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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柿子火一樣紅
信息來源:本站發(fā)布    作者:時君竹    閱讀次數(shù):43458    發(fā)布時間:2014-12-16


秋風(fēng)像一把蘸滿顏料的刷子,輕輕一抹,虎爪嶺就變了顏色。草黃了,谷子黃了,玉蜀黍黃了,高粱紅了,柿子紅了……樹葉悄悄離開枝頭,像蝴蝶一樣上下翻飛,興高彩烈地慶祝一年使命的完成。

中秋節(jié)下午,娘手提荊籃;狗蹦肩扛鐵锨,攙著娘的胳膊,向二道坡上的兩座墳走去。娘倆先在北邊那座墳前跪下,從籃子里拿出月餅、蘋果,擺在墳前的壓腳石上,娘作著揖說:“爹,娘,今兒個是中秋節(jié),俺和蹦兒陪二老過節(jié)來了。月餅是前晌剛烙的,還熱乎著呢,蘋果是蹦兒才摘的,你們快吃吧!

狗蹦把月餅掰成小塊,一塊塊扔進墳上的草叢,跟著娘說:“是啊,熱乎著呢,爺爺奶奶快吃吧,多吃點!

給爺爺奶奶上完供,娘倆又來到前面那座墳。娘扶住腿,面朝墳堆,慢慢坐在地上,狗蹦筆直地跪在墳前。他們依然在壓腳石上擺好供品,娘先說:“蹦子他爹,俺和兒子陪你過中秋來啦,這是月餅、蘋果,趁熱趁鮮兒快吃吧!”

“爹,過節(jié)了,吃好,吃飽!”狗蹦邊向墳頭上扔著月餅塊邊重復(fù)著這句話。

“蹦兒他爹,你在那邊還好吧,缺啥不?”娘往火里一張張續(xù)著燒紙,眼里的淚花忽閃忽閃,“盡管咱不是夫妻,可俺也不是外人,那邊兒缺啥你就言語聲兒,俺給送來,!”

上完供,娘挪挪坐酸了的腿,對狗蹦說:“俺就是想不明白,你爹革了一輩子命,末了他的命咋讓人家給革了呢?那么一個大個子,最后就落了一盒白灰……唉!”眼淚撲簌簌滾了出來。

狗蹦踩滅紙灰,說:“娘,這話你說了幾百遍了,有啥用哩?”

“俺知道,叨叨多少遍人也活不過來,可不說心里又憋得慌。” 她撩起圍裙擦擦眼,“蹦兒,人都有那么一天,你二娘也不例外。是不是她害了你爹,只是聽旁人說,咱也不咋清楚。不管咋樣她和你爹畢竟是合法夫妻,將來要把她的骨灰運回來,跟你爹合葬,也好讓你爹有個伴兒。記住娘的話,!”

“娘放心,俺心里有數(shù)!

草妮兒最怕的是自己死后,狗蹦把她與大倔合葬。那是丟人現(xiàn)眼、傷風(fēng)敗俗的丑事。即使一再囑咐,還是放不下心來。

狗蹦看看墳堆,問:“俺納悶,娘這輩子就不恨俺爹?”

“人活在世上哪有那么多恨?娘體諒你爹。”

狗蹦微微點點頭,心想:要是天底下的人都像娘這樣,那世界就太平啦!

娘看看山上,又說:“蹦兒,看那些柿子多好看,火紅火紅的像紅燈籠,娘這輩子就喜歡柿子。你記住,明年在每座墳邊上栽一棵柿子,讓爺爺他們也能看見紅燈籠!

“放心吧,俺記住了!

娘點點頭,拿起壓腳石上一塊月餅,塞向兒子的嘴:“蹦兒,吃一塊,都說吃了供品長得快,身子壯實!

狗蹦歪歪頭,瞪娘一眼:“娘,俺都四十多啦,還把俺當(dāng)孩子!

“在娘眼里,兒子再大也是孩子!彼龓е畹目跉,“吃了!”

狗蹦拗不過娘,接過月餅咬了幾口,又遞給娘:“娘,你吃。”

娘說:“好,我也吃。”她一邊吃一邊摸了摸兒子的衣袖,“秋天了,光穿一件布衫太薄,早晚套上件夾襖,別著涼!”

“嗯!

狗蹦攙起娘,為她拍掉屁股上的黃土和草葉,又掄起鐵锨給兩座墳填了新土,這才跟著娘往家走。看著娘的后影,他發(fā)現(xiàn)娘的頭發(fā)差不多全白了,發(fā)髻小得像核桃;人瘦了,背越來越駝,腿也有些羅圈;身子本來就不高,現(xiàn)在看著更矬了;走路搖搖晃晃,腳步有些不穩(wěn)……他禁不住一陣心酸,眼圈紅了起來。

家離墳不遠(yuǎn),繞過一道梁就到了。

走進家門,狗蹦他娘解開圍裙,撣著身上的土,說:“蹦兒,帶上月餅和鮮貨早點兒回村吧,好陪兵兒和他娘過節(jié)!

“俺來前說好了的,今晚兵兒和葵花都來莊上陪娘過節(jié)。兵兒說她想奶奶了,還說虎爪嶺的月亮比村里大,比村里圓!

娘的眼樂成了一條縫,連說:“好,好,好,你趕著灰驢去接接他們,十多里地哩,又全是上坡路!

“娘,不用,別惦著他們!

狗蹦掄起掃帚掃著院子,嘴里仍不閑著:“俺讓娘搬到村里一起住你就是不答應(yīng)。這么大年紀(jì)了,一個人孤零零的,俺真不放心。娘,過完節(jié)就搬下去,行不?”

娘說:“你比娘還啰嗦,說不搬就是不搬,還是住在莊上清靜。俺住到村里,會讓唾沫星子淹死。再說,俺還得在這兒陪你爺爺、奶奶和你爹呢!”

“他們都不在了,娘陪著墳堆有啥用?”

娘有點不高興,臉耷拉下來:“你懂啥?還有房子呢,房子沒人住壞得快,這可是你們柳家的祖業(yè)!再說,溝溝嶺嶺的果木、莊稼哪樣離得開人?”

“這些都用不著你操心。娘老了,白天黑夜就你自個兒呆在山上,俺能放心嗎?”

“有啥不放心?老輩子山里還有豹子野豬,現(xiàn)在連只豺狼也不見影了。流氓壞蛋又看不上俺這老娘子。再說咱家這點兒破盆兒破罐兒能值幾個錢,誰偷?”

當(dāng)夜,一家四口在莊上吃了一頓團圓飯。飯后,在院里賞了一會兒月,兒媳葵花說兵兒明天還要上學(xué),天不早了,該回去了。蹦兒他娘也不挽留,她要孫子常來莊上看奶奶。兵兒說,等國慶節(jié)放了假俺來陪奶奶幾天。奶奶又囑咐,下山要小心,十幾里地哩。狗蹦提起娘給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氖称坊@子,說:“娘放心吧,這條路俺走了幾十年了,閉著眼也能摸到村里。”

送走狗蹦三口,娘沒一點困意,便坐在北屋高臺階上繼續(xù)賞月。天湛藍湛藍,月亮滾圓滾圓,柔亮柔亮,滿院子、滿山坡、滿世界的銀光。她心里像吃了熟透的柿子一樣甘甜甘甜。



太行山的山梁層層疊疊,數(shù)不勝數(shù),它們像從山頂竄出的一只只猛虎,氣勢恢宏地俯沖而下,直撲山底。在這眾多山梁中有一個特殊山梁,或許它是一只母虎,俯沖時留戀它的幼崽,突然中途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于是便形成了一個山彎,一個差不多有三四十度的灣。母虎的趾爪便是這個灣里五六個相對平坦的小山坡,后人把此地稱作虎爪嶺。由于千萬年的淤積,在這些不太陡峭的坡坡嶺嶺溝溝壑壑漸漸淤積起土層,儲存起水分,樹木雜草一年比一年旺盛。于是,不知從哪個年代、來自哪方的祖人開始在這里開荒種地,安家落戶,繁衍后代,慢慢形成了一個小山莊。

據(jù)說,最興旺時,虎爪嶺有十來戶人家,四五十口子人。后來每隔幾十年就要下一場暴雨,帶著石頭泥沙的洪水受到山嶺的阻擋,不能順暢下瀉,就像一頭困獸橫沖直撞,沖跨梯田,沖倒房屋,裹挾人畜,造成空前災(zāi)難。因此,虎爪嶺的居民為了安全,不得不漸漸搬到山下去住。山下慢慢形成了一個叫傍山堡的小村,而山莊的規(guī)模卻越來越小。

柳家也不知從哪一輩、自啥年代也來到這里,成了虎爪嶺的農(nóng)戶之一;蛟S經(jīng)過多次搬遷,也許他家房子位置較高,幾次洪水柳家受災(zāi)不大,于是一直在這兒住了下來。到了狗蹦兒他爺爺?shù)臓敔斈禽,虎爪嶺居然就剩下了柳家一家。

那年馬草妮二十歲,正是抗戰(zhàn)時期,她騎著柳大倔趕的驢,躲開日本鬼子常出沒的大路,東轉(zhuǎn)西繞地上了山,來到了虎爪嶺,成了柳家的媳婦。

柳家土地雖說不少,可全是沙石土壤的山崗薄地,辛苦一年收不了多少糧食,倒是柿子、黑棗、蘋果、山桃等果木樹多少都有幾棵,山坡上又盛產(chǎn)荊條柴草,這些都能變換成油鹽醬醋、針頭線腦,因此,柳家的日子雖不寬裕卻也不至于挨餓受凍。再說,這里地處深山,常有八路軍駐扎或路過,洋鬼子不敢冒然進山,也沒遭過日本兵禍害,好象世外桃源,日子倒也安穩(wěn)。一個在深山溝里長大,啥世面也沒見過的柳大倔能娶到一個黃花閨女,大倔爹娘甭提多高興了?天天像裂口的石榴笑得閉不上嘴。小兩口甜甜蜜蜜,一家人和和美美,柳家的小時光如同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拔高。



春耕春種季節(jié)到了,柳家忙活起來。

草妮兒本是莊稼人,勤快,能吃苦,自然也閑不住,一會兒幫婆婆翻曬種糧,一會兒又擔(dān)起荊筐和大倔一起往地里送糞。耕地時,一道坡上是灰驢拉套公公柳山子扶犁,二道坡上是草妮兒拉套丈夫大倔扶犁,速度比往年快了一倍。小兩口一塊兒干活連說帶笑,連笑帶逗,誰也不覺得累。一天,草妮兒指著對面坡上拉犁的灰驢逗大倔:“你看,俺就像你們家一條驢,哪是你媳婦兒?”大倔也不理她,故意喊著“吁”、“喔”、“鴐”,真把媳婦兒當(dāng)牲口吆喝。草妮兒急了,叫板說:“真把俺當(dāng)成驢啦?俺要是母驢,你就是叫驢!贝缶笳f:“等你給俺生小馿駒兒哩!”草妮兒崛起嘴,彎腰拿起一塊土坷垃拋向大倔:“你討厭,俺不拉了!闭f完,甩掉肩上的繩套,跑到一個大石頭旁。大倔以為她真生氣了,正想過去哄哄,草妮兒卻褪下褲子,蹲下撒起尿來。大倔彎下腰,嘎嘎地瞪著大眼往她那兒看。草妮兒立馬轉(zhuǎn)過身,給了他一個大屁股。大倔哈哈大笑起來:“嘿,多白的驢屁股!”。草妮兒覺著吃了虧,抓起一把土不依不饒地向丈夫揚去……

看小兩口打逗,日頭也有點害臊,紅著臉偷偷躲進西山,西山頂上彩霞一片。

披著晚霞收工回來,大倔從爹手里接過驢韁繩,把灰驢牽進圈,篩了干草,倒進木槽;殷H“嗚哇嗚哇”叫了兩聲,噴噴鼻子,貪婪地吃了起來。草妮兒進廚房想幫婆婆做飯。婆婆說:“不用,快歇會兒,飯立馬就熟!辈菽輧撼闷牌耪酒饋頂囧伒臅r候坐到灶前,幫助燒火。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草,躥出的火苗映得她臉蛋兒紅撲撲的。

婆婆瞅了她一眼,愛憐地問:“拉了一天犁,累了吧?”

