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里的時候是初秋時節(jié),整個河谷地帶還沒有真正脫離夏天,酷熱緊緊裹住人們的身體,汗水依然是最流行的關(guān)鍵詞。然而,山泉小學(xué)早已是清風徐徐,早晚之間還顯得有些涼意襲人。公路是彎彎曲曲的,并且都是石頭的或者是泥巴的路,坑坑洼洼的,很多地方都積著水,鎮(zhèn)政府那輛四驅(qū)的越野車喘著氣,歪過去跛過來的,像一只笨拙的蝸牛,拖著一路黃色的塵灰,從低矮的河谷地帶一點一點往上爬,爬了幾個小時,總算把總校的兩個領(lǐng)導(dǎo)和我送到了目的地。這里的山很高,幾乎就與藍天連在一起,郁郁蔥蔥的森林覆蓋著遠山近嶺,山野間響著各種鳥兒、各種動物歡快的叫聲。早有幾個人等在學(xué)校,一個是五十多歲的老頭,穿著一件曾經(jīng)流行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山裝,滿頭都是白發(fā),并且很凌亂。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穿一件粉紅色短袖T恤,一條顯得很陳舊的牛仔褲,一雙深紅色的塑料涼鞋,膚色偏黑,眼睛里游離著一種憂郁。還有一個年輕人,約莫三十來歲,很瘦,很高,皮膚很白,白色中卻又有很多滄桑的成色。另外就是一個近四十歲的男人,白襯衣,淺灰色西裝,紅底白花領(lǐng)帶,一塵不染的黑皮鞋。車子在學(xué)校沒有硬化的壩子中停下,幾個人都走上前來,一一和兩個領(lǐng)導(dǎo)和我打招呼,并且年輕人和女孩將我的行禮從尾箱中擰出,往二樓的一間教室搬去。總校領(lǐng)導(dǎo)給我介紹,老是黃老師,民辦轉(zhuǎn)正過來的,快到退休年齡了;中年人是村里的李主任,對學(xué)校很關(guān)心;年輕人是樊老師,來自很遠的地方,已經(jīng)在這里工作六年了;那個女孩叫鄭愛愛,去年初中畢業(yè),請來教學(xué)前班,是李主任的表侄女。接著,他們也介紹我的情況,說我是畢業(yè)于重點師范大學(xué)的,曾經(jīng)代過課,還是縣外宣中心的特約記者,是真正的才女,招考到這里,可以這樣說,是給山泉村真正帶來了希望,希望以后能夠得到李主任更多的關(guān)心,特別是生活上。
下午飯就在李主任家吃。距離學(xué)校大約有三公里的路程,在森林深處,有一條土公路,幾乎不能過車,連山地越野的也不能通過,只有摩托車勉強可以通行。李主任打電話叫來兩輛摩托車,他自己搭載那個叫鄭愛愛的女孩,樊老師則拉我,另外的摩托車分別搭載總校兩個領(lǐng)導(dǎo)、汽車司機和黃老師。摩托車走得很慢,很多地方輪胎總是陷在很深的溝中,摩托車要發(fā)出巨大的聲響,輪胎甚至還因為強烈的摩擦產(chǎn)生黑色的煙霧,并有很濃的焦臭味。樊老師身體修長,兩條長腿經(jīng)常踏在公路上,將摩托車朝上提;車身顛簸得非常厲害,我的身體很容易前傾,胸脯極容易碰著他的后背。畢竟是女孩,畢竟樊老師目前還是陌生人,我保持著一種矜持,盡力將身體后仰,臀部也盡可能往最后面坐。后來我才知道,我這樣坐摩托車是極為危險的,如果是駕駛?cè)肆α坎蛔慊蛘呓?jīng)驗不足,隨時都可能人仰馬翻。不過,樊老師始終不說話,我以為他是不能分散注意力,所以我也沒說,就盡力保持那個很危險的姿勢。好在路程不是很遠,并且很長時間沒有下雨了,路面還比較干爽,一路上又是涼風習(xí)習(xí),雖然心里有點緊張,我還是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驚慌來。
李主任的老婆不在家,他說已經(jīng)出去兩三年了,找不了多少錢,一年也就寄兩萬多塊錢回來,不過,她就是喜歡在外面。李主任有兩個小孩,都在鎮(zhèn)上讀初中,家里就一個老媽,六十幾歲了,卻還很硬朗,能夠做山上的活路,能夠忙家務(wù)事,還能夠養(yǎng)豬養(yǎng)牛。鄭愛愛的父母已經(jīng)外出六七年了,鄭愛愛和她的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就跟了李主任,F(xiàn)在,鄭愛愛的妹妹在鎮(zhèn)上讀初中,弟弟在山泉小學(xué)讀二年級,不懂事,鄭愛愛初中畢業(yè)后不愿意丟下弟弟妹妹,所以就在山泉小學(xué)教幼兒班,一個月八百塊錢。說是教幼兒班,其實還是教一年級,因為一年級和幼兒班混在一起也才二十多人,那十多個幼兒班的孩子學(xué)的也是一年級的內(nèi)容。平常放了學(xué),她就為李主任做家務(wù)活,或者也上山做農(nóng)活,還幫助喂豬喂牛,一天到晚沒有閑暇的時候。李主任說,真是對不起她,如果她出生在更好一點的家庭,也許她現(xiàn)在正在讀高中,將來還能上大學(xué)的。不過,他以后會為她負責的,他會讓她以后過上快樂的生活。的確,鄭愛愛一回去就立即鉆到廚房中,幫助老人做飯,很快,嫩海椒炒臘肉、番茄炒雞蛋、絲瓜肉片湯、涼拌豇豆、辣子雞、糟海椒炒雞雜、嫩豆花……都上桌了。老人說,不是她做的,是愛愛做的,這姑娘就是眼巧。
總校領(lǐng)導(dǎo)和李主任不斷勸我喝酒,他們的熱情讓我難以推卻,我喝了不少,逐步感覺有些醉了,后來,不管他們怎么勸,我再也不喝了,我感覺已經(jīng)到了底線。不過,那個時候,如果是樊老師來勸酒,情形也許會變,畢竟,他是這里和我年齡最接近的一個男人。然而,直到宴席結(jié)束,他始終只是自己一個人在喝,似乎對于身邊的人,他沒有一個感興趣,或者說,他的世界里只有他一個人存在。
回到學(xué)校已經(jīng)很晚,總校的兩個領(lǐng)導(dǎo)走了,黃老師是本地人,也回了家,李主任和鄭愛愛沒有來,所以,當幾輛摩托車離去之后,山泉小學(xué)就只剩下我和樊老師兩個人。他告訴我,寢室是用教室隔開的,他和我每個人一間。廚房是用一間辦公室改的,所以,如果是分開做飯,或者是燒水什么的,他可以遲一點,當然,也可以一起做,只是他吃飯很簡單,希望不要見怪。又說,這里的水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挑,他自然可以全部承擔,不過,用水必須節(jié)約。之后,又帶我去集體辦公室,里面有一臺電視,說是遠程教育配的,已經(jīng)非常古舊,卻還能夠選擇將近30個臺,只是電壓不穩(wěn),偶爾會中斷。
山泉小學(xué)所處的位置很高,周圍除了莽莽蒼蒼的森林以外,沒有人家,現(xiàn)在,風很大,發(fā)出嗚嗚嗚嗚的聲音,尖利而凄惶,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更可怕的就是動物或者禽鳥的叫聲,很嘈雜,很奇怪,平添幾分恐怖。真想和樊老師說說話,可是,他早就睡了。我看了一陣電視,掏出手機,想給什么人打一個電話,借以度過這個可怕的夜晚?墒,手機沒有信號,顯示屏上只有“可撥打緊急電話”幾個字,我才想起來,都到山泉村這么長時間了,為什么一個電話都沒有。我大著膽子走出辦公室,輕輕推開改成寢室的教室的門,然后又推開自己的房門。有幾只“琵琶蟲”不知幾時鉆進了我的寢室, 在昏黃的電燈光芒中滿屋子亂飛,那種嗚嗚嗚的飛翔的聲音令我格外心煩。我用書拍打它們,但是怎么也打不到,倒是促使它們的飛竄顯得更加張狂。關(guān)了燈,它們停歇一會,又開始飛竄,后來有一只落在我的頸子邊上,最后還爬到我的臉上,伸手一抓,“嗚”的一聲又飛了,手上卻留下一種叫人惡心的臭味?磥,這幾只小東西是不會讓我安寧了,我真想哭:沒想到,這鬼地方竟然是這個樣子,我以后還要在這里工作,在這里生活,這日子怎么過?郁悶至極,我開始弄出各種聲響,包括用雙腳踢打床鋪,用手拍打“墻壁”。對了,這里還需要解釋一下,我所拍打的“墻壁”,其實它不是真正的墻壁,只是用幾根松木和很多松板臨時架成的一道“墻”,目的就是把教室分成兩個部分,兩個男女各睡在一邊,算是“男女有別”了。由于松板不均勻,縫隙很大,完全可以看清楚隔壁的情形,因此又用報紙糊了一層,如果不是有意,隔壁的的秘密就不會被發(fā)現(xiàn)。這樣,我拍打“墻壁”,那聲音小不了,我感覺糊在“墻壁”上的那一層報紙都已經(jīng)完全碎裂了?墒牵是聽不到隔壁有什么動靜,似乎隔壁根本就沒有人。這樣不行,我又掏出手機放音樂,并且把聲音盡可能放到最大,連外面那些恐怖的聲音似乎都被完全壓制了下去?墒牵廊贿是沒有用。我干脆起床來,開門,走到樊老師的門口,大聲呼叫:“開門,快點開門!”開頭沒有反應(yīng),我又再喊幾聲,然后就用腳揣,終于,那房門被我踢開了。我開了燈,我看到樊老師有些驚慌失措地用被蓋裹緊自己的身體,眼睛瞪得很大,說:“你干什么?”
我喊道:“你這個人沒意思!我告訴你,你必須陪我擺龍門陣!”
他說:“我擺不來……”
我叫道:“那你去給我端水,我口渴死了!”
他說:“你不能自己去找?我沒有理由給你端水!”
我喊道:“我對你說,你到底是起不起來?如果你不起來,我就把你的被蓋揭開!”
他說:“揭開又怎樣?你不怕羞,我還怕不成?”
我說:“是你說的哈!”
我坐到他床上去,蹬掉鞋子,直往他被蓋里鉆。他本能地拉著被蓋,說:“那你先出去一下,我要穿衣裳啊!”
我心里暗暗發(fā)笑,因為我戰(zhàn)勝了面前的這個男人。后來我經(jīng)常想起這件事,我都有點佩服自己了,要不是當時沒有這一招,我怎么才能度過那么一個晚上?這一招是需要勇氣的,我不知道當時是不是因為自己完全真的被逼上梁山了。
不過,樊老師卻沒有更多的語言,給我端來一碗冷水之后,似乎怕我侵犯他一般,就坐在床的一面,垂著頭,隨時警惕著我靠近他。我問他多少歲,他說比我大得多;問他老家是什么地方,他說很遠很遠;問他家里有什么人,他說父母都還在;問他讀的什么大學(xué),他說是一間不好的學(xué)校;問他結(jié)婚沒有,他說沒人看得上;問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說沒打算……我說,你真是一個怪人,他說,世界上怪人很多。
我終于很疲倦了,于是回了自己的房間,用被蓋蒙住全身,包括頭和臉,盡力強迫自己睡去。估計是要天亮的時候,我是迷迷糊糊進了夢鄉(xiāng),然后居然就夢見了那個我不想再見到的人,他在千方百計尋找我,并且終于找到了這片森林中,對我說:沒有我,他的生活將毫無色彩,他的生命將完全沒有意義。這樣的話,我以前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經(jīng)常說,想不到,這一會竟然說到了我夢里。我推他,打他,甚至還端了一盆冷水潑到他身上。他轉(zhuǎn)身離去,默默地,孤獨地,絕望地離去。我哭了,很傷心,最后居然是哭醒過來,一看時間,已經(jīng)是早上九點。
早飯是樊老師做的,只有一個炒洋芋片,他說,這個地方洋芋很多,只要說一聲,學(xué)生就會主動送來。當然,別的菜學(xué)生也會送,可是他就是做不來其他什么菜,也特別麻煩,所以,通常他就這樣一個菜,如果不行的話,自己做吧。我不能再有什么要求,即使是簡單了一點,我也只有感激。
吃完飯,有幾個學(xué)生來報名,并且一來就都吊在樊老師身上,就好像樊老師是他們的大哥哥一樣。除了兩個大一點的女孩外,其余的都是七八歲的,身上還糊得很臟,有的嘴上還長著“胡子”。樊老師似乎沒有看見,從身上掏出一袋糖果,一一分發(fā)給他們,然后走進辦公室。幾個小孩依然緊緊跟著,有的在叫,有的在笑,像一群雞娃,緊緊圍繞著雞媽媽一般。
不久,黃老師和鄭愛愛也來了。黃老師是這里的負責人,臉紅紅的,鄭愛愛悄悄對我說,他上了酒癮的,早上要喝,上兩節(jié)課之后要喝,中午要喝,下午要喝,晚上還要喝,一天也許要喝上十回,所以臉總是紅紅的。鄭愛愛又說,黃老師就這樣一個習(xí)慣不好,其余就說不上什么缺點,對人還是特別好的?匆娢,他走過來,問我昨天晚上睡好沒有,我點頭說睡好了。他說,你說假話,好多人才來到這里的時候,都睡不好,說總是聽見鬼叫。對了,你怕鬼嗎?晚上,那種“嘎嘎嘎”的聲音,大家都說是鬼在叫。我聽得有些驚悚了,我想起昨天晚上的風聲和各種叫聲,感覺小腿都在打抖了。也許是看見我的神態(tài)不對,他笑起來,說,其實沒有鬼的,只要你心中不怕,鬼就沒有了。那種聲音是毛狗(狐貍)的聲音,有時候還是茅草的聲音。我感覺很奇怪:茅草會有那種聲音?他馬上解釋說,據(jù)說是茅草中了邪,兩張茅草的葉子風一吹就合在一起,然后又分開,又合在一起,這一分一合,那種“嘎”“嘎”的聲音就出來了。也許我的臉色已經(jīng)嚇得慘白了,或者我的雙唇都在顫動,他才又發(fā)覺他剛才講錯了什么,趕忙轉(zhuǎn)移話題,說:“進辦公室去吧,開個會?”
