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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寫的不是沒落家族,而是失去的故鄉(xiāng)天堂?
信息來源:文學報    作者:    閱讀次數(shù):21390    發(fā)布時間:2017-08-27

主持人:傅小平 對話者:白先勇 鄧曉芒 于堅 梁鴻 駱以軍 鄭鐵生 宋廣波 袁凌 郭玉潔

說不盡的《紅樓夢》,也是說不清的《紅樓夢》。它是很多紅學家及紅書愛好者心目中的“文學圣經(jīng)”,也是不少年輕人眼里“死活讀不下去的名著”。但無論臧否,首先都要閱讀《紅樓夢》。借白先勇先生一句名言:“年輕人不讀《紅樓夢》怎么了得?《牡丹亭》和《紅樓夢》,是復興傳統(tǒng)文化的兩個標桿。當我們的文化不完全時,我們的靈魂會一直流浪!

今年是程乙本《紅樓夢》誕生225周年,亞東標點本問世90周年,也是1987版《紅樓夢》電視劇公映30周年。理想國推出絕版多年的、以“程乙本”為底本的臺灣桂冠版《紅樓夢》,以此邀約我們思考:為什么說程乙本是最適合普通群眾閱讀的普及本?《紅樓夢》的神話敘事與文學傳統(tǒng)對我們當下有何啟示?今天的年輕人為何要讀,又當如何閱讀《紅樓夢》?

就《紅樓夢》的閱讀與研究而言,應該遵循的原則是“小眾學術(shù),大眾欣賞”。

人們討論《紅樓夢》就像討論《圣經(jīng)》一樣,多種版本的存在其實是將《紅樓夢》神話化,文明需要這種神話。

《紅樓夢》的美,它的博大精深,需要每一個讀者自己去獨立地品味、發(fā)掘。

《紅樓夢》深入人心的秘密,實際上是觸及了傳統(tǒng)中國人在個體情感與社會角色兩個向度的心理同構(gòu)。

“程乙本從編輯,從校注等角度看都比較完整。重印這個本子,是一件大事! VS“《紅樓夢》各個版本并無太大的優(yōu)劣之別,只是他們承擔的使命是不一樣的!

傅小平:作為一部家喻戶曉的文學經(jīng)典,《紅樓夢》對國人來說實在太過“熟悉”,熟悉到即便沒讀過原著,我們也會覺得自己了然于心。從這個意義上講,暌違多年的程乙本,從臺灣“回流”,倒是起了一種陌生化的效果,會讓人一探究竟:一向被胡適推重,且認為是“最適合大眾閱讀的普及本”的程乙本,相比《紅樓夢》其他版本有什么特別之處,又為何說它“最合適大眾閱讀”?

白先勇:胡適說程乙本“最適合大眾閱讀”,我想是因為,從編輯,從校注等角度看,程乙本都比較完整。民國初年,1927年,上海亞東圖書公司出版的程乙本,就是用的胡適收藏的本子,這個本子實際上是亞東1921年出的程甲本的修正本。胡適不僅親自標點,還為它寫了序。這個本子風行了幾十年,臺灣方面一直都用這個本子,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還出版了以程乙本為底本的啟功注釋本,這個本子曾為《紅樓夢》通行本,影響極大。后來,也就是1983年,桂冠圖書公司又重印了《紅樓夢》,加了啟功和唐敏的注,用白話文翻譯了,并且用七個本子重新校注,把校對的校記放到每一回的后面,此次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重印的是這個本子。這是《紅樓夢》出版社史上的一件大事。

宋廣波:我補充說下程乙本的由來。1791年(乾隆辛亥)深冬,《紅樓夢》第一個刻本“程甲本”問世,結(jié)束了《石頭記》以抄本形式流傳的時代。但這個排印本一問世,整理者程偉元、高鶚就發(fā)現(xiàn)它因“不及細!绷粲写罅俊凹効姟,最明顯的是前后矛盾,如關(guān)于元春、寶玉的年紀。基于此,程、高兩人立即對初排本詳加校閱,改訂錯訛,于“程甲本”問世后七十多天又推出它的校訂本,這個校訂本即今日之“程乙本”。而程、高所以加以修訂,主要是從讀者的角度考慮,不想給讀者留下太多的“前言不對后語”之處。胡適先生說“程乙本”是“最適合大眾閱讀的普及本”,也主要是從這個角度說的。不過遺憾的是,程甲本一問世,就成了翻印的底本(即今日所謂“盜版”),程乙本反而不被重視了。

傅小平:那就有意思了。想來“盜版”不是近來的事情,是有出版以來就有的了。這種現(xiàn)象也說明傳播有自己的規(guī)律,普通讀者更在意流傳的便捷和閱讀的快感,未必那么在意“前言不對后語”之處。即使是如今的信息時代,如果在源頭上出了紕漏,圖書也好,資訊也好,恐怕很長時間里都會“以謬傳謬”,要澄清反倒難了。這樣看來,大眾欣賞與小眾學術(shù)之間存在一種不對等性。

鄭鐵生:就《紅樓夢》而言,我覺得應該遵循的原則就是“小眾學術(shù),大眾欣賞”。以我看,評價任何一部作品,都應遵循這個原則。否則,各講各的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就很難有什么共識了。

我說的“小眾學術(shù)”,是指研究紅學的學者、專家,他們從文本到版本,從作者到家世,上窮典籍,下考文物,舉凡涉及曹雪芹及其家世的一紙一石、《紅樓夢》版本的幾張殘葉都孜孜以求,當然,更多的還是闡釋《紅樓夢》文本的藝術(shù)成就。一言以概之,學術(shù)也。“小眾學術(shù)”為紅學研究奠定了基石,并從不同的層面、不同的角度開掘了紅學研究的領域。

所謂“大眾欣賞”,簡單地說,欣賞是解讀的過程,《紅樓夢》在未被讀者解讀之前,是一種雪藏狀態(tài)的審美現(xiàn)實,是潛在的藝術(shù)世界,是開放的心靈家園。只有通過讀者的欣賞,《紅樓夢》才能成為有生命的審美現(xiàn)實;《紅樓夢》文本的審美意義,才能進入讀者理解的意向結(jié)構(gòu)之中。而解讀的深淺粗細,往往取決于讀者自身所具有的感悟、情感和體驗。“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

