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九0年九月的一天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山下的公路上響起了聲嘶力竭的機器鳴叫,不久,一輛敷滿灰塵、幾乎看不出顏色的班車在山梁上冒了出來,緩緩地駛到紅場中學(xué)路口,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猶豫不決地止住了腳步。
車門開處,一個二十來歲、穿件灰色夾克的青年背著一個大包袱,兩手還各自提著個大黑色的旅行袋,沉重地走下車來。他把旅行袋放在已經(jīng)干燥得起了塵土的公路上,抬頭向前看去。他的目光盡頭,被濃郁的森林包圍著的山間滴臺上,立著兩幢灰色大樓,大樓前有個土球場,數(shù)十個學(xué)生正在打籃球。球場那面,有一間簡易小屋,小屋的對面是個廟樣建筑,它們之間有一塊綠色草地……青年看了片刻,收回目光,又抬頭望了望遼遠的蒼穹。在那藍得發(fā)暗的廣漠空中,一個熾熱的太陽懸掛著,日頭酷烈,熱辣辣地炙烤著大地;地面已經(jīng)發(fā)燙了,熱空氣還往人的身上鉆,讓人一下子就流出了汗。
這人叫管志偉,剛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紅場中學(xué)來當教師。他歇了半晌,吐出一口氣,重又提起那兩個沉重的旅行袋,挪動著腳步向?qū)W校走去。
學(xué)校沒有大門,當然也就沒有門衛(wèi)。操場上的那些學(xué)生似乎并不害怕太陽,滿頭大汗地奔跑著,背心都被汗水打濕了,貼在背上。兩旁站著十來個女生,課本騎在頭上當傘罩著,不時發(fā)出幾聲吶喊,為打球的人助威。沒有人注意到管志偉,他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地走到教學(xué)樓下,四處看了看,找了塊干凈地方把行旅放下來,擦了把頭上的汗珠,只身向大樓里走去。
教學(xué)樓里正在上課,老遠就聽到老師們夾帶著方言的普通話聲,男女都有,各說各的,互不相犯,又仿佛比賽似的,毫不相讓,長長地說下去,沒有了局。管志偉從前的人生設(shè)想里,就是當一名教師。那時,他常;孟氘斀處煹捏w驗。不過,幻想畢竟是幻想,離真實的教師生活還很遙遠。而現(xiàn)在,他正朝他們走去,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他想:以后的日子會是怎么樣的呢?
隔壁那幢樓傳來了讀書聲,整齊而拖得老長的音調(diào),讓他想起了童年。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個春天的下午,教室外陽光明媚,他坐在教室里,跟同學(xué)們一起放聲朗讀,也是把聲音拖得老長。當時,他的心思并不在書本上,他腦海里全是鄉(xiāng)下外婆家油菜地里的一派金黃色景象,鼻子里仿佛全是油菜花香……“別了,我那金黃色的、充滿夢幻的童年!”他記起了在什么書上看到的這句話,懷想著,沿著階梯向樓上爬去。
二樓盡頭有一間屋子,門上斜挑著一塊紅色的塑料牌,那就是校長辦公室了。里面,有個五十來歲的精瘦男人仰躺在沙發(fā)上,翹著腿正在看報紙。他面前的暗紅色大辦公桌上,靠窗碼了堆文件,文件右邊插了面小小的國旗?孔呃冗@面放置著一堵大文件柜,把窗戶都遮沒了。
管志偉走進去,客氣地詢問了一聲,方才知道那人就是校長徐仕政,忙自我介紹了一下。徐仕政放下報紙,打量了管志偉一遍,簡潔地道:“來了?很好!”聲音是沙啞而簡潔的,一聽就知道是很果斷的人。他的臉上滿是皺紋,那雙略帶灰色的眼睛盯在人身上,叫人有些生畏。此刻,他并不叫管志偉坐下,仿佛管志偉早就是他的屬下似的。他問他:“行旅帶來了么?”管志偉說帶來了。他吩咐道:“教師宿舍在食堂那邊,你先去安排好住宿。至于功課嘛,明天教導(dǎo)主任會給你安排。”管志偉問他自己具體住那里。他說:“這我也不清楚,你找總務(wù)主任問問!