草妮兒伸手抹了抹臉:“娘,不累!

“不累是假的,趕明兒別去了,歇兩天!

這時大倔正好走進灶間,插話說:“哪能不去?不然少條驢!闭f完,向草妮兒吐了吐舌頭。

婆婆狠狠瞪了兒子一眼:“咋說話哩,是人話嗎?”轉(zhuǎn)過臉笑盈盈地看看草妮兒,“倔他媳婦兒,別跟他計較。知道他為啥叫大倔嗎?就是從小倔不拉嘰,半天憋不出一句話來,好不容易憋堵出一句,臭的熏死人!

草妮兒說:“娘,沒啥。早幾天把地耕完,咱好早幾天下種!

大倔立馬接過話茬:“是,早耕完,早下種,早收成。”

草妮兒偷偷白他一言,心里說:今夜兒看我不把你折騰死?



月兒偏西,虎爪嶺靜了下來,唯有墻根幾只蛐蛐兒還在不停地彈著“絲弦”。一陣涼風(fēng)吹過,草妮兒激靈一下,打了個噴嚏,瞅瞅四周,心思才從那個年代收了回來。

她走下臺階,進了驢圈;殷H禮貌地蹬蹬腿站了起來,晃了晃頭,脖子下的銅鈴“叮鈴鈴”響了幾下。她摸著灰驢的額頭想,它是柳家第幾代,連我也記不清了。倒也怪,柳家的驢一代一代都是灰驢,還都是母驢,咋配種都變不了?闪业呐藚s反了過來,一輩一輩光生兒子,沒生過閨女,奇也不奇。記得當(dāng)年她跟大倔逗嘴說,你們柳家男人配母驢,正好!想到這兒,她眼里閃了一下。她一直不明白,嫁給大倔兩年,他的倔種就是不發(fā)芽,要是早一年,哪怕早幾個月懷上小倔驢,他還會走嗎?還會有今天?

在草妮兒嫁到柳家的第三個年頭,日本鬼子在馬草妮的娘家馬家營制造了慘案。秋初的一天深夜,全村七八十口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幼,全從夢中驚醒,被鬼子以抓捕八路為名驅(qū)趕到村南的一塊洼地,幾挺機槍一陣掃射,結(jié)果沒有一個鄉(xiāng)親生還。馬草妮的爹娘、兄弟也毫不例外地成了日寇的槍下鬼。

噩耗傳來,草妮兒暈倒在地;大倔牙咬得咯嘣咯嘣響;柳山子兩口哭天抹淚;灰驢也低著頭,不再叫喚。恰在此時,一位八路軍傷員幾乎是趴著蹭過了柳家的門檻。心善的柳家收留了他,草妮騰出炕和被褥給他養(yǎng)傷。大倔一有空兒就到身邊伺候,夜里還陪他睡覺。一家人管吃管喝,為他煎藥喂藥,擦洗傷口。

倔他娘見傷員攪得小兩口不能同房,背地里便跟柳山子發(fā)起牢騷:“這連長讓咱忙忙活活不說,還把咱孫子也給耽誤了!

半個月后,王連長腿上的槍傷基本好轉(zhuǎn),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柳家。誰也沒想到,他一早摸黑剛走,大倔回頭就做出了當(dāng)兵的決定。草妮兒知道大倔是為給她報仇,雖心里有十二分不樂意,可也不便硬加阻攔。大倔爹娘堅決反對,苦苦相勸。但他比犟牛還犟,比倔驢還倔,誰的話也聽不進,誰的淚也不領(lǐng)情,甚至說出絕話,誰再反對,他就跳崖自盡。萬般無奈,一家人不敢再勸,只得勉強同意。

倔他娘說:“后天就是中秋節(jié),全家再團圓一回再走!辈菽輧阂舱f:“不能說走就走,咱也得準(zhǔn)備準(zhǔn)備不是?”大倔就是不肯,說沒啥可準(zhǔn)備的,王連長還在山那邊等他呢。他答應(yīng)當(dāng)晚趕去,兩人一塊越過日寇封鎖線,說話要算數(shù)。連長說過,革命不能兒女情長,不能同情眼淚,要堅定不移。爹娘和草妮兒誰也不懂啥是革命,啥叫堅定不移,面對這個大倔頭,只能唉聲嘆氣。最后還是柳山子把手一揮說:“兒大不由爺,誰也別勸了,讓狗日的走吧!”

晚飯誰也吃不下,只有大倔大口大口地呼嚕了兩碗小米稀飯,撂下碗,抹抹嘴就說:“走!”

柳山子無奈,眼含淚花對草妮兒說:“倔他媳婦兒,麻煩你代俺老兩口送送他吧!”草妮兒難過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點頭答應(yīng)。

娘流著淚給兒子包了幾個雞蛋和玉蜀黍面黃餅子,把大倔布衫兩邊的口袋塞得鼓鼓囊囊。

天上沒有一絲云彩;星星難過地眨巴著眼睛;月亮不愿離別,遲遲不肯爬上東山頭。草妮兒跟在大倔后面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嘴里不斷囑咐:“革命的時候,可別忘了家,記著常捎信兒回來,給家報報平安!

大倔說:“行,你們都別結(jié)記俺,等趕走了日本鬼子俺就回來。”

草妮兒問:“啥時候能趕走日本鬼子?”

大倔說:“王連長說了,多說十年,少說兩年!

草妮兒不解:“咋哩哩啦啦這么長時間?兩年還差不多,十年太長了點兒,難熬!



大倔走后,家里像結(jié)了冰的小河,好長時間聽不到嘩啦啦的歡聲笑語。

柳山子成了悶肚子葫蘆,干完活就坐在門檻上怔怔地望著西山,一鍋接一鍋吧嗒吧嗒地抽煙。婆婆老是自言自語,嘮嘮叨叨,一會兒說,倔兒在哪兒呢,咋不往家捎個信兒哩?一會說,槍子兒可不長眼,倔兒別……有時又說,都怪王連長,勾走俺兒子不說,說不定讓柳家成了絕戶。

一天柳山子剛下地回來坐下抽煙,又聽見倔他娘叨叨起來沒完,就急了,“叭叭叭”使勁在鞋底上磕著煙灰,大聲吼道:“煩死了!人的命天注定,你嘮嘮叨叨管個屁用?”

草妮兒心里有話說不出來,只是不停地干活,不是幫公公就是幫婆婆,風(fēng)里來雨里去,潑潑辣辣。到了夜里,人靜了,腦子卻閑不下來,大倔的身影總在她腦子里轉(zhuǎn)悠。她原來是不咋做夢的,可大倔走后她常做夢,夢見大倔在戰(zhàn)場上沖沖殺殺,她躲在旁邊看熱鬧,槍炮聲轟隆隆響,她捂著耳朵看。等仗打完,大倔扛著槍樂呵呵地走過來摟住她親個沒完。有次她夢見跟大倔干那事,她的乳房被大倔嘬得紅紅的;大倔的舌頭被她咬出了血印?赡芩新曁罅税桑钡狡牌排抟\跑到東屋使勁兒敲門,大聲問“倔他媳婦兒,你是咋啦”她才蘇醒,醒后褥子濕了一片。自此,也不知哪來的勁兒,她差不多每天夜里都想大倔,想起大倔自然就想那事,想著想著,大倔像真的一樣壓在身上,重重撞擊她的肚皮。她雙腿緊緊夾在一起,小肚子下一陣陣麻酥,直到全身像抽筋一樣哆嗦一陣,這才癱軟下來。

在大倔離開家一個多月后的某天晚上,剛吃了幾口飯的草妮兒突然感到肚子難受,一陣陣翻騰,趕緊跑到院里干吐起來。婆婆問是不是著了涼。公公說大概是吃了不干凈的東西。

晚上草妮兒躺下來一琢磨,才想起一個多月沒來月經(jīng)了。第二天跟婆婆一叨咕,婆婆驚喜地差一點跳起來:“倔他媳婦,你有喜啦!”。

這可是柳家最大的喜訊,公公婆婆高興地給土地爺、財神爺、灶王爺、門旮旯的祖宗爺,甚至在驢圈“五畜興旺”的紅帖子前都磕頭燒了香。

山莊黑得早,柳山子老兩口吃過晚飯,把里里外外收拾停當(dāng),再稍稍坐會兒就鉆進被窩。早早躺下沒啥事,身子不咋累時,就應(yīng)付性地做一次。畢竟人過半百,那事干起來也是草把子打狼不疼不癢,沒太大興致。完事后還是睡不著,就天南海北地侃。侃著侃著就侃到年輕時候,從自個兒侃到兒子,侃到兒媳婦,侃到兒媳婦肚子里的孩子。

倔他娘說:“大倔走前有半個來月夜夜陪著王連長睡,小兩口哪有機會,咋會有孩子?”

倔他爹說:“你又不能老守著他們,白天就不能?在地里、溝里、石頭邊、驢圈里,機會不有的是?”

倔他娘說:“你還挺明白,老不正經(jīng)!

倔他爹笑了:“誰不是從那歲數(shù)過來的,你也別裝正經(jīng)!

他娘又說:“別扯到咱倆,還說兒媳婦,俺算來算去日子還是不咋對,其實這里有奧妙!

倔他爹打個哈欠,不在焉地問了句:“有啥奧妙?”

倔他娘推他一把:“你一睡著就像死豬,啥也聽不見。有天已到后半夜了,俺聽見草妮兒在哼哼唧唧地叫喚,那聲兒像從嗓子眼兒擠出來的,只有女人才會那樣,不過動靜也太大了點兒。俺以為她咋了,還傻不唧唧地起來去敲門!

倔他爹困意沒了,忙問:“有人進她的屋?她懷的是野種?”

“野種倒不會,草妮兒她不是大奶子撅屁股的騷貨,我是說可能……”

“可能啥?”

倔他娘神神秘秘:“這事我一直沒跟你說過,她有了孕我才又仔細(xì)琢磨了琢磨。當(dāng)時俺睜眼看了看窗戶,你猜咋地?天上一會兒紅一會兒黑,像要下暴雨,但愣是一滴雨也沒下,特怪!我琢磨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有來頭。”

倔他爹一撲騰坐了起來:“你這意思是說,咱這孩子是龍種?”

“俺估摸不是龍種就是神種,這孩子可不是一般人,說不定有大富大貴。”倔他娘一本正經(jīng)。

倔他爹眨巴眨巴眼:“那還真沒準(zhǔn)。聽說明朝朱洪武他娘懷他時,天上不也是翻江倒海地折騰嗎?”他披上襖,點上一袋煙,吧砸了幾口,又說,“大倔當(dāng)兵沒準(zhǔn)兒是件好事,人一走媳婦兒就有了孩子,是夠神的。要說柳家守著這大山幾輩子了,沒有功勞有苦勞,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山神也該讓咱家出個官兒了!