說是開會,其實也不算是什么會,也沒個什么主題,也沒有會議記錄,就幾句話:今天開始報名;報名后大家下鄉(xiāng);報名就小樊負責;小周和愛愛就去布置教室吧,喊幾個小學(xué)生一起搞;對了,還有安全,安全重于泰山。我和鄭愛愛走進一間教室,幾個十一二歲的女孩來幫忙,都用很膽怯的目光打量我。我告訴她們,我是新來的,姓周,以后大家可以喊我小周老師,喊周姐姐也行,幾個女孩咯咯咯地笑。我問她們笑什么。有一個大膽的女孩說,我們樊老師還沒有結(jié)婚,你是不是來和他結(jié)婚的啊?我有點尷尬,不過還是很快反應(yīng)了過來,問:你們怎么會這么想呢?是不是樊老師對你們特別好?有一個女孩說,不好才怪呢,他的錢差不多都是大家用的。我有些驚訝:大家用的?一個女孩說:是啊,他給我們交本子費,交保險費,還給我們買書包、衣裳、鞋襪,你說好不好?我又問:是對你們幾個還是所有學(xué)生?鄭愛愛搶著說:是對所有學(xué)生,我以前在這里讀書的時候,他也經(jīng)常這樣幫我。我說,看來,他真是個怪人。
報名的學(xué)生走了,李主任騎著摩托車來了,衣著依舊非常光鮮,只是原本擦得很亮的皮鞋上沾了少量泥漿。鄭愛愛端了一盆水走過去,讓他脫掉鞋子,她用毛巾給他擦掉那些泥漿,再給他穿到腳上。之后,他走到我身邊,說山泉村有了兩個外來的好老師,算是有希望了。我說,愛愛真像是你的親生女兒。他沒有立即回答,就像是沒有聽到一般,過了有那么兩分鐘,才說:是,是的,像女兒。我沒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只是問起山泉村的相關(guān)情況來。他告訴我,山泉村人口也就一千多人,可地域面積將近一百平方公里,處于高寒地帶,幾乎都是森林,孩子們來上學(xué),最遠的來回要走五六個小時,并且都是從樹林中穿過,好在這年頭除了有幾條蛇以外,沒有老虎豹子什么的,否則就很危險了。他又說,山泉村由于交通條件差,很窮,所以大部分勞力都已經(jīng)外出,家里剩下的就一些老人和孩子。如果是冬天,孩子們讀書就特別麻煩,有時候?qū)W校還要關(guān)門,老師要下鄉(xiāng)到家里教孩子們。我心里很沉,沒想到,這個地方竟然會是這個樣子。
鄭愛愛沒有下鄉(xiāng),因為她是臨時人員,工資很低,李主任家也少不了她的活路。她上了李主任的摩托車,并且緊緊抱著李主任的腰,顯得極為親近。以后的很多時間,我都發(fā)現(xiàn)李主任經(jīng)常騎車把她送到學(xué)校,又騎車把她接回去。李主任很愛干凈,所以,每一次,她都要把李主任褲腳上和鞋子上的泥巴擦干凈,做得非常細致。鄭愛愛走了之后,我和黃老師、樊老師三人就下鄉(xiāng)了,黃老師還提醒我,最好穿膠鞋。我沒有膠鞋,我只能穿一雙平底的皮鞋走路。路邊都是很深的樹林,還有很深的雜草,路幾乎就覆蓋在雜草中,根本不像是路。路是彎彎曲曲的,不是上就是下,走起來很吃力,褲子還經(jīng)常扎進各種喬木的刺,那些刺甚至?xí)⊥壬系募∪。山耗子很多,還有蛇,有馬蜂,有兔子,有野雞……它們在樹林間亂竄,我常常被嚇得不由自主地驚叫。黃老師走在我前面,說你不要怕,以后會慢慢習(xí)慣的。走在后邊的樊老師像是一截木頭,始終沒有吭聲,就好像前邊的兩個人他都不認識一般。
好不容易到了一個叫水井灣的地方。這里有兩三戶人家,房子都是木材的,瓦片似乎都是碎裂了的,有一家的半頭房子還居然蓋的是茅草。房屋四周都是樹林,樹林之間有一些包谷林,還有幾塊田,包谷正在出紅須,田里的稻秧正在楊花。我們走進一家人的土壩子,兩條大黑狗從牛欄邊兇惡地朝我們撲過來,齜牙咧嘴,像是見著仇人一般,前后兩個男人趕忙用手里的竹竿胡亂驅(qū)趕。但是兩條狗的叫聲很大,一張一合的大嘴顯得非常猙獰。我心驚膽戰(zhàn),干脆死死抓住黃老師的衣服,并且發(fā)出很驚恐的叫聲。好在一個老頭很快從屋子里面出來了,口里含著“老虎啃的”,手里揮舞著長煙桿,狗終于被趕到了牛欄的一個角落里,躺下,張著猙獰的嘴巴喘粗氣,還流出長長的涎水。
我很長時間才平靜下來,并開始觀察這家人的情況。各種勞動工具、谷草等等什么的這里也有那里也有,擺放很雜亂;板凳、桌子什么的很黑,上面似乎還有一層灰。走進屋子去,黑漆漆的,并有一種餿臭的味道。老頭用一只鋁制的茶盅端茶出來,用土碗給客人倒茶,茶盅很黑,茶也很黑,茶的邊沿上還有一層白白的漂浮物。黃老師和樊老師都喝了,我沒有喝,端著,站在壩子中,大腦中一片空白。
黃老師、樊老師和老人說話,我沒有聽,我突然有一種想離開這里的渴望。長這么大了,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我不敢想象,今后的日子該有多少艱難。又走了幾家,接待我們的都是老人,幾乎所有的人都黑黑的,都有一種柴煙的味道。在我們面前他們畢恭畢敬,甚至不知道該怎么招呼我們,看我的眼神還非常怪異。有幾個小孩玩泥巴,有一個稍大一點的女孩還從山上背回尖尖的一背篼豬草,然后屋里屋外的忙。老人們幾乎都說,孩子們讀書太遠了,他們爹媽都在外邊,家里也沒錢,看來也就只能讀一點莊稼書,認得幾個字就行了。又說,屋里頭活路也多忙不過來,所以孩子們經(jīng)常要耽誤。他們留我們住一晚上,樊老師和黃老師有留下來的意思,可我堅決要回學(xué)校,也不愿意在這里吃飯,兩個人只好隨了我。只是,沒走多遠,黃老師就從另外一條小路回家了,就剩了我和樊老師兩個人往回趕,一路上,我們居然沒有說一句話。
回到學(xué)校我已經(jīng)非常疲憊,盡管肚子還餓著,卻也不想動。樊老師獨自走進廚房去,我就躺在床上看書,后來迷迷糊糊睡著了。然后就夢見電話了。是一個男人給我打的,說找了你這么長時間了,總算是找到你了。你要曉得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你回來吧,我保證,你的所有要求我都答應(yīng)。我說,你個騙子,你騙了我多少回了,我再也不相信你了。電話里激烈爭吵,到后來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樊老師在敲我的門,說是飯好了。
“你好像做夢了,都叫出來了!背燥埖臅r候,他說。
“我都叫什么了?”我有點緊張。
他沒有立即說,表情淡淡的,像是飽經(jīng)滄桑的一般,顯得城府很深。
“我喜歡說夢話!蔽艺f,“不曉得我夢中都說了什么!
“好像是和你男朋友吵架。你好像很糾結(jié)……”他埋著頭吃飯,語氣仍然是淡淡的。
“你聽出來了?看來,你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吧?你失過戀嗎?”我問。
他又不說話了。吃完飯,他要洗碗,這一回我攔著了他,說你也休息一下吧。他沒有說什么,走出了廚房。天已經(jīng)黑下來,整個山泉小學(xué)又籠罩在一層灰暗中,各種怪異的聲音也開始多起來,漸漸的是此起彼伏了。
這一個晚上又是孤獨的,恐怖的,不過,我還是努力給自己壯膽,沒有驚動隔壁的人。我的腳有血泡,我的身體的肌肉也逐步開始酸痛起來,盡管非常疲倦,卻還是難以入睡。高山的風在晚上更大,并且聲音非常凄厲,吹打在窗玻璃上,噗噗噗響個不停,為它的凄厲增加了幾分感傷和幾分茫然。
學(xué)生報名結(jié)束了,開始上課。七八十個學(xué)生,一二三四五六,年級全齊,還有學(xué)前班,差不多都是混編,一般都要分成兩步上課。鄭愛愛上學(xué)前班和一年級的混編班,實際教的還是一年級的內(nèi)容。差不多每天都是李主任用摩托車送來,然后又用摩托車拉回去:她抱著李主任的腰,李主任懷里還抱著她弟弟。如果是下雨天,公路無法通行,李主任照例還會來,是走路來的,背了她的弟弟前邊走鄭愛愛跟在后邊趕。山泉小學(xué)的幾個人似乎都不愛說話,上課了,抱著書和本子進教室;下課了,就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批改作業(yè),或者寫教案。我發(fā)現(xiàn)黃老師經(jīng)常拿出一只礦泉水瓶子,埋著頭悄悄喝了一會,然后,收好瓶子,頭朝天,閉著眼睛,像是在靜靜享受什么。時間長了,我才知道,他已經(jīng)有四十多年“酒齡”了,并且在十多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酒癮。每天他都要背一瓶自家釀制的包谷酒到學(xué)校,每上兩節(jié)課后就要喝上幾口,然后滿臉通紅。以前他是這里的負責人,幾天前,鎮(zhèn)里通知,負責這里工作的是樊老師,我協(xié)助管理業(yè)務(wù)和財務(wù)。實際上,這里每個人都可以是校長,也可以是業(yè)務(wù)人員,沒有什么復(fù)雜的,所不同的是鎮(zhèn)里通知開會是樊老師去,結(jié)賬是我去。結(jié)賬一般都選擇星期天,這樣不影響上課,更重要的是,每一次都需要樊老師用摩托車拉著我去,否則我是寸步難行。不過,這家伙依然還是以前那個樣子,話還是很少,偶爾說一兩句,也是簡單不過,更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有一次,我用“木頭”來稱呼他,我發(fā)現(xiàn)用這個稱呼很符合他的特點,此后就用了這個稱呼。其實,我是希望他生氣的,可是他就是不生氣,并且后來還能夠很爽快的答應(yīng)了。
山泉小學(xué)的白天有學(xué)生,顯得還比較熱鬧,學(xué)生走散之后,學(xué)校就變得格外冷清起來。最難忍受的就是木頭經(jīng)常下鄉(xiāng),幾個小孩嘰嘰喳喳拉著他,他就左手抱一個,右手拉一個,和那些小孩消失在學(xué)校邊上的樹林中了,走的時候往往氣都不吭一聲。即使是沒有學(xué)生拉他,他也會下鄉(xiāng),只要沒有什么特別的情況。而且,他一走,就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并且不是抱著這個小孩就是背著那個小孩,往往滿身都是泥漿。手機通常沒有信號,必須選擇地點。電視是唯一可以作為消遣時光的工具,除外就只有看書?墒,有一個晚上風聲實在太恐怖,嗚嗚嗚的,鬼哭狼嚎一般,我感覺全身都在收縮,我只好開著燈,用被子裹了身體,蜷成一團,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當我看見他剛剛在教室門口放下懷里抱著的孩子時候,我一盆冷水劈頭蓋臉地潑了下去,頭也不回進了自己的寢室,我相信他一定被淋得像一只落湯雞一般,所以心中的那份怨恨慢慢消失了。
現(xiàn)在,我也學(xué)著下鄉(xiāng)了。不過,像我這樣一個從小就被父母嬌慣的女孩,下鄉(xiāng)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前一次到水井灣,回到學(xué)校后大腿疼痛了幾天,下樓都非常吃力。不過,與其在深山中被孤獨和恐怖折磨,還不如下鄉(xiāng)。鄉(xiāng)下的條件極為艱苦,不如意的地方太多。只是,不管在哪一家,總要給你做臘肉,給你煮雞蛋,甚至還專門為你制作豆花。他們的熱情往往讓人非常感動,有時候覺得下鄉(xiāng)其實是一件很美的事。所以,我漸漸的能夠和孩子們交流了,并且還能夠教他們做題,給他們講故事,還可以教他們做游戲。
可是,更多的時間還是要在學(xué)校度過。木頭下鄉(xiāng),我總要問他,今晚回不回來。一般來說,他會點頭或者搖頭,除非是對我有特別意見的時候,他不會有任何反應(yīng)。如果他不回來,我就要到鄭愛愛家去,或者要鄭愛愛無論如何留下來陪我。到鄭愛愛家去似乎很不便,讓鄭愛愛留下來卻也讓她為難,所以,即便她要陪我,也是天黑之前趕過來,然后第二天早上很早還要趕回去。和我熟悉了,鄭愛愛的話也多起來,甚至還會主動給我說起木頭來。他說樊老師真是一個怪人,這么大年齡了還沒有女朋友,看不出他有點心慌的樣子。我問,你喜不喜歡樊老師?她滿臉通紅,說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我說,你覺得他不行?她搖搖頭,不是這個意思,是我有了。我很驚訝,說,你才多大,就有了?她別過臉去,說,真有了。我一追問是誰,她不說。我說,肯定是一個大帥哥,還在讀大學(xué)?或者是在什么地方工作?要不,就是打工,很有錢?她不再回答我,千方百計找話題岔開。她對我說,去年,好像是冬天吧,這里來了一個女孩,大約十八九歲,一來就沒有走的意思。大家都以為是樊老師的女朋友,可是樊老師卻千方百計躲她,每天都下鄉(xiāng),搞得那個女孩哭哭啼啼的離開。我說,他是不是喜歡你,才這樣?她說,屁話,他才看不起我呢,況且他還是我的老師呢!
