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職工夜校

趙校長走了，楊清林走了，孫何明結婚了（雖然只是采了結婚證，他已經正式告訴了小歡，自從北方之行之后他已經下定了決心。）鄭正愛上了考入工業(yè)學校的武霞正害著相思病并三天兩頭朝工業(yè)學校跑，洪濤下海“倒礦”搞第二職業(yè)忙得不亦樂乎，游白銀得了自治州優(yōu)秀教師榮譽證書之后入了黨正被新任校長錢浩明重用當后勤主任，邱建國突然想回省城包里揣著與《紅樓夢》上有相似功能的“護官符”的本子正忙著搞調動（在省城正有一個一心要找持有真正大學文憑的美麗姑娘等著他。這一大學文憑具說已經經她本人親自驗證過。作為平等的重要條件，他也目測通過了那個美麗的姑娘，“介紹人沒有說謊，她果然漂亮無比�！彼f。）這下小歡就更加孤獨了，他們這伙人眼看就要散了。

這天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小歡準時來到了教師食堂。做飯的杜師傅正用掃帚打一只拴在門閂上的黃毛大耗子。杜師傅六十有二，頭上纏著白帕。大眼睛黑皮膚，臉上已經長了幾顆老年斑。穿著四個包藍色咔嘰布的中山裝，腰里扎著已經變黃的白圍腰。

“杜師傅，請你把耗子牽走吧。牽得遠遠的，牽到那株大槐樹底下。讓人看著，真讓人惡心，你還讓人吃不吃飯？你這樣打它也怪可憐的，畢竟是一條生命。它是耗子，這也不是它的錯。”小歡坐在一張土漆漆過的四方桌邊說道，“這衛(wèi)生還是要講究的，健康最重要，你說是不是？”

杜師傅照辦了。

“毬嘍，杜老者，你拿什么給老子們吃，我都餓得只有一層骨頭了�！边^了一會兒好幾天沒來的鄭正走進食堂讓道，“又是他媽的清水白菜，你就多放一大瓢豬油會死人嗎？又不是要你老開錢。我說杜老者，你究竟會不會炒菜呀？不會就知趣點，悄悄把你老人家的腳底板擦上油，趕快溜走算毬，何必占著茅坑又拉不出一坨好屎來�！�

“我這里不是還燜著一鍋雞嗎？你也不先看看一進來就放臭屁，我幺女兒都有兒子了。兒子，一個大胖小子，前天生的，你曉得不？”杜師傅一點也不生氣地嘟囔道。

“你幺女兒有沒有生兒子關我雞巴事，又不是我干的。杜老者，是不是又是去縣教育局冰箱里拿來的一只病死雞？是的話，我可吃毬不起，你老慢慢地留著自己細嚼慢咽吧�！�

“不是，不是，我今天才去趕場買來的呢，還是一只剛開叫的大紅公雞�！倍艓煾敌χf道。

“這還差不多�！闭f著鄭正在小歡對面坐了下來，“我說小歡，你這人真是他媽的好窩囊，這清湯寡水跟豬食沒什么兩樣的東西你倒還忍受得了，就這樣被欺負了也不吭一聲，你也脾氣太好了，好得我都不得不認為你是一個軟蛋。一個狗屁不是的杜老者都要這么拿你不當人看待，這就真的不怪學校要這樣對待你了。你這么有成績，誰人不知道，可是一有什么好處誰都記著你了嗎？毬毛的，他們只是把你當成牛馬使喚，又不給你草吃。就說你住的房子吧，誰看準了誰就去找領導說一聲，要求領導照顧，領導就會馬上命令手下的人把你從這里趕到那里，像個乞丐似的。我就不，他媽的他們總欺負不說話的人。說我流氓，不講理，他們更是一伙欺軟怕硬的流氓。毬嘍，我就不吃他們那一套。這世道我算早就看清楚了，誰不要臉誰就是老子。杜老者，我剛開叫的大紅公雞燜好了嗎？嚼得動嗎？”

“你剛開叫的雞兒早就燜爛了，如何嚼不動？只怕是再燒就沒人要了�！倍艓煾嫡f著忍不住偷偷笑了。

“杜老者，想不到你也是個老不正經的。笑什么，要你那老雞巴才燒爛了呢。哈哈，以后怕是再也硬不起來了。老者，你就少說話，多干事吧。像我們的軟蛋小歡，瞧他這熊樣，才是毛主席的乖娃娃，被調教得多好啊。老者，快舀來！小歡，告訴你，武霞答應我她一畢業(yè)就和我結婚，我馬上向校長要房子。我采了結婚證，他們敢不給。活是年輕人干的，為什么好處都是那些老家伙的？每次新修房子，他們總是第一個搶先朝里搬。什么都講資歷，我看應該講本事。毬嘍，老家伙們又不是出土文物，越老越值錢。這些老不死的，我就是想不通，還德高望重�！�

“鄭老師，積點德吧，有一天你也會老的�！痹捯徽f完，小歡起身把碗里的飯菜倒進潲食桶里走了。

繩子太長了，那只黃毛大耗子正朝這里爬了過來。

“老個雞巴，老子千年也不會老！”鄭正停了好半天后瞪著他那一雙圓鼓鼓的色盲大眼睛看著小歡遠去的背影空洞地嚎叫道。

小歡走到了河邊，他的心很煩，他不知道他該做些什么。他只能唱著他的歌，從自己的歌聲中尋求著安慰。

我沿著這條清清的小河，

日日夜夜不停地奔波。

我要去尋找那真誠的愛，

只是不知道前方是什么。

啊，小河，小河，

我要去尋找那真誠的愛，

只是不知道前方是什么。

……　……

中秋的夕陽正溫暖毫不保留地將余輝灑向他的全身。瓦藍色的天空此時很深沉，很明凈，只有一兩絲白云在天空中不經意地輕歌曼舞著，舒展有致。河堤上星星點點的金黃色野菊花在漸漸地枯黃的草叢里昂起她們的頭，顯得更加生機勃勃。在不知不覺中，小歡來碧云也有五個年頭了。在這五年里，他把他的青春默默無聞地奉獻給了學生。但他并不滿足，他渴望能有更大的作為。他主動為學校寫了一支校歌。學校的音樂老師看了說好，錢校長看了一眼之后卻說他寫的歌詞門都沒有入，改天他教教他，并聲稱他發(fā)表了一些詩歌，在什么《高原》月刊上，要他去學校閱覽室找來學學，那是他放在里面的�？粗罋獬脸恋膶W校，只有他們班還有點歌聲，他是多么想讓這所學校班班都有歌聲，有自己的歌聲。

夜幕降臨了，整個天空星光燦爛。這里是小鎮(zhèn)的郊外，那時的小鎮(zhèn)常常停電，此時正好停電，沒了光污染。小歡坐在河堤上仰望著星空，一點也沒有離開的意思。此刻他也不知道他真正有過青春沒有。他很孤獨，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好不容易有了個楊清林，可楊清林走了。走了就走了，一去幾年，從來也沒有給他寫過一封信。此刻只有鄭正還有在他身邊的時候，可剛才他那一席尖酸刻薄的話，比刀子還鋒利，他們還能是朋友嗎？風起了，天涼了，他只得回來了。星光中有人向他走來，那是自治州工會主席，通知他他們職工夜校就要開班了，他為他送來了補習教材及備課本。不久小鎮(zhèn)突然亮了起來，總算來電了，到處是歡呼聲。

春花在自治州機械廠已經工作三年多的時間了，她一直沒有找到理由去小丁老師那兒。好在她知道直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女朋友，這使她很是安心。她家住在小鎮(zhèn)的一個小山頭上，這小山頭恰好對著碧云中學所在的那座被削平的高地上。她常常站在她家窗子邊遠遠眺望，有一天她竟然興奮地發(fā)現(xiàn)了小歡所住的那棟樓房，甚至找到了那一扇令人心動的可愛窗戶。有了這樣的發(fā)現(xiàn)之后，每天她夜里下班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窗子邊眺望小歡窗戶里射出燈光沒有，然后再猜想此時小歡在做什么事，想什么問題。有一天，她甚至深信他也看見了她在看他，因為她仿佛看見有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窗子邊，是那樣矯健而熟悉的身影，好像是他正打開窗子也向她這邊眺望，為此她幸福了一晚上，失眠了整整一夜。她不知道她為何如此愛他而又不敢隨便找點理由去接近他。要知道這不是她的風格，她是一個敢做敢為的人�？墒乾F(xiàn)在，唉，這畢竟不是一個人的事，她痛苦的是她無法知道小丁老師是如何想的。好在現(xiàn)在這個機會終于被她盼來了。職工夜校，多好�。」裁词虑槎几傻貌幌駛�人樣，盡講形式，瞎吹牛，像空設的一樣，唯獨這件事情干得好，干進人心里去了。聽說來教他們的老師都是碧云中學的，其中就有他。她又能見到小丁老師了，每天她都盼望這一天的到來。媽媽看著她整天失魂落魄的樣子禁不住擔憂起來。唉，真是女大不中留，還是趕快托人給她找個婆家吧。媽媽在心里嘀咕道。