傅小平:在你看來,這兩者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

鄭鐵生:是一個互動的過程,只有大眾欣賞得到普及,對理性的需求提高,才會對小眾學術(shù)有激勵和推動;相反,越是把理論研究貼向大眾,為提升大眾的理解力和欣賞水平鋪橋架路,小眾學術(shù)才越有生命力。只有小眾學術(shù),深入地為紅學的研究開拓和奠基,才能不斷地為大眾欣賞鋪設普及的臺階。欣賞也是不斷提升的過程,“大眾欣賞”與“小眾學術(shù)”的兩極差越小,“大眾欣賞”的整體水平就越高,從某種意義上講,“小眾學術(shù)”達到的極致就是雅俗共賞。

傅小平:從這個角度看,更為完善的程乙本沒有及時得到重視,也能從一個側(cè)面說明,當時“大眾欣賞”與“小眾學術(shù)”之間有較大的兩極差。我們知道,《紅樓夢》還有很多版本。作為普通讀者,有必要在其版本問題上較勁嗎?

鄭鐵生:《紅樓夢》脂本也好,程本也好,凡版本問題都是“小眾學術(shù)”的范疇,比如說庚辰本與己卯本的關(guān)系,甲戌本與作者,后四十回人物的命運和結(jié)局等等,都是專家的研究范疇,沒有必要推向大眾。

對于讀者欣賞《紅樓夢》,不妨選擇《紅樓夢》版本中相對語言通俗明快、結(jié)構(gòu)完整、人物鮮明生動的版本。大眾欣賞不是考證《紅樓夢》,而是通過閱讀理解《紅樓夢》美的世界,以及人生意蘊和學習、掌握歷史文化。

有必要強調(diào)的是,胡適一生研究《紅樓夢》也是采取的這種態(tài)度。他認為程乙本最適合大眾閱讀,為程乙本在大陸、臺灣、香港的廣泛發(fā)行感到自豪、欣慰,正是出自對大眾欣賞的重視、推介、支持,但并不因此排斥其他版本。實際上,他把程甲本、程乙本、甲戌本、庚辰本、戚序本等,都看作是《紅樓夢》版本的不同形態(tài)。他在寫于1961年5月18日的《跋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中說,這是《紅樓夢》小說從十六回的甲戌(一七五四)本變到一百二十回的辛亥(一七九一)本和壬子(一七九二)本的版本簡史。這就說明他對《紅樓夢》各個版本都認同。在我看來,《紅樓夢》各個版本之間并無太大的優(yōu)劣之別,只是他們承擔的使命是不一樣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庚辰本和程乙本無所謂孰優(yōu)孰劣。它們都在《紅樓夢》版本史上占據(jù)一定的位置。

“紅學最大的冤假錯案就是閹割后四十回,連俞平伯晚年也感嘆‘佛頭著糞’。” VS“理當吸收《紅樓夢》版本研究的各種成果,以整理出最符合曹雪芹原書的本子。”

傅小平:雖這么說,還是想知道庚辰本和程乙本這兩個版本究竟有什么不同?

鄭鐵生:198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以庚辰本為底本的《紅樓夢》,結(jié)束了自1954年以來長達28年的以程乙本為底本的《紅樓夢》的普及本歷史。但庚辰本有先天的不足,就是它的后四十回是用程高本補上的。因此百二十回不是一個體系,這是其一。其二,公開的宣稱后四十回的作者是無名氏。

傅小平:為什么說是無名氏?

鄭鐵生:我同臺灣紅學會會長朱嘉雯專門談過這個問題,她告訴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前,臺灣出版的《紅樓夢》著作,署名都是曹雪芹。只有同時期大陸出版的紅樓夢研究所校對的《紅樓夢》第一版,才出現(xiàn)曹雪芹、高鶚并列的現(xiàn)象。

此次,白先勇先生出版《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就直接挑戰(zhàn)了以庚辰本為底本的《紅樓夢》,他從結(jié)構(gòu)、人物、語言多方面考察,認為《紅樓夢》后四十回就是曹雪芹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程乙本是《紅樓夢》版本中最好的版本。

傅小平:作為紅學家,你對此持什么觀點?

鄭鐵生:這是一個復雜而嚴肅的問題,不是一兩篇文字能夠說清楚的,但我個人早就發(fā)表文章認為,上世紀紅學最大的冤假錯案就是閹割《紅樓夢》后四十回,這既是一個學術(shù)上的大是大非問題,又是一個長期被霧霾籠罩的非學術(shù)問題。連紅學家俞平伯晚年也感嘆:“腰斬紅樓”、“佛頭著糞”。

胡文彬先生在2011年出版的《歷史的光影——程偉元與紅樓夢》里就講到,新紅學考證派不論是開山泰斗還是其集大成者,在《紅樓夢》后四十回的評價上和所謂程偉元“書商”說的論斷,都是無法讓人茍同和稱善的。

傅小平:我也疑惑既然程偉元和高鶚都參與整理,為何庚辰本只把高鶚與曹雪芹并列?而且在很多版本里,都很少提到程偉元的名字。

鄭鐵生:我們不能讓歷史的塵垢繼續(xù)蒙難在紅學史上第一人程偉元的頭上, 要為其正名,當然為程偉元正名,難度是極其大的,唯其難,我們才愈加努力,在撥亂中硬往前走。

梁 鴻:我對版本學本身沒有研究,所以對“程乙本”和“庚辰本”哪一個更適合普及性閱讀不能貿(mào)然作答,但是,我覺得,不管是哪一個版本,今天都成為《紅樓夢》的一部分,都可稱之為原著。換句話說,它們都隨著讀者對《紅樓夢》的閱讀而進入讀者的思維空間之中。也許,對于普通讀者而言,讀原著本身很重要,至于哪一個版本的原著,是次要的事情,因為兩個版本對《紅樓夢》最精髓的部分并沒有大的改動。當然,對于專業(yè)讀者來說,那是必須要考察的一件事情。