快到中秋的時候,我提議,到中秋這一天,下鄉(xiāng)的不要下鄉(xiāng),回家的不要回家,買只雞殺了,都在學(xué)校吃飯,晚上搞篝火晚會。黃老師說,中秋有什么意思啊,我們這里的老百姓從來沒有要過中秋。我說,中秋是思親的節(jié)日,大家在一起看月亮,吃月餅,講故事,還可以唱歌、跳舞,那是很美的事。我還說,其實,年齡也不是問題,主要還是心態(tài),大家放開一點,就一定會非常快樂。黃老師終于表示同意,但是鄭愛愛卻始終不說話,后問我,可不可以多一個人?我說,多一個人沒關(guān)系,反正,只要快樂就行。
中秋很快到了。下午,木頭從鎮(zhèn)里買來月餅發(fā)給大家,并和黃老師一起殺雞,鄭愛愛做菜,我站在邊上,偶爾端一端盆子之類的?鞌[飯的時候,李主任來了,還是西裝革履的,顯得極為精神。除了鄭愛愛以外,都喝了不少酒,每個人都顯得有些暈乎乎的。特別是李主任,把鄭愛愛拉到身邊,還準備抱她的腰,她紅著臉躲開了。李主任說,怕什么啊,今晚上就小周老師陪樊老師,你陪我,黃老師老了,沒人陪也沒關(guān)系。說完,又把鄭愛愛拉過去。我雖然已經(jīng)醉眼迷離,但是我還是吃了一驚,我沒想到李主任會是這樣一個粗魯?shù)娜。后來的情形更加讓我吃驚,李主任一邊喝酒,一邊將噴著濃濃酒味的嘴巴努力朝鄭愛愛的臉或者頸項壓過去。開始,鄭愛愛會掙扎一下,后來干脆埋下頭,只有他的嘴巴接觸到她的臉或者頸項的時候,她才本能地顫動一下。
篝火晚會沒有搞,我說我醉得不行,不能堅持。聚會散得有些尷尬,黃老師是悄悄走了,李主任說還要喝酒,說我不夠意思,叫嚷了一陣,鄭愛愛扶著他,在茫茫的暮色中消失在學(xué)校邊的小路上。我走回寢室,木頭居然給我送來了一碗水,說我曉得你想什么。他也是有些醉了,說話有點口吃,但是,看得出來,他很想向我說什么。我讓他坐到床上來,說,你給我講一講山泉村吧,我不會吃了你。他遲疑了一下,坐了過來,我順勢將頭靠在他肩上,說,有個男人依靠,真舒服。他的肩頭顫動了一下,最終還是穩(wěn)定下來,并伸出他瘦削的右手,輕輕拍打在我的腰上。
“你有過男朋友嗎?”他問,聲音顫顫的。
“你覺得呢?”我反問。
他說:“我覺得你有過很多,像你這樣漂亮的女生,在初中或者高中就應(yīng)該有很多個……”
“什么?”我把頭從他肩膀上移開,有點吃驚地看著他,“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你以為我是那種特別開放的女孩?”
他又結(jié)巴起來:“我想,也許,是……普遍規(guī)律……也許……”
“看樣子,你也不是一個好人!”我忿忿地說。
他也開始憤然了:“是好人又怎樣?不是好人又怎樣?你認為李主任是好人還是壞人?”
他的這種情緒讓我的酒意減輕了七分,我簡直都感覺自己變得很清醒了。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他說,其實,誰不曉得。可饺宥紩缘,他老婆也曉得,兩三年前就曉得的,曉得又怎樣?還不是要經(jīng)常挨打,實在受不了,走了,這一走就再不回來。你說,這世界到底怎么了?我看出,他眼睛里有一種火焰,一種在猛烈燃燒的火焰。我有些興奮,他的爆發(fā)讓我看出了他身上的男人的氣息。不知不覺間,我居然伸出雙手抱著了他的腰,鼓勵他繼續(xù)說下去。
大約是夜里一點的時候,他回到自己的寢室,我聽到他的床總要響,那是輾轉(zhuǎn)難眠發(fā)出的聲響。我也是睡不著。外面的風依然在吹,依然非常尖利,依然帶著幾分恐怖。不過,我對風似乎并不怎么懼怕了,我總是不斷想起過去,想起這么長時間了,那個壞家伙居然短信都沒有一條!看來,我真的是被徹底拋棄了。這些男人們,難道真的都是狼?那個狼愛上羊的故事只是一個騙人的陷阱?我想得太多,感覺很累,聽到隔壁翻來覆去的吱吱呀呀的聲音,我就用手敲打墻板,說,喂,你還沒睡?在想什么呢?想以前的女朋友嗎?隔壁說,你呢?你也是在想男朋友嗎?我說,我才不想他呢,他是個騙子,是個大騙子,我恨死他了!他說,說不定哪一天他就找到這里來了,那個時候,你跟他走嗎?我說,我已經(jīng)下決心呆在這深山中了,我寧可嫁給這里的一個農(nóng)民,實在不行,嫁一個傻子都可以,就是不會再跟他。他說,我不信,你們女生,說的和做的都不一樣。我說,對了,你喜歡過鄭愛愛嗎?他說,你不要亂說,我教過她,我只是關(guān)心她,父母不在家的孩子真的需要關(guān)心,可惜啊,她太單純了。我說,你心里一定很難受吧?他說,我難受什么。磕鞘撬敢,只是不知道她今后會是什么樣子?我說,是啊,她今后會是什么樣子呢?
那個晚上我們差不多聊到了天亮,然后居然都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手機顯示九點多了。走出房門,看見漫山遍野都是白茫茫的,學(xué)校周圍的樹林都完全看不見了。這是一場大霧,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霧。我感覺我的臉上、身上都像是飄著細雨一般,針扎一般的冰冷。我敲打木頭的門,他出來了,我說,好在今天不上課,如果是上課的時候,學(xué)生來得了嗎?教室里看得見嗎?木頭說,這是很常見的,一年中,這里有八九個月都是在大霧中的。我感覺全身肌肉突然一緊,沒想到,山泉小學(xué)會是這樣的。他說,這個還好,到了冬天你才能真正知道什么是艱難了。
山泉的冬天似乎來得很快。中秋過后不久,天氣變得非常冰涼了,必須穿上厚厚的衣裳,有時候,腳底還非常僵冷,必須烤火,或者是必須用電爐來烘。我和木頭之間有過那一次酒醉之后的交流,開始比較融洽了,并且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一些了,只是談工作的時間多一點,要不就是一起看電視。他比較隨便,衣裳臟得快,我又特別愛干凈,所以經(jīng)常洗了自己的衣裳又幫他洗,只是每一次都要用很多水,他就開玩笑說,看來要在山泉修一個大水庫才行。我說,誰叫你這么臟?他說,我外表臟一點,內(nèi)心卻很美,你要是嫁給我,一輩子都有享不完的福。我說,你想得美,我就是嫁錯人了也不會嫁給你。這樣的玩笑只是偶爾的,更多的時候,他還是沉默的。
那個雙休天,我去鎮(zhèn)里結(jié)賬,還是木頭騎車送我。路實在太爛,車走得很慢,并且還拖著一道高高的煙塵?斓芥(zhèn)上的時候,不知怎么搞的,他的車居然倒了,我和他都從一塊坡地上滾了下去。記憶中,我是被他緊緊抱著的,以至于他身上多處受傷,流了很多血,我卻只是幾個地方擦破了皮。把他送到醫(yī)院,醫(yī)生給他檢查完畢,說必須住院治療。但是,他不,說如果他住院,學(xué)校就沒辦法上課了,再重的傷他也必須回到學(xué)校。醫(yī)生有些生氣,總校來的領(lǐng)導(dǎo)也勸不住,我就說,你回去吧,我不去,我要住院,我身上還有傷呢!最后,他說,他就在醫(yī)院住一個周,之后他必須回去,并且說有一個條件我必須答應(yīng)他,就是我不能留在醫(yī)院,必須回學(xué)校去。我點頭答應(yīng)了,眼睛酸酸的,居然掉下一滴淚來。
回到學(xué)校,整整一個周我感到了特別的孤獨。閑暇的時候,我跑到高處,找到有信號的地方,打電話給木頭,說你好些了嗎?你身上還痛不痛?哦,對了,很多學(xué)生都問你的情況,我告訴了他們,他們說要去鎮(zhèn)上看你呢!另外,那些小孩好可愛啊,天氣這么冷,霧罩這么大,路又是這么滑,可是他們一個都不遲到,一個都不耽誤。這些學(xué)生啊,這一段時間很講究衛(wèi)生,也特別有禮貌,他們說,長大后一定要報答你?磥,他們是特別想你回來了。不過,你不能回來,你看,學(xué)校完全是正常的,雖然辛苦一點,我們還是想辦法把你的課上了,作業(yè)批改也沒少一次。這山上好冷啊,看來是要下雪了,以后這些學(xué)生該怎么辦呢?今天上午,李主任去鎮(zhèn)上開會,說要去看你的,去了嗎?……雖然信號經(jīng)常中斷,我還是打了至少一個小時的電話,不知道為什么,淚水竟然布滿了我的臉膛。如果不是沒有電了,我想我還會繼續(xù)打下去的,我感覺心中有太多的話要傾訴。
一個六年級的女生在學(xué)校陪了我三晚上,她叫萱萱,是一個很懂事的女孩。她的爸爸在外面打工,竟然失蹤了,將近十年,一點音訊都沒有。她的母親五年前跟著一個河南人跑了,直到現(xiàn)在連聯(lián)系方式都不知道。她還有一個姐姐,有一個哥哥,姐姐嫁了人,哥哥在外面打群架傷了人,被關(guān)進了班房。她就跟著她幺叔過。幺叔還好,就是幺娘對她不好,經(jīng)常罵她,甚至打她。雖然爺爺還在,只是也是吃的受氣飯,不管幺娘怎么虐待她,爺爺連氣都不敢吭一聲。好在不久前,幺娘外出打工了。不過,幺叔家連續(xù)超生,經(jīng)常被罰款,孩子一多,日子就顯得非常艱難。幺叔經(jīng)常跑到鎮(zhèn)上去做臨時工,很少回家,家里的許多活路必須由她去做。她幾乎就不想再讀書了,不過,這幾年,樊老師一直在照顧她,包括她需要交的本子費、保險費什么的都是樊老師出的,并且,樊老師還經(jīng)常給她一些錢,她用這些錢買洗衣粉或者是買一兩件便宜的衣裳。她說,如果她不好好讀書,她對不起樊老師。我對她說,只要你好好讀書,以后上初中我可以幫你一些;如果能夠考上高中,我再聯(lián)系其他人幫助你。淚水從萱萱的眼角溢出,我差一點也掉下淚來。
我獨自過了一晚上。那一個晚上,我在學(xué)校那臺已經(jīng)快要報廢的電腦上玩撲克游戲,后來,嚓一聲黑了屏,再也無法啟動,我只好回到宿舍,躺在被窩里看書。雖然風聲依然很恐怖,我卻反復(fù)暗示自己,畢竟是風,沒什么,不用怕。這樣的暗示很有用,我竟然睡著了。