管志偉本想再問問他總務(wù)主任叫什么,現(xiàn)在在哪里,見他閉了口不愿再說話的樣子,就沒有再問下去,謝了一聲,退了出來。徐仕政喉嚨里“嗯”了一聲,算是回答,目光也沒有再打量過他。
管志偉心中的憧憬沉下了一截。他默默地下了樓,背上行旅,朝食堂那邊走去?諝庵谐錆M了植物的芬芳、莊稼的氣息和泥土的燥熱腥氣。
食堂用空心磚砌成,一溜三間,蓋著石棉瓦。學(xué)生正在上課,食堂靜悄悄的,兩個五十來歲,夫婦模樣的男女,一邊一個,坐在門前的板凳上,雙手放在膝間,一言不發(fā)地凝視著地面出神。他們見了管志偉滿身的東西,忙站起來給他取下,一邊讓座。女人問道:“你是剛分來的老師么?”管志偉還沒回答,男人就笑道:“這還用說么!不是分來的老師,誰會大包小包背著這么多東西來這個鬼地方!”一邊從屋里倒了杯茶出來給管志偉。管志偉心里一時到有些感動。男人問了管志偉的姓名,跟他聊了起來。兩人果然是夫妻,承包了這個食堂。男人姓李。管志偉問他總務(wù)主任叫什么名字,老李回答說:“他叫葉秋成!蓖A送,說,“葉老師為人好啊,從來不整人,也沒聽人家說過他的壞話!惫苤緜枺骸八F(xiàn)在在上課么?”老李偏著頭想了想,說:“他今天下午好像沒課,應(yīng)該是到鄉(xiāng)政府上面去了——不是喝酒就是打麻將!边補充說,“上班人嘛,下了班大都干這兩件事!
老李的女人一直在打量著管志偉,這時插話說:“管老師,你是城里人吧?”老李笑她:“你真不動腦筋,這還用問么?看看派頭就知道了!惫苤緜サ揭粫r有些不好意思。這個學(xué)校才建了不久,地面還沒有硬化,到處是塵土,管志偉看到的人都沒有擦鞋——擦也是白擦,一會兒又贓了。只有他自己的皮鞋,黑得錚亮。
太陽落到了山下,學(xué)校湮沒在陰涼里的時候,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才從鄉(xiāng)政府上面趔趄著走下來,喝得醉醺醺的,滿臉酡紅。最滑稽的是那發(fā)型,像個鍋蓋樣的頂在頭上,F(xiàn)在也很少有人家給小孩留這樣的頭發(fā)了,管志偉不知道他怎么會選擇這樣一個樣式,又還是一個老師,不怕學(xué)生笑話。
老李告訴管志偉,他就是總務(wù)主任,說完回頭對那人叫道:“葉老師,有人找你!比~秋成挪回已經(jīng)邁出去的腳步,趔趄了一下,搖搖晃晃地轉(zhuǎn)過身來,嘟噥道:“誰——誰——找我?”門口瞥見了管志偉,便一搖一晃地走過來。管志偉忙站起來讓座。老李指著管志偉向他介紹道:“這是剛分來的管志偉老師!比~秋成還沒有說話,屁股先已坐了下來,差點坐到地上去。管志偉忙扶著他,不讓他倒下。他的兩手緊緊地抓住管志偉的胳膊,眼睛愣愣地望著手,喃喃地,仿佛在跟手說話似的:“以后,以后就跟哥們一塊兒在這里受苦了。”一股刺鼻的酒味,霎時撲到管志偉身上來。管志偉跟他說了幾句,見他醉得不行,不便多聊,就指著小廟問他:“教師住里面么?”他嗯了一聲道:“你們的宿舍我早就安排好了!闭f著,一只手撐著管志偉的肩,搖晃著站了起來,一邊道:“你跟我來!惫苤緜ッμ崞鹦新茫侠罱o他拎了包袱,跟在后面。
廟墻由青石構(gòu)成,由于年深月久,日曬雨淋,石頭風化了,變成了白色;石縫間積滿了粉末,好多地方斜空長出了茅草,在黃昏中搖曳著。屋上蓋著青瓦;屋脊上的瓦縫里長著一蓬苦蒿,天氣熱,雨水少,蒿枝枯死了,倒伏在瓦上。
院子里鋪著石板,也許是假期沒有人踐踏,也沒有人打理的緣故,石縫間長滿了青黃的茅草,把院子分成了一個個由不甚規(guī)則的正方形構(gòu)成的圖案。幾只蜜蜂嗡嗡叫著,在草叢中飛竄,給小廟增加了些許寂靜感。廟里經(jīng)過改造,有了一些現(xiàn)代色彩,不完全是廟的模樣。
左廂房的二樓上,盡頭的一間屋子前,葉秋成站住了,在腰間摸索了半天,提出一串鑰匙,找到其中的一把,抖抖索索地打開門,回頭對管志偉說:“你以后就住這兒了!