那夜草妮兒照樣睡不著。嫁到柳家兩年沒懷孕,想不到在離別前大倔的種子才發(fā)芽,草妮兒能不高興嗎?她感激大倔,更想大倔,恨不得把這喜事立刻告訴大倔。

草妮兒送大倔那晚,小兩口邊說邊走,不知不覺中月亮爬上了東山頭,山川一下子亮堂起來,滿地銀光,映得草妮心里冰涼涼的。

紫石崖到了,他們已走出三里多地。

紫石崖是個五六丈高、倒傾斜的懸崖,崖下冬季背風(fēng),夏季遮陽,冬暖夏涼,地上平平坦坦,細(xì)草茸茸,據(jù)說許多過路人都愛在這兒歇腳,墊補墊補,喘口氣。

走上崖下那片草坪,大倔冷不丁地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瞇眼盯著草妮。草妮納悶兒,站著不動。大倔突然彎腰把她抱起,仰放在草坪上,然后麻利地褪掉她和自己的衣褲,壓上她的身體。山一樣重,虎一樣猛,犍牛一樣力大無比。草妮心跳到嗓子眼兒,緊緊摟著他脖子,咬著他嘴唇,享受著威猛……直到呼吸緊促,血液沸騰,全身顫栗。

兩人大汗淋漓地坐起來,顧不得穿衣,又親了一陣,大倔才喘著氣說:“媳婦兒,對不住了,我去打鬼子,鬧革命,爹娘只好靠你孝敬了。”

草妮捋了捋散亂的頭發(fā),咬咬下嘴唇,輕輕說:“俺一定,放心去吧!”



第二年草妮兒快生前,公公婆婆緊張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們擔(dān)心她生出一個丫頭片子來,那咋當(dāng)官?結(jié)果草妮兒還真爭氣,生出來一看,腿中間有個“南瓜把”,倔他娘立刻對著門外喊:“老頭子,和你一樣,帶把的!”喊完,她咧著嘴捏住“南瓜把”輕輕捻了幾下,嘴里念叨著:“長粗點兒,長長點兒,以后三宮六院的好應(yīng)對!痹陂T外站了半晌的柳山子緊張的神經(jīng)終于放松下來,身子貼著墻軟綿綿地出溜到地上。

在公公婆婆眼里,這孩子就是不一般,小兩口所有好看的地方都給了孩子,咋看咋順眼。沒過幾天,孩子的腿就蹬來蹬去不閑著,柳山子樂不顛兒地說:“俺孫子生下來就開始蹦跶,我看就叫狗蹦吧,長大了一蹦一個高,蹦到縣衙,蹦到府里,蹦到京城!惫脑捑褪鞘ブ迹牌、草妮兒只能服從。

有了狗蹦,柳家有了盼頭,過日子的心氣兒越來越高。柳山子在大雁垴的碎石崗上花了一個多月時間開出了兩塊新地。就為增加這不足半畝的土地,竟使廢了兩把镢頭一把鐵锨,他說“值!”;他教草妮兒學(xué)會了嫁接,一氣兒把地邊上的二十幾棵酸棗全嫁接成了大紅棗。正是春忙用驢的時候,柳山子愣是花了兩斗小米給灰驢配了馬種,讓它早早懷了孕,想給柳家生一匹騾子,以便狗蹦長大后騎著體面。倔他娘一有空就納鞋底,她心里有個小算盤,多做十幾雙鞋,把賣鞋的錢攢起來,等蹦兒周歲那天,她要親手把一個純銀長命鎖戴在孫子脖子上。

大倔革命后沒往家寄過一封信,哪怕一個口信也沒捎回來過。家里自然結(jié)記,嘴里不敢說,誰心里也犯嘀咕:還不知是死是活呢?一天倔他娘提起兒子:“也不知道大倔在哪兒,不然給他捎個信兒,告訴他有了兒子,叫狗蹦。他知道了一準(zhǔn)高興!本笏鶈芩痪洌骸澳氵結(jié)記他?他是沒啥指望了,就指望咱蹦兒吧!”

草妮兒啥時候也忘不了大倔,即使有了常讓她開懷大笑的兒子。

滿月后不久,她漸漸又恢復(fù)了原來的習(xí)慣,做夢,自慰。這習(xí)慣像一根紅繩緊緊把她和大倔連在一起,撕不開,割不斷。她常默默對大倔說:咱有兒子了,就是你在紫石崖下播的種,想不到吧?虧你臨走給俺留了個伴兒,不然,苦悶死俺了。早晨一醒,他第一件事就是想:說不定今兒個是好日子,大倔會回來。



民國三十四年秋,柳山子從集鎮(zhèn)帶回了好消息,東洋鬼子投降了,日本人滾出了中國。大家一陣驚喜。倔他娘說:“好啊,革完日本鬼子的命,大倔要是還活著的話,該回來了!”一家人開始焦急地等待。

可等來等去,大倔最終沒有回來,倒是托人捎來了一封信。柳山子帶著信到村里找人念了念,才知道大倔還活著,成了抗日英雄。由于時局緊張,他還要隨部隊開拔,實在抽不出時間回去看望家人。

還要打仗,還得革命,這回要跟誰打,又要革誰的命,一家人懵懵懂懂,鬧不清楚。但不管回來不回來,大倔還活著就好,家里人就放了心。柳山子再次到傍山堡找人代筆給大倔回了信,告訴他家里的情況,讓他知道他有了兒子,叫狗镚。草妮兒很想單獨給大倔捎封信,她心里積攢了幾簍子的話想要對他說,可公公不發(fā)話,她也不好意思提出來。

又過了幾天,只見有十幾個人上了山,正向柳家走來。臨近莊時,突然鑼鼓喧天,嗩吶齊鳴,震得山谷晃晃悠悠。山里的鳥哪經(jīng)過這世面,撲棱棱,唰啦啦,一群群慌里慌張地飛出林子,逃向遠(yuǎn)方。領(lǐng)頭的那人是村長,和柳山子有過一面之交。村長說:“柳大倔是抗日戰(zhàn)士,你家就是抗屬,邊區(qū)政府給你們掛匾來了!闭f完,兩個年輕人拿出一塊磚頭大的木牌子,釘在院門門框上,牌牌上有四個紅字,有人念了一遍:抗日家屬。

柳山子滿以為是金字紅匾,結(jié)果是一塊小木頭牌子,再說是邊區(qū)政府發(fā)的,邊區(qū)政府是啥級?心里就有點不自在。村長還說,牌牌兒發(fā)下來一年多了,一直壓在村公所,他也不明白虎爪嶺歸不歸他管。柳山子想,抗日都勝利了,這抗日家屬的名分還有啥用。沒過幾天,就把它摘下來,塞進了放農(nóng)具的小房子。

時間不長,有人證實,仗真的又打起來了,這回是八路軍和中央軍打,中國人和中國人打,叫做內(nèi)戰(zhàn)。柳山子氣憤地說:“抗戰(zhàn)八年還沒打夠?娘個逼的都是瘋子!打仗是要死人的,人頭哪像葫蘆不值錢?”草妮兒緊緊摟著狗蹦,眼里淚花一閃一閃:“蹦兒他爹是不是又上戰(zhàn)場了?那他的腦袋還掖在褲腰帶上!本笏锬樀白映樾盍艘幌拢骸斑@回村長不會再給咱發(fā)一塊‘內(nèi)戰(zhàn)家屬’的牌牌吧?”柳山子說:“日他娘的,要再給牌牌,俺立馬劈了塞進灶里!本笏镉终f:“咱花了兩斗小米給灰驢配馬種,好不容易生下個騾駒兒,可沒幾天就死了,當(dāng)時俺就心思這不是好兆頭。果不其然,日子剛順了點兒,又該揪心了,唉!”

一家子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不得消停。好在他們住在山里,仗咋打也打不到虎爪嶺。雖說不用東躲西藏,逃荒避難,但柳家人的心卻時時刻刻牽掛著戰(zhàn)場上的親人。



山綠了黃,黃了綠,一晃又是四年。

那天,正趕著灰驢運秫桔的柳山子忽聽坡下有人喊:“柳大哥,來信啦!”隨聲望去,見傍山堡的張七貴正彎著腰往山上走,忙喊:“七貴啊,是我家的信?”走近后,呼呼喘氣的七貴從口袋掏出一封信說:“是你家的,看,這收信人寫的是柳山子父親大人收!绷阶釉谝\襟上使勁兒蹭了蹭手,接過信,嘴唇顫抖著說:“是——是——是俺大倔?他——他還活著?”七貴說:“沒錯,要不咋寫父親大人收呢?”柳山子把信捧在手心里掂掇著,像金子一樣重。他嘴角一撇,一粒豆大的淚珠滾落出來,哽咽著問:“這信是從哪來的?”七貴指著信封下面那行字說:“是山東濟南。”“山東濟南?這仗打到濟南府啦?七貴老弟,俺啥字不識,請到俺家坐坐,喝口水,把信給俺念念行不?” 張七貴說:“好吧,不過這字一寫草了俺就認(rèn)不大清了。”

往家走的路上,張七貴神秘兮兮地說:“聽說內(nèi)戰(zhàn)快打完了,國民黨中央軍撐不住了,快改朝換代了,這回共產(chǎn)黨八路軍要上臺了!绷阶诱f:“啥軍啥黨咱不懂,只要俺大倔能活著回來,一家子團團圓圓就好。”

老天爺有眼,柳大倔命大,打了那么多年仗,他還活得好好的。信里說他打仗勇敢,立過幾次功,職務(wù)提得快,現(xiàn)在是濟南市公安局副局長。一家人像門前榆樹上那窩喜鵲,嘰嘰喳喳沒有完,樂得像過年。

柳山子每往肚里灌一杯酒,嘴就絲絲拉拉響一聲,那美勁兒像在天上飄。他扔進嘴里一;ㄉ,嚼了嚼,伸伸脖子咽下去,捋捋袖子說:“俺早說過,咱家快出官了,你們看是不是?大倔起碼也是四品吧!俺說話可不是屁股眼兒吹喇叭瞎扯蛋!本笏锟粗菽輧赫f:“這話他爺爺是說過,還真不是吹!辈菽輧貉劢堑男y聚成了花骨朵兒,沒說話直點頭。柳山子粗糙的臉上像涂了油彩,晃了晃腦袋又說:“他爹是官,等咱蹦兒長大了一準(zhǔn)比他爹的官還大,你們信不信?”奶奶摸摸孫子的頭,說:“那,肯定!”

草妮兒見老人高興,說得熱熱鬧鬧,不便插話,嘴里嚼著飯,心里想著事:革完東洋鬼子的命大倔沒回來,革完國民黨的命咋還不回來?難道還要革啥人的命?當(dāng)官有啥,哪如回家陪著老婆孩子過日子舒坦?再說了,這么多年沒見面,他不想俺,不想兒子,不想爹娘?

倔他娘是女人,自然懂女人,她看草妮兒光笑不說話,心里就明白幾分,話鋒一轉(zhuǎn)說:“他爺爺,大倔當(dāng)了官自然好,可他也不想想,都七八年了,草妮受了多少委屈?夫妻也該團圓了。再說還有兒子,還有老爹老娘呢!”

柳山子放下酒杯,點著旱煙袋抽了幾口說:“可也是啊,革命事再大也不如一家人團圓大。明兒個俺去找人給大倔回封信,無論如何得讓他回來住幾天,一家子團聚團聚!彼谧姥貎荷峡牧丝臒熁,手拍著狗蹦眼卻偷看著草妮兒,安慰道:“蹦兒,爺爺讓你爹回來看看,親親你,好不好?”狗蹦歪歪腦袋說:“他不回來,俺就不叫他爹!”草妮滿意中假裝嗔怪:“傻孩子,你不叫爹就不是你爹啦?”