鄭愛愛陪了我一個晚上,他說,李主任去鎮(zhèn)里開會了,不回來,所以,她不用回去。那一天下午,霧罩依然很厚,學(xué)生散去之后,我們先做飯吃,然后去松林中撿回一些枯樹丫,放在回風爐里燒起來,兩個人圍在火爐邊看電視。鄭愛愛是一個很秀氣的女孩,雖然不是特別美,卻也讓人覺得很可愛。我說,你和李主任好像關(guān)系有點特別,你是不是和他有那種關(guān)系啊?如果是以前,這種話是不能隨便問的,只是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非常熟悉,而且那天李主任的舉動也似乎能夠說明一切,所以我不再有什么顧慮。她沉吟了很久,還是點了點頭。我說,據(jù)說你們都有幾年關(guān)系了,真的嗎?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點了點頭。她顯得很平靜,居然沒有一點羞澀。我說,你愛他嗎?她說,反正是離不開。我說,那個時候你還小吧?她說,好像是十三歲吧。我說,那時你是幼女啊,他是犯罪啊!她張大一雙眼睛,很張皇地看著我,似乎她面前的我是一只惡狼一般。我說,你是真的不懂還是假的不懂?她責問我說,大家你情我愿的,犯哪起罪?我說,這是法律規(guī)定的,看來你真的是不懂。我又說,你今年多大?十六還是十七?她沒有再說,把頭朝向窗外,似乎在觀看什么。
這一天晚上,我對她講起我的一些事,特別是提到了那個騙人的家伙。我是去年大學(xué)畢業(yè)的,畢業(yè)之后沒有考取工作,被介紹到一間私立學(xué)校教初中語文。我各方面的素質(zhì)還不錯,所以,很快得到了學(xué)生的歡迎。有一次開家長會,我班上一個女生對我說,家里沒有人來,可不可以請她表哥來開會。我說可以。開家長會那天,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走進了我的辦公室,大聲喊“報告老師,某某某學(xué)生家長到”。我看他有點嬉皮笑臉的樣子,不想置理他,他卻徑直走進來,在我辦公桌前另一條凳子上坐下,說:鄙人某某某,男,漢族,80版,未婚,在宣傳部工作,現(xiàn)為某日報記者。辦公室里的老師都睜大眼睛盯著他,顯然是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自我介紹吸引了。我故作矜持,說:對不起,鄙人,暫時沒時間陪你,請在二樓會議室等候。有一個老師笑起來,我也差一點笑了。但是,他沒有離開,說,看來我們是志同道合的,說不定能夠走到一塊。我說,誰和你志同道合了,一個神經(jīng)病,還和你走到一塊?他似乎沒有因為我的語言受到刺激,反而是來了興趣,干脆將凳子朝我身邊移,說我是粘上你了,你要知道我這個人別的能力沒有,就是臉皮厚。我站起來,直接走向教室,我不想和他再多說什么。我告訴鄭愛愛,后來的發(fā)展令我自己都想不到,他經(jīng)常去我學(xué)校,有時候是去采訪,有時候干脆是找個借口接近我,我沒有叫他名字,始終叫他“鄙人”。初高中我是一心讀書,到大學(xué)我的確有不少追求者,但是我居然都能夠一一回絕,現(xiàn)在,碰上這樣一個比我大好幾歲的“鄙人”,漸漸的,好感占了很大一部分,或者說有了一種特別的期待。然而,之后的兩三個月時間,居然沒有他的一點影子,連電話也打不通,先是停機,后是空號。當他再次出現(xiàn)在學(xué)校的時候,我激動得差不多要哭了。后來的情況你應(yīng)該知道是怎樣的了,我和他越走越近,那一天,當他給我送來一本特約記者證的時候,我竟然倒在他的懷抱中,最后,我們住在一起了。有一天,他突然問我,如果他已經(jīng)是有家庭的人,我會怎樣對他。我嚇了一大跳,我瞪大了眼睛,問他剛才的話是什么意思。他沒有說是什么意思,緊緊將我抱住,用他有些夸張的嘴巴在我身上一陣狂吻。
說到這里我沒有再說。我相信,鄭愛愛一定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果然,她說,他肯定是有家庭的,說不定還有孩子了。我說,我接受不了這樣一個事實,于是天天都要和他吵架,最后是把他的東西全部扔出了我的寢室。鄭愛愛問我,他沒有準備離婚嗎?我說他當然不會離婚,他想把我作為他的情人養(yǎng)著,他說他會找很多錢讓我過得很幸福。這是對我的一種羞辱,所以,我決心離開他,遠遠的,永遠也不要再見他。所以,招考教師的時候,我報了名,并特意選擇了這間遠離縣城的學(xué)校。鄭愛愛說,你這樣走了,他是不是反而很高興呢?我說,不知道,也許,真的是讓他得到解脫了。
我平靜地講述完一個故事,我要鄭愛愛講他和李主任之間那些事。她說,有什么啊,他關(guān)心我,我就特別依賴他,后來有一天他喝醉了,進了我的屋,說什么都不走,后來就脫我的衣裳,說男女之間只要大家你情我愿,就不要去想很多,反正時代都變了,外邊都這樣。我說我是學(xué)生,還是小孩,不能做這種事,做了,以后就沒法讀書了;再說,輩行也不合,我喊你表叔呢!他說你怕什么啊,山泉村還不是我說了算,誰敢說哪樣;再說,就一次,別人怎么會曉得?她說,那天晚上他的女人在家的,但是他說他不怕,那個婆娘要是敢說一個字,把骨頭都給她抖散。她說那天晚上的感覺很奇特,她還哭了,她說不是因為害怕而哭,是激動,他的愛撫讓她激動。她說從那以后她就離不開他了,甚至讀初中的時候也是經(jīng)常逃學(xué),為的就是和他在一起。她說,他對她的確很好,他經(jīng)常給她買衣裳鞋襪,對她的弟弟和妹妹也很好,甚至比對他自己的孩子還要好。我說你真的錯了,他可能就是一個好色之徒,你太小了,你真的不懂,像這種人最好送他進監(jiān)獄。鄭愛愛說,你不能夠這樣做,他是真心的,我愿意這樣,你如果再說什么,我就和你不再是朋友。
我沉默了,我知道多說什么都是多余的,而且我自己的過去也讓我非常煩悶。我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真的愛著那個鄙人,或者說,心里是真正的恨著那個鄙人。我甚至在想,鄭愛愛的單純可能更是一種幸福,也許,這個小女孩,一輩子都不會走出這茫茫森林,她的精神寄托就只有這么一個男人。我不能說她錯了,或者,站在另外一個角度想,她還真是對的,我并不比她聰明,我或許才真正是徹頭徹尾的愚笨。
第二天是星期六,放假,我決定去鎮(zhèn)上看木頭。鄭愛愛說,可以喊她那個來送我去。我說,你的那個如果是色狼,也許馬上會變的,你不怕?鄭愛愛說,不怕,他不會的。
公路實在太爛。深秋時節(jié),天上下著蒙蒙細雨,我披著李主任給的一件專門的雨衣,坐在李主任摩托車后座上,一路顛簸著朝河谷地帶走,速度比螞蟻快不了多少,倒是我的雙腿肌肉因為劇烈震動或者搖擺而特別疼痛。聽別人開玩笑說,如果摩托車后面拉著女孩,騎摩托車的男人會經(jīng)常急剎車,這樣女孩就會因為慣性原因身體前傾,圓潤的乳峰自然會貼到男人的背上。所以,“踩剎車”也成為男人口中極不莊重的一個流行詞語。就因為這樣,我盡力身體后仰,雙手撐著后座,以保證在男人“踩剎車”的時候不會貼上去。時間長了,李主任說,你真不會坐車,尾巴搖擺太厲害了,我要是鎮(zhèn)不住,摩托車會隨時歪倒的。我笑著說,肯定不如你那個愛愛。他沒有吭聲,之后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不過,我還是找機會打破沉默,問他,你以后怎么對鄭愛愛負責?我說,她那么小,你想過后果沒有?他不愿意做出回答,我步步緊逼,他把摩托車停下來,回過頭瞪了我一眼,說,我會養(yǎng)著她的,我想,你不要狗咬耗子!我說,我才不會管閑事呢,只是我同情愛愛,我怕你害了她!他氣沖沖地說,我不要你教我,以后你只管教好你的書,別人的事你最好少過問!
森林,懸崖,山梁,河溝,田疇……一路走來,公路上的泥漿不斷飛升,然后緊緊粘連在身上。雨一直在下,冷風撲打著我的臉,感覺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寒冷。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似乎在非常吃力地開車,我則是要更加吃力地坐車。進入河谷地帶,居然有陽光穿破云層,射到身上,我感到一種少有的暖意。
到醫(yī)院見到木頭的一剎那,我的眼睛居然酸脹得很厲害,就好像是兩個分別太久的戀人突然相聚,我直想哭。但是木頭似乎很淡然,甚至都沒有和我打招呼,倒只是說李主任你這么愛干凈的,現(xiàn)在身上這么多泥漿,該找個地方洗一洗了。李主任看著他身上的那些紗布膠布之類的,說也該拆線了吧?你什么時候可以出院?木頭說,早想出院了,醫(yī)生就是不肯,這個住院的滋味太難受了。過了好一陣,才終于轉(zhuǎn)向我,問:這幾天還正常吧?接著差不多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就是擔心那些學(xué)生,不曉得他們怎么樣?我沒有做出回答,對他的冷漠,我有些傷心,想不到,我費了那么多力來到鎮(zhèn)上,得到的就是這樣一種回報。
電話響了,一看,居然是鄙人。本來還生著氣,而且,對這個人,我已經(jīng)幾乎是徹底絕望的,真不想理他,可是,不知為什么,我卻按了接聽鍵,那一邊立即傳來一聲響響的“吻”。我喊道:流氓,騙子,你滾!那一邊說,你是我的老婆,我為什么要滾?一直在打你的電話,就是打不通,你到底要我怎么樣才行?我提高了分貝:要你死,死得越慘越好!那一邊說:你真是不可理喻!說罷,掛斷了電話。我真想把電話扔得遠遠的,我的整個身體都在燃燒。我走出醫(yī)院的大門,空虛和茫然完全包圍了我,我只有一種想大聲哭泣的感覺。
不知幾時,李主任站在了我身后,有點幸災(zāi)樂禍地說:“呵呵,我們的周老師看來也有傷心的時候,我是不是應(yīng)該反過來幫幫你?”
我不知道我的怒火怎么那么烈,居然朝著山泉村至高無上的李主任叫開了:“你也是個流氓,也是個騙子,你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李主任想說什么,卻最終沒能說出來,悻悻地走開了。過一陣,我終于平靜下來,走進木頭的病房,他不在。與他同病房的一個中年男人說,他好像是辦出院手續(xù)去了,他說他必須出院。我看見他床前的小桌子上整整齊齊放著他的洗漱用品和幾本書,顯然,他是做好了出院的準備。我跑到醫(yī)院的辦公室,那里,木頭正在向幾個醫(yī)生和護士解釋著或者是要求著什么。醫(yī)生和護士已經(jīng)失去了耐心,有一個女的提高了聲音說:“好,讓他出院,只是,先要把話說清楚,如果以后有什么不良后果,與我們無關(guān)!”