這是一間十七八個平方米的房間,中間一堵隔墻把它分了開來,前面是客廳,后面是臥室?蛷d的地面上全是亂紙和灰塵,一顆燈孤伶伶地吊在天花板上。里間靠窗放了一張床,床上鋪有棕墊;窗前有一張書桌。葉秋成說:“這里從前是胡麗娜住,上學(xué)期她調(diào)走了,所以空了下來。”他坐到棕墊上,說,“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只要老哥我能做到,決不推辭。不像有些人,諂上欺下;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殺人不見血——你可要當心啦!”雖然這是醉話,不作數(shù)的,管志偉還是心存感激。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得到一兩句關(guān)心的話語,畢竟是一種安慰,何況這人還是個領(lǐng)導(dǎo)呢!
葉秋成說著說著,頭就低了下去,言語也模糊不清起來,仿佛是在嘟噥,管志偉也不便勸他,老李也不說什么,想來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自顧自問管志偉的話。片刻后,葉秋成突然間睡醒似的猛然抬起頭來,言語也清楚了,撫摸著凸圓的肚子說:“今天喝多了,抱歉,以后再聊。”說著立起來,扶墻摸壁往外走。管志偉趕忙扶住他,把他攙出了門,一直送到他的寢室里,老李隨后也走了。
管志偉準備打掃屋子,卻什么工具也沒有。他摸摸口袋,里面還有些錢。虧得早上小藝給了這些錢,要不現(xiàn)在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下得樓來,出了小廟,沿山巖間的小道走上去。這里很少有人走大路。大路曲折,要繞十幾分鐘的路程——這是剛才老李告訴他的。嶙峋的怪石高大無比,沿山腳屹立著,人在其中穿行,只看到一角天空。腳下的小道被山水沖刷,露出了紅黃色的泥土,讓人仿佛有一種置身于山間的感覺。
鄉(xiāng)政府坐落在山坳上,周邊有幾個山頭,倚山住著幾十戶人家,共同圍成了個不規(guī)則的圓;圓心是場壩,場壩周圍開了許多商鋪。場壩上冷冷清清的,難得有一個人影。管志偉看見一個鋪子門前坐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就向她走去。這女人編著兩根大辮子,滿臉愁苦,雙手托腮,凝視著地面出神。她看見有人走近,方才站起來,收起了那副愁苦樣。管志偉一直認為:偏僻的地方?jīng)]受到世俗的影響,壓力小,人單純,日子好過,沒想到見到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副不如意的樣子。他注意到墻壁上掛著的營業(yè)執(zhí)照上面寫著:王四敏……旁邊貼著這個叫王四敏的女人的一張半身照,留著短發(fā),是很清秀的一個小姑娘,不似眼前這個愁苦的女人……管志偉買了盆、桶和一些日常生活用具,回到學(xué)校里來。
他整理屋子。正想找個人問問那里有水,就聽到窗下有學(xué)生說話。一個女孩提醒說:“別提滿呀,太滿了晃出來打濕了褲子,濕膩膩的難受死了!”另一個說:“沒關(guān)系,我走慢點就行了,不會晃出來的……”
管志偉走到窗前推開窗子,看見窗外的大柳樹下有一口石砌的小水井,井水溢了出來,流入旁邊一個四五平方的小池子里,兩塊長方形的巨石橫放在池子上。池水滿了,順著山溝流下去,進入了莽蒼蔭翳的森林里。殘陽下,滿眼青黃的樹木越過山凹,綿延到對面的山上去,遮蓋了一切。山腰上有一股青煙裊裊地升上來,在空中飄蕩開去,四散在林木上空,那樹林便像是有了一層霧。
管志偉提水回來打掃干凈屋子,布置好家當,到食堂吃了飯,已經(jīng)是晚上了。他不認識別人,沒有地方可去。院子里的住戶也不知到哪兒去了,一家家關(guān)門閉戶,黑燈瞎火的。他沒有心情找人玩。這兒的一切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喜還是憂。他躺到床上去,面對著窗戶。
