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最后一道黃昏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南京，中華門。
一個小男孩在冬天薄薄的暮色里奔跑，他腰挎褪色的帆布包，一手揮動報紙，用稚嫩得顫抖的嗓子喊："號外！號外！"
見這邊廣場上人聚得很多，就躥過來，更使勁地揮舞報紙，接著喊："唐生智撤退，南京城不保！"
廣場的人看都不看他一眼，站在后面的兩個大爺用手指前面臺子上，在嘀咕著什么？男孩心想：都是些什么人？大冬兒天，我來賣份報紙容易嗎我？看都不看我一眼，哼。
男孩掂了一下腳尖，看到的是或?qū)捇蛘蚺只蚴莸暮蟊，他往人群里猛一鉆，直鉆到臺子前面來，他有意識的摸一摸帽沿，映入眼簾的是一排蒼勁有力的大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那一排大字仿佛是匆忙中給貼歪了，右邊明明還可以寫一句話，卻留了大白紙。
這時，一個戴厚眼鏡的中年男子站到臺子中央，雙手示意全場安靜，突然喊了一聲：同胞們！
這一喊倒比手勢有用，全場靜了下來，中年男子大聲說起來，說得慷慨激昂："同胞們，兄弟姐妹們，父老鄉(xiāng)親們，現(xiàn)在，蔣介石跑了！帶著他的老婆孩子跑到重慶去了。誓死保衛(wèi)南京的唐大將軍，也撤退了！國家不管我們，軍隊不管我們……"
中年男子咽一口口水，繼續(xù)："我們只能等死嗎？等死嗎？不，我們的回答只有一句話-"他半轉(zhuǎn)身示意大家看那排大字，同時自己舉起了拳頭，帶頭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喊聲此起彼伏，臺下的人還自己加一些臺詞："誓死保衛(wèi)南京！"
"生是南京人，死是南京魂！"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
一聲槍響不知從何處傳來，全場鴉雀無聲，掛在高樓角上的夕陽泛白了臉，有幾朵云像被染了血。
從人群里躥出來一小撮日本鬼子，都隨一個惡狠狠的長官跳到臺上來，他們手端刺槍，把刀尖對著臺下的人。
才跟著鉆出一個胖子來，一手拿帽一手拿槍，把槍對準了剛才演講，現(xiàn)在退到一排大字下的中年男子的腦袋，兇神惡煞的吼到："還不快跪見大日本皇軍，狗眼看清楚了，這，谷壽夫司令官。"
中年男子腰都不敢直起來，也不敢正眼看谷壽夫司令官。
谷壽夫卻不買胖漢奸的帳，很友好的伸出一只手來，用別扭的中國話說了三個字："好朋友。"
中年男子連連點頭，還要哈腰，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臺下噓聲四起，有人想要逃跑，谷壽夫朝天空開了一槍，就開始賣弄他別扭的中國話："大家……不要害……害怕。大日本皇軍……是大家的……好朋友。"
胖漢奸又來逞能，到谷壽夫跟前抱了拳："谷司令官你看，這些該死的中國人，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國人。"說著要指那一排大字給谷壽夫看，還準備念給他聽。
金大圖書館里。
爬在窗臺上畫夕陽的黃桂英一步一個跳，跳到韋萱跟前，問："萱姐，你看我畫得像不像？"
"不像。"搶了話頭的是扎兩個小辮子的丁小姑娘，她還蠻有自信，就征求韋萱："萱姐，你說是不是？"
韋萱有點為難了，這還沒做出判斷，眼前的兩個人就互相掐了起來，黃桂英要掐丁小姑娘，丁小姑娘一撲閃，理直氣壯的樣子："就不像，今天的夕陽紅著臉，你那就一白圓圓。"
韋萱叫她們別鬧，對丁小姑娘說："你桂英姐已經(jīng)畫出來了，她的夢想就是天邊的夕陽，古人都說最美不過夕陽紅。日本鬼子這一來，到處燒殺搶掠，也許我們再也看不到這么安靜美好的夕陽了。"
