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貴高原的黔中腹地,有一泓風景秀麗的“夜郎湖”。這里:青山綠樹照碧水,湖上時聞漁歌聲;當春滿山桃李艷,游客依依醉風情。
湖西,有一座古風猶存的苗族山寨,約二百來戶人家;老遠望去,整個山寨掩蔽在箐林中,大都是茅草蓋屋;不知何時,有命名權的雅士們,就緣其居地環(huán)境特征,給它取了寨名——“后箐”。
一
山寨憑山望湖,空氣清新,但卻坐在山巔上。數(shù)年前,這里因山勢高峻而不通公路亦不通水;村民們吃水須用木制水桶下山腰去背。
緣于滴水貴如油,山寨里廚間之事,委實難包洗干凈吃衛(wèi)生;進而言之,浣衣滌被沖澡洗頭之類,就可謂奢侈了。這就給疾病的侵襲,留下了諸多空隙;好在高山人身強體壯,一般病菌將他們奈何不得。
然而,也有難逃劫數(shù)的。
兩年前的秋天,寨子頭年近花甲的蘇士英,就撞到了她押不住的結核桿菌;患上了讓山里人望而生畏的“干癆”病--肺結核。從那時起,她和她那一貧如洗的家庭,仿佛就背負著一座沉重的大山,一步一趨地走向人生的沼澤地……
蘇士英患病后,她的兒子們少不了四處奔波,為她尋醫(yī)問藥。鄉(xiāng)間懂些醫(yī)道的人說,此病無它法,唯有給她吃好喝好瞌睡好;而且,不斷地花錢買藥不斷地吃:如此這般,可望痊愈。醫(yī)者之言,關乎性命,蘇士英和她的家人們哪敢當耳邊風?可是,仔細一思量,家里窮得叮當響,哪里有錢買藥又買營養(yǎng)?一家人頓時憂上心頭,愁上眉梢,誰也無計可施,都成天蜷在各自的茅屋里苦苦地想錢。
蘇士英呢,沒有閑暇去思慮醫(yī)藥錢物之類事情。她一如既往地,總在她茅屋里的木床上蜷起睡;她想用睡眠吸取的生命力,和著胃里那些從山里采來的草藥,揮發(fā)出來的藥力,去與山鬼般兇狠的結核桿菌撕殺。
有一回,她睡醒來的時候,天色已近傍晚。橘色的太陽,正懸浮在夜郎湖邊的山肩上,將整湖碧水照得橘黃;全然化成了她過去下山趕鄉(xiāng)場時,看見的那些穿得花花綠綠的苗姑娘和布依小伙們,買喝的那種橘子汁。她感覺精神爽朗了許多,便將建中和建國兩個兒子,喚到她的茅屋里;母子三人,圍坐在煙霧沉沉的柴火塘邊,說了許多話。凡是想得到的事情,蘇士英都給她兩個兒子囑咐妥貼。身患重病,其言也哀—-
“兒們,既然醫(yī)生都說了,媽這個病要吃好點,那你們兩哥弟家里那些雞啊蛋的,不要凈光賣了,留點給我補一補;去趕鄉(xiāng)場的時候,記倒經常帶點藥物給我吃;哦,還要記倒,不要讓娃兒們來我屋頭,怕惹倒。唉,看會不會好喔,要是……”她似乎還有話,但不想往深里說,怕提到那個不吉利的字:死。
哥弟兩個都孝順,從茅屋里出來之后,分別回到各自家里,將母親的說話,原本給婆娘娃兒們都傳達了。
“這個家頭窮得起火,哪里還留得下什么雞啊蛋的呀,不拿雞和蛋去賣,哪里來錢買鹽巴?”建中的婆娘心不悅,愁苦著臉犯嘀咕。
婆娘的話說得也在理,但卻是,只顧吃鹽巴不管媽死活;話髓里顯露“不孝”。建中心想:馬跑全憑馬夫吆,妻賢全靠丈夫教;便見縫插針地開導婆娘說:
“媽是有病才要好的吃;再說呢,哪怕無病,吃點好的也應該嘛,古人常常講:‘百善孝為先’,老媽辛辛苦苦一輩子,不容易呢;眼下臨到病重了,你我不正該孝敬她一回?沒有錢嗎想辦法:開春我就去打工,到時侯不就有錢了?如今媽既病重,你要替我服侍周到,以免寨中人說我忤逆。”
婆娘雖說一時糊涂想岔事理,但經男人一點撥,心氣也就順了;只是臉上卻不住泛紅暈,仿佛做了錯事現(xiàn)原形;便歸依佛法般道:“你咋個講嗎,我咋個做嘍嘛!