窗外,一輪金黃的圓月正從山頂上升了起來,青幽幽的月光穿過柳樹梢,投在窗前的桌上、地上,繪出了一副斑駁陸離的、不時搖曳著的黑白圖案。遠處的森林靜悄悄的,月光讓它更沉寂了。偶爾劃過夜空的一聲鳥鳴,響徹山谷,蕩人心魄。寂靜和月光讓管志偉的心也靜了下來,他的憧憬又減少了幾分,被濃濃的失落感包圍著。
第二天又來了一個人,也是孤獨地背著一身的行旅。旁晚,管志偉在門前的走廊上見他在對面整理屋子。地上沒有灑水,弄得塵土飛揚,他憋了氣掃幾下,就沖到走廊上來透氣。人長得黑瘦,前額很高,頭發(fā)成山形,看起來顯老像。
管志偉走過去,才知道他沒盆沒桶,一把殘缺不全的掃把也是在下面的院子里撿回來的,便拿來了自己的工具,幫他打掃屋子。
這人叫李雷,畢業(yè)于貴州工業(yè)大學(xué),分來當教師,專業(yè)并不對口。管志偉問他何以分到這兒。他嘆氣道:“你不是不知道,這是什么世道。別說沒有豬頭,即便有豬頭,也得要有人引路,帶你到廟里去找菩薩供!惫苤緜フf:“怎么不再等等?再等等,也許多有個選擇!崩罾椎溃骸拔乙彩沁@樣想的,可是父母著急啊!已經(jīng)等了三年了,錢也花去了不少,便只好將就著來了!睙o可奈何地嘆道,“先混著吧!走一步看一步,省得父母操心。”話一說完,兩人無言了,默默地打掃著地面。管志偉暗忖自己比起李雷來,還算是稍有安慰的,畢竟,自己是師范畢業(yè)的,也喜歡教書,于情于理還說得過去,他只是沒有料到自己會分到這個不是自己戶口所在地、離家很遠的地方來。
一天下午,管志偉正在上課,學(xué)校的廣播突然叫了起來,通知正在上課的老師停下課,組織本班學(xué)生打掃衛(wèi)生,卻沒有說明為什么。他不敢怠慢,立即組織全班學(xué)生打掃干凈教室和衛(wèi)生區(qū)域。
當學(xué)生們完成任務(wù)回到教室里,一個個變了樣,成了港臺電視劇里的老頭老太太——頭發(fā)胡子眉毛全是白的,身子卻異常的靈巧好動。他好笑地看著,一邊心里猜測:“會是什么領(lǐng)導(dǎo)下來檢查工作呢……”
正想著,只見鄉(xiāng)政府有幾個人走了下來,還沒到校門前,徐仕政早就帶著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班子迎了上去。管志偉鄙夷地想:“我以為什么大人物呢!中學(xué)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什么不知道,需要停下課來打掃干凈衛(wèi)生迎接么!”
可是,這些人并沒有進學(xué)校里來,寒暄了幾句,便一同立在校門口等待著什么。有個好事的學(xué)生瞥見了,低聲嘟噥道:“這么多官員下來干嘛呀?”聲音雖然小,還是被其他同學(xué)聽見了,幾十雙眼睛立即朝向窗外。管志偉想:“原來還有大人物呀!”
不久,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出現(xiàn)在山梁上,疾馳到學(xué)校路口時慢了下來,緩緩地駛到了校門口。校門前散漫的人群這時打起了精神,向小車迎了上去。車門開處,鉆出一位身穿白色襯衫、黑色長褲的長發(fā)女子;緊接著又走出一對中年男女。人群里有個挺胸凸肚的禿頭男子趨前一步,同三人握手,邊把迎候的人逐一介紹。三人中的男人不胖不瘦,器宇軒昂,像是個人物。女人梳了座“富士山”,行動大方,顯得很有教養(yǎng)。年輕女人彬彬有禮,周到熱情。禿頭彎下腰,謙恭地做了個手勢,一行人便前簇后擁把三人迎到學(xué)校里來,他們的小車也緩緩地跟在他們的后面,進了校園。管志偉不知道這幾個人負有什么使命,有勞地方上的大員們佇立在烈日下迎接他們。他觀察不出他們是來干什么的,模樣又不像檢查工作。