我回到他的病房,等他辦完手續(xù)來到病房的時候,我也表現(xiàn)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冷漠。他說,該走了,他想趁著這兩天放假時間,去看幾個學(xué)生。我說,你走不走,去看誰與我無關(guān),下個周我請假了,隨手遞給他一張假條。他說,你開什么玩笑,你請假了,那學(xué)生怎么辦?我提高了聲音:什么怎么辦,那是你的事,你耽誤了一個周,就不允許我也耽誤一個周?他說,你是詭辯!我說,管是什么辯,反正我是請定假了,你不批,我去找總校長;總校長不批,我就去找局長!他有點歇斯底里地叫道:行,你有本事,你找去,我走了!說罷,他拿起桌子上的東西徑直走出門去,也沒有看我一眼,似乎怒氣已經(jīng)堵住了喉嚨。我多少有點快意,因為我就想讓他生氣,他生氣,我的心里就要好受很多。
他走沒多久我也就走了出去。我想遠遠跟著他,又不讓他發(fā)現(xiàn),可是,出了醫(yī)院大門,卻找不到他的影子,我想,他一定是找摩托車去了。我給李主任打了一個電話,問他還在不在,是不是要回去。那一邊,他有點不高興地說:看來,我這個騙子,這個流氓還是有點用的!我掛了電話,此時我不愿意觸怒他,畢竟,我還需要他送回去。很快,他騎著車來了,又是一身干干凈凈的衣服,原來他干洗店洗的。我說,你不怕這一身衣裳又搞臟了?他說,有什么辦法?反正是流氓,是騙子,不臟也是臟。我沒有再說什么,上了車。河谷地帶有一段柏油路,雖然是上坡,還是很直,所以,摩托車差不多是風馳電掣,我感覺都有點坐不穩(wěn)了。他警告我,如果不抱緊他,什么時候掉下去摔傷了不關(guān)他的事。我說你慢一點行不行。他說,你說得簡單,慢了要多燒好多油啊,你又不會開錢給我!我說你要多少錢我開你就是!他說,來回一千,你開嗎?我說,敲竹杠也沒有你這樣的敲法!他說,你不抱緊我我就這么開,反正要流氓我就流氓到底!他干脆加大了油門,摩托車簡直像是在飛,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不斷搖擺,不由自主地,雙手抱著了他的腰,他一陣哈哈哈的大笑,速度慢下來。他說,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女人永遠都不是男人的對手。我說,是的,耍流氓你們男人真是厲害!
一路上都沒有發(fā)現(xiàn)木頭的影子,問公路邊一些在干活的人,也說沒有看見有摩托車經(jīng)過。難道他還在鎮(zhèn)上?我讓李主任停車,找了一個有信號的地方打電話,電話里只有“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一句話在不斷重復(fù)。顯然,他沒有在鎮(zhèn)上,他是應(yīng)該進入到山泉村的某個地方了。我心想,這個木頭,比木頭還木頭,他居然沒有猜透我心里在想什么!
回到學(xué)校已經(jīng)是下午。李主任和我打過招呼之后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寂寞或者空虛,我很想把他留下來,讓他陪我說說話。但是,直到他走了很遠之后,我都沒有吭聲,甚至連一聲感謝的話都沒有。霧罩越來越大,學(xué)校顯得非常陰暗,室內(nèi)外都籠罩著一層格外的清冷。盡管已經(jīng)餓了大半天,我還是沒有食欲,但還是煮了一碗面條,強迫自己吃下。想到一天來的許多事,真想大哭一場。我感覺自己的生活是越來越糟,現(xiàn)實距離自己的想法是越來越遠,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里堅持多久。
木頭是星期一早上回來的,和幾個小孩一起,由于身上有傷,這一回,他沒有背也沒有抱任何一個小孩。顯然,看見我的第一眼他有點激動,也許,他是沒有想到我還是回來上課了。他嘴巴動了一動,想對我說什么,我卻扭頭走開了。這一天我們都沒有說話,甚至下午他做好飯讓我去吃的時候,我也沒有吭一聲,并且沒有正眼看他一次。他沒有再下鄉(xiāng),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留下來陪我,或者是要向我解釋什么。不過,我是很冷淡的,他在什么地方,我就不在那里;他不在那里,也許那里就有我的存在。我感覺,我就像是和鄙人賭氣一樣,現(xiàn)在正在和木頭賭氣,雖然兩個人的性格完全是兩個樣子,可我卻在用同一種方法來對待他們。
深秋,山泉村的氣溫已經(jīng)接近零度,許多孩子都是緊緊地裹著一身厚厚的衣服,嘴巴往往呼出一口長長的濃濃的白氣。不過,還是有幾個孩子穿得非常單薄,不管是上課還是課間休息,他們往往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身體幾乎就要蜷縮成一團。有一天,一輛摩托車拉了厚厚的一口袋東西到學(xué)校,木頭很興奮,付了對方一百塊錢,然后把棉被打開,原來是很多小孩的衣服和鞋襪之類的。他說,是他在網(wǎng)上訂購的,比鎮(zhèn)上要便宜很多,那十多個孩子,勉強能夠抵擋一下寒冷了。很快,十多個孩子來到辦公室,他按照順序發(fā)給他們,叮囑說,回去之后一定要將身上洗干凈才穿。我一直在靜靜地旁觀,我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感動了,真想對那幾個小孩說,你們以后可要好好學(xué)習(xí)!
我發(fā)現(xiàn)鄭愛愛的肚子似乎有點臃腫了,最初,我以為是她穿得過厚了一點,可是,觀察幾天之后,感覺有點不對,所以,有一天我把她拉到我的寢室里,問她是不是懷上了。她說是懷上了,只是感覺自己年齡還小,想不要,又不敢對那個人說。我說,也許,你真的是不該要,要了,你今后怎么辦?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他,或者是有一天他不要你了,你說你該怎么辦?她說,他們是分不開的,他是那樣愛她,她也是那樣離不開他,她不擔心以后怎么辦,只是擔心年齡太小了,父母親不會接受這個事實。我說,你真是一個大酣包啊,有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你讓我為你擔心啊!
山泉小學(xué)突然停電。鄭愛愛說,聽她那個說,整個山泉村線路都要檢修,所以大概要停半個月的電。停電,除了意味著晚上將在黑暗中度過外,更重要的,是吃飯只能燒柴,烤火只能燒柴;電視沒有,似乎山泉村與外界將完全隔絕,空虛、寂寞、無聊將是這里最沉重的主題。為了減少停電帶來的不便,木頭說,每天下午,必須得去山上撿柴。我想,經(jīng)常都在下雨,霧罩也很大,手僵腳凍的,這個柴怎么撿了?但是,不管我怎么想,一放學(xué),木頭就上山了,還背著一個很大的背篼,據(jù)說,那個背篼已經(jīng)在山泉小學(xué)存在了好幾年了。我也跟了去,我看見他鉆進樹林中,用一把砍柴的刀砍開荊棘林,然后乒乒乓乓砍一些干了的柴或者是一些小的雜木。我無法幫上忙,他也沒有要我去幫忙,卻也沒有讓我回去。后來,我感覺實在空虛,回學(xué)校煮飯去了,第二天不再跟著。
幾天時間,他就在學(xué)校房子后面堆起了兩堆柴,其中一堆是比較干的,有一堆是新砍的。燒柴煮飯實在是非常難,有時候,柴點不燃,有時候,點燃了很快又熄滅了,最令人難受的是,柴的煙霧很大,熏得人睜不開眼睛,而且,那柴的灰也是四面八方亂飛,菜板上、鍋上……常常都有厚厚的一層。再加上我燒柴毫無經(jīng)驗,有時候,飯還沒有煮好,那火就熄滅了,怎么也不燃,除了煙霧和灰塵外,再看不到一點火光。直到木頭走進廚房中,接過我手中的活,我才能夠松一口氣。
我的心情就好像這里的山一樣,幾乎都是被茫茫大霧籠罩。很多天了,我很少和木頭在一起,也很少和他說話,我想,這也算是對他的冷漠的一種回應(yīng)吧。然而,越是這樣,我們之間似乎距離越遠,除了偶爾在工作上必須有什么交代外,他也不會主動和我說話。天氣越來越冷,沒有電的山泉小學(xué)沒有一點生氣,白天,我更多呆在教室里,夜里,我很早就蜷縮的被窩里。風聲依舊非常尖利非常凄惶,并且還帶著濃濃的寒意。蠟燭的光芒很暗淡,從墻縫中鉆進來的冷風常常將燭光吹滅。也許各種動物都進入了冬眠狀態(tài),很少聽到它們的叫聲,這使得山泉小學(xué)顯得更加靜寂、更加空洞了。每挨過一個晚上,我都感覺是在經(jīng)歷一場苦難,我眼里永遠是酸酸的,淚水總在不知不覺間流下來。
那一天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學(xué)校周圍白茫茫一片,連周圍的那些樹林,也被大量的白色覆蓋。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而且就像有一首歌唱的一樣,或許比往年來得更早了一些。我知道,冬天已經(jīng)來了,山泉這個地方,也許將長期被冰雪覆蓋,也許長期都會浸泡在難以想象的冰冷之中。學(xué)生們陸陸續(xù)續(xù)來到學(xué)校,雖然幾乎都裹得嚴嚴實實的,卻還是瑟瑟縮縮的,臉上也是被冷風吹得紫紅紫紅的。木頭又已經(jīng)燒好水了。多天來,他都要燒水,然后將燒開的水放在辦公室中,讓那些剛剛走到學(xué)校的學(xué)生都喝上一杯滾燙的水,才讓他們進教室去。鄭愛愛告訴我,好幾年了,樊老師就一直是這樣做的。我走進教室,檢查每一間教室門窗是否關(guān)好,是不是有什么可以吹進冷風來的縫隙。事實上,這也是木頭每天要做的功課,如果哪里出現(xiàn)了什么縫隙,他會千方百計堵上,有的地方用的是紙,有的地方用的是木塊,個別的地方用水泥砂漿。教室里是不能燒火的,我在想,如果能夠找到杠炭就好了,每天可以經(jīng)常烘一烘教室,孩子們在教室里讀書就不會感覺僵冷了。我走到木頭身邊,我問他,這山泉村有沒有杠炭賣。他說,你真是異想天開,這個地方燒杠碳賣給誰?我對他的回答極為不高興,所以,我喊道:什么叫異想天開?這里沒有,鎮(zhèn)上都沒有嗎?鎮(zhèn)上沒有,別的地方也沒有?河中無魚世上有!他突然轉(zhuǎn)過身來,眼睛里放出一種欣喜的光芒,說:對呀,我可以到鎮(zhèn)上看看,如果沒有,托人在縣城帶。
事實上,這個愿望很難實現(xiàn),鎮(zhèn)上確實沒有;托人到縣城買,幾乎沒有人愿意幫忙,況且,要從鎮(zhèn)上拉到這高山來,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他開始用爐火里燒紅的炭火去烘烤教室,但是,這需要燒很多很多的柴,而且由于炭火的量太少,差不多是無濟于事。有一天,他對我說,可以專門騰出一間教室來,再買幾個回風爐,孩子們下課就能夠烤到火了。我說,學(xué)校拿不出錢來了,他說,沒關(guān)系,他去鎮(zhèn)上賒。那一個雙休天,他果然去了鎮(zhèn)里,并請了幾個農(nóng)民,他和那幾個農(nóng)民一起,背了很多東西到學(xué)校。那時,他的傷還沒有完全愈合,我不敢想象,這一路上,他是怎么走來的。他沒有休息,和幾個農(nóng)民一起,把回風爐很快裝上了,他說,他相信這個冬天,孩子們要好過多了。
我和木頭之間有逐步走近了,有時候,我還會開他玩笑,甚至搞一些惡作劇,比如,我會趁他在做飯或者干別的活的時候,用一塊小木炭在他臉上畫一條黑色的線,;或者從外面掰來一塊冰,趁他沒注意的時候,放進他的脖頸;有時候,將剩余的許多飯菜全部裝進他的碗中,強行要他吃掉。但是,他還是像一塊木頭,除了對我笑一笑,幾乎就沒有別的表情或者語言。
鄭愛愛的肚子明顯大了。有一天我把這個話題擺了出來,我說,你覺得鄭愛愛到底是不是一個好女孩?他沒有回答,只是嘆了一口氣,顯得很有些城府的樣子。我說,如果她不是被那么一個人霸占著,你會不會喜歡上她?他看了我一眼,說,你很怪,這樣的問題你都想得出來?我說,其實有很多事都完全是可能的,比如,我就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上你這樣一個木頭。不過,我得告訴你,我可沒有愛上你,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他好像非常難為情的樣子,再次看了我一眼,趕忙把臉別開,大半天才說:我可沒有這樣想……我配不上……我走過去,順手給他一拳,然后從背后摟住他,說:你真是可愛,誰說你配不上?他掰開我的手,有點張皇地退到一邊,說:你不要開這種玩笑好不好?我哈哈哈地笑起來,說,你還真是木頭,你比木頭還木頭!
