樣的眼神，而每一次都造成了何等殘忍的傷害。這些你壓根就沒想到吧？全然吧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提醒自己和誰在一起了吧？嗚！我才不要你時刻提醒和記牢。就算真正記住又有什么用，還不是要忘記。我想要你對我的好感是一種本能，而不是僵硬地放在腦海里當(dāng)著決定什么的。本能才不會消失，知道不？

本來我一點也不想與你計較。可為什么那輛車從身邊疾馳而過，將我嚇一大跳的時候，你為什么沒有第一時間抱住我。虧我想著你總會有所反應(yīng)，再不濟也該出言安慰安慰。不然一個女孩發(fā)瘋了嗎？兩個人走在一起的時候會走下人行道？既然這些呢根本沒有留意，那么請繼續(xù)思考好啦，最好行走的時候一頭撞上梧桐樹，電線桿或是一腳踩空摔在地上�？赡苤挥腥绱耍也拍艹鲅蕴嵝盐覀儸F(xiàn)在是在約會吧。

可你身邊的女孩左等右等，毫無契機之下，只得對你說她餓了，有急事要離開了。而她之所以生氣也僅僅只是像和真實的你相處而已，真實的你！可能明白？不管是怎樣的，只要你能夠知道自己在做著怎樣的事就好�？赡銕缀鯖]做任何思考就把我?guī)У讲蛷d，現(xiàn)在，我們面對面坐著吃飯，我還在等著你，即便不為之前的事抱歉也叫，提出一些建議想想晚上該去往何處也極為不錯。然而，你望著窗外，連我很明顯的沉默都看不出來。沒辦法，女孩只得一股腦將西蘭花夾到你碗里，而你明明不喜歡吃，卻熬表現(xiàn)的津津有味�，F(xiàn)在她是正的沒辦法了，離開你了。

以上，全是這一天里對你的不滿，你最好當(dāng)作不滿。畢竟，無論和誰相處都不該是這樣的狀態(tài)才對。很多事，我已經(jīng)做完，也心甘情愿�？赡隳軌蛎靼祝课液ε聵O了對你說：我愿意！但也只愿意到這里了。

念念在為這樣的事生氣？我把短信看完，想起走出柳村時，那輛從她身邊呼嘯而過的紅色汽車和她被嚇到時看向略作等待的表情。就那么一瞬間，我確實沒能第一時間里做出任何舉動來。實在的，我應(yīng)該抱住她，將她像受到驚嚇的小鳥那樣摟在懷里才對�？赡莻�時候我做了什么？我一點不能明白，甚至于這一天里自己都做了什么？也毫無頭緒。

一切在時間和空間上被涇渭分明地區(qū)隔開來我們在涼亭里談?wù)撋赖那樾危塑嚳邕^長江，觀光古老庭院，尋找四葉草以及編織花環(huán)的情形分別被裝在一個個狹小的房間里。所有這些正在發(fā)生或是發(fā)生過后，在我腦海里卻像格調(diào)陳舊的老電影片段那樣無法銜接起來。既然如此，念念之所以生氣也無可厚非了，想想看，這又不是什么小事，如果我正全心身地與一個女孩相處，而她卻總想著另外的事、另外的人，時間上也總與自己有著三四秒的隔閡，自己必然也不好受。

想到這些，我立即給念念打去電話，可鈴聲響了幾十遍，也只是翻來覆去的響而已，她必然是生氣極了，正如她的快樂從不掩飾一樣，怨恨的部分也直來直往。一段時間內(nèi)想要和好如初，顯然毫無可能了。而一想到自己無意識地將一個已然將決定不再與任何人慪氣的女孩惹惱，我就一面痛恨自己，一面渾渾噩噩趕回住宿。

在如此重要的日子突然離開，必然引起爭議。人們一看見我回來，就詢問為何不帶女孩在外住宿一晚亦或是只開了個鐘點房。我實在難以回答，脫了鞋，將念念親手編織的花環(huán)掛在床頭，放下蚊帳就仰面躺下。