傅小平:說來有關(guān)《紅樓夢》版本,都可以作為一門學問來研究了。

宋廣波:胡適開創(chuàng)的“新紅學”,將版本作為兩大內(nèi)容之一!俺碳妆尽薄ⅰ俺桃冶尽边@些稱謂,均胡適命名。1927年,胡適發(fā)現(xiàn)了“甲戌本”,自此開創(chuàng)了搜求《石頭記》抄本的新時代,此后幾十年發(fā)現(xiàn)了庚辰本、己卯本等十幾種古抄本。在這種背景下,研探曹雪芹原稿的真面目,幾乎成了研究者的共識,對古抄本的研究成果也層出不窮。因為古本多了,學者們有條件“集本?薄保康氖钦沓鲆徊扛咏苎┣墼宓男卤咀。1982年問世的“人民文學版”《紅樓夢》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產(chǎn)生的,該本也成了華語世界最流行的本子!叭宋陌妗薄都t樓夢》前八十回以“庚辰本”為底本,其后四十回當然要以程本為底本。不過,不少研究者多認為,“庚辰本”并非最好的脂本,個人的意見:集本校勘時,不必以某一個脂本做底本,而應充分比勘、對照各種脂本,甚至程本,并充分吸收《紅樓夢》版本研究的各種成果,以整理出最符合曹雪芹原書的本子。

“對《紅樓夢》即便是‘冒犯’的解讀,都不妨礙從‘純文學’的角度評價它。”VS “如果《紅樓夢》是經(jīng)典,它顯然不適合大眾閱讀,大眾閱讀遮蔽了《紅樓夢》!

傅小平:就我有限的了解,即使在世界范圍內(nèi),也很少有一部文學經(jīng)典像《紅樓夢》那樣有如此之多的版本。版本眾多,我想是《紅樓夢》原稿在抄寫流傳過程中經(jīng)歷了一些整理修改。想必程乙本也是,但它是不是最接近原稿的版本就不得而知了。

宋廣波:曹雪芹的《石頭記》是未完稿,未定稿,不同稿本之間有太多的歧異。整理紅書,當然應該充分研探作者之原意,析理出最符合、最接近曹雪芹本意的文本。

郭玉潔:《紅樓夢》的版本之爭,我沒有資格加入討論。只是作為一個深心熱愛的讀者,并不認同“最符合曹雪芹原稿”的說法,誰能證之于曹雪芹?不過也是每人心中有一個自己的曹雪芹罷了。至于那些或粗俗或干凈的細節(jié),各有闡述,但不那么緊要。就如同情色片與色情片的分別,在于去掉動作鏡頭,仍然是好片。有沒有那些臟話,《紅樓夢》都是妙絕——后四十回除外。

宋廣波:的確,在世界文學范疇里,幾乎沒有一本名著像《紅樓夢》那樣版本復雜:既有脂本,又有程本;而且程本和脂本就有很大不同,主要不同在于:脂本是有“脂硯齋”等人的批語的;脂本至多有八十回,不是全本;程本的讀者量遠遠多于脂本的讀者量等。而在脂本、程本系統(tǒng)內(nèi),不同子本亦歧異極大。

傅小平:這樣的歧異,是不是跟《紅樓夢》曾經(jīng)歷抄本流傳階段有很大關(guān)系?

宋廣波:程甲本、程乙本問世后不久,世人就幾乎不知道《紅樓夢》曾有抄本流傳這么一段歷史了,更沒有人有意識地訪求《石頭記》的古抄本了。這種情況一致延續(xù)了120年,到1911年才有脂本系統(tǒng)的“戚蓼生序本”《石頭記》問世。因此,在這120年里,人們接觸的《紅樓夢》,人們評點、鑒賞的《紅樓夢》,都是一百二十回的程本,不是不足八十回的脂本。這從一個側(cè)面也反映了出版在文化傳播中發(fā)揮的作用。新文學運動興起后,該運動的領袖胡適力倡將中國古典名著重新分段、標點,大量刊印,目的在于推廣白話文學。他所以推崇“程乙本”,就因為“程乙本”修訂了“程甲本”的紕繆,更便于閱讀。“程乙本”在1927年后廣為流傳,一直到1982年“人民文學版”《紅樓夢》問世為止。

郭玉潔:印刷不行的年代,朝廷確定經(jīng)典的權(quán)威版本,刻在石上,供士人抄寫。抄寫總有訛誤,石頭也會風化,新的竹簡又會出土。典籍的字里行間,都在辨析版本。這在古代,是一門大學問。印刷術(shù)普及,印書人手握一把鑰匙,憑個人愛憎增刪,也是有的事,這就是今天所謂的編輯。

所以版本不一,并不是特別的事。文字作品隨著時間流逝而變形、消逝,如滄海桑田。后世看來不可思議,其實有具體的人事可循。較近的著名例子是卡佛的小說,由編輯闊斧砍過,確立了簡潔到做作的個人風格。前幾年卡佛原稿出版,人們才恍然知道,卡佛原本的寫作并非如此。以此看,之所以版本不一,是因為文學作品最終是眾人參與的結(jié)果。

傅小平:你說的“眾人參與”,該怎么理解?

郭玉潔:縱然創(chuàng)作時的心理活動出于一人(事實上很多作品也是集體創(chuàng)作而成),但誰來編輯,誰來評價,誰來流傳?誰言之鑿鑿,說這是唯一正確/最好的版本?文學史上這類公案也太多。作品被孤立看待,作者的意義被絕對化,因此才有對版本的過分驚訝。有意義的問題在這些爭論之后——人們的審美觀、文學判斷、甚至政治判斷。

鄧曉芒:我舉個例子。最近武漢作家鄭梧桐的《〈紅樓夢〉密碼》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提了些驚世駭俗的觀點。據(jù)她考證,曹雪芹很可能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地下團隊,《紅樓夢》中的人物個個都有影射,暗指明清交疊之際的一些政治人物,如王熙鳳暗指吳三桂等等。前不久周嶺(1987年版《紅樓夢》編劇)來武漢,對這些說法不屑一顧,認為荒唐。我倒覺得不妨聊備一說,小說影射政治從來都不是什么“發(fā)明”,而是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從《離騷》就開始了,《紅樓夢》也許做得更隱晦一些。這其實并不妨礙從“純文學”的角度來評價《紅樓夢》,反而更能突顯中國文學的多面性特色。