上課的這一天終于盼來了�？珊懿粶惽�，偏偏這晚上又停電了。人們坐在教室里大聲叫罵著，并問學員中有沒有供電局的。有的，我就是，有人回答了，說這不關他的事，他也正在大罵他們的領導是飯桶呢。這時有一個人問那個供電局的人，說他聽到一個笑話。他們供電局看閘刀的幾個人經常在一起打怪嚕，誰輸了誰就去把閘刀關了，讓全城的人操他八輩子的祖宗。那供電局的人自然不敢承認，人們報以大笑。這時工會主席來了，抱著幾大梱蠟燭，人們山呼萬歲，這才停止了吵罵。

小歡走進了教室，走進了這群大哥哥、大姐姐、小弟弟、小妹妹們熱烈的掌聲之中。一屋子的燭光一屋子的驚喜面孔使他好感動�！鞍�，是小丁老師！”他聽到人們這樣小聲說道，“是碧云中學最好的語文老師。他的課上得好極了，他教過我們�！薄八L得真俊。”“我真后悔，我不該那樣早就結婚�！薄澳悴慌履憷瞎萘四�？”“我才不怕呢，我還巴不得，他那窮酸樣子。”“你真不要臉�！薄斑^都過來了，還要什么臉�！薄澳阆肓�？他還是個光棍呢，正好。”

“要你老公才是光棍，他正要離了你呢。好不要臉的老婊子，你都配�！弊诮淌抑醒氲拇夯ㄔ谛睦锪R道。她今天是和彩云一起來的。彩云當然要來了，這是一個不要錢的多好的受教育的機會，正在煩她的孫何明一聽到這個消息就催著她趕快報名了。她們是老表關系，好著哩。平日里春花好羨慕彩云，雖然孫何明長得不咋樣，很小氣，不過他是一個才子，盡管有點兒酸，可好多人想有他這點兒酸味都不能。但是她卻不知道隨著那頭母豬的成長，彩云和孫何明的關系也日趨緊張。老母豬畢竟和小仔豬不一樣，吃得多自然也拉得多，好在有個偏房做了豬圈，但還是臭不可聞，鄰居們早有意見了。更有甚者，豬越長越丑，越長越不逗人愛，還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到處亂跑，招搖撞騙，盡干壞事。這頭母豬也十分爭氣，近來下了一大窩豬仔，生育率之高喜得彩云樂得直跳，仿佛一大把嘩嘩直響的票子已在她眼前。

“同學們，請安靜！”小歡站在講臺上打開課本用眼光習慣性地掃視一周后說道。

“哈哈哈……”，“嘻嘻嘻……”人們笑了起來。

“笑什么？”小歡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然后不解問道。

“老師，我們沒笑你，我們是高興啊。我們好多年都沒有當過學生了�！庇腥伺d奮地回答道，“你說同學們，我都不知道你這是說誰呢�！庇腥烁胶椭f，“老師，我都不知道學校是啥樣子了。我好想讀書，雖然我已經老了，但我什么都不懂。”“你說同學們，我們一點也不適應。我們都這樣了，還是什么同學們，能不害羞嗎？回家去讓孩子們怎么說�！�

“我知道了，但是，你們仍然是同學們，只要走進這個教室你們就是當之無愧的同學們。學習是一件非常高尚而又很開心的事情�！毙g說完這句話之后，全場頓時安靜了，很奇特的安靜。燭光照亮了每一雙渴求知識的眼睛，女人們臉上正閃耀著晶瑩的淚珠，男人們的眼神里也抑制不住的興奮。是誰讓他們沒有受到良好的全過程的教育，這時刻只能靠他們去彌補了。小歡站在講臺上看著他們想著，他們不需要去獲得一張什么樣的文憑，他只要他們去獲得他們應該有的卻沒有的知識。他們大多數(shù)是拖家?guī)Э诘模嫌欣舷掠行�，白天還要上班，能有這點機會也是多么難得的呀。像春花這樣來學習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僅僅是兩三個而已，他們來讀書的目的真讓此時的小歡不可理解�！巴瑢W們，我非常敬佩你們這種求學精神，你們很不容易。你們之中有的是勞模，有的是領導，有的是勤勤懇懇的各個行業(yè)的工人、職員和營業(yè)員等等，你們都是我的師傅，你們有著我所不具有的豐富的實干經驗。但是，隨著時代的飛速發(fā)展，我們每一個人都要努力學習，不斷提高自己，方才不被這個時代所淘汰。今天我們首先要學習的第一篇課文就是弗蘭西斯·培根的《論求知》�，F(xiàn)在我先朗誦這篇課文的第一部分�！彼谑怯盟鞘謨�(yōu)美的男中音朗誦了起來：