過了一會兒，林子走進門來，為自己的泄密行為道歉。他站在地板上，抬著頭，低聲說些什么？可我實在聽不清，也沒耐心去聽。

“你能出去嗎？”我說。我什么也不想聽，只希望安靜一會，此時此刻！

“可……可是……�！�

“你現(xiàn)在就出去嘛！”我再次說。

翌日，第一堂是體育課。我在室內(nèi)和幾個同院學(xué)生對打了好一會兒排球，汗如雨下，又趕回宿舍洗了澡，頓時心情舒暢不少，饑餓感也比以往更早到來。我在十點左右吃了午飯，然后趕往教室。在那個留著長卷發(fā)的中年女教師沒打開毛概之前，我決定給念念寫一封道歉信。確實，在我看到她一頭短發(fā)的新造型時，腦海里浮現(xiàn)了某些并不存于現(xiàn)在的畫面。正如很多時候我只想活在現(xiàn)在，貪婪地品嘗此時此刻的快樂一樣，我確實一整天都在提醒自己，念念就是念念，而不是別的什么人，也不能自私地把一個活生生的存在分割成某些永遠(yuǎn)定格在記憶里的畫面。這一天里，我所作所為僅是如此，對于此種行為造成的傷害，如果通過道歉就可得到原諒，那么任何方式我都愿意付出。

我將這些在腦海里前前后后想了無數(shù)遍，可上半堂課結(jié)束，還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沒辦法，我只得走出喧鬧的教室，靠在欄桿上抽煙、喝水。再回到座位強行寫下些什么的時候，卻滿腦子想到了劉慧，想到夏天里她身穿運動服，將黑亮柔順的長發(fā)順著左肩披下，在陽光里微笑的美麗模樣，冬天里穿著紫色大衣、黑色靴子，冷風(fēng)襲來就微微縮起脖子的可伶樣子。

所有這些再在腦海里一一浮現(xiàn)之時，我就深刻地意識到自己近段時間來，對她產(chǎn)生了多少疏忽，與之并存地，我也意識到自己無論怎樣都深愛著她，只有靠近她的時候，我腦海里才不會有另外的聲音和畫面。不管是源于多年前那份青澀的記憶也好，還是直到跨過好長一段空白我們才又相識也擺，唯有和劉慧在一起，我才能感受到生命里又有了將之繼續(xù)下去的美好。

即便很多時候我感到自己只是無意義地仰望天上星辰，終將會陷入無窮無盡的痛苦里，但她的存在又不能由任何一絲波動而泯滅。甚至近來的所作所為，只是將一個彈簧不斷壓縮而已，現(xiàn)在，它開始千萬倍地在我腦海里膨脹了。

因此，我決定就上次短暫通話里，劉慧提到的哪句“我們總無太多溝通”做出一個解釋，雖然現(xiàn)在才去回答和思考為時過晚，但更早時候，甚至一天之前我即便想破腦袋也絕對給不出半句話來。

“不知不覺自上次通話已然過了兩月之久，但這些日子里我無時無刻不思念著你，醒來或是睡下腦海里也全是你的模樣。每每這時，我就想拿起電話向你訴說心聲。但很多時候我又為找不到一個合理的方式，而止步不前，為自己無法將自己說得明白而感到懊惱。如此，我只得在這樣的思緒里度日如年，像翻過一道道坎那樣從白天到黑夜，從帶著寒意的早春到炎熱的夏天，甚至也將會一直延續(xù)下去。

雨季和高溫到來以后，這里又潮濕又悶熱。即便我是個南方人，也受不了這樣的天氣。無時不想著家鄉(xiāng)的夏天，懷戀起那種只要站在樹蔭里，就能感受到的涼爽。特別是遇見你以后，我就后悔起自己為何要獨自跑到這異地他鄉(xiāng)來。如果自己在家鄉(xiāng)的某所學(xué)校里，這些思念就會變成無數(shù)個美好的靜謐的午后吧，我們也能像任何一個普通人那樣盡情感受生活里那份難得的寧靜吧，這比起現(xiàn)世里那份隨處可見的浮華喧鬧無疑更令人珍惜和追憶。由此，對于你的顧慮我并不認(rèn)為會成為我們走在一起的障礙，就像世上的美好都源于也存于靜謐一樣。只要跨過這一段時間，我們終將會成為除了自己以外最了解自身的存在。在這到來之前，我愿傾盡所能，伴隨著生命一起等待�！�

我將這些寫好，前前后后讀上幾遍，就投進信箱里。炎熱的正午一過，我和林子到另外一棟住宿樓里對打了兩個小時乒乓球。傍晚，我約他到水榭吃飯，就昨夜的事向他道歉。

晚飯結(jié)束，我站在超市外等林子買煙的時候，收到了劉慧的回信。

“能聽到你的心聲我很高興，這說明你確實有很認(rèn)真地思考過關(guān)于我們�！眲⒒圻@樣寫道。我打開，看完第一句，便不由自主朝前走去，不知不覺走回宿舍，靠向陽臺。窗外，最后一絲陽光斜斜透過叢林，綠的發(fā)黑的樹葉多出了些許緋紅，落在發(fā)白的窗臺上也是同樣顏色。幾只站在樹枝上棲息的灰色麻雀一動不動，偶爾發(fā)出親昵低吟。我望了一會，收回目光，隨手拿起噴壺給綠蘿澆了水，略作調(diào)整，終于從激動中，找到一種合適的情緒又讀一遍。

時間過的那樣快，仿佛我們才從你寫信給我的這一刻相識。但當(dāng)我翻看以往聊天記錄的時候，確確實實離你那晚向我說出表白的話已是一年半時間。這些時間里，我也無數(shù)次思考過關(guān)于我們，甚至有向朋友們打聽你是怎樣的人（我相信你也有這樣去打聽關(guān)于我的），但除了整個初中、高中你都在努力學(xué)習(xí)外，毫無所獲，再加上小時的事我已記不大清，而且那種感情以我們的眼光去看待本就可笑，對嗎？所以我對你的生活以及你是怎樣的人仍舊一無所知。我知道說出這些話，你又該說：時間還長，我們可以慢慢了解之類的了。但是幾番掙扎后，我還是決定說出來。

至于原因，第一：成長在我看來就是由一味的天真變?yōu)槔硇圆㈤_始過于較真對待一切事物的過程，開始清晰地意識到：所有的糖并不只是甜，也無法一味地為了甜兒感到快樂。第二：我們的關(guān)系一直以來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時而存在，時而又模糊不清。我知道用這樣的詞和句來歸納于你很不公平，但就第一點而言事實確是這樣。那么請原諒我所有的思考都基于現(xiàn)實，至于公平與不公平，我無法在感情上找到平衡的點，更多時候只是努力把想說的話說出來而已。

所以，我只能逼迫自己對你更加認(rèn)真。這聽上去很矛盾是嗎？為什么對一個人認(rèn)真，不是向他/她掏心掏肺、交出所有？因此，很有必要闡明這種認(rèn)真僅對于感情的接受與不接受。譬如，我們在一起了是怎樣？以好朋友的方式存在又是怎樣？可能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我竟找出許多我們不合適的理由來。想想看，我們同處在一個封閉的村子里，卻要當(dāng)著所有熟人的面手牽著手，品嘗愛情。難道家人辛辛苦苦栽培數(shù)年，卻要和那些早早出門的人一樣，而不是努力創(chuàng)造生活？過得更好？我害怕極了，明知道感情不需要有這些世俗的觀念，可怎么也抑制不了，同時，我又不敢把這些告訴你。至于原因，我害怕自己無法說的明白，從而讓你產(chǎn)生不必要的誤解。