放學(xué)后,管志偉抱了一摞試卷向宿舍走去,遠遠地便聽到小廟里人聲嘈雜,仿佛有許多人在那里做什么。走進院子,他看見地面已經(jīng)整理過了,茅草被連根拔除,石板干干凈凈的,好像還用托帕拖過。許多教師在對著大門的一間屋里忙進忙出,抬東搬西,打掃屋子,連學(xué)校的大小領(lǐng)導(dǎo)都參與了。他到門口時瞥了一眼,看見剛才來的那位黑衣女子立在屋子中間,正陪著徐校長說話,只是不見了夫婦模樣的人。校長喝了酒,滿臉潮紅。女子微笑著,傾聽校長說話。管志偉發(fā)現(xiàn),這屋子與他住的相比,還多了一個小廚房。
管志偉沒有幫忙,徑直走上樓去。
走廊上,幾個女教師伏在欄桿上俯看著,說著什么。她們見了管志偉,沖他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就回過頭去,繼續(xù)他們的話題。
管志偉放下試卷,走出來站在他們的旁邊,望著院子里忙忙碌碌的人群問他身邊的陳萍:“那美女是何許人?這么多人打掃那間屋子干嘛?”陳萍瞇著眼睛,鄙夷地說:“爭表現(xiàn)吧,還用說么!”管志偉道:“爭表現(xiàn)是領(lǐng)導(dǎo)的事,其他人湊什么熱鬧?”陳萍嗔他一眼,道:“你真的不知道還是裝糊涂?一樣的事,目的卻不相同。領(lǐng)導(dǎo)爭的是表現(xiàn),其他人則在女人——明白了么?”付玉敏笑道:“你對校長這么了解?你就知道他的目的不在女人么?也許人家一箭雙雕呢!”陳萍辯道:“校長這把年紀了,還有這個心思!”付玉敏道:“四十如狼,五十如虎。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怎么不想女人?說不定那天他看上你了,要來找你呢!”陳萍捶了她一拳,笑道:“他才找你。”付玉敏推開她,說:“我長得不美,你長得美,校長喜歡!”又指著身邊的唐飴說:“唐飴你也是過來人,男人五十歲了行不行,你告訴她們!碧骑嵅恢獮槭裁,一時紅了臉,生氣地說:“你們說笑盡管說去,怎么扯到我身上來了?”付玉敏笑道:“你看,你看,我們不過說著玩玩而已,你就多心了。莫非你跟校長有一腿?”唐飴紫漲著臉皮,正要開口反擊她,張歡插上來解圍道:“別亂開玩笑了,唐飴大我們好幾歲,是我們的大姐,不要牽扯上她。再說,我們說說無所謂,可是人家管志偉在這兒呢,他是男生,又沒有結(jié)婚,你們也得有個分寸!被仡^對管志偉說:“管志偉,怎么不去表現(xiàn)表現(xiàn)?”管志偉說:“何必去襯托別人呢,這樣的美女輪不到我!睆垰g道:“我看啦,只要你出動,獵物準是你的,誰有資格跟你爭?”管志偉道:“我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的分量。還是去找我的丑小鴨現(xiàn)實,白天鵝高攀不上。”她們一齊笑道:“你真謙虛!”大家一遞一聲說著,只有劉蓮一聲不吭,茫然望著下面忙碌的人,眼里除了鄙夷外,還有一種痛苦的表情。
這時,那女人端了盆臟水走出來,剛到門口,就被夏流強行接了過去,他快言快語地說:“你剛來,算是客人,水倒在哪里也不知道,還是讓我來盡點地主之誼吧!笨诶镎f著,人早就端了水,活活潑潑地跑了出去。那女人紅了臉,一疊聲地道謝。樓上的人見了夏流那滑稽的殷勤動作,忍禁不住笑出了聲,被那女人聽到了,她抬起頭,看見了走廊上冷眼旁觀的人,猶如古代仕女的臉變得更紅了。管志偉一時心軟,想人家剛來,縱然不愿意旁人公主似的伺候她,也是不便拒絕的。再說,這樣子當面評論人家,多少有些不雅,便招呼大家到自己的屋里去坐。
幾個人一直聊到天黑,正要各自散去,夏流上樓來通知管志偉,學(xué)校晚上在尋夢山莊宴請新老師,算是接風,叫他九點整準時入席。末了,又邀請幾位女教師。她們乖巧,齊聲說已經(jīng)吃過了,現(xiàn)在肚子還飽得難受呢!不知夏流聽出了話里的譏誚沒有。夏流不過是說應(yīng)酬話,本來就是無心的,這時當然也不勉強,叮囑了管志偉一聲,走了。