求知可以作為消遣，可以作為裝潢，也可以增長才干。

當你孤獨寂寞時，閱讀可以消遣。當你高談闊論時，知識可供裝潢。當你處世行事時，正確運用知識意味著力量，懂得事物因果的人是幸福的。有實際經驗的人雖然能夠辦理個別的事務，但若要綜觀整體，運籌全局，卻唯有掌握豐富知識方能辦到。

求知太慢會弛惰，為裝潢求知是自欺欺人，完全照書本條條辦事會成偏執(zhí)的書呆子。

求知可以改進人的天性，而實驗又可以改進知識本身。人的天性猶如野生的花草，求知學習好比修剪移栽。實習嘗試則可檢驗知識本身的真?zhèn)味拚?/span>

狡詐者輕鄙學問，愚魯者羨慕學問，唯聰明者善于運用學問。知識本身并沒有告訴人們怎樣運用它，運用的方法乃在書本之外。這是一門技藝，不經實驗就不能學到。不可專為挑剔辯駁去讀書，但也不可輕易相信書本。求知的目的不是為了吹噓炫耀，而應該是為了尋找真理，啟迪智慧。

人們聽呆了。這么充滿哲理的好文章、這么富有感情的聲音，像一個睿智的長者在緩緩地向他們輕輕談論著自己對求知的認識。他朗誦完了，人們仍在靜靜回味著，突然爆發(fā)了一陣陣經久不息的熱烈的掌聲。他靜靜等著，微笑地看著大家，他什么話也不說，這些大哥哥大姐姐的情緒正在感染著他，他也禁不住要激動起來。掌聲停止之后他才開始了他的引導。他問：“同學們，你們聽完了這一部分有何感受？這一部分提出了哪幾種不同類型的求知目的？在這幾種中你屬于哪一類，這一類是正確還是不正確？態(tài)度決定一切，你今后該用什么態(tài)度去對待求知？最后請你們談談作者是怎樣用比喻論證的方法去分析求知、實驗的作用及相互關系的。”說著他就把這些問題板書到黑板上，讓大家進行討論。

開始大家都很不習慣，紛紛說道：“老師，你就把結論告訴我們，我們抄了好回去背。這樣多省事，這有什么可討論的。文章說的都對，老師你說的也很好，只恨我們一時記不住，畢竟年齡大了。你就照顧照顧一下我們吧，行嗎？”

“不能這樣，這不是學習的好方法。況且我說的不一定都是對的。你們抄了我說的話，雖然省事了，但這樣一來你們卻是學而無獲。不經過自己的思考、不經過大家不同思維火花的撞擊要真正學好習是不可能的。我們都是成年人了，我們要有自己的思想。剛才在這一部分里，培根不是說過了嗎？要不可輕易相信書本。你們把我說的都抄進你們的筆記本里去了，你們就不是輕易相信我的話了嗎？這是要不得的。”

“同學們請聽我說，小丁老師說得對。結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想，是你怎么樣想的，特別是想的過程。想的過程不正確，結論就不正確。小丁老師要的就是你們這一個正確的思考過程，而不希望你們記住他的結論。因為那些結論是他的，不是你們的。他不能把他的思想強加于你們，他無法代替你們思想。每一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思想。小丁老師我說的是吧？你以前說的那些話我還沒忘呢。小丁老師你來參加我們這一組的討論可以嗎？小丁老師你還記得我嗎？你都教我四年了，從初一算起，我是夏春花�！边@時早已急不可耐的滿臉紅彤彤的春花站起來說道。說完這句話之后，春花看著人們正吃驚地看著她，這使她好不驕傲。