響鼓不需重捶敲。建中的婆娘,受了建中的教誨后,總隔三差五地煨了雞湯煮好荷包蛋,叫上幺弟媳,一道端去婆婆屋里的床頭邊,再三再四地,勸導婆婆要多吃。
有一天,婆婆說:“我睡床上冷得很!甭牭狡牌诺脑,建中的婆娘連忙抱來稻谷草,鋪在婆婆屋里地上的火塘邊,說:“睡捱火邊會熱乎。”邊說邊扶婆婆走下床,讓她和衣睡在稻草上;婆婆很是滿意,說:“這就好多了。”
大梁正則二梁端。幺弟媳也是個明白人,自從與嫂子端過雞湯敬婆婆,她心里日夜犯嘀咕:哥嫂皆敬孝,弟媳敢昧良?從此后,每當嫂子有事不得閑,弟媳就去婆婆病榻邊,噓寒問暖勤打點。
寨里的老者們,既恭維又憂慮。時常三五人扎堆,聚在林間巖包上,嘰嘰啾啾咬耳朵:“蘇士英的兩個媳婦都是孝順人,只可惜,她是著干癆纏上身;兩個媳婦整天圍倒轉,難包干癆不會纏呢……”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兩個媳婦聽到這番話,頃刻之間心里生懼怕;建中的婆娘忙給弟媳說:“寨中老人說得有道理,我們要謹防老媽身上的干癆纏呢!
從此后,建中的婆娘和弟媳,孝敬婆婆之心打折扣;若非孝道守心間,可以說,誰也不愿再近婆婆的病榻前。
“打電話把老幺喊回家,教他送老媽去大醫(yī)院,看醫(yī)生是否有辦法;若是能收了老媽身上的‘干癆’病,也免了寨鄰之中談閑話!”兩妯娌渾身解數(shù)都使盡,總不見婆婆的病情減半分;到后來,婆婆竟然水米都不進。一時間,妯娌二人犯了難。嫂子畢竟年紀大,心里始終有辦法;正在弟媳愁眉苦臉間,建中的婆娘想到了向弟媳的男人建國求援。
二
建國一聞訊,救母心情切,連忙找到老板說原委,結了工資從福建急急忙忙趕回來;一到家,便將自己的婆娘和哥嫂,一同邀去看母親。大家走進茅屋里,只見母親奄奄一息躺在柴火塘邊的稻草上,身上蓋著一件襤褸的小棉衣。建國連忙上前問候道:“老媽,你有哪點不舒服?快給我們幾個講!
母親慢睜迷糊眼,哼哼呵呵把口開,說:“雞湯喝過不少,藥物吞了許多;到頭來,我還是渾身上下不得勁,吃飯吞藥都惡心。你們快去把老木備,到時候,送我上山安葬免得急!
聽了母親的傷情話,兄弟妯娌悄悄把眼淚抹。建國始終心地善,連忙說話寛慰媽,說:“老媽你別這樣講,我到外省去打工,只為找錢醫(yī)好你。傷心的話你不要談,明天我們送你去縣醫(yī)院!
母親說:“兒們不用太費心,有錢揣倒開春買化肥呢……”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滿山滿箐林霧氣沉沉。建國喚起嫂嫂蘇建芬,不管母親允不允,背起就朝山下去;來到鄉(xiāng)場上,坐起大客車,一直送進普定縣醫(yī)院。
建國急忙掏錢掛了號,醫(yī)生照光化驗忙不迭。臨了,醫(yī)生道:“你媽患的是肺結核,須到北門醫(yī)院去住院!苯▏纳┥┨K建芬,聽到這話心里犯迷惑,吶吶地向醫(yī)生探詢道:
“我媽病了一年多,吃雞吃蛋又吃藥,咋就不見病情好?要是在醫(yī)院住下來,不知花錢多不多?”
醫(yī)生說,蘇士英哪怕吃得好,但是用藥無規(guī)則,服服停停無效果;只要能夠把院住,輸液打針會慢慢好;假使兜里不方便,醫(yī)療救濟有免費藥。
在北門醫(yī)院住了四五天,一天要花百把多塊錢;建國和嫂嫂的腰包漸漸地空,免費藥物望穿秋水卻不見,臉上悄悄泛愁顏。
“媽,好點了沒有?”建芬此刻關心的不是病,實愁包里沒有多少錢。
婆婆覺到媳婦的心里事,說話豈肯吐真言?便繞了彎子道:“醫(yī)院的藥味臭得很,我想回家去慢慢的撐,今晚把東西都撿好,明天我們就回后箐。”
翌日,無論主治醫(yī)生如何勸,蘇士英還是堅持要辦出院;醫(yī)生實在沒辦法,只好照著療程處方開藥讓她帶回家,并且耐心囑咐說,一定要按時服藥不間斷;蘇士英點點頭,表示一定遵照醫(yī)生說的辦。
一路上,母子三人坐車走路又跋山,終于來到后箐的茅屋前。回家后,蘇士英的精神似乎有好轉,能夠坐在茅屋門前把山景觀;但不知病情是否會反復,寨鄰之中的男女老幼仍然不敢把邊沾,總怕“干癆”將自己纏。
有一回,鄰寨張家壩有人辦“月米酒”,喜慶娃兒出世三十天;聞訊后,建中的婆娘為了盡禮數(shù),提著半藍雞蛋去吃酒;有人在山間道上碰到她,露著鄙夷神色開口便譏諷:
“你也去吃月米酒呀?怕你家干癆惹倒人呢!”