于堅:在我看來,無論何種版本,都無損《紅樓夢》。

如果《紅樓夢》真的是經(jīng)典,那么它顯然不適合大眾閱讀,大眾閱讀其實遮蔽了《紅樓夢》。大眾以為它只是一部才子佳人的通俗小說!拔逅摹蹦切┐髱熆磫栴}總是有工具主義的傾向。

我以為今天閱讀《紅樓夢》應該有一種批判的態(tài)度,那是我們失去的一個故鄉(xiāng)天堂,黃金時代,而不是什么沒落家族。在上世紀初,知識分子認識不到這一點,但今天如果還認識不到這一點就很可悲。曹雪芹記錄了何謂“詩意的棲居”。就世界歷史的進程來說,道法自然的中國文明創(chuàng)造的“詩意的棲居”,是再認識的時候了。

“程、高對語言的‘凈化’,實在是吃力不討好,損傷了《紅樓夢》的文學性。”VS“程乙本的‘凈化’,使得《紅樓夢》里的對話,更合乎情理,更符合人物身份!

傅小平:我們剛說到,程乙本曾是民國年間的閱讀記憶,得到王國維、林語堂、錢鍾書的推重,更因為胡適的研究推廣成為百年間流行時間最長、讀者面最廣的普及本。1982年,紅學界選用庚辰本作底本,重新整理新校注本,此后就庚辰本一枝獨秀了。為何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這其中隱含了什么樣的歷史信息?

白先勇:程乙本風行了很長時間,一直到后來胡適受到批判,程乙本就此打入冷宮,被別的版本所取代。

鄭鐵生:據(jù)我所知,庚辰本替代程乙本后,就成了《紅樓夢》讀本中的主流品牌,占據(jù)市場,累計發(fā)行700多萬冊。就庚辰本替代程乙本的過程,我2011年9月21日采訪馮其庸先生的時候,曾當面向他請教和問詢過。1974年,馮其庸抽調(diào)到文化部紅樓夢校訂組。當時,以什么版本作為《紅樓夢》校訂本的底本,在校訂組里就有不同的意見。但馮其庸是牽頭人,并且有著強烈的主觀意向,他憑借自己對庚辰本的研究成果,說服了其他人員,采用庚辰本為底本。1979年,以文化部紅樓夢校訂組為主體籌建了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繼續(xù)這項工作。

所以說,以庚辰本為底本校訂《紅樓夢》,是一個集體成果。從開始設想到198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這個本子,歷時二十年,修訂三次。馮其庸說:這個本子出來以后,李一氓特地寫了一篇評論文章,認為這個本子可以作為定本。到了2008年,校訂組修改以后,大家心里更覺得痛快。呂啟祥,包括出了大力的胡文彬都很高興。

傅小平:痛快也好,高興也好,一定有他們的理由。尤其是對于馮其庸先生來說,多年辛苦不尋常。這個本子畢竟融入了他大量的學術(shù)研究成果。

鄭鐵生:庚辰本有自己的特征。曹雪芹卒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庚辰是乾隆二十五年,也就是說,這時離開曹雪芹去世只有兩年。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比這更為晚近的曹雪芹生前的改定本,可以說是最接近作者親筆手稿的完整的本子。另一個是它有七十八回,甲戌本是十六回;己卯本是四十一回又兩個半回,所以它也是最完整的一個本子。

傅小平:要這么說,有沒有最接近作者手稿的本子,似乎已經(jīng)有了答案。這個論斷從理論上自然是成立的。通常來說,越是早的手抄本,越接近手稿。流傳日久,會有更多的“整理”。但畢竟誰也沒見過手稿,沒有這樣的例證,我們恐怕還是沒法得出庚辰本“最接近手稿”的確定的結(jié)論。

白先勇:是這樣,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都沒看到過曹雪芹的原版,沒法知道哪個版本最接近原稿。所以,我們沒必要拘泥于哪個版本。哪個版本都有好的地方,也有不盡合理的地方。對照不同版本整理出相對完善的版本,是可以的。但沒有一個版本,能完全取代另一個版本。我們不妨判斷一下,哪個版本對小說藝術(shù)發(fā)展最好,就采用哪個版本。

于堅: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紅樓夢》沒有失傳。多種版本的存在其實在將《紅樓夢》神話化,文明需要這種神話,我看到人們討論《紅樓夢》就像討論《圣經(jīng)》一樣。這是現(xiàn)代文明的貢獻。

傅小平:從文學角度看呢。我們知道,程乙本《紅樓夢》力避文言字眼,都用白話、俗語,用北京話,刪去了許多粗話、臟話,更文雅,于讀者有益,順暢通俗。如王熙鳳罵小道士,程乙本為“小野雜種”,脂評庚辰本為“野牛肏的”。程乙本對語言的“凈化”,固然有利于閱讀普及,但會否有損文學性?

宋廣波:程乙本對語言的“凈化”工作,大大損傷了《紅樓夢》的文學性。什么樣的人說什么樣的話,是由他的身份、地位、文化層次等諸多因素決定的,曹雪芹能讓不同身份的人說不同身份的話,這是其大成功之一。程、高之凈化工作,實在是吃力不討好。

白先勇:提出這個命題,很好。要說體現(xiàn)文學性,在《紅樓夢》里,對話是最要緊的。每個人物說的話,都符合他的身份。就這個例子,王熙鳳貴為榮國府的少奶奶,行事潑辣,沒那么文雅,換在平時或許會那樣說話,但那時候他們是去做法事,賈母帶著大大小小都去了,在那樣的場合,王熙鳳是不可能那樣說的。所以,相比脂評庚辰本,程乙本里的“小野雜種”才是合乎情理的。

梁鴻:如果從“最適合大眾閱讀和普及”層面來看,也許,程乙本確實更適合些,僅從一些細節(jié)看,它并沒有傷害其本質(zhì)的文學性,但有可能減損了其中更多的意味。

“后四十回絕非曹雪芹所寫,但未必是由高鶚所補,目前還沒確證真正的作者!盫S“《紅樓夢》有多少續(xù)作,但就覺得程偉元、高鶚整理的好。這難道沒有緣故嗎?”