“行，哪一組我都要參加。夏春花同學，我怎么不記得你呢？只是沒想到你都高中畢業(yè)了還來補什么習，你的精神真可嘉�！闭f著他就走下了講臺。春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丁老師終于又這么近站到了自己的身邊，盡管只有幾分鐘他又到另一組去了。“小丁老師，難為你還這么記得我,我這么等你三年多也值得了�！贝夯ǹ粗g的背影不住地在心里說道，“小丁老師啊小丁老師，你肯定不記得那個夜晚你是怎樣安慰我、引導我的了。你永遠也不會想到你的安慰和引導是那么自然不留痕跡，你是用心去安慰和引導的呀。我這才知道你的教育充滿了人性化，是尊重人、相信人、肯定人的‘綠色教育’，或者叫‘無痕教育’。我可是為你才來學習的，你怎么就不問問我現(xiàn)在的情況呢？都三年多了，三年多了，多么漫長的三年多呀！我是怎樣苦苦等待，為此大學我都不再去考了，還不是怕看不住你？我因此倍受煎熬，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了。小丁老師啊，你該不是一根木頭吧？你就是一根木頭也該看出我剛才的這份良苦用心了吧？”

“你臉紅什么呀？春花，你的心怎么咚咚亂跳？”彩云偷偷看著她，在她耳邊悄聲說道，“你也不知道你的眼睛是如何直勾勾看著人家小丁老師的，大家的眼睛都轉向了你。還不快低下頭來，急了，我給你當媒婆�！�

“瞎說什么？好好把你的那個抓牢要緊�！闭f著，她就老實低下頭來看她的書，不理彩云了。心里巴不得彩云是認真的。

討論終天結束了。大家發(fā)言，好不踴躍。有的說他以前很愛看“三國”，看“三國”的目的也只是幾個人在一起聊天他有吹的，卻不能像一些外國人一樣把它當成商戰(zhàn)的指南，尋找不敗之地的策略；有的說他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就喜歡一老一實抄老師的筆記，考試的時候也經常得高分，可奇怪的是一參加高考，頭腦就不靈活了，大多數(shù)試題都看不懂，他不知道這是什么緣故；有的又說，原來培根的“知識就是力量”這句名言就出于此……

“很好，同學們的發(fā)言好極了，有思想。第一部分作者論述了求知的正確目的和偏向后指出：‘求知的目的不是為了吹噓炫耀，而應該是為了尋找真理，啟迪智慧�！诖蠹覄偛诺挠懻撝形乙呀浛吹搅送瑢W們的思維在閃光，這才是真正的在學習了。”小歡高興地小結道。

燭光中，站在講臺上的小歡眼里正閃動著激動的淚光�！拔覀冞@一代人真的太不容易了�！毙g在心里不住地感嘆道，“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文革十年、知青、分流下崗……然而我們沒有怨言、沒有放棄，我們仍在自強不息。我們愿為改革開放做出犧牲，鋪平道路。我們曾經連思想、情感、個人利益都被剝奪了，現(xiàn)在我們終于找了回來。我們不能不感謝這個越來越進步的時代。我們沒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工作，我們也要無愧于這個時代。令人激動的是我們教師已經有了自己的節(jié)日，昔日的‘臭老九’現(xiàn)在已經挺起了胸堂，成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臺下的兄弟姐妹們，你們是幸福的，因為我們終于趕上了好時代，我們比我們的父輩還幸運，因為我們正年輕，我們什么也不怕，我們的生活已經充滿了陽光。我要努力，努力把你們失去的都給你們。”

小歡隨著學生們走出了教室，回答著學生們各種各樣的問題，他感到很幸福、很快樂，他這時才真正成了一個快樂的男孩。他早就有這種感覺了，只有在他的學生中他才能成為一個快樂的男孩。他的一批又一批總是十六七歲的學生，雖然這一晚卻是一些成熟的男人和女人，不過只要是學生都是一朵朵盛開的鮮花，盛開在他的身邊，使他也就永遠感到如鮮花一般的青春不老。老師們合唱要把青春獻給親愛的祖國、親愛的黨，這是對的，只有老師才能永有一張不老的笑臉和青春般的心。學生不老，老師年輕。這是人類最圣潔的青春永恒的事業(yè)，沒有一顆青春的心的人是當不好老師的。