她一聽此話怒火起,放下手中竹籃欲反譏;可是,想到婆婆身上確實有“干癆”,豈敢理直氣壯與人爭?盡禮不成反遭踏,她只好,提起雞蛋抹著眼淚返回家。
一家人,聽了建中的婆娘講遭遇,悶悶不樂暗喪神。從此后,個個閑著無事也不出門,常常悶在各自的茅屋里,無顏再到鄰居家里去串門。
蘇士英的丈夫不愧為家主,受人歧視怨氣能往肚里吞;他冥思苦想了一整夜,終覺到:這個事情不能凈光埋怨寨里人;怪只怪,自家的婆娘確有“干癆”纏在身;別說鄰里有怕悸,自己想到都嚇人。心頭的“疙瘩”一解開,他便往建中的茅屋去;一路上,他暗暗想:兒媳昨天遭揶揄,心頭定然有怨氣;此去先幫她解心結,再與建中琢磨何以鎮(zhèn)服“干癆”病。
兒子媳婦見到爹,心中有怨無悅色。建中冷神妥氣地詢問道:“爹呀,有哪樣事?”
爹頓片刻點燃葉子煙,老氣橫秋慢開言。他滿臉滄桑望著兒子兒媳婦,語重心長地說了話:“這幾年,我們的家運很不順;但是,哪怕處境再艱難,你們兩個大的也要硬起頭皮撐;你媽有病她不愛得,就像人的鼻子臭也割不得。別人落井下石我們要想開,有什么怨氣敞開心胸放擱起嘞。眼下要緊的是,建中你要和建國細商量,一定要將辦法想;山里的老樹疙蔸你們都刨得斷,難道連一個‘干癆’都扳不翻?要多費心,只要斷了家里的‘干癆’根,左鄰右舍哪個還會跳出來嘈輿論?”
這番話,兒媳聞之開心顏,兒子聽后主意生?吹狡拍锬樕详庌D晴,建中這才回了爹的話:“晚上我去找建國,坐倒和他慢磋商!钡昧舜髢鹤拥目辰卦,建中的老爹起身回了家;只見蘇士英端坐在木凳上,老幺建國正在給她喂雞湯。
“爹,你也吃一點嘛!苯▏f。
“唉……我不想吃!
“不吃也好,怕我惹到呢!碧K士英咽了一口雞湯,吶吶地說。
“媽,喝了雞湯你要把藥吞下去呢!苯▏嵝涯赣H道。
“唉……藥就不吃了,吃去也無效;拖得一天算一天吧!
不管建國如何勸,母親死活都不吃藥;建國的爹呢,站在一邊干瞪眼。
臨近傍晚。太陽搭山天刷黑,遠山近樹已模模糊糊看得不真切;建中得知建國在母親的茅屋里,趁著夜色過來約他共商“斷根”計:
“你喂完雞湯來我家,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講!苯ㄖ懈糁T檻發(fā)完話,連忙轉身返回自己家。婆娘見他一回來,馬上開口盤問他,說:
“你進家頭去沒有?”
“我是站在門外頭!
“防到好,如果遭纏到,神仙也解不了!”婆娘邊說邊看神龕上供著的菩薩像。
“知道了,少羅嗦!”建中有些不耐煩:蘇士英始終是他娘。
片刻后,建國亮著手電推門走進哥嫂家,見面開口問:“你們喊我做哪樣?”
“是這樣,今天早晨老爹給我講,如果你我兄弟要挺胸抬頭做個人,老媽身上那個東西不能總是央,要想個辦法把根斷,以免寨中之人常把閑話講!苯ㄖ薪o建國講了父親說話的核心。
“不知咋做才斷根呢?我心里的確無辦法!苯▏贻p少見地,無奈之中把話發(fā)。
建中年紀雖比建國大,但未經過此等事,心里同樣也無法。他沉思良久恍然大悟道:“喔---剛才我和你嫂講閑話,心里有點受啟發(fā):既然只用藥物難斷根,不如就用神藥兩解法;明天我們下山去,奉請‘謎娜’跳神祛!你看咋樣?”