傅小平:這次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推出的程乙本有爭議,且最具挑戰(zhàn)性的或許是作者署名,全本由“曹雪芹著,程偉元、高鶚整理”。大陸占主流的觀點認為,后四十回為高鶚的續(xù)作。我想在沒有確鑿證據(jù)發(fā)現(xiàn)之前,這個話題還可以無盡地爭論下去。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紅樓夢》以完整面貌面世后,估計就很少有讀者接受只有前八十回的版本了。

宋廣波:廣西師大出版社此次重新推出“程乙本”,我最賞識的是對其署名的處理。1921年,胡適考證《紅樓夢》,最先提出“后四十回是高鶚補的”。這實際上提出了《紅樓夢》的著作權(quán)問題。《紅樓夢》這樣一部千古絕唱式作品,絕不可能合作而成,沒有曹雪芹那樣的心胸、器識、才具、經(jīng)歷,是絕不會寫出的!都t樓夢》里的每個字都是經(jīng)典,都有深沉的意蘊,而后四十回與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遠遠不在一個水平線上。所以,我堅信,后四十回的作者絕非曹雪芹,但是不是就如胡適所說是由高鶚所補的呢?也未必是。這八十多年間,圍繞“續(xù)”、“補”也不知道花費了紅學家們多少筆墨,但有一點可以斷定:高鶚未必就是后四十回的創(chuàng)作者。有的流傳極廣的本子,在著作權(quán)上說“曹雪芹、高鶚著”,完全承襲了胡適的觀點。在目今我們沒有確證找出后四十回的作者的前提下,說此書是“曹雪芹著,程偉元、高鶚整理”,顯然更嚴謹。

傅小平:歸總到一點,你的看法是后四十回不可能是曹雪芹寫的,但高鶚未必是續(xù)作者。我好奇的是,為什么在胡適之前沒有人提出后四十回問題。按理,越是早先的讀者,越能感受到其中的微妙之處。畢竟他們生活在離曹雪芹更近的年代里,保留了那個年代的風俗習慣,也更能感受到小說里那種情緒和氛圍。如果不是同一個作者寫的,他們應該能感受到。

白先勇:有關(guān)《紅樓夢》后四十回的情況,程高本講得很清楚,是他們從一個藏書家那里,找到了遺失的后四十回,再經(jīng)補充整理而成。但胡適不信,從他開始,就一直有人質(zhì)疑,認為后四十回是續(xù)作。但胡適他們懷疑歸懷疑,

也沒有鐵證。再說,像林語堂和錢鍾書他們,就持我這樣是同一個作者的看法。

傅小平:我手頭有一本2005年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百家匯評本《紅樓夢》,也是以程乙本為底本。作者署名是“曹雪芹著”。我提到這個版本,一是想到庚辰本在大陸流傳開后,程乙本在小眾范圍內(nèi)其實還有傳播。還有一個是,因為在這個本子前言里,編者陳文新提出了跟你相近的看法。他認為胡適等學者誤讀了“補”字,“補”的意思并非是“續(xù)”,而應理解為“補綴”。程甲本卷首程偉元《紅樓夢序》里面有明確的“截長補短”一說,所謂“截長補短”即補綴。他還說,1959年,《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被發(fā)現(xiàn),表明在程偉元、高鶚排印本之前,確已有了完整的一百二十回本。程乙本《紅樓夢》卷首也有程、高合寫的引言。其中寫道:“書中后四十回,系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考。惟按其先后關(guān)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标愇男抡J為,很多證據(jù)都表明:后四十回是程、高在多種殘本基礎上修訂而成的。

白先勇:我愿意相信后四十回也是曹雪芹寫的。我有幾個觀點,第一,世界上放眼看去,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還沒有一本經(jīng)典的小說,是兩個或兩個以上作者合作的,如果是合作,不會是像《紅樓夢》這種情況,而是會出現(xiàn)合作者之間你也不會讓我,我也不會讓你的局面。所以,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只能是一個作者。

傅小平:我剛才說到的百家匯評本里,陳文新也認為,從創(chuàng)作的普遍現(xiàn)象看,續(xù)書比另起爐灶更難。有許多續(xù)書如《西游補》《后水滸傳》等,實際上只從原著借來一點因由說事而已,像《紅樓夢》這樣原著與“續(xù)書”之間內(nèi)在聯(lián)系如此密切的情況極為少見。他還提出了一個反證。一般說來,認為后四十回是續(xù)作,一個重要證據(jù)是因為與前八十回多有不吻合之處。他的看法是,正因為多有不吻合之處才更能證明是同一作者。如果后四十回是續(xù)書,續(xù)書者會力求所續(xù)的情節(jié)與原著的伏筆相吻合,如不能吻合,則改削原著的伏筆,使之與所續(xù)的情節(jié)吻合,但補綴修訂者“至其原文,未敢臆改”,倒是讓全本《紅樓夢》留下了一些漏洞。

白先勇:是這樣。有人就說了,同一個賈母,在前八十回里,和后四十回里,給人感覺有些不同。這兩部分在個別情節(jié)上也有矛盾。這個也很好解釋,因為《紅樓夢》有很多版本,你也不知道究竟哪個版本是曹雪芹的定稿。我在很多場合都說過,我自己也寫小說,我認為最難的是寫好人物對白的口語語氣,我們看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里面的人物講話都是相似的,絕對是一個人的語氣。還有,我們也知道,高鶚的身份和曹雪芹身份差得很遠,《紅樓夢》是帶有自傳性的,體現(xiàn)了曹雪芹對他過去的家世和人物的感情。高鶚是不可能有這樣的感情的,后四十回作者對家世沒落、對黛玉之死充滿了悲憫和哀悼之情,這是高鶚寫不出來的,由他來寫寶玉出家,也很難達到那個境界。我在一些演講中,也談到過臺灣有個很有名的紅學家高陽,他清史研究得很透,他有一個理論我覺得挺可信的。他認為后四十回沒有流傳,是因為曹家是被抄家的。后四十回寫的就是賈府被抄家,在那個文字獄盛行的年代,你寫皇帝抄你的家還了得?那是要被殺頭的!所以高陽認為曹雪芹寫完了后四十回,他不敢拿出來。