韋萱接著："丁小，你的夢想是什么？"丁小姑娘試探著坐過來，見桂英姐不想再掐她了，才放心地坐好了，十分神往地說："我想做花木蘭，像花木蘭一樣萬里赴戎機，關(guān)山度若飛。把日本鬼子都趕出中國！"
黃桂英笑起來："你？就你？走路都怕被風(fēng)吹，還花木蘭，吃花木蘭的屁差不多。"丁小姑娘很委屈，要向她的萱姐訴冤："萱姐，桂英姐她總欺負我。"
韋萱只得安慰她，還喊黃桂英一起看："看蘇東坡這句詩，寫得多好！萱草雖微花，孤秀能自拔。我們都很平凡很微弱，但也可以像這萱草花，任風(fēng)吹雨打依然生長，開花。"
丁小姑娘幾乎要跳起來，搶著說："這個我知道，孟書哥哥跟我說過。我還知道，他喜歡萱草的詩，種萱草花，都是因為萱姐你。"
韋萱刮了一下丁小姑娘的鼻子，一本正經(jīng)說："你們倆記住，以后我們失散的話，蘇東坡這句詩就是我們的碰頭暗語。"
黃桂英和丁小姑娘都很懂事的點了頭。
卻說中華門廣場上，胖漢奸正要指那一排大字給皇軍看，自己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不對勁。
中年男子才敢勉強抬起頭來，也要谷壽夫看那一排字，谷壽夫轉(zhuǎn)過來身子一看就大叫起來："八嘎！"
中年男子接著："司令官您別誤會。"要谷壽夫再往下看，胖漢奸也成了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由自主地比劃起來："問號？怎么多出來一個問號。那是不可能的！"
胖漢奸再念一遍："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那是不可能的！"臺下賣報的小男孩已經(jīng)明白過來了，是剛才中年男子退到一排大字下時，隨手把右邊白紙一扯，就多了這樣一句話，早寫好了應(yīng)付緊急情況的。
胖漢奸看看谷壽夫的臉色，看他怎么理解？谷壽夫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理解，他拍著中年男子的肩膀，說："你的良心大大的好，大大的好。你說得對，想打倒我們大日本皇軍，那是不可能的。我們大日本皇軍無往不勝，我們有天皇保佑！"
說來奇怪，夸起自己來說中國話也流利了，這不又開始吞吞吐吐："這毛筆……毛筆字，是……是你寫的？"中年男子放松了一下，學(xué)日本人說了一個字："嗨！"
谷壽夫還不信，要親自看看，指桌子上的毛筆："你的，寫給我看！"
胖漢奸也湊過來了，只見中年男子撈高一些衣袖，拿了毛筆就開始寫，點豎橫撇這只見筆落在紙上，就出來幾個大字：大東亞共榮。
谷壽夫豎起了大拇指，嘴里"喲西喲西"，說到："你的良心大大的好，大大的好，毛筆字大大的好。你的繼續(xù)！"
還對臺下的人說："很好，你們，大東亞共榮的宣傳，繼續(xù)。"
說著就要走，胖漢奸在后面喊一聲："谷司令。"屁顛屁顛跟著去了，中年男子筆還在手里，人家不看他他卻點頭哈腰："太君走好！一路順風(fēng)。"
一小撮皇軍走遠了，中年男子又在紙上接著寫，寫完舉起來給大家看，有人就笑出了聲："大東亞共榮是狗屁。"
李磊在人群里找了半天孟書沒找見，腦袋嗡一下才想起來，肯定去了城外的忘憂坡。
他想都應(yīng)該想得到，韋萱一定要在離開南京前在忘憂坡見孟書一面。
他開始往城外跑，要告訴韋萱日本鬼子已經(jīng)來了，趕快離開南京。
從金大圖書館出來的韋萱已經(jīng)到了忘憂坡。
忘憂坡上的萱草依舊，花期已過卻還是一片翠綠，正如五年前她跟孟書說的一樣："你別小看了這種花，不起眼卻四季翠綠，一片生機，根本就不怕什么風(fēng)吹雨打。"