“我從來沒有見識過,不知‘謎娜’行不行?再說不知哪里有,要問寨里的老輩人!苯▏睦餂]有“譜”,發(fā)出話來分量輕。
“我們山下的煤洞坡,有個男的叫尚正學;他的婆娘會跳神,遠近聞名道行深;明天我們就去請……我想啊,她定能斷掉我們家頭的干癆根!苯ㄖ挟吘故谴蟾纾娮R終比建國多,說出話來有著落。
第二日早晨。太陽還沒有爬上來,山霧濃得化不開;建中和建國哥弟倆,背著一只綠花公雞下山來;他倆要去煤洞坡,決意把跳神驅鬼的“謎娜”請到家里來。
三
兄弟倆來到煤洞坡,恭恭敬敬地朝見了“謎娜”婆。一進家,只見“謎娜”的兩只眼皮總是耷拉著,與人說話眼睛也不睜;那神情顯出:世上只有人求她,絕然沒有她求人。建中看了心發(fā)虛,忙將綠花公雞奉上去;口里吶吶地說:
“老菩薩,我媽得病了,打針吃藥都不好,請你發(fā)發(fā)慈悲幫解脫!
“謎娜”瞟了一眼拴在面前的大公雞;掐指算了道:
“喔......你媽得的不是病,是被干癆纏上身;這個干癆啊,兇得很!恐怕你家里的人,都已遭它的根須纏了呢;不過,不要緊,你家先把香蠟紙燭備辦好,待我晚飯時分來收捉。哦......還要外加一個豬頭一只公雞一升米,米上還要放點錢嗬!
“米上要放好多錢?”建中的兜里不方便,家中也只有二三十塊錢,便忐忑不安地探詢道。
“不多不少...... 一百二十元!薄爸i娜”的神情顯得不耐煩;建中呢,想到家中錢少臉汗顏。
“干脆講定啰,你來我家吃晚飯吧!奔抑须m寒酸,建中還得硬著頭皮請。
“唔......那也好嘛......但我吃不慣包谷飯呢!薄爸i娜”將兩只眼睛一閉起,給建中界定了伙食標準。
“你放心,我家過年時留得幾碗米;雞檻頭還有只老母雞,我一到家就殺了燉,包你吃得舒服又順心。”建中為遂“謎娜”意,連忙向她數(shù)“家珍”。
“謎娜”聽了建中的話,不留情面地訓斥他:
“嗨,你說得怪---敬神殺的是公雞,你看到哪家把母雞宰呀?像這咯,如果碰到打漁的,買條鰱魚去煮起!鳖D了頓又轉念道:“若無公雞又無魚,母雞肉嘛……勉強吃點也可以。”
“好好好,我們就照你說的去準備!
“謎娜”總算應奉請,兄弟二人這才放下心;連忙趕到鄉(xiāng)場上,將“謎娜”囑備之物一應都買齊。
兄弟倆,背起豬頭公雞香蠟紙燭一升米,午時就爬上山頂來到家,才將背篼放下來,建中就給婆娘發(fā)了話,說:
“晚上謎娜來跳神,把剩下的米淘來蒸;雞檻頭那只老母雞,去把它抓來殺燉起!
“你真是公雞顧頭不顧尾——那只老母雞正下蛋,殺了哪有雞蛋去賣錢?如果分文不巴身,空手咋去買油鹽啊?”婆娘總是會當家,開口反駁男人的話。
“頭發(fā)長,見識短!你瓣起指頭算一算:干癆來家這些年,吃了家里多少錢?只要能把它根斷掉,何惜一只老母雞呀?”婆娘不顧全大局,建中抓住就不客氣。
“哎呀呀,我這就去揪雞殺.....哎?好像謎娜不吃葷嘛……”婆娘于心不忍,企圖刀下留雞;但見男人一頓眼,哪里還敢動邪念?
“咯咯咯,咯咯咯……”母雞見婆娘走近來,拉開嗓子要鳴冤:長年為你生蛋賣錢買鹽巴,咋興提刀把我殺呀!