傅小平:結(jié)合當時的時代背景,高陽這一說看似有很高的可信度。要他這么說,我們得慶幸曹雪芹收起來,要不恐怕就沒機會把后四十回流傳下來了。

白先勇:想想看,這一百多年來,有多少人給《紅樓夢》寫過續(xù)作,但看來看去,還是覺得程偉元、高鶚整理的這后四十回好。這難道沒有緣故嗎?我看張愛玲說一讀到后四十回就天昏地暗,我的感覺和她不一樣,我覺得讀到后四十回就大放光明了。

“白先勇先生實踐了胡適提出的‘內(nèi)證’的視角,力證后四十回是曹雪芹原著!盫S“對《紅樓夢》版本的底線判斷是,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不可能是同一個作者。”

傅小平:我倒是想到王蒙先生的一個觀點。他認為,虎頭蛇尾是萬事萬物的規(guī)律,《紅樓夢》這樣一部包羅萬象、像生活本身一樣無始無終、無涯無際的長篇小說,結(jié)束它是太困難了。曹雪芹寫不完,他到了第八十回已經(jīng)鋪開。即使如此,高鶚續(xù)書也是個奇跡,而且只有中國文學史上出現(xiàn)了這樣的奇跡。

鄭鐵生:實際上,胡適關(guān)于該怎么評價《紅樓夢》后四十回有兩個原則:一是“外證”,另一是“內(nèi)證”,而且強調(diào)“內(nèi)證”比“外證”更重要。目前學術(shù)界關(guān)于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原著的說法,大都是從“外證”的視覺得出的結(jié)論,遺憾的是很少學者從“內(nèi)證”視覺研究問題。

難能可貴的是,白先勇先生就實踐了胡適提出的“內(nèi)證”的方法。他在解讀《紅樓夢》全書的過程中,把程乙本和庚辰本做了比較。比對并不少見,但從全書的解讀過程全面鋪開進行比對,這在大陸學者中比較少見,也是我們今天要提倡的。以我的理解,所謂“內(nèi)證”,就如他在《白先勇細說紅樓夢》里所講:“把這部文學經(jīng)典完全當作小說來導讀,側(cè)重解析《紅樓夢》的小說藝術(shù):神話架構(gòu)、人物塑造、文字風格、敘事方法、觀點運用、對話技巧、象征隱喻、平行對比、千里伏脈,檢驗《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如何將各種構(gòu)成小說的元素發(fā)揮到極致。”(第6頁)(第17頁)他把《紅樓夢》作為一個生命整體來看待。

與此同時,他比對著眼最多的“內(nèi)證”之處是人物和詞語。比如比較了兩個版本中對秦鐘、尤三姐、晴雯、襲人、芳官、司棋等描寫的差異,從敘事機理、人物性格和情節(jié)因素等方面說明程乙本為佳。另外是詞語的運用,比如賈母打趣鳳姐,程乙本說她“潑辣貨”優(yōu)于庚辰本的“波皮破落戶”,庚辰本“芳氣籠人是酒香”不如程乙本“芳氣襲人是酒香”,紅樓夢曲中庚辰本“懷金悼玉”不如程乙本“悲金悼玉”等等,其分析大都是很有道理。雖然我不完全認同他的某些觀點,或者說其論證的不確之處,但他的觀點大多是令人信服的。在比對兩個版本后,白先勇先生說,“庚辰本”在人物塑造方面的諸多矛盾,恐怕是抄書者做了不少手腳的結(jié)果;而“程乙本”后四十回在文字豐采、藝術(shù)價值上面并沒有明顯的遜色于前八十回,甚至出現(xiàn)了不少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亮點。對于這個見地,我在去年出版的《曹雪芹與紅樓夢》一書“后記”里,就表示了同感。

傅小平:為何有這樣的同感?你是被白先勇先生的見地說服嗎?

鄭鐵生:我有同樣的認知,是因為之前曾涉獵過這方面的探討。2009年,我在《紅樓夢學刊》發(fā)表《從紅樓夢文本敘事反觀程本與脂本的異同》。我考察了諸脂本與程甲、程乙本回目的異同,

發(fā)現(xiàn)程乙本的回目是《紅樓夢》所有版本中最精準的。要知道,回目不是某個詞語的個別現(xiàn)象,它是章回藝術(shù)構(gòu)思的聚焦點,是章回敘事的眼目,還是《紅樓夢》整體藝術(shù)構(gòu)思的濃縮,所以程乙本顯現(xiàn)的優(yōu)勢屬于宏觀的范疇。我們不能不加以重視。

此外,2015年我校訂《曹雪芹與紅樓夢》清樣的時候,出現(xiàn)一個問題,過去引證《紅樓夢》原著時,使用的是紅研所校訂的《紅樓夢》,當時手頭沒有紅研所的《紅樓夢》,恰好張俊先生送我一套他的新作《新批校注紅樓夢》(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于是我順手就用這個本子校對。沒想到程乙本與庚辰本差別不小,幾乎每段文字都有異同,但每每程乙本勝出一籌,更精煉,更通俗,更明快。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程乙本的文字的確超出其他版本。

于 堅:原作沉默著,我相信原作,居敬!墩撜Z·為政》里說:“臨之以莊,則敬! 《呂氏春秋》里說:“居處不莊,非孝也!边@個時代懷疑主義盛行,懷疑主義彰顯的是自我。你懷疑,因此你存在。你信,你就不存在。這種爭論游戲就像一場聰明比賽,對經(jīng)典玩世不恭,中國文化的另一面,在這種文化里面任何神圣都可以“彼可取而代也”。西方文化也懷疑,但它不懷疑上帝,尼采不懷疑上帝,他說的是上帝已死,他的語氣是居敬的、悲劇的。中國文化最不能懷疑的就是故鄉(xiāng),最恐懼的就是“去終古之所居”,那是我們的“歸去來”,而它被懷疑并否定、拆遷了,陳寅恪所謂“三千年未有之浩劫”的因就在這里。