此時的孟書還在一個臨時的大教室里，跟逃難的同胞們講詩歌，他用手指著黑板上自己寫下的蘇東坡的詩，深情地說："在此國難當頭之日，我所能告訴大家的也就這些，沒有國，沒有了家都不要緊。只要我們能夠像這小小的萱草花一樣，亭亭亂葉中，一一芳心插。風(fēng)再大，雨再猛，總會過去，心存美好地去生活，相信未來，就能創(chuàng)造未來。"
講完詩的孟書趕緊朝城外跑。
剛到街上，看到有日本鬼子把十多個老百姓圍在中間，他正想沖上去幫他們解圍，腦海里面突然閃現(xiàn)出韋萱要在忘憂坡見一面的表情，韋萱幾乎是哭著："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我怕我一走就見不到你，那我活了干什么？還不如就在南京給日本人殺死算了。"
孟書不知是看到日本人這樣殘害中國人才心跳了，還是想起韋萱的那句在南京做刀下鬼的話。
總之，他出了冷汗，無意間看到頭頂有一輪慘白的夕陽，忽一下就滑落到了樓那邊。
孟書從看到夕陽落下去的那邊，繞了一個大圈，繞開很遠，卻聽到背后傳來一陣密密麻麻的讓人心驚肉跳的槍聲。
沒有聽見哭聲，暮色更濃了，刮起了寒風(fēng)。
穿了孟書喜歡的紫色旗袍的韋萱在忘憂坡也被冬天的寒風(fēng)吹得直打顫，腦海里卻是第一次跟孟書見面的情景：孟書一個人在忘憂坡的萱草叢中躺著，用書遮住灑下來的太陽光。
韋萱過去，踢了他一腳："喂，你一個人大白兒天在這里干嘛？還帶了書，假斯文，假文靜。"孟書一骨碌翻爬起來，正要罵，卻見眼前是個清秀的女孩子，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看上去這般小鳥依人的女孩子，居然踢了他。
他不好意思發(fā)脾氣，就很不滿的樣子說："干嘛？"女孩說不干嘛，就坐下來了，后面幾個女生也坐下了。
孟書頓時手足無措，就說："我在思考問題，來攪合我。"女孩子看著他紅了的臉，笑："還害羞，你看他一大男生還會害羞。"話一說，孟書就更害羞了。
女孩就問："你在想什么重要問題？"孟書還在害羞的狀態(tài)里沒緩過來，就說了一句："想萱草。"
女孩說了一句："萱草不要你想。"孟書就一本正經(jīng)起來："我說的是這句詩，蘇東坡寫的。萱草雖微花，孤秀能自拔。萱草不是草嗎？怎么又成了花了呢？還孤秀又自拔，莫名奇妙。這萱草又長什么樣？"
女孩見孟書這樣，不以為然地切了一聲，說孟書："真是一書呆子。"孟書還就鉆進問題出不來了："你到底看到過萱草沒有？"
女孩還是不以為然："見過，長得很好看，跟我一樣好看。"
孟書覺得她臭美，周圍那幾個女生喊女孩："小萱草，我們要走嘍，你才跟那樣的書呆子瞎掰！"
看著走開的她們，孟書不敢相信了：她也叫萱草，我原以為萱草是草，蘇東坡告訴我萱草是花，你更神了，干脆告訴我萱草還是一個人。
走到對面的萱草她們回過頭來，萱草用手掌做喇叭放在嘴上："書呆子，你邊上那些開黃色紅色花的，就叫萱草，也叫忘憂草。"
韋萱用雙手輕輕地撫弄翠綠的萱草，喃喃自語："你說，為什么萱草要有一個花語，叫愛的忘卻。愛了，又去遺忘，是多么痛苦。就像我們，明明相愛，卻要分離，要用遺忘來解脫自己。"
有人的腳步聲，韋萱就要叫出來："孟書，你終于來啦！"抬頭看到是一群穿了黃色軍服的軍人。
韋萱才反應(yīng)過來，是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手中提著刀搶，都很興奮地跑起來，喜不自勝的喊："柳川中將，你看，花姑娘，大大的。"
他們手中還拎著一個人，在他們面前躥躥倒倒，是李磊，他一臉無辜，好像要說：日本人不是我?guī)淼摹?/span>
韋萱緊張得抓緊了坡上的萱草，萱草被她扯斷了。有時候，再堅強的花草，都拗不過扭曲的人性。
物也好，人也吧。萱草該怎么面對自己的遭遇呢？請看下章分解。
【編輯：黃先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