有一天,山上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是鎮(zhèn)里派車送來的。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整個頭部差不多都用圍巾緊緊包裹住,只留下一對眼睛,遠遠地盯著我。當他走進辦公室,取下圍巾的時候,我才看清楚,是鄙人。他向我撲過來,我趕忙躲開,我竟然沒有一點激動,甚至還只有怒氣。司機從車上拿下來很多東西,包括吃的穿的,最后,居然還有一本筆記本電腦。我說,你拿走,你必須拿走,你以為本姑娘這樣容易被感動?他不說話,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是一步步逼近我,突然將我緊緊摟住,將一只巨大的嘴巴向我臉上壓下來。我躲開他的嘴巴,拼命掙扎,但是,我?guī)缀鹾茈y動彈,他巨大的雙手讓我感覺快要窒息了。我沒有再動,任由他在我臉上、脖頸上亂啃一番。他終于放開了我,我轉(zhuǎn)身尋找木頭,他早不見了。他對司機說,你可以走了,過幾天,你來接我。
我坐在一邊,氣咻咻的,我不想再置理他。當他再次逼近我的時候,我順手撈起桌上的木質(zhì)三角板,喊道:“你要是敢對我做什么,我和你拼命!”
他沒有再動,說:“難道你已經(jīng)變心?我找你找得很辛苦。我原來就說過的,你就是跑到了天邊,我也一定把你找到!”
我恨恨地說:“我變心?你問一問自己的良心,你到底準備對我怎么樣?你當初是怎么說的?你說你是未婚,后來你說你一定離婚,你離了嗎?告訴我,你離了嗎?”
他說:“好,我告訴你,我真的離了,真的……”他掏出一個小本本遞過來,“你看看,真是離了……”
我嗔目結(jié)舌。他走到我身邊,把我抱起來,放到他的雙膝上,然后,不斷撫摸我,吻我,我感到了他一波又一波的熱浪在席卷著我,我有一種眩暈的感覺。后來,我終于安靜下來,做了飯,擺好,讓他過來吃飯。他拿出一瓶紅酒,他說,今晚上要喝一個醉。我說,要喝就喝白酒,紅酒什么意思。课蚁肫鹆四绢^,上樓去敲他的門,沒有應(yīng)聲,我估計他已經(jīng)下鄉(xiāng)了。我突然有一種惶恐和失落的感覺,我甚至有一種傷害了他的感覺。
我喝了很多白酒,是當?shù)乩习傩罩谱鱽碜约猴嬘玫陌染疲粋家長送給木頭的。我有些醉了,我心里的許多委屈與酸辛也開始抬頭。我看著鄙人,突然說:“遲了,你真的遲了!你以為本姑娘找不到男人,告訴你,世界上好男人多的是!這幾個月你做什么去了,你一點音訊都沒有,我對你說,現(xiàn)在你一點機會都沒有了,我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有一個真心愛護我的男朋友了!我已經(jīng)全部都屬于他了,全部,一點都不剩,全部!”
突然的變故顯然讓他猝不及防。他看著我,臉已經(jīng)在扭曲。后來,他說:“剛才那個人嗎?和你一起工作的?”
我說:“對,是他,就是他!我們已經(jīng)共同生活了幾個月,我們心心相印,我們都已經(jīng)發(fā)誓,不管是誰,都別想破壞我們,包括你!”
他終于有點歇斯底里了,說:“不,不,你不要騙我……你看,我不是離婚了嗎?我一直在找你啊……你說,這怎么可能呢?”
我說:“怎么不可能呢?你不過是一個流氓,一個騙子,我勸你理智一點!如果你敢糾纏我,我會公開你的本來面目,讓你被更多的人唾罵!”
他用幾乎是哀哀的聲音說:“沒想到……真的,沒想到……難道沒有一點回旋余地?難道這都是真的?”
我說:“還有假嗎?我不是在編小說,我是在真真切切地告訴你,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我,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容易上當?shù)呐,我,很快就會走進婚姻的殿堂,我,將有最好的歸宿!”
他站起來:“那好吧,我祝賀你……”
他一步一步朝著外面走去,高大的身軀此時顯得極為柔弱,似乎一陣風就可以將他吹倒。我不想挽留他,我甚至都有點為自己的決絕感到驕傲了。門外在吹冷風,呼呼呼呼的,帶著幾分凄厲。他走進了操場中,開始循著那條坑坑洼洼的公路朝前走,我看出了他的孤獨與落寞。
我喊道:“你回來吧,明天再走!”
他站住了,似乎有點不相信是我在喊他,當他確信我的喊話是真實的之后,他突然又朝我奔過來,又緊緊地把我摟在懷中,居然哽咽起來。
他說:“我怎么這么笨,我知道你是騙我的,你是想考驗我,對不對?”
我努力把他推開,告訴他,我的話是真的,我希望盡快結(jié)束過去的一切,我希望從今以后我們只是朋友。他說,好吧,讓我好好想想,也許,我真的是傷害你太多,也許,是我真的對不住你。他走進辦公室,用一只玻璃杯倒了滿滿的一杯酒,說,真冷,我還要喝一點酒,你不反對吧?我說,要喝你就喝吧,我知道你不痛快,不過,借酒澆愁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只是我不能安慰你,你隨便吧。我看到一滴淚水從他眼角掉下,我的心差一點軟下來。
天完全黑下來,他還在自斟自酌,沒有說話,沒有看我,也沒有動桌子上的菜。他以前能夠喝很多酒,我想,也許醉不了的,相反,他需要這種醉。我沒有再陪他,告訴他,今晚可以住在一起,因為沒有別的床鋪,不過,男女之間的那種事就不要去想。我說,反正,門是開著的,你什么時候想進去就進去吧。我說,我不會脫衣服。
事實上,他一直沒有進我的房門。半夜了,我走進辦公室,看見他頭靠在一張辦公桌前,顯然是睡著了。他在說夢話,他說沒有想到,他說原來愛是那樣虛假,愛原來是那么痛苦……我不想驚動他,默默坐在他對面,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我其實也很茫然,但是,我想起了過去留下的那許多淚水,想起了那一個又一個傷悲的夜晚。我找了一張毛毯蓋在他身上,他還是沒有動,我想,他是酒喝得太多了。我回到寢室,再也沒有睡著,就著昏暗的燈光看一會書,又閉一會眼睛。
天亮了,我下了樓,進了辦公室,他不在了,只留下一種紙條:我走了,雖然我在這里沒有獲得我想要的東西,但是,我還是要祝福你,希望你永遠幸!瓬I水居然從我的眼角掉下來,是沒有商量的掉下來的。我擦掉淚水,走到操場中,朝著那條坑坑洼洼的公路朝前走,走了很遠,卻沒有能夠看到他的一點影子,F(xiàn)在,我感到特別落寞,我在公路邊的一塊冰冷的石頭上坐下,撲簌簌地,兩行淚水猛然從我臉頰上滾落。木頭站在我面前,我不知道他是幾時走到我身邊的,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濃濃的酒味。
我站起來,看了他一眼,說:“這么早,你喝酒了?”
他說:“沒有……”
我說:“你騙不了我,你身上的酒味很濃!
他沒有再說話,把頭別過去,眼睛朝著學(xué)校的方向。
我問:“昨晚你去什么地方了?”
他說:“沒去什么地方,一直在寢室里的……”
我說:“我敲門喊你吃飯,你沒有聽見?”
他說:“聽見了,我不想打擾你們……”
我非常驚異,我萬萬想不到,他居然是一個人呆在寢室中,也許,這十多個小時里,他也是靠喝酒度過的。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我趕走了那個人。他曾經(jīng)信誓旦旦說要和我結(jié)婚,但是,很長時間,卻始終沒有動靜。那個時候,我是在希望與失望中等待,一種特別的困惑總是在困擾著我,可是,今天,當他真的來了,并且真的準備向我求婚的時候,我又趕走了他。我現(xiàn)在到底需要什么呢?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
我被我的情緒煎熬著,我感覺我一天比一天柔弱。幾乎每天都有一場雪,凝凍也來了。天氣真冷,很多小孩已經(jīng)不愿再來學(xué)校了。原有的七八十個學(xué)生,每天都在減少,只有近處的學(xué)生還在堅持。學(xué)生少了,我的情緒更加低落起來,我感覺在這里教書的意義好像在一天天喪失。黃老師大病了一場,大概是因為被這惡劣的天氣凍感冒了。好在一點他還是堅持到學(xué)校,只是那幾天破天荒地沒有喝酒了。鄭愛愛的肚子在迅速突起,但是,卻看不出她有一點點的興奮,更多的時間是臉上寫滿了憂郁。木頭還是那樣話少,他每天早上都要很早出去,然后背上背著一個小孩,懷里抱著一個小孩,跟在幾個小孩后面趕到學(xué)校,之后又去接別的小孩。下午,他也要送那些小孩回家,有時候連吃飯都顧不上了。鄭愛愛說,好幾年了,他都這樣,因為路上結(jié)冰了,很多小孩上學(xué)會遇上很多困難,有些路段甚至還非常危險。有時候,我覺得他很了不起,但是,有時候,我又覺得他是沒事找事,特別是在我做好飯,老等他也不回來的時候。
那一天李主任照例來接鄭愛愛和她弟弟。路上結(jié)冰,他的摩托車輪胎上需要套上鐵鏈子,我想得到他一個來回要遇上多少困難,所以,有時候,我還真為鄭愛愛感到高興,畢竟有這樣一個人在愛著她,在呵護著她。不過,這一次,鄭愛愛突然說不回去了,她要住在學(xué)校,無論李主任怎么求她,她都不會松口。從他們的對話中,我感覺到他們這一段時間好像一直在鬧不愉快,而且,鄭愛愛也是第一次對這個男人說不。我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站在邊上不知道該怎么辦。木頭更是沒有說什么,帶著幾個小孩離開了學(xué)校。李主任老半天勸不動鄭愛愛,竟然看我一眼,對鄭愛愛說,你是不是聽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語言?你個人要有立場,幾年了,我對你如何,你不曉得?你這半年怎么變化這么快?