駱以軍:我年輕時受張愛玲《紅樓夢魘》影響,始終沒耐煩看后四十回,這樣仍保持在凸晶館凹碧樓,黛玉和妙玉斗詩“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然后被寶釵出來打斷,那個榮國府敗象已現(xiàn),女孩們未來命運將至未至的夜暗芙渠,那樣一個懸在極美之境的狀態(tài)。

郭玉潔:我對《紅樓夢》版本的底線判斷是,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不可能是同一個作者,除非這個作者寫到第八十一回時中了風,喪失了大部分語言能力。情節(jié)失去鋪排,線索混亂,人物倉皇失措,急著直奔結(jié)尾。前后對比,更覺得前八十回的作者像神仙一樣,精心安排,又了無痕跡。

傅小平:剛從網(wǎng)上一則資料了解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紅樓夢》研究者曾運用計算機技術(shù)中的模式識別法和統(tǒng)計學家使用的探索性數(shù)據(jù)分析法,對《紅樓夢》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進行統(tǒng)計分析,得出的結(jié)果是,前后用詞風格基本一致。但人工統(tǒng)計用詞頻率卻傾向于認為,前后兩部分不是同一個作者所寫。

于 堅:何必執(zhí)著于此。作者身份本是曹雪芹的匠心獨運之處,開頭就說“作者自云”,這個作者顯然不是我,而是它。而這個它的作品又來自一塊石頭。石頭上的文字又不是曹雪芹寫下的,而是他“披閱”“增刪”的,他是誰:敢刪改女媧之石上的文字?蘇軾說:“智者創(chuàng)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薄都t樓夢》要呈現(xiàn)的不是自我,而是吾喪我,是齊物,是師法造化,創(chuàng)造一個自在的語言世界。《紅樓夢》這種寫作觀在西方到了羅蘭·巴特們那里才有所理論覺悟。

“《紅樓夢》的美,它的博大精深,需要每一個讀者自己去獨立地品味、發(fā)掘!盫S“電影電視也好,百家講壇也好,都適合作為導讀,死活都得讀《紅樓夢》原著!

傅小平:事實上,很多名著都有人寫了續(xù)作,但不能不承認,很少有“續(xù)作”能像《紅樓夢》后四十回那樣深入人心。我想除了一般續(xù)作在質(zhì)量上難以比肩原著外,恐怕還有一個原因,我們熟悉的一些外國文學名著,它本身就是完整的,無非有一個開放式的結(jié)尾,使得小說有再展開的空間!都t樓夢》如果單有前八十回,就像一個圓還沒有畫圓畫全,從文化心理上講,也讓讀者難以接受。從這個角度,我想知道,把《紅樓夢》原著及“續(xù)作”作為一個整體看有何重要性?

郭玉潔:我倒是覺得《紅樓夢》這樣的文本斷崖,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它留給大家一個謎,一個開放的結(jié)尾,讓大家填充、猜測。作者躲在八十回里笑而不語,這挺符合我心目中的曹雪芹形象。

鄭鐵生:我的一個觀點是,要推介、弘大、研究百二十回本《紅樓夢》。

宋廣波:不管《紅樓夢》的后四十回多么令我們不滿意,但為了該書的完整性,更是基于二百余年來流傳的這么一個歷史事實,我們還是應該將一百二十回這樣一種完整形態(tài)呈現(xiàn)給讀者。假如因為我們不滿意后四十回的思想性、藝術(shù)性,認為它與前八十回不能比肩就割掉后四十回,那算什么呢?估計讀者也不會答應的。

傅小平:說的也是。就《紅樓夢》閱讀和接受而言,魯迅已經(jīng)說得很透徹了。他說,讀《紅樓夢》,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色情,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宋廣波:魯迅先生的這段話,足顯《紅樓夢》的包孕之豐,內(nèi)涵之富。也就是說,人人心中有自己理解的《紅樓夢》。《紅樓夢》的美,《紅樓夢》的博大精深,需要每一個讀者去獨立地品味、發(fā)掘,每個人讀紅的新見解,都是對紅學的貢獻。紅學,最忌諱迷信權(quán)威;讀紅,最需要的是獨立思考,而不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更不是以別人的觀點為觀點,以別人的心得為心得。

袁 凌:我讀《紅樓夢》是在中學,處于青春期,而且是在初中飽讀了瓊瑤言情小說之后,后果正如魯迅所說,在其中只見纏綿,雖然并非才子。

魯迅的話只對了一半。這種纏綿,體現(xiàn)在林黛玉身上,是一種擺脫肉身羈絆的男女情感,癡迷到一定程度,我對正在萌醒的欲望感到煩惱,竟然想到過出家,似乎非如此不足以配愛黛玉。這確實也是寶玉的煩惱,他的肉身之愛可以施之于襲人,規(guī)之于寶釵,在黛玉這里卻是要忽略的,兩人之間不論是情不情或是情情,說到底是一個情字,忽略日常欲望并非因為排斥后者,只是因為情是本體。

“情”是《紅樓夢》世界觀構(gòu)建的本體之一,今人李澤厚提倡的中國文化“情本體”,實際在警幻仙子的太虛幻境中,已經(jīng)明白地標在那里,青梗峰和十二釵判詞都是標識。

我在高中讀紅樓夢時,完全沒有情本體層面的理解,卻也不妨深深沉溺其中,一個黛玉,即可滿足對于純情的萬般幻想而有余,由此可見紅樓夢的堂奧之深。

傅小平:不管怎么說,你有如此感慨,是因為你在不同年齡段,讀了好幾遍原著。實際上,魯迅這么說也有個前提,就是讀者讀了原著后,基于各自的用意,會各有各的看法。但如今很多讀者不讀原著,他們更多通過觀看電影電視,各種類型的改編,還有類似“百家講壇”這樣的平臺讀解《紅樓夢》。而種種方式固然會激發(fā)小部分讀者讀原著,但也可能滋長了很多讀者不讀原著的惰性。有些讀者不都把《紅樓夢》歸入“死活讀不下去”的名著之列了嘛。要這么看,在選什么樣的版本讀之前,倒是有必要問問,為何提倡讀者死活都得讀讀原著?