笑聲哄堂而起。



過完中秋,天很快涼了,穿著夾襖圍著圍裙的草妮兒鎖好門,提著荊籃,牽著灰驢來到棉花地里。棉花已摘過兩茬,花桔上只剩下一些沒開的晚桃,她舍不得早早拔掉花桔,想再給晚桃些時日,好讓它們盡量長開,能多收一把就多收一把。她把韁繩纏在驢脖子上,任其在坡上吃草,自己走進地里一壟一壟地查看,凡裂開口露出棉花的桃子她就摘下放進荊籃。一塊地摘完籃子也已裝滿。她很滿意,即使從晚桃里摳出的棉花質(zhì)量差,做出的棉鞋照樣暖和。

摘完棉桃,她蹣跚著走上二道坡一棵柿子樹下。柿葉落盡,樹上只剩下柿子,火紅火紅。她撿起熟透后落在地上的一個軟柿子,用襖袖輕輕擦擦,吃了幾口,甘甜甘甜。剩下的一半放在手心伸到驢嘴下,灰驢張開雙唇把柿子卷進嘴里,一口咽下肚子。它擺擺頭,回敬主人一陣清脆的鈴聲。  

她舍不得離開,躺在紅葉鋪就的地毯上,仰看一樹柿子,活像一盞盞紅燈籠綴滿枝頭,煞是好看。看著看著,她進了城。街燈高照,商店通明,到處掛著慶祝解放的紅燈籠,讓人眩暈。那是她這輩子第一次進城,也是她最后一次進城。

柳山子求人給大倔寄信后不久就收到回信,還寄來20塊錢。大倔在信里說,剛剛解放,工作千頭萬緒,全國就要轟轟烈烈地開展土地革命,下月他將帶隊到煙臺農(nóng)村搞土改,確確實實抽不出時間回去,要不然你們來濟南住幾天也行。

還要革命,這回是革土地的命。一家人咋也不明白,土地又不是活物,有啥命可革?草妮兒說:“土改倒好懂,無非是像咱收花生那樣把地里的土全過過篩子,去掉石頭瓦塊。大倔種過地,改土難不倒他!

倔他娘說:“他不是官兒嗎,改土還用他去干?”

柳山子說:“大概城里人不懂,派他去指揮吧。常說當(dāng)差不自由,大倔實在沒空兒回來,不妨咱到濟南府看看,正好捎錢來了,路費不用發(fā)愁!

“行啊,這樣好,不耽誤他改土。不過,咋也得留個人看家,不能全去,誰先去呢?”倔他娘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媳婦。

“爹和娘先去!辈菽輧哼`心地首先表態(tài)。

“俺去!”狗蹦誰也不讓。

“要說最該去的是狗镚和他娘!绷阶诱f。

“是,大倔最想的是媳婦兒,最想見的是兒子!

柳山子磕掉煙灰,以一家之主的口氣拍板說:“讓他娘倆先去吧,咱老兩口以后抽空兒再去!惫繁母吲d得摟住他娘跳了起來。

草妮兒眼圈紅了,使勁兒控制著楞是沒讓眼淚流出來。她太想見大倔了,她想他想得快瘋了。公公決定讓她帶著孩子去,她自然巴不得,也沒咋推辭就答應(yīng)下來。

山里人把出門看得很重,何況是出遠(yuǎn)門,要到著名的濟南府。婆媳攜手為娘倆趕制了全新的棉襖棉褲、棉鞋棉襪;特為大倔做了四雙用麻繩納的千層底布鞋、四雙土布夾襪子和他從小愛吃的豌豆糕;帶給大倔的柿餅、黑棗、花生、紅小豆、黑芝麻等山貨裝滿了兩個口袋……

天蒙蒙亮啟程,柳山子趕著灰驢送行。走了七十多里地,快到縣城火車站時,他們遠(yuǎn)遠(yuǎn)看到冒著白煙、“嗚嗚”叫著的一長串鐵匣子飛速而過,才知道火車居然這么長這么快,比虎爪嶺的山梁還長,比野兔子跑得還快。狗蹦問爺爺:“火車火車,咋沒看見冒火呢?”柳山子說:“我也頭回看見,咋知道?”

到了火車站,柳山子把灰驢拴在一棵樹上,喂上草料,三人便背起行李進了候車室。剛要坐下,忽然看見兩個穿制服的年輕人推搡著一個老頭兒趔趔趄趄地走了進來。一個年輕人狠狠在老人屁股上踢了一腳,喊道:“老老實實坐這兒!”

那老頭六十來歲,臉色蒼白得像窗戶紙,眼里誠惶誠恐,蓬亂的頭發(fā)上沾著草葉,雙手一直筒在襖袖里。

柳山子覺著奇怪,就問其中一個年輕人:“這老頭兒是漢奸還是國民黨,你們咋踢他呢?”

那人斜了他一眼:“關(guān)你屁事?”另一個還算客氣,說:“不是漢奸也不是國民黨,是地主。他娘的,抗拒土改,私自逃跑!

柳山子和草妮兒這才明白,原來土改并不是簡單地改改土,還是和人有關(guān)系的,怪不得大倔信里說是土地革命,土改也是要革人命的,被革命的人就像那個老頭兒,叫地主。

第一次出門,別惹是生非,少說話為好,柳山子低頭整理包袱。草妮走到墻角一個僻靜處,背著人松松褲腰帶,把手伸進褲子掏出十塊錢,再勒緊腰帶,回來對柳山子說:“爹,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去買票!彼龁栠^人后走向一個不足臉盆大的窗口,踮著腳和窗口里的人嘀咕了幾句話又走了回來,說:“賣票的說今兒個到濟南有兩趟火車,一趟慢車一趟快車,慢車比快車多坐仨鐘頭,便宜一塊五毛錢。”柳山子一臉疑惑:“咋回事?慢車多坐仨鐘頭,仨鐘頭差不多小半晌了吧,還便宜?這開慢車的人犯傻?”草妮兒說:“可說是呢,他們是不是糊弄咱?”柳山子說:“我再去問問!

柳山子回來后說:“還真是這么回事,咱管他傻不傻,就買慢車,有便宜為啥不占?”

買完票,草妮兒說:“爹,你找個旅店住一宿,明兒再走吧。”

柳山子說:“住店得花多少錢?有月亮照著不黑,俺騎驢走也不累,你放心!闭f完,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草妮,“這是俺一點體己錢,不多,你拿著。出門在外到處需要錢,別太摳巴了,喜歡啥就買點啥。”草妮兒說啥也不要。柳山子硬塞給她:“窮家富路么!迸み^臉又拍拍狗蹦的臉說:“蹦兒,頭一回見面,見了你爹磕個頭,。 惫繁墓怨缘攸c點頭。

吃飽肚子的灰驢躺在地上打起了滾。打滾的動靜把草妮兒的心思扯了回來。她長長嘆了口氣,當(dāng)年好不容易去趟濟南,花了那么多錢,也沒見到大倔。大倔在她娘倆到達濟南的前兩天被臨時調(diào)到青島,據(jù)說是去執(zhí)行一項特殊任務(wù)。俺咋這樣晦氣?雖說開了開眼界,見了見世面,可這有啥用?啥也不如和大倔團聚重要。

草妮兒還清楚地記得,那年到了濟南公安局,聽說大倔不在,眼時也回不來時,腦袋一下子懵了,身子軟軟的差一點倒在地上。公安局辦公室的那個女青年小張倒很熱情,給娘倆安排了旅店,陪他們吃飯,陪他們上街,逛趵突泉。狗蹦耍得高高興興,可草妮兒那有心思耍。她一再提醒小張能不能把孩子他爹叫回來,哪怕一家三口在一起住一宿也好。小張很為難,領(lǐng)導(dǎo)任務(wù)特殊,實在聯(lián)系不上。草妮兒又說:“俺能不能到他爹家里看看,幫他收拾收拾,拆洗拆洗被褥!毙堈f:“柳副局長是單身,暫時住在賓館,一切都由賓館負(fù)責(zé),沒啥活兒可干!毙埮闼ピ〕叵丛,她見所有人胸上都帶著奶兜,下面還穿著屁股兜,緊緊箍著兩個奶子和屁股蛋子,就問小張穿這干啥。小張這才知道局長夫人竟不穿內(nèi)衣,天天光屁股睡覺。于是到商店給草妮兒買了兩個乳罩和兩條三角短褲,教給她怎么穿,還說穿上內(nèi)衣對女人來說有啥好處。草妮不好駁面,只好白天穿上,回旅館就脫掉,照樣光屁股睡覺。她覺得那是多余,花錢買不自在。

草妮兒很佩服小張的細(xì)心。一天上街路過一個照相館,小張建議娘倆照張相,好讓柳副局長回來后能看到久別的妻子和沒見過面的兒子。草妮兒嚇一大跳,慌忙說:“俺可不照!聽說日本鬼子也給中國人照過相,一照就把魂兒給抽走了!毙堈f:“別聽他們瞎說,絕對不會!”草妮兒這才似信非信地勉強同意?蛇M了照相館,娘倆坐在凳子上,那個圓乎乎黑洞洞的鏡頭對準(zhǔn)他們時,她立刻嚇得蹦了起來。小張和照相師傅解釋了半天,草妮兒才放下心來。照攝影師擺布,草妮兒坐著,狗蹦站在娘旁邊,左手搭在娘肩上。小張看此情景,出于好意說:“要是柳副局長在的話,和妻子并肩坐著,兒子站在他們中間,一手搭爸爸的右肩一手搭媽媽的左肩該多溫馨,多完美!”聽了這話,草妮兒終于按捺不住,淚開始在眼里轉(zhuǎn)動。結(jié)果照出的相片上,狗蹦咧著嘴笑,草妮兒眼里淚花在閃。后來公公婆婆堅持要把相片掛在北屋墻上,這讓草妮每看到一次,便一陣心酸……

幾十年來草妮兒一直在想,要是那次去濟南能和大倔見上一面,團聚團聚,哪怕只有一次親密,決不會有今天。難道這都是老天爺?shù)陌才?她不得不信服人的命天注定,誰也抗不過天,誰也斗不過命。



草妮兒從濟南回來后不久,土改工作隊也開進了傍山堡。工作隊一到便大會小會地開個不停。柳山子也曾接到過去村里開會的通知,但他最煩開會,一次也沒去,說:“愛咋改咋改,管咱屁事?”不開會,自然土改政策和進度一概不知。

動員摸底階段過后,開始劃分階級成分。工作隊派了兩個人到虎爪嶺上上下下轉(zhuǎn)了一圈,在本本上記了一通,回來后一匯總,好家伙,柳家的土地、樹木、房產(chǎn)加上一條灰驢,總資產(chǎn)竟達到了富農(nóng)標(biāo)準(zhǔn)。工作隊一陣驚喜:虧得上山跑了一圈,差一點兒漏掉一條大魚。后來又有人反應(yīng),柳家曾雇過外地父子二人做長工,明顯是剝削行為,富農(nóng)成分便板上釘釘。

那天,柳山子正在院子日頭地兒里修理驢鞍子,突然院門被踢開,嘩啦啦闖進四五個人來,二話不說,上去就把柳山子摁倒在地,拿出麻繩,噼里啪啦地把他五花大梆起來。狗蹦一看不好,忙喊:“你們干啥?為啥綁俺爺爺?”  

聽見喊聲,倔他娘走出北屋瞪大眼珠子問:“這是咋回事?俺犯啥法了?”

一個帶著外地口音的人說:“我們是土改工作隊的,你們家是富農(nóng),屬革命對象!

“啥?俺沒聽說過,啥是富農(nóng)?”