請務(wù)必原諒我以上前后矛盾的顧慮，我只是被太多疑惑困擾罷了，它們對我的糾纏，遠(yuǎn)比你所想象的復(fù)雜得多，也遠(yuǎn)非我所能夠表述。不過無需擔(dān)心，我正竭力調(diào)整自己，使得內(nèi)心和外表一天開朗、活潑。學(xué)習(xí)之余，我有參加社團活動，在外兼職，努力讓生活變得充實起來，而不是陷于情愛之中。說實在的，幾個月的不聯(lián)系，我曾一度以為你已然把我忘記，雖然略感悲傷，但這何嘗不是一種很好的處理方式。“不想見，兩相忘。”我懷著無須在意的感情這樣告訴自己。可收到你的來信后，我才知道：你沒有，我也沒有。我確實有說過：我們之間總是找不到話題這類敷衍的話。確切地說并非敷衍，而是我正真的有此種感受，相信你也一樣，所以，才會說出：正真的感情無需過多語言，它應(yīng)該是平靜的，就像擁抱時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與心跳，就像大樹與小草的存在，聯(lián)系無需過于表面。

這還是我第一次在現(xiàn)實生活中聽到關(guān)于愛情的見解，以前我總以為只有那些遠(yuǎn)離了現(xiàn)實生活、遠(yuǎn)離了肉體凡胎的人才會有空總結(jié)愛情。所以你讓我感覺像一個傳教士一樣，請不要笑話，這確確實實是我的感受，因為太多的追求里無不是物質(zhì)與性欲的索求，他們更像是一種合作，至于精神相融實不敢言。

那么，我也占用一點時間來談?wù)勛约簩τ趷矍榈囊娊夂美�，如果太過拙作，請勿見笑。那是兩月前，學(xué)校里舉行了運動會，我一如既往參加了籃球比賽。這次結(jié)果很不理想，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我摔了一跤，膝蓋上破開口子，好在有同學(xué)的幫助得到了及時處理，但三天時間里我都沒法行走。這期間我有想告訴你，說我受傷了，說我有多脆弱，有多想得到照顧�？僧�(dāng)我準(zhǔn)備如此的時候，另一個我卻在告訴自己：即便說了，又能怎樣。我們相隔那么遠(yuǎn)，你不可能立即來到我的身邊，我也不可能三言兩語就告訴你我想要什么，最最主要的是我想到你會說以后小心這類的話，而這些話卻不能讓我的傷口愈合。你說可怕不？我們明明一面脆弱地想要得到安慰，但這些安慰實際上又毫無作用！不僅讓你白白擔(dān)心，而且會逼迫你說出自己都知道無用的話。這何不是一種折磨？

因此，我就在是否之間，在有必要與否之間，決定將某些東西封鎖起來。慢慢地控制自己不要將一些瑣事告訴你，可這樣一來，生活本就是一層不變的啊，我就實在找不到特別重要的事了。A可以不說，B也可以不說，C也可有可無，毫無必要的D就更加無需訴說了，我想你現(xiàn)在也知道這種思想的恐怖之處了吧，特別是在感情里，它可以說是關(guān)系漸變冷淡的根源，我們希望自己看上去更獨立，更成熟，但實際是更自閉。所以，如何才能讓一個理性的人去談非理性的感情呢？我實在找不出個方法來。

雖然如此，請你不要因為我的任何想法而產(chǎn)生束縛。事實上，我自己也不知道能夠平靜地寫下這么多。當(dāng)我吃好午飯，趁著舍友們都午睡的時候，便決定坐到窗臺邊，一邊沐浴陽光，一邊試著表達(dá)。真是件神奇的事，起先我還能聽到圍墻外的汽車在轟鳴，可再次聽到已是現(xiàn)在�？赡馨桑⌒挪攀钦嬲�(jīng)過思考才說出的話，所以才會難以開始又難以結(jié)束。

我在最后一句話上停留良久，然后不由自主望向窗外。那遠(yuǎn)方的天空，此刻像火一樣紅，比起墜入黑暗，更像破曉。天地之間似有一只飛鳥，可實在太遙遠(yuǎn)了，認(rèn)真去看也無法辨別出來。但可以肯定，它正尋處安身，也就不斷朝著落日的方向追去。

那年暑假一到，我把冬衣洗好掛上窗臺。收拾行李，穿上單薄的格子襯衫、短褲和網(wǎng)鞋，背起背包，便搭上南下的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