不久他和學生們告別了，他唱著自己的歌兒回到學校的時候，電已經來了。小城重又充滿了人類文明進步的光明。

春花沒能擠到小丁老師身邊，她也不想這么早讓走在旁邊的彩云看破她的心思，她更不敢如此貿然去追上已經走在岔路口和大家告別的小丁老師，說要送他一程。她是有這個欲望的，而且很強烈，強烈得讓她不如死了才好，但她沒有這個膽子。因為她始終弄不懂他是如何想的，他對她有沒有一點好感。他太潔身自好了，仿佛不食人間煙火。他對大家都是一視同仁的，許多老師都有偏心的時候唯獨他沒有。越是這樣她就越是無招。這種事她又不好對任何人說，因為誰也幫不了她。這是要人心的事。沒有心的人是空殼子，就像沒有灌漿的稻子，再大再多也毫無用處。她只有靠她自己了，她要靠她自己的努力去贏得他的心，她知道他的心同樣是滾燙的。她就這樣不斷嘆息著茫然地回到了家里。她媽媽已經躺在床上了。她媽媽此時很高興，總算有人主動上門來提親了。那小伙子是她看著長大的。他現(xiàn)在搞采購，有工資就好，只要是固定的，也不求多了。天南海北，把他打磨得也有了一點本事，有本事就餓不死人。人就圖有個安穩(wěn)的生活。看他今日送給她的這套服裝就知道了，無論款式，還是顏色，都很適合她，讓她一穿著，人頓時年輕不說十歲，起碼也是五歲。誰又不想年輕呢？年輕就是一切。年輕真好。她也年輕過，廢話，誰沒年輕過？她記得她年輕那會兒總喜歡朝著漂亮的男孩看，她也有她自己的夢想。只要是漂亮的男孩一喊她，她的心就咚咚亂跳。曾經有那么一個漂亮的男孩打動了她的芳心，他對她也很友好。她為他精神恍惚了差不多大半年的時間，那情景仿佛就跟現(xiàn)在的春花一樣。她長久無望地暗戀著他，沒日沒夜，可他總把她不放在眼里，就這樣他把她折磨得不成個樣子，他當然一點也沒法知道。她也不能怪他，她知道她是自找罪受，她心甘情愿。后來她遇到了春花她爸，她爸告訴她，她所暗戀的那個英俊男孩前幾天在城邊大石橋的橋洞里強奸了一個可憐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的父母強拽著她去政府家告發(fā)了他。他現(xiàn)在已經被政府關押了起來，就關押在山上那有電網的高墻里。她這才曉得漂亮的男孩太輕浮，漂亮反被漂亮誤。盡管如此，她雖然答應她爸嫁給他了，她還是為了她心中的那個他哭了幾天幾夜，而她卻從來也沒有為她爸灑落過一滴眼淚。她甚至還想著要去監(jiān)獄看看他。春花回來了，她聽得她進屋的聲音，她想起來和她談談，只是老毛病犯了，剛剛吃了點藥，那就明天吧。

春花對直走到窗子邊，她看見了他的燈光。她的心禁不住咚咚跳了起來。雖然隔得如此遙遠，她還是能看見他正在把窗子推開，她的視力太好了，好得和鷹的一樣。這時一輪明月早已高高升起來了。她把剛亮的燈關了，反身坐在窗子邊的地板上，兩手交叉搭在膝蓋上，她不想看他了，此時看也沒用。突然間她有點恨他了，不是有點，是太恨了。他是不是個冷血動物呀？她以前說的沒錯，盡管他不承認。她是如此用心，如此到剛才很丟人的地步，他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難道他不是個男人嗎？他對她竟然一點欲望也沒有。要不，他就是個唐僧，他一定是個唐僧。如果他是一個唐僧的話，未免也太可憐、太不幸了。她不要他成為唐僧，他也不可能成為唐僧。她相信她自己，她要拯救他，他要使他感覺到他是一個多么優(yōu)秀的男人。他英俊，多才多藝，前途無量。他并不孤獨，她是如何深深愛著他，她才是他的知己，他的紅顏知己。月亮啊，請你把射到她身上的這一束光帶給他吧，這一束光正散發(fā)著她的體溫。又請你把射到他身上的那一束光再帶給她吧，那一束光里一定有他的心在里面深藏，她要看一看他的這顆心里是否有她。月亮啊月亮，你不知道你是如何水晶般的透明，你更不知道你這如水的月光是多么有情。你就像她一樣，你此刻正看著他，而他卻在燈下苦讀，你是白看了，你不能把他看起來，讓他也好好如此這般看著你。想到這里，她哭了，哭得月亮也不忍心看著她，悄悄躲在云朵里面深深嘆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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