“富農(nóng)和地主一樣都是敵人。按土改標(biāo)準(zhǔn)你們家屬富農(nóng)成分,還有雇工剝削行為,柳山子被劃為富農(nóng)分子!蹦侨苏f完,手一揮,“拉走!”一伙人連推帶搡地帶著柳山子向門口走去。狗蹦和奶奶哭喊著跟他們撕扯,也無濟于事。

正當(dāng)他們推著柳山子快到門口時,背著一捆柴禾的草妮兒正好進來。她一看公公被綁,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一捆柴禾橫堵在門口,大喊一聲:“你們站!為啥綁人?”

眾人不知她是何人,聽她一喊,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那個頭頭上前一步說:“柳山子是富農(nóng)分子!

草妮兒問:“啥是富農(nóng)分子?”

“差不多跟地主一樣的壞蛋!

草妮兒突然想起在火車站看見的那個地主老頭兒,心里不免吃了一驚。也不知哪來的膽量,她滿臉惱怒,高喊:“給俺放人!”然后指著蹦他爺爺說,“你們知道他是誰嗎?”然后沖進放雜物的小屋拿出那個木牌牌,“看到了嗎?他是抗日家屬,是山東濟南公安局副局長柳大倔的親爹。什么富農(nóng),我看你們瞎了眼了,給俺把人放了!”

對方被她鎮(zhèn)住了,膽怯地退了幾步。

草妮看他們還是不給公公松綁,更火了,瘋了似地一把拽住那人的胳膊就往外扯:“走!咱們到縣公安局問問,捆綁抗日家屬犯不犯法?”

那人問:“你是誰?”

草妮兒拍拍胸脯,響當(dāng)當(dāng)回答:“俺是柳副局長的媳婦兒!”

。【珠L夫人?惹了局長夫人那還了得。那人終于膽怯了,一手死死拽著門框,嘴里不停地道歉:“對不起!俺是聽了上級命令才抓人的!

草妮看他服了軟就松了手,厲聲說:“趕快放人!不放人俺立馬到縣里告你們!

那人嚇得臉色都白了,慌忙命令手下人:“快松綁!都傻啦?”

等幾人灰溜溜跑走后,柳山子摸著綁痛的手腕,說:“倔他媳婦,多虧你了,要不我非像在車站看見的那個地主一樣,起碼要受幾天罪!

草妮兒忙幫公公捋順襖袖,說:“爹,沒啥。在濟南俺聽辦公室的小張說過,你是柳副局長的家屬,到哪誰也不敢欺負(fù)。就憑這句話,俺就敢嚇唬他們!

工作隊那人回村后,馬上把情況向隊長做了匯報。隊長心里一驚,摸著后腦勺琢磨:盡管要掌握從嚴(yán)從重原則,但像這樣背景的家庭一定得慎重。于是命令道:“去,盡快核實,如果屬實立刻糾正!

工作隊員走訪了幾戶,這才明白,柳家雇工問題原來是曾收留過一對父子,這父子是從日寇大掃蕩地區(qū)逃難來的。那兩人也是種地人,在柳家避難期間閑不住,就天天幫柳家干活,柳家自然管吃管住,等到老家局勢平緩后二人就離開了柳家。于是,柳家的雇工問題完全被否定。

土改工作隊隊長專程到縣公安局做了調(diào)查,確認(rèn)柳山子的兒子就是現(xiàn)任山東省濟南市公安局副局長,說不定比縣長的職位還高呢?h公安局一個干部聽說他把柳局長父親定成了富農(nóng)分子,還派人把他綁起來準(zhǔn)備批斗,便劈頭蓋臉地臭訓(xùn)了他一通,竟把這位隊長嚇得渾身篩起糠來。隊長回傍山堡后,立刻把柳家的成分改成了下中農(nóng),理由是虎爪嶺上全是屁股大點兒的山崗薄地,連兔子拉屎都不去的地方哪能算土地?成分改了,柳山子也“搖身一變”,由批斗對象變成了依靠對象。


十一


二月二龍?zhí)ь^不能擔(dān)水,怕碰折了龍角。

二月初三草妮兒挑著木梢正要到溝下?lián),一出門碰到了兩位干部模樣的人。年歲大點的說:“請問,馬草妮在這兒住嗎?”草妮兒上下打量了一遍來人,說:“是,俺就是馬草妮。”來人說:“我們是縣民政局的,有事需要找你核實一下。”草妮不知啥事,忙客氣地說:“那就到家里坐吧!”

柳山子剛好趕著灰驢送糞回來,熱情地邀客人正房坐。

還是歲數(shù)大點兒的介紹說:“我倆是縣民政局的,我姓廖,他姓古。大叔大嬸是……”

草妮兒忙介紹:“俺爹俺娘,嗷,俺公公婆婆!

老廖喝了口水,說:“有個事需要核實一下。”

柳山子搶先說:“啥事,盡管說!

“請問,柳大倔參軍幾年啦?”

“八年了吧!

老廖不好意思地對柳山子說:“大叔您盡量少說,我們主要問您兒媳婦。”

“好,好,俺少說,倔他媳婦兒你多說!

老廖問草妮兒:“這八年期間你和柳大倔見過面通過信嗎?”

草妮說:“沒有!

柳山子憋不住,插話說:“八路軍是打一槍換個地方,像河里的魚游離不定,連在哪都不知道,咋通信?再說俺們也不識字啊!”

老廖又問草妮兒:“沒通信看來是事實。那么這幾年柳大倔回來看過你沒有?”

草妮兒揮了一下巴掌,笑呵呵地說:“沒有!他革命可堅決了,哪還顧得回家看俺?”

“一次也沒有?”

“沒有。”

“好,那么你去看過他嗎?”

婆婆搓著麻繩插了話:“去年冬天俺兒媳婦帶著孫子去濟南府看大倔,你說他們多沒緣吧,正好趕上大倔有事不在。你看看,光顧革命了,連媳婦兒子都沒空兒見見!

老廖“哦”了一聲,微笑著問:“你和柳大倔談過戀愛嗎?”

草妮兒納悶:“啥叫談戀愛?俺不懂!

“就是你倆背著人偷偷見見面,說說悄悄話兒啥的。”

草妮兒羞紅了臉:“俺哪敢?一個大閨女,還不讓人笑話死?”

“那就是說,你倆是父母包辦的啦?”

“可不是?媒人一攛掇,倆家大人沒意見不就定啦?”

柳山子說:“當(dāng)時親家母有點擔(dān)心,害怕俺山里人窮。”

草妮兒趕緊說:“沒想嫁過來一看,這虎爪嶺還真不賴,比俺馬家營日子還紅火呢。俺娘很后悔當(dāng)時不該說那句話。”

大廖看看一直在做記錄的小古:“小古,你看還有啥要問的?”小古搖搖頭。大廖又跟草妮兒說:“你還有啥可補充?”

草妮兒看看公公又看看婆婆,納悶地說:“就這點兒事?沒了!

大廖把記錄遞給她:“剛才的談話都記錄在這兒,你看一遍,有沒有差錯?”

草妮兒搖搖手:“不用看,俺不識字。”

小古遞過鋼筆,說:“那你在記錄上簽個字吧!”

“俺連俺的名字都不會寫,按個手印行不?”

小古說:“當(dāng)然可以!庇谑菑陌锬贸鲇『,打開后遞給草妮兒。草妮兒問:“用哪根指頭?”

“大拇指。”

于是她往大拇指上吐了口唾沫,使勁兒往印盒里沾了沾,然后咬

著牙在小古指定的地方重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送走民證局客人,柳山子喜上眉頭:“看這陣勢,大倔是不是要提官?”

倔他娘點點頭:“我看是。剛才咱說的可都是實話,沒添一根枝加一個葉!

草妮兒心里喜滋滋的,笑著說:“他爹官越大和咱見面的機會就越少,這官職還不如不提呢!”

柳山子說:“官還是越大越好,做了大官,誰還敢惹咱?”


十二


那年春天倒春寒,已是三月初,樹木沒發(fā)芽,山坡不顯綠,西北風(fēng)仍嗖嗖地刮。躺在熱被窩里的人們懶得起來,起來也干不了啥活兒,于是就睡懶覺。

草妮兒醒后一聽窗戶紙被風(fēng)刮得啪啪響,坐起來給狗蹦掖了掖被子,又躺下。狗蹦滿六歲時,才單獨睡一個被窩。開始孩子不摸自己的奶,她沒招沒落了好一陣子。后來習(xí)慣了,覺得還是自己一個被窩好。等孩子睡熟后,她會想著大倔,毫無顧忌地揉搓自己,翻過來倒過去地折騰。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她怕影響兒子,使勁兒把持著,不讓嘴里叫出聲來。自己享受過后,她會為大倔著想:正是猛如虎的年齡,獨身這么多年,他是咋熬過來的?她清楚他的厲害,會不會也像她一樣在被窩里想著媳婦兒自個兒折騰;也許和另外一個女人,像小張那樣漂亮懂事的年輕閨女;要不然就是一門心思革命,連這事都沒時間想。唉,可憐啊大倔,孩子他爹。

天陰沉沉的,窗戶紙還在啪啪地響,她想再瞇瞪會兒,但睡不著。還是起來吧,灰驢遲遲吃不到草會撩起蹄子踢騰個沒完。再說,說不定今天會送來大倔的信。她盼著他能告訴她,我不干革命了,回家種地,去陪著老婆孩子;或者說,你和狗蹦都到濟南來吧,我想你們了!

草妮兒怕吵醒老人,躡手躡腳來到驢棚,灰驢見到主人立刻像敬禮一般向下低了幾下頭,脖子下的銅鈴隨之叮當(dāng)響起,右前蹄也同時“噠噠噠”地踢著地面。草妮疼愛地摸摸它的額頭,撓撓它的脖子,然后篩了一篩子鍘過的干草,倒進木槽;殷H噴噴鼻子,蠕動著嘴唇,香甜地吃了起來。

她輕輕開開院門,想到房后的柴草垛上抱捆柴禾回家做飯,忽然看見兩只獾正在干草窩里交配。也許正在節(jié)骨眼上,一向膽小的它們看見人后竟然不跑,還在繼續(xù)。草妮不肯壞了它們的美事,立刻止住腳步,屏住呼吸,靜靜觀賞它們?nèi)鋭印?粗粗低禈妨,山里的活物和人一樣,那只公獾多像大倔!一直等到它們完事,嗖地跑遠(yuǎn),草妮這才明白,哦,春天到了!

春天對山里人來說是美好的,可心里填滿春的渴望的草妮卻遇到了不應(yīng)該在春天發(fā)生的人生變故。

就在當(dāng)天后晌,縣民政局小古再次來到虎爪嶺,走進柳家。他還沒坐下,便從挎包里掏出一個牛皮紙袋,從里面拿出一沓材料,鄭重其事地當(dāng)著柳家人說:“受領(lǐng)導(dǎo)委托,今天我來虎爪嶺的任務(wù)是送達縣民政局《關(guān)于柳大倔同志申請離婚的處理意見》!敝,他把文件逐字逐句念了一遍,擔(dān)心柳家人聽不懂,又做了一番口頭解釋:

去年年底,柳大倔就自己的婚姻問題向山東省濟南市公安局黨組織做過書面匯報,說他與妻子馬草妮結(jié)婚是聽了媒妁之言、由父母包辦而成。自他參軍起至今八年了夫妻一直長期分居,雙方?jīng)]通過一次信,沒見過一次面,已無感情可言,夫妻關(guān)系名存實亡。根據(jù)新頒布的《婚姻法》及人民政府關(guān)于軍人婚姻問題的有關(guān)規(guī)定,他申請與馬草妮離婚。有關(guān)財產(chǎn)問題,由父母同馬草妮協(xié)商解決。兒子柳狗蹦由馬草妮撫養(yǎng),他定期定額付撫養(yǎng)費。

濟南市公安局黨組織經(jīng)初步調(diào)查,認(rèn)為柳大倔同志匯報情況屬實,并出具了證明信及同意離婚的建議書。之后,把有關(guān)材料轉(zhuǎn)到了縣民政局處理?h民政局于今年初派人到虎爪嶺調(diào)查,當(dāng)面詢問了馬草妮本人及家人。馬草妮承認(rèn)她與柳大倔的婚姻是父母包辦,分離八年來沒通過一次信,沒見過一次面。馬草妮本人在問詢記錄上按了手印。依據(jù)以上情況,根據(jù)《婚姻法》以及有關(guān)文件規(guī)定,同意柳大倔與馬草妮正式離婚。

小古的解釋,草妮似懂非懂,滿臉迷茫,呆呆地坐在蒲墩上一動不動。接過文件,低頭愣了半天才問:“離婚?離婚是啥意思?”