婆娘不雞申訴,挽起衣袖抓住雞;只肖片刻,便將老母雞撩倒在洗腳用的木盆里,然后,撥毛洗凈砍了放進鼎罐頭;旋即又去茅屋外,抱來柴草生火燉。
夕陽西下山月升,“謎娜”肩挎大紅布袋氣喘吁吁上山來;建中喜出望外迎上去,給她卸了包袱就往家里引。
建中的婆娘一見“謎娜”走到家門口,連忙從光線暗淡的茅屋門里迎出來,滿臉帶笑發(fā)話道:“飯菜都熟了,只等你老菩薩咧......請請請,坐好飯菜就奉上來!”說完,又吩咐娃兒去喚建國家的人到場來。
給“謎娜”端來雞湯盛上白米飯,建中夫婦和衣衫襤褸的三個娃兒,卻只管站在一旁觀。你道何故?原來是:凡人不敢與“菩薩”同桌進晚餐。
“謎娜”年將近花甲,衣著打扮古怪慘:頭發(fā)梳成兩根小辮子,辮梢上扎的是紅頭線;身上穿的綠衣褲,腳上襪子套涼鞋;再看她:細嚼雞肉慢咽湯,若有所思又扒一口白米飯;盯著面前的紅豆酸菜一箸也不拈。
建中的婆娘看在眼里心忐忑,害怕怠慢“謎娜”,耽誤“斷根”大事了不得,連忙上前探問道:“老菩薩,飯菜合你口味么?”
“謎娜”閉著眼皮點點頭又搖搖頭,然后挑剔道:
“你做飯的米有點陳(舊),老母雞的肉嘛……不好啃。”
“家中柴禾少,火候不老到,望你老菩薩包涵咧……”
“謎娜”不答婆娘的話,自顧抬眼望了建中道:
“飯菜收了罷,敬神的東西呈上來!”“謎娜”說著站到神龕邊,擺出一副真神顏。
建中一家老小這就忙不迭。婆娘提豬頭,娃兒抱公雞,建中端來香蠟紙燭還有一升米,盡數(shù)供在神龕前。然后,一家人又靜靜地恭候“謎娜”發(fā)話。此時的后箐山寨:
夜深沉,人已靜,但聞遠處狗吠聲;
山月不知凡間事,獨向茅廬灑清輝。
“謎娜”端坐在神龕前的木凳上,兩眼微閉不發(fā)言,蓄了長甲的手不住地掐指運算。片刻后,她猛然一睜眼,說:“時辰到!”便從大紅布袋里,摸出約莫半盒火柴來,點燃蠟燭后,焚香又燒紙,口中念念有詞,拜了神佛又拜祖師。
建中一家人,靜靜地圍觀不做聲;屋里充斥著香火味;火紅的燭光似乎照暖了一家人的心。大家心里都在想:如若今晚謎娜跳斷干癆根,全家人從此人前不再做矮人!
“謎娜”拜完神佛祖師后,就靜靜地坐在木凳上,等待神靈來附體。過了片刻,她嘴里發(fā)出“噫—嘻,噫--嘻”的聲音;接著,便將全身上下的肌肉不住地顫抖起來;旋即,就拈了燃燒的紙錢,在建中家的茅屋里上下跳,嘴里總吶吶著。那姿態(tài):正像蹦迪亦如跳街舞。
建中一家人,聽不明白也看不懂,心里只是干著急;建中的婆娘想問究竟,便膽怯著祈求明示道:“老菩薩,你看我家的干癆根斷得了斷不了?”
“謎娜”口里發(fā)著“吶吶”的聲音,什么卻不答;建中的婆娘欲再問,“謎娜”猛然睜眼瞟了她一下,眼神里分明顯露著:“人也敢與神對話?”;于是,“謎娜”便將渾身上下的肌肉和脂肪,愈更加劇顫抖;為避建中的婆娘再問,干脆點燃紙錢拈在手里,又滿屋里跳來跳去。這回,建中的婆娘也就不便開口了。
折騰了近一個時辰, “謎娜”已滿頭大汗,精疲力竭,這才蔫了一般坐回到木凳子上;見“謎娜”收了“法場”散了“神”,建中和他的婆娘便靠近去探問:“老菩薩,我家這個事情,你看……”
不待建中家人說完話,“謎娜”一下坐直了身子,臉上露出些許難色說:“喂---喲,你家里這個干癆實在兇!根源就在你媽的身上,剛才我看到,干癆已將你媽的心肝肺都咬爛了;我請我祖師和我聯(lián)手施法,都拿它不住嘞!”
聽了“謎娜”的唏噓,建中家人的眼前,頓時崛起一堵越不過的墻;建中的婆娘有些心浮氣躁,連忙上前哽咽道:“老菩薩啊,你再想辦法,一定要為我家消出災難。
“謎娜”聽了建中婆娘的話,眼睛并不看她,瞟了瞟供桌上擺著的公雞豬頭一升米,以及米上的一百二十元,便若有所思道:
“這樣吧,你家干癆的老根我雖斷不了,但我也不會讓它的根須把你們年輕的纏;你家每人拿一個雞蛋,各自滾遍全身上下,然后拿去煮熟剝了殼,我看過之后就知道咋辦了!
建中的婆娘不敢問緣由,只管從里屋拿來雞蛋,吩咐家人全身上下滾了,然后,燒起柴火全部煮熟剝了殼,便用泛了黃的土陶碗,盛了端到“謎娜”面前的供桌上;土陶碗里的雞蛋共九個,“謎娜“從中抓了一個問:“這個是誰的?”