夏流剛走,陳萍就沖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罵道:“呸!宴請新教師?不過是宴請楊大公主罷了!沒有她,才輪不到旁人也坐在桌邊吃飯呢!昨天不請?前天不請?還有,我們?nèi)ツ陙淼倪@些,他請了么?掛羊頭賣狗肉——虛情假意!”張歡補充道:“勢利!”管志偉一旁看著,想女人們不光漂亮,說起話來也深刻,像一曲小戲劇,真叫人喜歡,尤其是活潑的女人。他這時才從她們的口中知道,來人叫楊玲,聽說是某位要人的女兒,那對中年男女就是她的父母。
他們走了,管志偉站在窗前正猶豫著怎樣去參加這次宴會,楊玲走了進來。她敲敲門框提醒一聲,便走到屋子中央,四下里打量著。管志偉聞訊轉(zhuǎn)過身來,見了她,不覺一怔。楊玲含笑客套幾句,邀管志偉一起走。管志偉受剛才眾人的影響,本想挖苦她幾句?赊D(zhuǎn)念一想,自己也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何苦去招惹人家!更何況她這樣的人,現(xiàn)在或以后可能會多多少少的跟領(lǐng)導(dǎo)有些關(guān)系,惹惱了她就等于惹惱了領(lǐng)導(dǎo),以后沒法子待下去。他讓楊玲等一等,他洗洗手。楊玲踱到走廊上,背著手靠著欄桿,望著管志偉洗手。
不知為什么,楊玲沒有化妝,即便這樣,她看起來也很美,不是那種清秀脫俗的美,而是咄咄逼人的美,有挑釁性。男人的眼光落到她的哪個地方,都覺得刺激,難怪她一來就招峰引蝶的。想到這個詞,聯(lián)想到剛才,管志偉差點笑出聲來。
管志偉說能吃到這頓飯,還是沾了楊玲的光。楊玲不明白,望著管志偉說:“你不也是剛分來的么?”管志偉道:“我跟你不同!薄耙驗槲沂桥耍俊睏盍嵴f。管志偉道:“也許是吧——不過不完全是!睏盍岷孟裼行┥鷼猓闪斯苤緜ヒ谎,轉(zhuǎn)過身去一言不發(fā)地往下走,到了院門口卻又停住了腳步,立在那里朝校園里打量著,等管志偉跟上來。管志偉一向認為,窮人結(jié)交富人,本想沾點光,卻往往賠本,所以他不討好楊玲。他認為反正好事輪不到自己,不如落得個清閑自在,所以楊玲生氣了他也不太在意。
學(xué)生大多回家了,寄宿的也去了教室,校園里靜悄悄的,空氣中帶著點泥土味,加點燥熱。老李夫婦也歇了下來,在食堂門前一邊一個坐著乘涼,黑暗中望去活像兩尊石獅子!皠偛,你們在走廊上議論些什么呢?”黑暗中傳來了楊玲的聲音,不過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管志偉想起剛才幾個女老師的話就開心,他忍禁不住地笑說:“有個女老師很有養(yǎng)狗經(jīng)驗,她說她看得出來,你養(yǎng)過狗!睏盍徇@下真的生氣了,轉(zhuǎn)過身來瞪著管志偉,半天后蹦出一句:“你的嘴巴怎么不像你的樣子,這么刻毒!”管志偉笑道:“謝謝夸獎!”他注視著楊玲,看她還有什么說的?蓷盍崾裁匆矝]有說,她愣了片刻,就轉(zhuǎn)過身去默默地走了。
校門口,夏流同幾個人正在等著他們,楊玲一改剛才的沉默,快活地跟他們說笑,聲音鉆到管志偉的耳朵里去,他覺得楊玲很放肆,那笑聲也特別刺耳,似乎是針對他來的。
街上的人家大敞著門,所有的電視都在放映著一部香港武俠片,噼噼啪啪的刀劍聲夾雜著女人脆聲的喝叫,傳到了街上來,混合在一起,走到哪兒都是那聲音。幾個老人撮了凳子在屋檐下坐著,散漫地說著什么,悠閑地過著這下晚的時光。燈光里,無數(shù)的小孟蟲飛躥著往燈泡上撲去,跌了下來,再撞上去……卻永遠得不到那燈光,反倒被那燈泡燙傷了,在地面留下了許許多多痛苦抽搐著的身子……
楊玲不理管志偉,他也懶得去湊趣,在旁邊聽他們一遞一聲說話。他內(nèi)心里,實在不愿惹惱她,何況他們剛剛見面,還是頂生疏的人?刹恢獮槭裁,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明明心里想友好地跟她聊聊,一出口,竟然滿是刺。