小古解釋:“離婚就是你和柳大倔不再是夫妻了!

她臉色刷地白了:“那——那就是說,大倔把俺給休啦?”

小古苦笑著說:“字面不同,結(jié)果一樣!闭f完他挎上挎包就要走,剛跨過門檻,又回頭說,“其實不光你們一家,解放后進城干部與結(jié)發(fā)妻子離婚成風(fēng),多了去了,光轉(zhuǎn)回咱縣處理的就不下三十幾起。我勸你們想開點兒,當(dāng)然想不開也沒用,組織和上級決定了的事不可能改變。對不起,再見!”

小古剛離開,柳山子呼啦一下轉(zhuǎn)過身來,怒火滿腔:“日他娘的,本以為他們來調(diào)查是大倔要升官,原來他娘的是為了離婚。狗日的,不跟老子商量就把媳婦兒休了,他是人嗎,還有良心嗎?這和陳世美有啥兩樣?”他把煙袋啪地一聲狠狠扔在桌上,抓過草妮兒手里的文件就要撕。草妮兒趕緊奪了過來。他繼續(xù)吼道:“不行,我不同意!讓大倔這王八羔子來找我,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倔他娘雙手拍著大腿,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嚎哭:“大倔咋這么不懂事,這樣沒良心?好好一個家讓王八羔子給拆散了。俺兒媳婦命太苦,比秦香蓮還苦。 

草妮兒臉無表情,眼直直地看著手中那沓紙,沒有眼淚,紋絲不動,只有胸脯在大幅度起伏。

倔他娘看她這樣,以為是氣昏了,擤了一把鼻涕勸道:“倔他媳婦兒,想開點兒,別難受,咱再想辦法,!”

柳山子壓壓火氣說:“放心,你是俺柳家明媒正娶過來的,哪能說休就休?俺不發(fā)話大倔他狗日的做不了主!”

狗蹦靠在娘身上,嗚嗚地跟著哭,眼邊抹出了一個大黑圈。

草妮兒還是紋絲不動,愣愣地,傻了一般。

柳山子勸不動,急得搓著手踱來踱去。突然他拿起煙袋,站在草妮兒跟前,一手握眼袋嘴兒,一手握煙袋鍋兒,把煙袋桿橫在膝蓋上說:“大倔要是休你,俺就把這煙袋桿撅斷,從此一刀兩斷,他沒有俺這個爹,俺也沒有他這兒子!”

“爹!”草妮兒終于言語了,話聲低微。

公公婆婆長長舒了口氣,齊說:“大倔他媳婦兒,有話你就說出來,要不就哭兩聲,別憋著!

草妮臉色像白菜幫子一樣沒有血色,有氣無力地說:“爹,別把話說絕;蛟S蹦兒他爹這么做是對的,俺不配當(dāng)他媳婦兒! 說完,推開狗蹦,走出北房,鉆進東屋,咣當(dāng)一聲插上了門栓。

天更陰了,風(fēng)仍在呼呼地刮,一棵干透的沙篷蒿在院里滾來滾去。


十三


柳山子老兩口叫了幾次門,草妮兒不言語也不開門。他們讓狗蹦去叫,仍然如此。老兩口嚇壞了,倔他娘說:“這可咋辦?別出人命!”柳山子說:“我看她心里頭還算豁亮。別怕,也許呆兩天就好!

當(dāng)天夜里狗蹦只能跟著爺爺奶奶睡。等孫子睡著了,柳山子說: “我去趟濟南罵罵大倔這狗日的。告訴他,草妮兒對咱不錯,這幾年家里多虧人家了,這樣的媳婦就是打著燈籠也難找,他還要啥樣的?做人不能昧良心!

倔他娘說:“大倔是你們柳家的倔種,從小就倔,倔得比你還厲害,他定過的事甭說罵就是打也難改過來!

“可也是!绷阶优吭诳谎厣弦诲佸伒爻橹禑煷,“這咋辦?”

“她才三十出頭,不會守大半輩子寡吧?要再找一個好人家還好,要是找個不咋樣的,又會受委屈。這孩子也是個苦命人,怪可憐的,都是你兒子把人家害了!

柳山子一鍋一鍋地抽煙,呼呼喘著粗氣,抽一口,猛地咳嗽幾下

倔他娘用巴掌扇了扇飄來的煙霧,說:“蹦兒離不開娘,她走會不會帶上狗蹦?”

柳山子臉一沉:“那不行!改嫁可以,帶走狗蹦萬萬不能。兒媳婦畢竟是外姓人,走也就走了,咱也攔不住。孫子可是柳家血脈,無論如何得留下!彼稍覂煽跓,嘆了口氣,“可有啥法子才能說通她呢?唉,愁死人了。”

倔他娘翻過身,看一眼孫子:“原以為蹦子命大福大,哪知道命這么苦,七八歲了還沒見過親爹不說,弄不好以后不是跟后爹就是跟后娘,可憐死了,唉!”說著,淚珠順著腮幫子滴滴答答流了下來。

“也許這叫磨練,關(guān)鍵是咋把孫子留住。”

這時,狗蹦突然喊了幾聲娘,嘴咂巴了幾下,翻了個身。奶奶輕輕拍拍他的背,不一會兒孩子又呼呼睡了起來。

“唉,畢竟是孩子,來了這么大的事照樣睡,大人哪能睡得著?”柳山子盯著狗蹦的臉看了一會兒,然后壓住嗓門輕聲說,“估摸他娘也睡不著,你該去聽聽,看東屋有沒動靜兒,千萬別出事?”

“是,是該小心點兒!本笏镒饋硪慌抟\涼冰冰的,又縮進被窩,說,“天這么冷,要不你去。”

“虧你說得出口,公公偷聽兒媳婦像啥話么!”

“那……好吧,你看著蹦兒,我去聽聽!本笏锎┥厦抟\,邊扣扣子邊躡手躡腳地來到東屋窗戶下,側(cè)過左耳朵聽聽又側(cè)過右耳朵聽聽,聽不出動靜兒。再挪著三寸金蓮到屋門口,還是沒啥聲兒。瞇住一只眼從門縫往里看,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見,這才放下心來,回北屋睡覺。

兩天兩夜,草妮兒沒開門。白天,倔他娘在院里大聲問她沒事吧,她倒是開了口,說,沒事,想自己躺躺,不用管她。飯做熟后叫她吃飯,她說,不餓,你們吃吧。

兩天來,老兩口啥活兒都不干,也沒心思干。柳山子一天到晚愁眉苦臉地坐在北屋臺階上抽煙。倔他娘搬出簸籮想搓玉蜀黍棒子,但在地上擺了一天也沒搓完一個,不是唉聲嘆氣就是盯著東屋門口看。

第三天,放晴了,西北風(fēng)小了許多,虎爪嶺暖和了一些。

早起,柳山子跟老伴說:“蹦兒他娘躺了三天了,常說事不過三,看今兒個能不能出來!

倔他娘蹙著眉頭,臉皺得像核桃皮:“要是三天不吃不喝,熬也把人熬干了!

“她不是咱柳家人啦,咱也得防備點兒,萬一她想不開……”

“我想不會,十來年了,她的脾氣秉性咱也摸得透透的了!

柳山子說:“狗急也會跳墻的。要是后晌還不起來,俺就把門卸了,抬也得把她抬出來,不能在咱眼皮子底下……”

柳山子的話還沒說完,突然從東屋傳來“吱扭”一聲響,隨著兩扇門打開,草妮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

狗蹦立刻跑上去撲在娘身上:“娘,奶奶說你病了,你好啦?”

草妮兒緊緊攬了攬兒子:“蹦兒,娘好了!

柳山子老兩口激動地站起來,迎上去,嘴不知說啥才好,手不知往哪才對。

“爹,娘,俺起來了。”

又聽到叫爹叫娘,老兩口長長地“嗯”了一聲,心里像吃了柿子霜那樣清甜。奶奶踮踮著小腳要去抱柴禾給她做飯。爺爺伸著手,像保護她一樣,說:“蹦兒他娘,身子虛,扶住墻慢著點兒。”

草妮兒說:“爹,娘,你們先別忙活。到北屋咱先說會兒話!

“嗯,好!”二老答應(yīng)著。

草妮兒對狗蹦說:“蹦兒,大人有事要商量,你自個在院里耍!

狗蹦乖乖地應(yīng)了聲“好嘞”,便一蹦一跳地自己去玩。

草妮兒拉著婆婆的手,公公緊跟在后,一起走進柳家的正房——公公婆婆住的北屋。她先摘下堂屋墻上她和狗蹦在濟南照的那張相片,揣進懷里說:“這張相片我拿走,留……”話沒說完就咳了起來。

婆婆說:“別急,有話慢慢說,我去給你窩倆雞蛋,先墊補墊補!

草妮兒攔住婆婆:“娘,不必了,俺挺得住。來,坐!卑徇^一個麥秸蒲墩拉婆婆坐下。

公公為她沏了一大碗釅釅的紅糖水。

“爹,娘,按說俺不該這么叫了,可叫慣了,一時半時改不過來!

“叫爹娘好,好,還這樣叫,好!”公公婆婆不知咋說才是。

“俺躺了兩天想了兩天,想來想去想通了。俺不怪蹦兒他爹。他進了城,當(dāng)了官,俺沒法跟他比,也不配官太太這個名。休了好,該休,早休比晚休好。早休一天,他好早找一個更合適的!

公公說:“大倔他不是好東西,當(dāng)官忘了本,想不到柳家也出了一個陳世美。”

草妮兒說:“爹,大倔不是陳世美。民政局的小古不是說過嗎,組織同意他休俺。俺想這組織應(yīng)該就像皇上吧,他沒瞞著皇上。再說,他也沒派人殺俺娘倆。 

公公婆婆聽著聽著流出了眼淚。公公說:“兒大不由爺,你也知道他的脾氣,他想干的事,俺就是拴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草妮兒眼里沒有淚,連淚花也沒有。她咕咚咚喝了幾口紅糖水,看著公公說:“爹,真甜!”放下大碗,用舌頭舔了舔嘴唇。

公公說:“俺柳家對不住你。你要房子還是要地?要房子俺給房子,要地俺給地。你生了狗蹦,給柳家續(xù)了香火,這比多少房子多少地都值!

草妮兒說:“按說這兒有俺兒子,俺可以守著兒子過一輩子?僧吘故潜恍萘说娜耍哪芩榔べ嚹樀卮粼诹?也沒有資格要房子要地。”

婆婆順著公公的口氣說:“要是想離開虎爪嶺,讓大倔寄點錢來,在傍山堡給你蓋三間新房子!