建中的婆娘連忙答:“我的!”眼神里分明正等著“謎娜”的終審判決;“謎娜”伸出長長的手指甲,將煮熟了的蛋白精心剖開,見其中蛋黃呈黑色,便故作驚訝道:“噫---,你已被干癆的根須纏身了呢!”聽到這話,建中的婆娘頓時面呈惶恐,便驚駭?shù)溃骸拔夷腥撕屯迌簜兡??/span>
“謎娜”不答話,自顧擺顯她很有些敬業(yè)精神的模樣,無論是建中家的還是建國家的,只要是土陶碗里的雞蛋,她都逐個細細地看了。看畢,她長嘆了一口氣道:“你家大人娃兒都被干癆纏身了呀!”
“咋這樣呢?”建中家人迷惑不解;“謎娜”好似指點迷津道:“你們來看嘛---這九個雞蛋的蛋黃都各有名堂:有黑色的、有白色的、還有帶血絲的;你們再看這一個----啊,坑坑凹凹的,活像一個小馬蜂窩……你們大人娃兒都被纏了,都被纏了啊……”
“咋辦呢,老菩薩?請您給我家解脫了吧!”建中家人央求道。
“謎娜”露出一副救世主的面孔,若無其事道:“你們甭急,甭急。剛才我和我祖師已為你們施法護身,纏住你們的那些干癆根須,會蔫去的,會蔫去的……至于你媽身上的老根嘛,我實在無法,你們看著辦吧!
話畢,已是子夜時分。山嵐越來越濃,明朗的月光,已化成朦朧的霧靄,籠罩了整個山寨!爸i娜”向茅屋門外張望了一陣,便露了真容,說:“收好敬神之物,我要動身了!苯ㄖ械钠拍锫犃,便將供桌上的豬頭公雞一升米,以及放在米上的一百二十元錢,用“謎娜”的大紅布袋盡數(shù)裝了;“謎娜”理所當然地,將“敬神”之物斜挎在肩,不緊不慢地走出茅屋去。
盡管“謎娜”汗流浹背地跳了一場也沒有將“干癆”的老根跳斷;但是,看在她和她祖師聯(lián)手施法為其家人護身的情分上,建中還是緊跟在身后,徑直送她下山去……
四
大約是婆娘們嘴快的緣故,建中家請“謎娜”跳神欲斷“干癆”根的事情,一時間,竟如竹籃打水一般,全都泄漏了出去,成了寨域里的晚間新聞。于是,山寨之中有見地的人,茶余飯后就時常聚在一堆,大加評說:
“干癆嘛,活了這六七十歲,我沒聽說過能斷根呢......”
“哼哼,豈止斷不了根?還會惹人呢;誰惹到就只有等死!
“那,‘謎娜’沒跳斷他家的干癆根,我們不就要遭殃啦!”
“不行!告訴他家盡快想法子斷根;否則,惹到人他家負責!”
“……”
這些閑言暇語,經建中婆娘的耳朵搜集整理之后,原原本本都擺到了全家人的面前。人言實可畏,建中嚇一驚:咋能讓族人上門指責下通碟呢?可一轉念,萬般無奈卻涌上心頭:媽身上這“干癆”根,咋就醫(yī)不斷也跳不斷呢,難道世間原本就沒有奏效的斷根之法嗎?
他掉進冥思苦想的黑洞里了。眼前浮現(xiàn)著諸多景象:母親奄奄一息躺在稻草上、眾多族人憤怒指責的面孔、婆娘娃兒被“干癆”撕咬心肺、他和弟弟建國兩家的茅屋陰森森空無一人……
想到這里,建中仿佛感覺到,自己正帶領著全家人,向一條陰暗的狹路走去;而且,越走,越黑……
狗急跳墻,人急生方。建中暗想了一陣,思路豁然開朗;他回想起了下山喝酒醉那一回,在鄉(xiāng)場上聽到電視里唱過的那首歌:世間沒有爬不過的坎,亦無趟不過的河。他站起來,腳步輕快地走出茅屋去:他要把父親和弟弟建國這兩個家里的骨干喊攏來,共商家是——再定“斷根”之法。
“爹,我媽這個事情,醫(yī)不斷根也跳不斷根,我看還是要想個法子了斷;如果總這樣拖下去,要把我們家拖垮呢。不信你算嘛,我媽痛病這幾年,家里的錢物著掏空不說,外邊的借債至今都沒有還呢!苯ㄖ袑⒏赣H和弟弟建國,喚到他茅屋里坐定之后,沉默片刻,便開口說話。
“怎么辦呢……我也無法嘛!备赣H臉上顯出萬般無奈。
“有一回,我聽人說過,要斷干癆根只有一個辦法……”
“啥辦法?!快說嘛!辈淮ㄖ姓f完,建國就急著催問。
“唔……也就是,等到被干癆纏身的人快咽氣的時候,用熱糍粑將那人的七竅,和其它能出氣的地方封住,然后,背去丟在外面;這樣,干癆才不會從那人的身體里面逃出來,它的根也就自然地斷了……老媽的事,你們看用這個辦法行不行?”說到這里,建中將話打住,望著建國和他爹。
“老刀不砍刺,老人不管事。你們兩哥弟,想咋辦就咋辦嘛。只要能圖清凈就好。”建中的爹并不想親眼看到自己的女人,咽氣在兒子描述的情景中;但想到斷根之事,關乎全家興衰,也就模棱兩可地回了建中的話。
見爹說話不砍截,建中就兩眼直愣愣地看著建國問:
“老幺,你看咋辦呢?”