尋夢山莊是這個偏僻鄉(xiāng)鎮(zhèn)里最高檔的地方,集飲食和娛樂于一身。趕了時代潮流,它沒建在場壩上、最熱鬧的地方,而偏安于離村寨二三百米,掩映在樹林里,尋常不易看到,只有走到了它面前,才能發(fā)現(xiàn)它是一幢五層的紅色樓房。二樓沿墻挑著一塊牌子,上書:“尋夢山莊”。門上的霓虹燈發(fā)出粉紅色的光,映照著四周,使屋子顯得非常綺麗,讓人仿佛置身于如夢如幻的溫柔鄉(xiāng)。一樓是廚房,二樓是飯廳,三樓是娛樂室,四樓五樓是客房。管志偉昨天就聽人說過,這里洗澡、按摩、桑拿等一應(yīng)俱全,比得上城里的大型娛樂場所。
包房里已經(jīng)坐了好多人,不光有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還有鄉(xiāng)政府的頭面人物。大家寒暄幾句,校長便吩咐開飯。一時身穿旗袍的女孩魚貫而入,戲劇一般地排了一小隊,桌子上頃刻間擺滿了碗盞。管志偉甚是詫異,他原以為這種地方的一個小飯館,里面不過老板夫婦,最多再添一兩個幫手而已,誰知一下子就冒出了這么多人,還很氣派。這種氣氛,他從來沒有見過,仿佛時光倒流,跌入了皇宮里。他低聲問身旁的副校長梅成山:“飯店里這么多人,老板養(yǎng)得起么?”梅成山將頭向管志偉靠了靠,悄聲說:“是養(yǎng)不起,可是煤礦的老板們養(yǎng)得起呀——紅場鄉(xiāng)有這么多煤礦!惫苤緜ゲ簧趺靼祝朐賳栆痪,酒杯已經(jīng)放到了每個人的面前,只好把話捺到肚子里。女人們斟好酒,留下兩個身穿藍色滾邊繡花襯衫,腳踏軟底布鞋的女孩抄著手立在門簾下伺候,其余的退了出去。
吃過飯,管志偉和李雷要先走,席上只有楊玲一個女人,所以她也一并走了。其余的人客氣兩句,留了下來。
月亮升上來了,在樹梢枝葉間晃蕩著,地上的光斑跟著搖曳,仿佛也有了生命。楊玲說她喝多了,在他們面前快步走著,一句話也不說。管志偉想她這話也許是真的。她一直陪人家喝酒,從不因自己是女人而推辭,領(lǐng)導(dǎo)發(fā)言后她還主動上前敬酒。不過他又想,也說不定,不是說女人天生半斤酒么?楊玲也許沒醉,不過是有自己在場,她不想說話而已,誰叫自己剛才得罪了她呢!
從第二天起,楊玲的日程就被排得滿滿的,還沒到吃飯的時候,就有人邀請她了。她開始時也臉紅,笑道:“哎呀,這怎么好意思呢!”不過盛情難卻,不去不恭,她就去了,心里也還是高興的,想以后還請人家得了?伤挠袡C會還請呀!每天都沒有空,吃飯時想搶著付錢,別人早就結(jié)賬了。一來二去,時間長了,養(yǎng)成習慣,也就習以為常了。
她很快就成了紅場鄉(xiāng)的名人,尤其是在街上,餐館的老板們見了她都笑瞇瞇的,客氣得不得了。她走到哪兒,都有人鞍前馬后的伺候著。崇拜者中,避諱點的,還講點風度;有些人則不像樣,像夏流,李雷……純粹不顧形象,哈巴狗一樣捧著一張笑臉,在楊玲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動強動,不拿強拿,殷勤得不像話。
對楊玲的追求白熱化了。你聽說我在她屋里坐了一會兒,害怕他們會立即訂婚似的,連忙趕過去恭維幾句;我聽說你給她辦了件事,便心急如焚,不等下課,一溜煙跑去找點事來做,彌補彌補,心里才能安定下來。
這些事成了辦公室里天天的話題。對別人的打趣,有的追求者笑而不語,有的為自己遮掩幾句,有的則辯解道:“追求自己喜歡的人,有何不可?喜歡而不去追求,才是過錯!敝S刺挖苦他們的也不少,不過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中,而是在私下里,三兩個要好的在一起說起這些事時,便會有人鄙夷地說:“追求人嘛,也得要有個風度。你看他,哈巴狗一樣,真丟教師的臉吶!”那個哼了一聲道:“我要是楊玲,才不會理這種人呢,飯都不吃他的。沒點骨氣,沒個男人樣。”有人客觀地分析說:“這樣的人也不可靠,朝三暮四,水性楊花……”楊玲聽到人家的取笑,臉色郝然一紅,說:“沒辦法啦,人家真心實意請你,總不能掃了人家的興,以后還請好啦!”