草妮兒苦澀地笑笑:“爹,娘,俺是從舊社會過來的,還該按舊社會的老規(guī)矩辦。房子不要一間,地不要一垅……”

聽到這兒,公公婆婆的臉變顏變色,生怕草妮說出“俺啥都不要,只要狗蹦”來,互相對視一眼,忐忑不安地繼續(xù)聽草妮兒說下去。

“俺娘家窮,娶俺時沒有一件嫁妝,俺就穿了身干干凈凈的衣裳,是大倔趕著灰驢把俺娶到家的。既然被休了,按老輩子的規(guī)矩,就是光屁股被掃地出門也應(yīng)該,可畢竟是新社會了,俺也得穿著衣裳走,也不能啥也不要!

婆婆下巴頦顫抖著問:“那你要啥?”

“爹娘放心,狗蹦是柳家的血脈,俺不會帶走。俺光要那條灰驢,讓俺穿得齊齊整整,騎著灰驢離開柳家,行不?”

像秋后的糧食入了囤,老兩口那顆懸懸的心終于落進肚子。柳山子感激地說:“蹦兒他娘,你說得太讓俺心酸了,俺沒意見,甭說一條驢,要是家里有十條驢也都給你!

婆婆淚眼朦朧地說:“孩子,俺給你做新衣裳,單的,夾的,棉的,一樣一身,讓你體體面面地走!睖I水沿著老人皺褶的臉皮彎彎曲曲地流了下來,“蹦兒他娘,你還年輕,再找一家吧,找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莊稼人過日子!

草妮兒苦笑著說:“被人休了的女人在人們眼里就是破爛貨,誰還看得起?就是有人娶了俺,人家也不會把俺當(dāng)人看。俺早死了這條心了!

公公問,“孩子,離開柳家你打算上哪去?”

“俺能到哪去?娘家被鬼子滅了門,其它村無親無友。俺為啥要灰驢,就是知道灰驢有靈性,聽天由命吧,老天爺讓灰驢把俺馱到哪算哪,哪怕是天涯海角!辈菽輧涸僖惨种撇蛔,眼里噙滿淚水,她硬憋著,生沒哭出聲來。

狗蹦跑了進來。他看見大人臉上都有淚,摸不著頭腦,只能怯怯地叫著:“爺爺,奶奶,娘!”

看見兒子,草妮兒更加傷心,伸手把兒子攬到懷里,說:“俺求爹娘好好管教狗蹦,別讓他學(xué)壞。明年該上學(xué)了,跟他爹說說,孩子能上到哪兒就供到哪兒!

柳山子說:“他娘你放心,就是賣房子賣地俺也要供孩子上學(xué)!

小小的狗蹦咋也不明白家里究竟出了啥事,眼珠子一直跟著大人的話語在爺爺奶奶和娘身上來回轉(zhuǎn)悠。

草妮兒在狗蹦臉上親了一口,說:“蹦兒,聽爺爺奶奶的話,。 

爺爺奶奶說啥也得讓她吃點兒東西,補補身子。草妮兒只好勉強喝了一碗小米粥。謝過老人,拉起狗蹦回了東屋。


十四


一股寒流偷襲大地,氣溫驟降;⒆X袒胸露背,瑟瑟發(fā)抖;荒草起起伏伏,任風(fēng)擺布;收走莊稼的土地裸著皮肉,唉聲嘆息。

正坐在北屋高臺階上補襪子的草妮兒,讓懶洋洋的日頭再次把心緒扯回到了那些年月。

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天。天朦朦亮,狗蹦還在夢中,她盯著兒子流了幾眼淚,然后毅然決然地騎著灰驢上了路。

她不想馬上離開虎爪嶺,這是她住了十來年的地方。她想再看看那些山,再看看那些地,看看那些樹,看看那些石頭,看看那些荒草。

灰驢“噠噠噠”地踩著山石路慢慢走著。它可能知道今天非同尋常:不是下地,因為背上緊扣著鞍子,鞍子上騎著主人;也不是趕集,沒一路下坡,走那條熟悉的小道。好像主人并不急著趕路,它知趣地放慢腳步,悠悠地輪換著四只蹄子。

灰驢馱著主人走過一道破,踏上大雁垴,草妮兒回頭看看房前那棵榆樹,那是大倔和她在溝底小溪邊發(fā)現(xiàn)的一棵樹苗,當(dāng)年只有筷子那樣粗那樣高。大倔說,家有榆樹就意味著富裕,要挖出來栽到院門口。大倔挖出來后是她兩手托著拿回家的。他倆一塊栽在了院門口。大倔當(dāng)兵后,她也沒忘給小樹澆水,還用樹枝給它圍了一圈籬笆。十年啦,榆樹已高過房頂,年年能捋兩簸籮榆錢兒,摻上玉蜀黍糝子蒸幾篦子暄糕,甜絲絲中透著一股清香。

她一拉籠頭,灰驢轉(zhuǎn)頭下了山,沿著山崖上的石階小路來到溝底。溪水嘩嘩,清澈見底,笑聲朗朗無休無止地流著,在石頭上描出不同的曲線和水花。柳家就是吃這溪里的水,在溪里洗衣服,用溪水澆地。夏日黃昏,還要到小溪里洗洗澡,沖沖涼。柳家離不開小溪,把溪水當(dāng)成神水。每逢大年三十,一家人風(fēng)雪無阻都要走下山來,在巖石上貼上紅紙,到溪水邊磕頭作揖。一是盼望風(fēng)調(diào)雨順,二是祈求別鬧洪災(zāi)。草妮從驢背上跳下來,捧起溪水搓搓臉,蘸著溪水?dāng)n攏頭,又站在溪邊磨叨了幾句;殷H也低下頭飲足了水。

她踏上臺階來到溪邊幾塊菜地,一塊塊巴掌大的地。就是這幾塊巴掌大的地給全家提供了一年的青菜,一冬的白菜和蘿卜。她突然看到地邊石頭縫里鉆出棵幼芽,黃黃的,嫩嫩的,可憐巴巴的。她憐愛地伸手想摸摸它,可還沒觸到它便把手收了回來,她怕碰傷它。看著這顆幼苗,她忽然想起兒子。狗蹦還在夢中,他不知道娘永遠(yuǎn)離開了他,他見不到娘會哭成啥樣……大倔會不會把他接到濟南?可濟南沒有親娘有后娘,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就像這棵嫩苗,從石頭縫里磕磕絆絆地鉆出來,狗蹦會受多大委屈……她不敢想下去,幾滴熱淚吧嗒吧嗒掉在嫩芽邊的石頭上。

她有些后悔,后悔不該丟下兒子。她想回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狗蹦抱出來……可思前想后還是不敢行動,她寧愿自己忍受思念親人的苦痛,也不忍心讓上了年紀(jì)的爺爺奶奶哭天抹淚。

她擦掉眼淚,抬頭沿溪水向山上望去,哦,坡上一片翠綠。即使寒風(fēng)習(xí)習(xí),可季節(jié)不饒人。就在這大好春天,她要離開這山這水,這方土地;殷H呀灰驢,你要把俺馱到哪?哪里才是家?哪里有虎爪嶺好?哪里能天天看到俺的狗蹦兒呀?

虎爪嶺再好已不是草妮兒的家,她再不舍也得離開。草妮兒無奈地拍拍驢屁股,灰驢懂事地靠在一塊大石頭旁,讓主人騎了上去。

灰驢馱著主人噘噠噘噠地在蹩窄的山路上行走。不知不覺中,來到了紫石崖,灰驢突然停住了腳步。驢背上一直瞇著眼想事的草妮兒睜大眼一看,啊,是紫石崖。她笑著問灰驢:“你咋知道俺想到這兒來看看?”

紫石崖下暖暖和和,草已發(fā)青,厚厚實實。草妮兒站在崖下愣了許久,后又仰躺下來,想起大倔,想起讓她意念中重復(fù)享受過無數(shù)次的那件美事……那件美事讓她更理解大倔。是啊,男人離不開女人,正像山嶺子有陽坡必有背陰一樣。大倔是爺們,一個正當(dāng)年的男人,他需要女人陪伴。她沒罵大倔,大倔休她時也沒罵她,休她只是無奈,是革命需要。她感激大倔,當(dāng)兵是為她報仇,何況分別時還給了她狗蹦兒,給了她一個伴兒,讓她孤獨寂寞的時光少了許多。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沒有抱怨,這是命,不認(rèn)命不行!

她捋捋頭發(fā),拽拽衣衫,騎上驢,再次望一眼那片草地,心里甜一陣苦一陣酸一陣?yán)币魂嚒?/span>

她朝著大倔離開時的方向走去。每走到岔道前,灰驢便懂事地停下來,聽聽主人的信號再決定走哪條路。慢慢地,主人的聲音越來越小,左右兩條下指令的曫繩不再動彈。它明白主人累了,困了,迷糊著了。它不愿打擾,四條腿邁得慢慢的,蹄子著地輕輕的,每到岔道就一律選擇往右,往右,一直往右……


十五


虎爪嶺的夜漆黑漆黑。月亮躲進山里,烏云遮住了星星,黝黝大山像鬼魔一樣聳立天邊。山貓用撕裂嗓子的豪叫為新生命播種。田鼠尖叫著被黃鼬拖出地洞。一只失群的孤雁“呱呱呱”地在哭喊……

柳山子老兩口早早躺下卻遲遲睡不著。他們惦著草妮兒,沒完沒了地叨叨:也不知道走到哪了,咋過得夜?他們后悔不該放她走,是柳家害了她,也害了狗蹦,造了孽。

早晨狗蹦醒來后第一個尋找的就是娘:“奶奶,俺娘哩?”

“你娘串親戚去了。”奶奶糊弄孫子。

“咋不帶俺?”

“走得太早,你還沒醒哩!

“啥時候回來?”

“過幾天就回來!

騙得過一時騙不過一世,狗蹦從此成了沒娘的孩子,俺可憐的孫子呀!奶奶的身子一陣虛軟,淚嘩地涌了出來。她忙背過身,趔趄了幾下,差點兒摔倒。

該說的話都已說完,有的已重復(fù)了無數(shù)遍。老兩口眨巴著眼,無望地看著漆黑的屋頂。老人睡不著尿就多,夜壺滿了,又想尿。憋了又憋,實在憋不住了,沒辦法,柳山子只好披上衣服,提著夜壺,想潑到院里。他拉開屋門,突然聽見院門外“咚咚”地響。他汗毛唰地豎了起來,手里的夜壺差點兒掉在地上,慌慌張張地跑回去壓低嗓子喊倔他娘:“大門外頭有響動,這咋回事?”

倔他娘不以為然,淡淡地說:“別嚇唬俺,新社會沒鬼!

“真的,不是嚇唬你?炱穑垡粔K去看看。”

倔他娘一手?jǐn)堉抟\大襟,一手舉著掃炕條帚,跟著柳山子躡手躡腳來到院里,果然大門外傳來“咚咚咚”的響聲。柳山子抓起一把鐵锨,呼了口粗氣壯壯膽,輕輕走近門口,“咚咚咚”的聲音更大了。他運了運氣,左手突然“嘩啦”一聲把門拉開,大喊:“誰?”

啊!灰驢?

門終于開了,灰驢高興地“嗚哇嗚哇”叫了兩聲,抬起蹄子,“噠噠噠”地走進院子。驢叫聲驚醒了驢背上的草妮兒,她瞇縫著眼一看,!像家。咋回事,這是夢吧?剛才還夢到狗蹦和他爺爺奶奶來著。

是家,是爹,是娘;殷H馱著她差不多走了一個晝夜,圍著附近一座山轉(zhuǎn)了一大圈又轉(zhuǎn)回了原地,又轉(zhuǎn)回了家,不,她從前的家。難道這是命?命不該離開虎爪嶺,離開柳家?