宋廣波:“死活都得讀讀原著”,這話說得實在太好了。了解《紅樓夢》,就是讀《紅樓夢》,而不是通過《紅樓夢》的影視作品,更不是通過有關(guān)《紅樓夢》的電視講座,甚至不是通過專家的研究論著。專家的研究論著,只能是我們了解原書的參考材料。在這一百多年的《紅樓夢》研究歷史上,既有王國維、胡適這樣的一流學者,也有因研紅而成為一流學者的,如俞平伯、周汝昌。但不管哪類“一流學者”,又有誰敢說自己讀透了《紅樓夢》?所以,任何專家的結(jié)論,我們只能看作參考的材料,我們要做的,還是認真研讀原著。

白先勇:當然要看原著!都t樓夢》最美的,就是它的文字,里面還有很多的詩詞歌賦!都t樓夢》很復雜,里面的人物復雜,文化背景也很復雜。電影電視也好,百家講壇也好,都適合作為導讀,幫助啟發(fā)讀者的興趣。但要因此就覺得自己了解了,不需要讀原著了,就不對了。以寶黛釵的感情線索來說,《紅樓夢》也不光講十八世紀中國青少年談戀愛,在這后面,還有很深沉的思索,有很深的中國人的人生觀、價值觀在里面!都t樓夢》是一一部百科全書。

“《紅樓夢》強大的生命,它不必擔心讀者,它在招魂讀者,它是一座大教堂!盫S“《紅樓夢》呈現(xiàn)的意義是多元、復雜的,不是每個文學文本都擁有這樣的能量!

傅小平:不過,當下讀者最敬而遠之的,或許就是“百科全書”。他們寧可去查維基百科。

于堅:這是一個便宜的時代。

《紅樓夢》如此強大的生命,它不會擔心讀者,它在招魂讀者,它是一座大教堂。

梁鴻:每一本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必然是因為其中流動著不同于經(jīng)驗世界和其它文學作品的獨特氣息——是由作者關(guān)于世界的整體感受、性格情感、人物關(guān)系、地理世界所塑造出來的,這一獨特氣息只有通過原著才能感受到。脫離了原著,則容易被簡單化或被符號化。

傅小平:怎么說?

梁鴻:譬如林黛玉薛寶釵。有許多民間說法,如“黛玉小性”“娶妻當娶薛寶釵”,這種說法把《紅樓夢》中這兩個主要人物的性格和所呈現(xiàn)的意義都簡單化和世俗化了,如果你讀了原著,就會明白,林黛玉不只是傷風悲秋,也不只是因為嫉妒寶玉愛和其他姑娘玩耍而鬧小別扭,在她的性格里,有非常強烈的命運之感,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純真,有人類文明最向往的慈悲,她身上所產(chǎn)生的美感是人類所能達到的最純粹的美感,你會被她的悲劇人生所震懾,而不是簡單地同情和感嘆。與此同時,寶釵則是另一面的存在,她通曉世俗存在的艱難,她妥協(xié)寬容,不是因為她要獲得世俗功名,而是她理解人類生活內(nèi)部的相互牽制,那是另一種疼痛。

袁凌:紅樓夢始于情,但當然不止于言情,它深入人心的秘密,實際是觸及了傳統(tǒng)中國人在個體情感與社會角色兩個向度的心理同構(gòu),這就是釵黛并峙和賈寶玉在中舉之后的出家。人人需要一個林黛玉,滿足靈魂深處全然投入、不計后果的情感和精神需求;但也同樣需要寶釵、襲人這樣的對象,構(gòu)成日常生活的根基,安放身心的需求。從對社會、家族的責任倫理來說,中國人始終面臨在家國天下使命與個體自由之間的張力與困惑,孔與莊、仕與隱,賈寶玉在看破紅塵之后仍然應舉,在中舉之后決然出家,是這種張力恰如其分地釋放,似乎也是唯一妥帖的安排。

傅小平:很有啟發(fā)性的讀法。從《紅樓夢》里能讀出什么,看似跟版本沒什么關(guān)系。但換個角度看,讀什么樣版本的《紅樓夢》,又似乎是重要的。單從改編看,依據(jù)什么樣的版本,就會有什么樣的改編。試想1987版電視劇《紅樓夢》,如果參照程乙本,對尤二姐、尤三姐的形象塑造,就也可能不同于我們看到的這個面貌。我感到困惑的是,為何不同版本的《紅樓夢》在一些故事細節(jié)上都會有不同,難道是《紅樓夢》原稿就有歧義嗎?如果不尊重原稿,抄寫者按自己的意圖改編,是讓人難以接受的。以此看,得怎么看待程偉元和高鶚們的整理?

于堅:不敬的結(jié)果。

梁鴻:是的,這又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有什么樣的版本就有什么樣的改編,反過來,有什么樣的改編就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理解。所以,任何一個整理者(當代作家也許沒這個問題,只涉及改編者)都還要基本遵循原著,但是每個人對原著的理解程度又都不一樣,所以,自然會產(chǎn)生不同的版本。從另外意義上看,也許是因為原著中所呈現(xiàn)出的意義是多元的、復雜的,它可以讓你朝著很多方向理解和闡釋。并不是每個文學文本都擁有這樣的能量。

宋廣波:程偉元、高鶚的整理,其所據(jù)之底本,究竟是曹雪芹什么時候的本子,我們不得而知。現(xiàn)在有確證的,是他們在整理過程中,將曹雪芹的不少精彩文字篡改成了劣筆。但我們不能以此徹底否定程、高。因為:第一,《紅樓夢》版本歧異的特殊性;第二,程、高之錯,基于其識力、學識,而并非他們刻意謬改。更重要的,因為程、高的工作,使他們見到的稿本(雖經(jīng)他們一些臆改)得以保存、流傳,倘若沒有這么一個排印的過程,或許那些抄本早就湮沒失傳了。所以,對程、高,要客觀,要公正。

(感謝理想國編輯黃平麗、武霖協(xié)助) 


【編輯:與文為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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