我感覺李主任話中有話,問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他說沒什么意思,只是他和鄭愛愛的事他不希望別人插手。我說很明顯你是認為我在挑撥你和鄭愛愛的關(guān)系,我告訴你李主任我周某某沒有這么多閑工夫管你們的事,還有,我周某某不是那種沒有修養(yǎng)的人!他問我是不是說他沒有修養(yǎng),我說你有沒有修養(yǎng)你自己知道,最好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這一次變得非常強硬,就好像我有很多委屈需要通過一次大吵大鬧散發(fā)掉一般,面前這個山泉村不可一世的男人居然對我說,好好好,我說不贏你,我給你道歉,好嗎?他這么說著,懷里抱了鄭愛愛的弟弟,騎著他套了鐵鏈的車,怏怏不快地離去了。
男人一走,鄭愛愛就倒在我身上哭起來,說她現(xiàn)在想死。我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她說,她沒有想到他那么無聊,他竟然說她肚子里的野種不是他的,肯定是樊老師的,所以,他要送他去醫(yī)院打掉。我說,他懷疑你和木頭有關(guān)系?可是,我看你和木頭之間沒有什么關(guān)系!她說,是啊,是沒有啊,他肯定是故意找借口。鄭愛愛說,她還小,如果他不要她了,她不曉得該怎么做。她說,整個山泉村都曉得這個事,所以,她現(xiàn)在每天晚上都要哭,做夢都哭。我說,他要是敢對不起你,我就去告他,讓他蹲幾年監(jiān)獄。她說,你不能這樣做,即使是她死了,她也不會恨他,也絕不會讓別人告他。我只能搖頭,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的那種態(tài)度讓我感動又讓我感覺失望。
有一天早上李主任送鄭愛愛弟弟來的時候,把我、黃老師、樊老師和鄭愛愛都叫到辦公室集中,說要開一個會。他先講了安全的事,說鑒于小孩子們讀書來回路上有很多風險,他希望學(xué)校要組織接送。之后,又說,山泉村連大學(xué)生都沒有出一個,他要求大家從現(xiàn)在起,必須認真抓教學(xué)質(zhì)量,如果教學(xué)成績在全鎮(zhèn)不能走在前邊的話,明年他就要求總校換人。他說這兩個事的時候,態(tài)度很強硬,幾乎就是凌駕于所有人頭上。我想頂幾句,但是最終還是克制下來。不過,最后,我還是和他吵了起來,因為,他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說到了師德問題,他說,山泉小學(xué)教師不多,師德卻存在問題,特別是在男女關(guān)系上問題嚴重。他要大家注意形象,否則他不會客氣。我突然站起來,問他什么是師德?問他什么是男女關(guān)系?問他什么叫問題嚴重?他結(jié)結(jié)巴巴一陣,突然提高聲音,說有問題就是有問題,用不著解釋,誰要是敢在山泉村不規(guī)矩,他一定要采取措施!我說好啊,我就怕你不把我攆出山泉,攆出這鬼地方!木頭示意我克制,我沒有聽他的,反而是一步步逼近對方,說你要怎么樣,我今天陪你!顯然,我的鋒芒更為突出,對方臉紅筋漲,說不出半句話,氣咻咻轉(zhuǎn)過身,砰一聲推開辦公室的門,沖出了辦公室,很快消失在樹林中了。鄭愛愛開會的時候,頭一直埋著,并且身體一直在顫抖。現(xiàn)在,我抱著她,說沒事了,你應(yīng)該堅強一點,你不要太軟弱了。我轉(zhuǎn)過身,對木頭說,你也是太軟弱,學(xué)校的事,還輪不到他在這里指手畫腳。木頭說,我說你也是太小心眼了,說幾句氣話又有什么用?我說,我總感覺你身上缺少一點男人的味道!我知道,這句話一定會讓他很受傷,但是,我沒有辦法不說。他沒有回答,只是默默走開了,之后,一直在盡力地回避我,我感到,他特別怕我,這又使我無所適從,我不想是這樣的情形,我怕他這樣對我。
鄭愛愛一連幾天都住在學(xué)校,我將我多余的棉絮和毛毯給她,利用辦公室的沙發(fā),她專門鋪了一間“床”,每天早上她起得很早,把這些東西收了,然后去廚房里做飯。李主任也許的確是生氣了,一直沒有來學(xué)校,鄭愛愛的弟弟只能和別的小孩一起來學(xué)校,有時候,是木頭去路上接,下午送一段路。鄭愛愛要弟弟留在學(xué)校,他不干,說是表叔說好的,他要打人。有一天早上,一進辦公室,他就哭了,說是表叔打他了,問他為什么被打,他說只要姐姐不回家,表叔就要打他。我感到特別憤怒,我對鄭愛愛說,看來,你心目中那個了不起的人,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必須有一個決斷了。鄭愛愛只哭,放學(xué)后,她拉著弟弟回去了,無論我怎么說,她都堅決不留下,挺著越來越大的肚子,走上那條冰凍的公路。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著,幾次敲打木頭的門,說有很多話要對他說。他說沒什么說的,因為他根本沒有一點男人的味道。顯然,他是被我那句話傷得太深,他肯定還在難受。我提高聲音說,我不會道歉的,而且到現(xiàn)在也還是這么想的,你看,鄭愛愛也曾經(jīng)是你的學(xué)生,她現(xiàn)在受到那么大的傷害,你卻置若罔聞;那個人不僅僅傷害鄭愛愛,而且根本就沒有把你我放在眼里,甚至在欺辱我們,你都能承受,你說,我的想法還有錯?他說,你是讓我和他打架嗎?你說,我要怎樣做才行?
我們的話不能說到一起,任憑我弄出什么樣的動靜,他就是不為所動。我沒辦法,只好躺在床上安安靜靜想問題。這個晚上的風特別大,而且聲音特別凄厲,讓人只有無邊的傷感。我沒有睡好,天快亮的時候,終于沉沉睡去,后來聽到一片雜亂的腳步聲,我醒了過來,穿好衣服下樓去,看見有一個戴著斗笠披著蓑衣的人站在操場中,瑟瑟縮縮的。木頭這里一趟那里一趟地跑,顯得格外張皇。問他發(fā)生什么事了,他不說,后來是那個站在操場中的人告訴我,他是總校領(lǐng)導(dǎo)叫來通知樊老師的,樊老師的母親昨天去世了,樊老師家里的人希望樊老師立即趕回去。
樊老師的家離這里很遠很遠,要趕回去需要很長時間。我看著他惶惶無助的樣子,走過去對他說,不能夠過于傷悲,現(xiàn)在要緊的是怎么盡快趕回去。他不回答我的話。我又對他說,你可以放心離去,學(xué)校的事我會盡力安排好的,有困難,總校也會幫忙想一些辦法。他終于回過頭來,眼睛里閃動著淚光,嘴唇顫動了一會,終于說,他不走了,因為,如果現(xiàn)在走了,今年就肯定無法再回來。我說沒關(guān)系,還是趕回去見老人一面為好。他說還是算了,生的時候沒有見到,現(xiàn)在見一面也沒有什么用。幾滴淚水從他臉上滾下來,我鼻子一酸,居然哽咽起來。
他沒有走,說,工資發(fā)了,要給父親寄一點錢回去,都已經(jīng)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給家里寄過錢了。下午放學(xué)后,送走了最后幾個孩子,說要找個有信號的地方給父親打個電話,然后離開了。不知為什么,我竟然悄悄跟了去,看見他在高處的一根松樹下立定,舉起了手機。我不知道他都說了什么,我只看見他身體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幾次差點歪倒下去,但最終還是靠著松樹的支撐,堅定地站立著,電話一直就貼在耳朵邊,一只手不停地擦拭眼睛,頭和肩膀在不停抖動。過了很長時間,他放下了電話,雙膝一彎,居然跪了下去,朝著北方,不停地磕頭。我聽到了他的哭聲,控制不住的哭聲,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哭。我走了過去,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沒有驚動他,站在他身邊,淚水不斷從我眼睛里涌出。終于,他沒有再哭,身體匍匐在地面上,偶爾才聳動一下身體。我從后面突然抱住了他,盡力把他從地面上抱起,臉貼在他背上,抽泣起來。他轉(zhuǎn)過身,伸出雙手,緊緊將我的腰攬住,嚎啕起來。
好長時間里,我說話很小心,怕傷了他。而且,還盡力爭搶著煮飯,殷勤地給他洗衣裳,有事無事的,都要盡力說一些讓他開心的話。
深冬的一天,一輛輪胎上套著鐵鏈子的山地越野車開進學(xué)校操場,車上走下幾個人:一個是總校的領(lǐng)導(dǎo),一個居然是鄙人,還有一個扛著攝像機,一個舉著相機;另外一個女孩,手里握著一支話筒,對著遠山說,各位觀眾,現(xiàn)在,我們所處的位置是縣域內(nèi)海拔最高的一個山村,這里冰天雪地,閉塞,荒涼,寂寞,茫茫森林間,很難見到一戶人家,很難見到幾個人影。然而,就是在這里,卻有著幾個不同尋常的人,有許多不同尋常的故事……攝像機轉(zhuǎn)向?qū)W校,轉(zhuǎn)向我和鄭愛愛、黃老師、樊老師,相機也是對準我們啪啪啪閃著白色光芒。我感到非常突然,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做。走進辦公室之后,總校領(lǐng)導(dǎo)才說,縣外宣中心、縣電視臺聽說樊老師和我的事跡之后很受感動,所以決定來做一個宣傳片。接著,他向我們一一介紹幾個記者,當介紹到那個被我一直叫做鄙人的人時,我突然有一種復(fù)雜的情緒產(chǎn)生,我發(fā)覺自己的眼睛里有淚水在蠕動。
采訪整整持續(xù)了兩天,幾個人還下了鄉(xiāng)。鄙人盡力在接近我,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抑郁和憂傷。我隱隱感到,來這里作專題只是他此行的次要目的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要通過這種形式來修復(fù)我和他的關(guān)系。我這一回對他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有時候,眼光還顯得非常溫柔,話里還帶著幾分關(guān)切。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否還愛著他,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才行。不過,他除了很想接近我以外,似乎對我已經(jīng)不再有什么奢望,他一直把木頭當成我的男朋友,并且?guī)状巫8N液湍绢^白頭到老,永遠幸福。這使我尷尬,也使我郁悶,他的祝福讓我感到一種深深的刺痛。
專題片是幾時播出的我們都不知道,但是沒多久就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居然扛著被蓋卷來到了山泉小學(xué),他說他要在這里支教,她說,如果可以的話,她還希望成為木頭的女朋友。她叫田春雪,一個很有詩意的名字,與她的美麗融在一起,讓人感到她無與倫比的純凈與可愛。她畢業(yè)于一間很有名氣的師范大學(xué),手里拿著縣教育局和團縣委的介紹信,還是鎮(zhèn)里專門派人送來的。她的到來讓我激動了一陣,然而,很快,又讓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她的目標似乎不是山泉小學(xué),而是木頭,這讓我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滿與憤懣。
事實上,田春雪真是一個很熱情很勇敢的女孩,這里的寒冷與艱苦對她來說似乎還是她心目中的一道風景。備課非常認真,上課神采飛揚,下課之后就和所有孩子們在一起。我發(fā)現(xiàn),很短時間里,她已經(jīng)取代了我在孩子們心目中的位置甚至木頭的位置,她儼然成為了所有學(xué)生最敬愛的人。她和木頭一起接送孩子,還和木頭一起下鄉(xiāng),每一天都樂呵呵的,充滿了青春的活力。我感到,自從她來到山泉小學(xué)之后,盡管沒有幾天時間,木頭的臉上有了笑容,甚至偶爾還會開幾句玩笑。最令人吃驚的是只要不下鄉(xiāng),她經(jīng)常在木頭的房間里陪木頭聊天,木頭也喜歡去她的寢室。
我徹底郁悶下來。山泉村是一片白色,樹枝上掛滿了白色的冰條,有很多樹因為承受不起冰雪的重壓,啪啪啪一片脆響,攔腰折斷一大片。冷風依舊在吹,雪依然在下,公路上已經(jīng)沒有任何車輛可以通行,學(xué)校邊上的幾條照明線路最初只有小拇指粗細,現(xiàn)在變得有茶杯大小了,終于在一天晚上掉在地上,斷成了若干截。學(xué)校停電了,后來是山泉村全部停電了,再后來傳出消息,全鎮(zhèn)都停電了,蠟燭一時間成為搶手貨,由開始的兩三毛一支賣到了五塊錢一支,最后干脆是買不到了。
田春雪哭了一個晚上,她終于感到了恐怖,她說她如果在這里繼續(xù)呆下去,她一定會神經(jīng)分裂。于是,木頭請了兩個老農(nóng)民將她送下了山。鎮(zhèn)里通知下來,說為了安全起見,最好是不要上課了。那幾天,我發(fā)現(xiàn)木頭沒有了任何一點笑容,臉上的陰郁更加突出,顴骨高高聳在臉上,像兩座尖削的山峰。不過,他還是強打精神,開會商量要不要放假的事。我提議,低年級的學(xué)生還是放了為好,快到寒假了,高年級的最好堅持上課。