管志偉沒有去湊數(shù),常常一個人呆在屋子里看書,或山南海北地胡思亂想,有時也寫寫自己的所見所聞。也有人時常來坐坐,閑聊一陣。最常走動的,要數(shù)那陳萍和張歡了。這天晚上,她們又來了,在門前你推我桑地要對方敲門,誰也不肯第一個走進去。推拒了半天,張歡死活不肯,只好由陳萍來了。她悄聲笑道:“敲就敲,有什么大不了的!” 摸摸臉,挺挺胸,走上前去。
正要舉手,門卻自己打開了,管志偉出現(xiàn)在門前,他笑道:“我聽到聲音,猜著是你們來了。怎么不進來呢?在外面說些什么?”陳萍望了張歡一眼,抿唇一笑,說:“張歡說等劉蓮來后,一道來你這兒混飯吃!薄俺酝盹埫矗亢谜f,好說,請都請不來呢!”管志偉把他們讓到屋里,朝外望了望。外面一片漆黑,見不到一個人影。他掩上門,問兩人:“劉蓮什么時候過來?”陳萍說:“不知道。她說她有點事,不一定來得了,叫我們別等她!惫苤緜フf:“劉蓮好像不大跟大家來往,也不愛說話。她就是這個性兒么?”“哪里啊,人家失戀了。”張歡說。陳萍介紹道:“她以前不是這樣的。雖然不是特活潑,可是溫婉動人,說話輕言細語的,別說男生,就是女人,聽起來也特別入耳!惫苤緜ゲ灰詾槿唬骸坝惺裁创蟛涣说!人家既然不愛你了,何必再為他傷心!世上的男人多著呢,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還取笑道,“至少還有我呢!”張歡被管志偉的幽默逗笑了,道:“你坐著說話當然不腰疼!你知道人家感情有多深嗎?”管志偉懷疑道:“不見得吧,感情深會分手么?再說,這樣痛苦也無濟于事吧,難道他知道劉蓮這樣在乎他就會回來么?”“不是的,他們……”陳萍躊躇著,似乎不想說出來,但最后還是說了,“他們同居過。”張歡補充道:“時間還挺長,并且那人名聲不好。你沒見過吧,他原先在鄉(xiāng)政府上班。個子不高,可是長得一表人才,能言善辯的。劉蓮就吃了這個虧。她剛分來,被他的甜言蜜語所迷倒,墜入了情網(wǎng)中。她后來才知道,已經(jīng)有幾個女人跟他同居過,可是這時已經(jīng)生米做成了熟飯,悔也晚了。劉蓮又是那種受傳統(tǒng)影響很深的女人,放不開,便只祈求他以后能安心跟自己過日子,不再花心。誰知他去年到縣里參加三講優(yōu)秀分子表彰大會時認識了一個女人。他不見得真愛這個女人——這種人能懂得什么叫愛么!這女人我見過,長得并不漂亮,皮膚又黑,也沒氣質(zhì),他看中的,不過是這女人的父親——女人的父親是政法委書記。他就這樣甩了劉蓮,今年“五一”跟那個女人結(jié)婚了,聽說上星期還調(diào)進城里去了!标惼伎偨Y(jié)道:“所以啊,人家說的那話沒錯:花言巧語的男人不可靠!惫苤緜フf:“這樣的男人有何好?他走了劉蓮應(yīng)該高興!”陳萍嘆氣道:“你不了解女人。女人顧忌太多,傷心的還不光是感情——你沒有失戀過,無法體會那種感覺!彼D(zhuǎn)向張歡,笑道:“要知道其中的滋味,你問張歡,她現(xiàn)在就深刻!睆垰g沒有料到陳萍會提起她的事,一時惱怒不已,漲紅了臉皮,恨道:“你那張烏鴉嘴,大喇叭,就不能收斂一下么!”陳萍沒料到張歡對自己事會這么忌諱,也有些尷尬,吶吶說道:“你不是也常提起來么?再說,誰人一帆風順呢,我不是也跟我的男朋友分手了么!”張歡惱道:“提是提,可得分清場合——”管志偉見陳萍下不了臺,忙轉(zhuǎn)圜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誰都會碰到。所以我們要學(xué)會控制自己,相信一切會過去的!标惼加麖浹a自己的過失,讓張歡心里平衡,主動對管志偉說起了她的感情。她這幾天跟大學(xué)里就好上了的男朋友分手了,她嫌他濫賭,還嗜酒如命……
果然,過了幾天,管志偉看見一個神色黯然的男人來找陳萍,失魂落魄的,好像還喝了酒。陳萍不愿見他,把他堵在門外。他蹲在門前,捫著臉,足足呆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方才離開了。
管志偉也陸陸續(xù)續(xù)聽到過一些張歡的事。原來,張歡的男朋友也是她的同學(xué),家里著實有錢,畢業(yè)時疏通關(guān)系留在了城里,從此不再跟張歡往來。
管志偉知道了這些事,再想想他認識的那些夫妻,不禁有些黯然。
正式的課排下來了,管志偉上十二節(jié)課,楊玲卻只有八節(jié),其他教師也是十多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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