“我先去買糯米擱在家里,等老媽快咽氣時就做嘛!眳⑴c謀逆犯上,建國有些心虛;但恐自家娃兒被“干癆”纏身,便附了議。
封殺“干癆”的方略既定,父子三人一夜無話。
時隔數(shù)日。一天傍晚,建國看到哥哥建中來他屋里,以為要追問他買糯米的事情;正在彷徨間,建中開口卻說:“我在白橋買了十斤,你不肖買了!闭f完又匆匆離去?吹贸觯ㄖ械摹皵喔狈e極性,遠比建國要高漲得多;他決意要趟過橫在他眼前這條河,爬過阻擋他家庭出路這道破!
活得滋潤的人們,總感嘆“日子過得真快。 ,惜時如金之情溢于言表。然而,背負著“干癆”這座大山,且缺錢少藥的建中及其家人們的心里,卻一點也生發(fā)不出如此惜時的情愫;在他們的印象中,日子全然是熬出來的,無所謂過與不過。不信你就看吧,寒冬夾持著呼嘯的山風,又像往年一樣,從山寨四面八方的箐林深處竄過來了;整個山寨的茅屋們都驚駭著,在那里瑟瑟發(fā)抖;茅屋頂上的茅草,被山風撕扯著滿山滿箐林亂扔……
這是蘇士英患病之后,熬出來的第三個冬天。兩年時間都過去了,盡管中西藥和草藥都吃過,但總不見轉機;這個冬里,竟然還起不了床;家人也不敢沾邊了。
一到深夜,她就感覺到,這個冬天比往年冷了許多,便要下床來,依舊蜷睡在柴火塘邊的稻草上,她覺得,捱著柴火要暖和些。望著那煙熏火燎的柴火堆,她心里總在想:這個冬,怕是熬不過去了吧?倒不如死了清靜呢!
冷酷的山風,似乎窺透了她的心事,便瘋也似的拍打她茅屋的籬笆門;還將冰冷的爪,從門隙間竭力伸進茅屋去,抓撓她顫抖的身子,仿佛急著想把她帶走。
這時候的建中呢,心情比冷酷的山風還要急;母親在他眼里,早已是一蔸盤根錯節(jié),且正在滿家滿屋里蔓延的“干癆”根,不鋤不安!
“老幺,我看老媽快不行了。我打算今天晚上,把她的干癆封住,讓她一個人帶走算了,免得大家提心吊膽的;歇一會,你來我家和我舂粑粑,把你婆娘也喊來幫忙。”建中要開始趟過橫在他眼前那條河了,并且還得攜著他的家人們一起趟;臨近傍晚的時候,他便匆匆來到建國的茅屋里,異常鎮(zhèn)靜地宣布了封殺“干癆”的執(zhí)行決定;“唔……好嘛!苯▏路鹩行┎磺樵,但也應了。
建中這又匆匆地去。一鉆進自家茅屋,便吩咐婆娘道:“你先把糯米淘蒸起;等一會,建國和他婆娘就來幫忙。”婆娘聽了,自知廚間事情皆女人本分,便挽袖淘米上火蒸。
待天黑盡黑了,建國和他婆娘才一前一后地來;兄弟妯娌四人都默不作聲,,悶悶地坐等柴火蒸糯米飯。
“我先給你們講嗬,”建中有事要囑咐,話破了茅屋里的死寂;接著道:“封干癆的時候,誰也不準講話嗬;要不,干癆聽到聲音,就會從老媽的身體里頭跑出來呢。那就斷不了根了;你們要記倒呢!薄笆菃!眰個深信不疑,皆表遵囑。
柴火蒸飯還是慢。一直待到夜里十點過了,糯米方成熟飯。建中的婆娘,快腳快手地將飯倒進石碓里,便喚建中和建國過去舂。不肖片刻,便將糯米飯舂成熱糍粑。
“趁熱,擰起粑粑走!”建中面露堅毅,給建國說;旋即,在石碓里擰了約斤把重一坨熱乎乎的糯米粑,拿著便走出門去;建國也擰了一坨,跟在他身后;建中的婆娘膽大,也跟了去。
三人來到母親的茅屋前,建中悄無聲息地,推開虛掩著的籬笆門;暗夜中,只見母親依舊靜靜地躺在柴火塘邊的稻草上,柴火塘里的煙火早已熄滅,便蹲下去探聽氣息;聽了一會,便附在建國的耳邊悄聲道:“還有點氣氣的,動手!”說著,竟肆無忌憚地將捏著熱糍粑的那只手,伸向母親的胯下;見哥哥封了下面,建國惟恐“干癆”自七竅出,連忙壓住母親放在胸前的雙手,用手里的熱糍粑,將她的口鼻眼耳都封了。哥弟倆看到:母親的頭,在冬夜里的微光下,拼命地痙攣了一陣才沒有動靜;建中的婆娘見狀,上前幫著他兄弟倆,給“干癆”婆婆穿了衣褲,然后裝進口袋捆了,抱進竹編的背篼里。