因為一二三年級的學(xué)生和學(xué)前班的孩子都放了,鄭愛愛不再來學(xué)校,黃老師高年級只有少量幾節(jié)課,我和木頭讓他不要再來。四五六年級雖然沒有放假,但是對遠一些的,我們還是動員他們在家里自學(xué),有時間我們?nèi)ニ麄兗依镙o導(dǎo)。學(xué)校沒有電,必須燒柴,木頭每天都要抽出時間上山去,刨開冰雪,砍來一些柴堆著,做長期沒有電的準備。只有不到三十個學(xué)生在上課,木頭每天照例要接送他們,加上上課、砍柴,幾乎忙得不亦樂乎,差不多都是早出晚歸。我主動承擔煮飯、給學(xué)生燒水、烘教室等任務(wù),也是很忙。有一天,木頭破天荒觀察我老半天,說我好像是有病的樣子,有點黑,有點蒼老,太瘦。我說,你也是一樣,生活在這個地方,看來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
快期末考試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木頭背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準備從一條很窄小的小路上經(jīng)過,腳下一滑,他和小女孩都從一根高坎子上滾了下去,又滾了十來米的一條坡,最后被一根巨大的松樹擋住,沒有繼續(xù)往下滾。當木頭用盡全力抱著女孩站起來之后,女孩已經(jīng)血肉模糊,沒氣了。他癱在地上,后來昏迷了過去。我趕到現(xiàn)場,也差一點暈厥過去,因為那個女孩是和我一起住過的萱萱,一個特別懂事又讓人憐愛的女孩。
山泉村沸騰了。四面八方的人踏著冰雪來到了山泉小學(xué),有幾個壯實的年輕人把小女孩的尸體搬到學(xué)校,停在了學(xué)校操場上。木頭受了重傷,本應(yīng)該送到醫(yī)院救治,可是那些人把他包圍起來,說要醫(yī)可以,把醫(yī)生請到山泉小學(xué)來,既然死了人,那就要說個清楚,搞個明白,不管是真?zhèn)是假傷,都應(yīng)該先把問題搞清楚。我說你們這些人也應(yīng)該有點同情心,樊老師這些年為山泉犧牲得太多了,他為孩子們付出太多了,你們怎么這么沒有良心?這一回他也是好心,誰知道會出這個意外,他沒有錯!你們不是見死不救,你們現(xiàn)在是要殺害一個有恩于你們的人,你們良心何在!我告訴你們,如果樊老師性命不保,我一定要控告你們!我差不多是用盡了全力在嘶叫,可是,很多人都在咆哮,我的吶喊毫無用處。還好,鄭愛愛趕來了,她求大家一定要救這個受傷的人,并且跪了下去。她一下跪,很多小孩也都一起跪了下去,并且一片傷慘的哭聲。
送走木頭,我成為了大家攻擊的目標,他們說不可能人死了就這么簡單埋了了事,一定要有一個說法。人們把辦公室完全堵住了,我沒有辦法走出去。我解釋沒有用,人們的吼叫聲把山泉小學(xué)都快震垮了。鄭愛愛在向人們求情,隨后趕來的黃老師也在向人們求情,可是,什么用也不起。有人在操場外面燃起一堆火,許多人圍著柴火,大聲議論,大聲吼叫。有人在操場邊挖起一個灶,抬來大鐵鍋大甑子,翻箱倒柜找糧食,找肉和菜,說要煮飯吃?磥恚麄兪亲龊昧艘L時間賴在山泉小學(xué)的準備。天越來越黑,人越來越多,雪也是越下越大。鄭愛愛緊緊靠在我的身邊,我感覺得到她的害怕,她的恐懼。我也是很緊張,不過,還盡力強迫自己冷靜一些,盡可能保持平靜,想辦法平息事態(tài)。我要鄭愛愛去找李主任,鄭愛愛說她去沒有用,她說,她很懷疑這件事有沒有他在背后作怪。
派出所來了三個民警,他們腳上拴著谷草繩,打著手電,握著竹竿,蹣跚著走進山泉小學(xué)。和他們一道來的還有總校領(lǐng)導(dǎo)和鎮(zhèn)政府的領(lǐng)導(dǎo),他們也是同樣的裝束。他們一到就被包圍了,他們要求派出所立即進行調(diào)查,首先要查清楚是不是一場謀殺,然后還死去的小女孩一個公道。政府領(lǐng)導(dǎo)、總校領(lǐng)導(dǎo)和派出所民警要求大家冷靜,說他們會調(diào)查清楚的,希望大家要相信政府,相信派出所,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絕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經(jīng)過很長時間勸說,人們總算是平靜下來了。
山泉小學(xué)徹夜不眠。我整個一個晚上都處在極度的緊張之中。派出所做出了調(diào)查,根據(jù)現(xiàn)場很多小孩證實,派出所初步認定事件完全是意外。很多人不服,有人說,就算是意外,這人死了,總要在經(jīng)濟上給予死者父母補償吧!政府領(lǐng)導(dǎo)、總校領(lǐng)導(dǎo)和派出所民警要求大家冷靜,請死者方派出代表進行商談,絕不容許任何人制造事端。政府領(lǐng)導(dǎo)警告說,誰要是無理取鬧,那就要承擔法律責任。有人說,你們?nèi)绻牍俟傧嘧o,那干不成,你們即使殺了我,我照樣要鬧。這人一喊叫,附和的人又是一片聲的呼喊,場面極度很亂。
看熱鬧的人逐步散去,留下的基本上都是死去小女孩的親戚或者地鄰。其實,誰都知道事情的真相,誰都知道木頭很冤,可是,這些年來的一個普遍的規(guī)律是,凡有人意外死亡了,能夠鬧的必須鬧,能夠賴的必須賴,能夠拿的必須拿。鬧是賴的基礎(chǔ),拿是賴的目的。我沒有參與到糾紛的協(xié)調(diào)中,但是我卻沒有閑著,我燒水,倒茶,還要陪著幾個又哭又鬧的女人。鄭愛愛始終不離我左右,她挺著肚子,來來去去的,顯得極為吃力。我要她多休息一下,她幫不上什么忙,卻又不能偷懶。她說這個事真是太冤枉了,怎么就好心沒有好報呢?她很擔心木頭,她說但愿樊老師沒有什么危險,也不留下什么殘疾。我很感動,摟住她,差一點哭起來。
整整談了一個晚上,蠟燭點完了,只好借著柴火的光亮繼續(xù)談。經(jīng)常都有劇烈的爭吵聲,還有女人的哭聲,甚至還有女人躺在地上呼喊。李主任參與到了其中,但是很難看清楚他的立場,他勸對方家屬盡力冷靜,事情要靠談來解決,吵鬧、哭叫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他的話軟軟的,似乎毫無精神,而且經(jīng)常被哭鬧打斷,完全看不出他平常不可一世的那種霸氣?傂nI(lǐng)導(dǎo)、政府領(lǐng)導(dǎo)、民警是為著學(xué)校的,他們認為學(xué)校沒有責任,老師也沒有責任,出現(xiàn)這種事是誰也想不到的,希望得到理解。可是,對方說,如果不是這個樊老師粗心大意,那個女孩是不會死的;如果學(xué)校按照上面的要求放假,這件事也是可以避免的。有人干脆說,學(xué)生上學(xué),沒讓你老師去接;你去接也可以,沒叫你背,要清楚那是一個女孩,你老師到底安的什么心,我甚至懷疑你老師當時有什么不良的動作,因為你沒有結(jié)婚。他舉例子說,現(xiàn)在,很多地方都有禽獸老師侵犯小女生的事發(fā)生,所以,他總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他的話立即引起幾個女人的哭叫,一個女人甚至開口辱罵,說那個什么樊老師肯定不是人,是畜生。有個民警發(fā)態(tài)度了,說你們這樣無理取鬧,你們是要負法律責任的,請你們理智一些!有人拍桌子了,也有人摔門而出,還有人指著民警的臉說,我不是嚇長大的,要抓你就抓,我不會怕你!你今天抓了我,明天就有人跑到省城,跑到北京,我不相信這天底下沒有王法!場面又是特別混亂,很長時間才安靜下來。之后,又開始談,談一陣,再次鬧開。
一個晚上過去,沒有什么結(jié)果。都很疲倦了,沙發(fā)上、桌子旁,很多人都在打瞌睡。我把寢室門開了,鎮(zhèn)里來的領(lǐng)導(dǎo)一下就進去三個,衣服未脫就橫著躺了上去,腳就吊在床的外面。沒有米,也沒有面條什么的,甚至菜也是昨天晚上被“搜刮”了一個精光。我和黃老師商量,請他想辦法就地買一點大米和蔬菜之類的,這么多人在這里,總要吃東西。↑S老師說他親自下鄉(xiāng)去,他說有多大的困難他都一定想辦法解決。
鄭愛愛找到李主任,她要他無論如何幫助平息這個事端。但是,他不說話,后來說他也打不起主意,而且,他還說,據(jù)他觀察,事情還會繼續(xù)惡化,特別是等到女孩的父母回來之后。鄭愛愛給他下跪了,說這個山泉村是你說了就可以算的,你說了,哪個還敢多說一句?李主任站起來,說我什么時候說了算過?我清楚你對他好,他對你也很重要,那好,你現(xiàn)在去管啦,去談啦!鄭愛愛說,沒想到你是這種人,你怎么想都可以,你想怎么做也可以,只是以后你少拿他來說話,我也不會再求你做哪樣了!
鄭愛愛一邊陪我做事,一邊哭泣,最后是飯都沒有吃。我也是吃不下去,沒有胃口。
座談中午之后繼續(xù)進行,吵鬧,哭叫仍然是最重要的內(nèi)容,商談經(jīng)常終止。又來了一些人,他們加入進來,他們說錢不是緊要的,緊要的就是要討個說法,小女孩死得太冤枉,必須盡快有個結(jié)論。這一次,山泉小學(xué)再起波瀾,有幾個人鬧著要上訪,并迅速離開學(xué)校。派出所民警立即報縣公安局,政府領(lǐng)導(dǎo)立即聯(lián)系縣應(yīng)急辦等,上面回話說,一定要穩(wěn)住,不能讓事態(tài)擴大。幾個民警又去勸解,鎮(zhèn)里也增派人手,晚上的時候,綜治、司法、法庭、學(xué)校等單位又有十多人來到學(xué)校,他們都握著竹竿,腳上都套著谷草的繩子,顯得有些猥瑣、疲憊。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又是沒有任何結(jié)果。疲憊、困頓、惶惑、茫然、寒冷籠罩著山泉小學(xué),也籠罩著我。鄭愛愛總哭,我不知道她都哭過多少回了,我隱隱感到她對木頭的擔憂是沒有盡頭的,也隱隱感到了她對那個山泉村主任的極端憤懣。逐步的,我以前的想法有了動搖:難道她和木頭之間真有什么特別的關(guān)系?
第三天的時候情況似乎有了一些改善的跡象,鎮(zhèn)里來的領(lǐng)導(dǎo)陰郁的臉上開始有了一點笑容,小女孩家屬那一邊,態(tài)度也終于有了很大的緩解。雙方都在妥協(xié),談判進入到不是談責任而是談補償這一點上了。但是,對方的要價很高,六十萬。六十萬,對于任何個人都是天文數(shù)字,對學(xué)校,也是遙不可及的。出面調(diào)停的有法庭,有綜治辦,有司法所,還有一個老支部書記,他是山泉村的長者。談判漫長而艱難,雙方你爭我辯,最終達成協(xié)議,學(xué)校拿出八萬,這八萬,包括所有喪葬補助等等。學(xué)校沒有錢,總校想辦法解決大部分,并且達成協(xié)議之后立即兌現(xiàn),尸體也迅速搬離學(xué)校。
事情并沒有完全解決,因為上面要追責。我被叫到了鎮(zhèn)上接受調(diào)查,我說,如果在沒有提前放假這件事情上面有什么問題的話,責任屬于我的,是我堅持高年級近處的學(xué)生不放假;至于接送學(xué)生,這不是責任不責任的問題,相反,應(yīng)該予以表彰;如果說要懷疑樊老師的品德問題,那是對樊老師的一種侮辱。我說,請你們再看看不久前電視臺的那個專題片,那是沒有一句假話的,樊老師這些年付出太多,犧牲太多,他甚至犧牲了自己的婚姻,他沒有對父母盡到一點點孝心,他曾淚如泉涌,他曾仰天長嘯,他愧疚,他自責……天底下還有什么人能夠比他更為不幸?還有誰,能夠有他如此的品德?我說,如果要處分,你們處分我;如果要批評,你們批評我;如果要坐牢,我替他坐去!我大哭大叫,像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拼命撒潑,對我進行詢問的幾個人一直是沉默的,最后都只能搖頭,我看出了他們復(fù)雜的情緒。
這個冬天我一直呆在山泉小學(xué),我沒有回家過年。上面沒有處分我們,相反,還給我們送來了一些物品,其中包括一臺柴油發(fā)動機和一桶柴油。我感動得哭了大半天,我曾經(jīng)動搖的信念開始堅定起來。學(xué)校雖然極度寒冷,也極度空寂,但是,我還是愿意在這里等待。我知道,木頭的身體在逐步恢復(fù),我曾經(jīng)給他發(fā)過短信,說我要在學(xué)校等他,我希望陪他度過一個有兩個人共同構(gòu)成的春節(jié)。明年春天,我要和他手挽手走進森林,要和他在茫茫森林中來一次生存實驗。每天晚上都有淚水從我的夢中涌出,每天晚上我都會在夢中呼喚。
臘月末的一天,我剛剛起床,鄭愛愛就扛著一個大包走來了,她沒有了堅挺的肚子,臉上瘦得看不出還有一點肉,眼眶也深陷下去。她說,她要來學(xué)校陪我一起等待木頭的歸來,她說,她想告訴他,她的確曾經(jīng)喜歡過他。她說,只要冰雪一融化,她就要走向遠方了,也許再不會回到山泉。她說,她知道我愛著木頭,她知道木頭也暗暗喜歡著我,她希望我們能夠成為天底下最幸福的伴侶……
我擁著鄭愛愛哭了,我感到我的淚水里有一種淡淡的甜蜜。
(作者簡介:曾凡仲,貴州遵義人,1963年出生,從事教育工作30余年,閑暇時偶爾涂鴉,有小說、散文、詩歌等散見于多種文學(xué)報刊或被多種選本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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