打點就緒,建中建國哥弟倆,便乘著夜色,連夜將蘇士英的遺體,輪換著背起就往山下去:他們想拜托夜郎湖里的魚蝦,將竹背篼里那蔸讓他們傾家蕩產,且難以做人的“干癆”根吞噬凈盡。他倆亦步亦趨地下到哪芮大山腳,這就見到那胸腹闊大的夜郎湖了;走到湖邊,建中將背上的竹背篼一傾,便將那蔸“根”,倒進了深邃的湖水里;水響過后,湖面上泛出陣陣漣漪;須臾,復如處女般寧靜;兄弟倆望著蒼茫的夜郎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也許聽我唱挽歌的人們,對這一個寒夜,會逐漸淡忘;然而,我相信,夜郎湖將會永遠銘記這個日子:2008年12月13日凌晨!
建中——這個高山上的華老栓(魯迅社會批判小說《藥》的主人翁),他攜著自己的女人和弟弟的手,艱難地爬過一道坡,又趟過一條河;然而,正當他和他們喘息未定的時候,卻又陷進了難以自拔的水草地……
時隔一個多月,蘇士英的尸體在夜郎湖邊浮出水面,刑警很快將案件偵破,建中和他的女人及弟弟,都被帶上手銬送進縣城里,蹲了監(jiān)獄。
而建中和建國家里那兩窩嗷嗷待哺的娃兒呢,眼下都顧不及了;只好任由建國的婆娘和他爹,帶著慢慢地熬。不過,這已經是春天了;落葉蕭蕭的箐林,在春風的習習聲里,正漸漸地泛著翠綠;暖暖的陽光,已經照到山地上;往后,包谷洋芋和蕎麥也會越來越多,娃兒們大約就凍不著也餓不著了……
網易博客群小說名家一代活寶閱評:
可以說是絕佳的紀實文學。寫得相當藝術,文學性極強!這個作品,甚至近于小說,小說味相當?shù)臐,可以看到作者其實是認真地來處理生活的真實故事的,他不滿足于簡單復制原味生活,力圖讓生活得到提煉,這種執(zhí)著的精神,體現(xiàn)于他的所有作品中。更值得稱贊的是,作者保持了極強烈的地方風味,文字隨時隨地都令人體味到當?shù)孛袂榕c民生,這種帶有地理人文特點的文學作品,是精耕細作的典型,也是優(yōu)秀作品的特征!
網易博客群文學評論家桃溪閱評:
凄慘悲劇令人凄然淚下!屋漏偏逢連夜雨,窮家小院多劫難,愚昧無知害死人!敬佩作者嫻熟的手筆、細膩生動的刻畫那些善良而愚昧、無知而愚蠢的求巫問卜,也反映出封建迷信害人匪淺!現(xiàn)實生活的拮據無奈令原本貧窮的底層更加貧窮;疾病使他們雪上加霜。作者把生活提純提升讓我們深刻感悟到人生的很多無奈!同情憐憫之外只留下無助的嘆息!作者主題鮮明統(tǒng)籌全文。文中人物性格鮮活、血肉豐滿;對風俗習慣人群是非長短把握有度,文章主題明確,結構清晰,事件典型,反映人物性格品德堪稱細膩傳神,增加了表達效果。其結尾為讀者留下了深刻反思回味......
注:【1】“干癆”,舊時民間對結核病的畏稱。被視為難以制服的“鬼魅”之類。
【2】“妯娌”,兄妻弟妻之合稱。
【3】“老木”,即棺材;“不得勁”,猶言“沒有勁”。
【編輯:黃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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