她的五臟開始翻騰,憋在嗓子眼兒的一股氣再也壓抑不住,像一股山洪猛沖出來。她哭了,嚎啕大哭,哭得大山唉聲嘆氣,哭得日頭不敢露面,哭得北風(fēng)呼呼吹來,哭得大雪紛紛揚揚。

老人記事以來這是虎爪嶺最厲害的倒春寒,最大的一場春雪,棉絮般的雪花下了一天一夜,漫山遍野被白雪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難道是老天爺?shù)陌才牛咳肆籼煲擦,草妮走不了了。這是命,她不得不認(rèn)命。雖然她不是柳家人,但就像狗蹦他爺爺奶奶勸說的那樣,這個家有狗蹦,那是她親生兒子,娘跟著兒子過日子也不算框外。

公公托人給大倔寫了信,說蹦兒他娘馬草妮不走了,就跟爹娘、狗蹦一個鍋里掄馬勺,不分姓柳姓馬了。大倔很快回了信,信里說,好啊,他沒意見,F(xiàn)在是新社會,離婚不離門也不是啥稀罕事,他好幾個上級和同事的前妻也是這樣不離門的,因為老家還有他們共同的孩子。信里還說,下一步就要開展“三反”、“五反”運動,趁新運動到來之前的空閑時間他結(jié)了婚。在這方面他落伍了,他已經(jīng)是機關(guān)里堅持時間最長的單身漢了。等過了春忙季節(jié),請爹娘來濟南看看他們的新兒媳婦兒,相信爹娘是會滿意的。

自此,在老兩口嘴里再也聽不到“大倔媳婦兒”的喊聲,“蹦兒他娘”成了柳家二老對她的新稱呼。

柳山子老兩口開始琢磨,休了的兒媳婦天天跟原先的公公婆婆打頭碰臉,口口聲聲爹呀娘的,嘴里答應(yīng)可心里總有點別扭,覺著名不正言不順,不如認(rèn)成干親。于是倔他娘找了個機會說:“蹦兒他娘,干脆咱認(rèn)干親吧,認(rèn)了干親,你喊爹喊娘俺們心里踏實!

草妮兒沒加思索就干脆回答:“那不行!俺認(rèn)了干親,那狗蹦呢?是你們的親孫子還是干孫子?大倔是狗蹦的爹還是舅?”

倔他娘嘆口氣,要不就這樣湊合著吧,新社會新鮮事就是多。自此,認(rèn)干親一事再沒提起。


十六


忙完春耕春種,已是春暖花開,柳山子老兩口決定帶著狗蹦去趟濟南。三人走后,家里必然只剩下草妮兒,明知她會難受,可這么大的事又不能不讓她知道。再說還有大倔結(jié)婚的事,咋跟蹦兒他娘開口,老兩口犯了難。咋辦?老兩口誰也不好意思去張這個口,你推我我推你,推來推去還是倔他娘應(yīng)承了這項艱巨“任務(wù)”。

倔他娘話沒出口臉先紅了,她避開草妮兒的眼,磕巴了半天才說:“蹦兒他娘,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趁不冷不熱,俺們想去趟濟南,一來看看大倔,二來認(rèn)識認(rèn)識他的新媳婦兒。”

沒想到草妮兒臉色一點都沒變,痛痛快快地說:“蹦兒他爹娶新媳婦兒啦?喜事啊,該去!”

倔他娘踏實了,又說:“俺們想帶上狗蹦!

草妮兒連喯兒也沒打:“當(dāng)然得帶上孩子啦!一是讓他認(rèn)認(rèn)沒見過面的親爹,二是見見他爹給他娶的后娘!

倔他娘聽得出她話中有話,不好意思地說:“把你一個人甩家里,我們心里也有點不落忍。”

草妮兒笑著說:“有啥不落忍的?你們盡管放心走。哪天走,俺趕著驢送你們!

蹦兒他娘如此爽快,老兩口終于踏下心來。

讓老兩口沒想到的是,狗蹦卻沒他娘那么爽快。聽說要帶他去濟南,他竟梗起脖子說:“俺有娘沒爹,他不認(rèn)俺娘,俺就不認(rèn)他是爹”

兒子這句話讓草妮兒聽了暖烘烘的。但她想,雖然她和大倔離了婚,可狗蹦畢竟是大倔的親兒子,當(dāng)娘的不讓兒子認(rèn)爹是不仁不義,她做不到,也不應(yīng)該,于是假裝生氣地說:“咋這樣說話?說到哪兒他也是你親爹,哪有兒子不認(rèn)爹的?聽話,別惹爺爺奶奶生氣!”

娘的話不能不聽,狗蹦勉強點了點頭。

去時,柳山子還是不放過“便宜”可占的機會,仍然買的是慢車票。等站站必停的火車終于“咣當(dāng)”到濟南已是黃昏。

那時節(jié)老百姓沒有電話,火車票也不是預(yù)售,沒法把準(zhǔn)確時間告訴大倔。當(dāng)背著大包小包、滿臉汗珠、渾身塵土、疲憊不堪的三人像逃荒一樣進了家門,柳大倔先是一愣,后又驚喜,說:“是爹!是娘!你們來啦!”立刻轉(zhuǎn)過身向里喊道,“瑰麗,看,我爹我娘來啦!”

這時,一個衣裳花哨,卷毛頭發(fā),白白凈凈的小姑娘從房間里一扭一扭地走了出來。她一看來人的陣勢,先偷偷撇了撇嘴,后又甜甜地笑著說:“哦,爸媽來啦?快進來!”

一家人坐定,大倔先說:“爹,娘,我先給你們介紹介紹!比缓笾钢莻小姑娘說,“她就是你們的兒媳婦兒,叫宇文瑰麗,浙江人,別看歲數(shù)不大肚子里的墨水可不少,大學(xué)生!

山里頭從來沒見過這么白凈的人,像畫上畫的一樣。老爹老娘做夢也沒想到新媳婦兒這么年輕漂亮,難怪他把草妮兒休了,兩人無論年齡、身材、長相都沒法比。新媳婦兒的名字也挺怪,叫啥來著,魚紋鬼力?咋四個字?難聽不說也不好記。叫不出名來只能拘拘謹(jǐn)謹(jǐn)?shù)叵蛐孪眿D兒點點頭。新媳婦兒站起來禮貌地對著老人彎了彎腰說:“爸,媽,請多擔(dān)待!”

介紹完媳婦,大倔盯著狗蹦說:“這是我兒子吧?這么大了?好家伙,多壯,像牛犢子似的!

爺爺推一把孫子:“是狗蹦,你兒子。狗蹦,快,叫爹!”

狗蹦蹭著奶奶的腿站起來,勉勉強強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一個含糊不清的字——爹。

“好,好!狗蹦子,這名子起得有意思,有老家山里的味道!闭f完,手指瑰麗對狗蹦說,“兒子,來,叫媽!”

狗蹦瞥了瑰麗一眼,撓著后腦勺,看看奶奶又看看爺爺,磕磕巴巴地說:“俺——俺老家不行叫馬,老家叫——叫娘。”

大倔倒也豪爽:“好,好,叫娘也行!

狗蹦憋堵了半天突然憋出了兩個字:“二娘!

瑰麗一聽叫她二娘,就不大高興,扭著臉撇著嘴對大倔說:“我是你的妾啊還是二房妻子?這孩子怎么叫我二娘呢?”

狗蹦見她不咋高興,沒等他爹張嘴就靦靦腆腆地解釋:“俺家有娘,那是俺頭一個娘,你是第二個,俺不叫二娘還能叫后娘?”

爺爺奶奶嚇壞了,生怕狗蹦的話惹惱了新兒媳婦兒,趕忙嚇唬狗蹦:“咋說話呢?不懂規(guī)矩。大倔他媳婦兒,蹦兒還小,沒見過世面,你別在意。”

瑰麗笑了笑:“孩子解釋得倒很在理,叫二娘也好!”

大倔“哈哈”笑了兩聲,說:“對么!叫啥不一樣?孫二娘,扈三娘,不有的是嗎!好,她同意我更沒意見,以后蹦子就叫你二娘,挺好!”

大倔這幾天不忙,專門請假陪家人逛逛濟南府。狗蹦畢竟是孩子,盡管對爹有點不滿,但經(jīng)不住大倔又哄又逗,“兒子兒子”地叫來叫去,沒過兩天就和爹混熟了。有天,他偷偷問爹:“爹為啥不要俺娘了?”大倔摸摸他的頭,說:“這是大人的事,你還小,不懂!惫繁挠謫枺骸吧匣匕澈湍飦砜茨,有個小張阿姨挺好的,俺還以為二娘是她呢!

大倔輕輕擰了一下兒子的臉蛋兒,笑著說:“臭小子還挺有眼力!那小張阿姨是不錯,可惜讓我們政委搶去了,沒輪到你爹!

狗蹦撅撅嘴:“要是俺在這兒就好了,俺幫爹去搶!

兒子的話逗得大倔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

老娘對風(fēng)景不感興趣,小腳也走不動,一有空兒就想拉住兒子坐下來說話。在人民公園那天,她說這還叫風(fēng)景?哪如咱虎爪嶺。說完,硬把大倔拉住坐在石凳上。她問兒子:“蹦兒他二娘多大了?我看還像個孩子。”

“十八,沒問題,夠法定結(jié)婚年齡!

“。”饶阈∈?”

“我們首長和同事?lián)Q的新媳婦兒大多是十八九歲,最大的二十一。我們有個市委副書記轉(zhuǎn)業(yè)時五十二,娘你猜,他換的新媳婦多大?才二十。娘,看不慣吧!”

娘搖搖頭:“好家伙,差三十多!俺是看不慣,可看不慣管個屁用?倔兒,現(xiàn)在還好,等你老了,娘怕人家嫌棄你。”

“娘,管那么遠(yuǎn)干啥?”

“怕你將來受氣。 

大倔捋捋袖子,梗著脖子說:“我的老娘哎,我是領(lǐng)導(dǎo),她敢嗎!”

娘點點頭:“可說是啊,你要不是官,人家咋會跟你?”

娘跟兒子有說不完的話,何況這么多年沒見面,大倔他娘絮叨起來沒個完。她抓住兒子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只要她對你好娘就放心。兒子,記住嘍,媳婦兒么就像拉磨的驢,該往她屁股上抽鞭子時就得抽幾鞭子,不能整天捧著供著。光臉蛋兒長得好看有啥用,對你不好也是枉然。蹦他娘長得不如她,可人家哪都對得起咱,還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過日子的好手!

提到草妮兒,大倔眉頭皺了皺,問:“她咋樣?沒在你和爹身上撒過氣吧,要是對你們不好,立馬趕她走人!”

娘說:“沒有!還和以前一樣,不叫爹娘不說話!

“那我就放心了。我一直鬧不明白,新社會了,她還不趁年輕再找一家,何必自己苦自己?”

“能守在咱家不走,是命,也是為你兒子,怕孩子受委屈唄!”

“是嗎?”大倔思索了一下,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抽出幾張塞到娘手里,“娘,你看有啥合適的就給她買點兒啥,回去后替俺帶個好!

娘的臉笑成了一朵花:“嗯,是該這么辦,人要有良心。”


十七


莊稼人的活兒就像山里的石頭多得搬也搬不完,留在虎爪嶺的草妮兒沒有一會兒空閑。她一早一晚不忘到溝下菜地里給茄子、辣椒、蒜苗澆水鋤草。她把兩個炕上睡了一冬的幾床被子、褥子、枕頭都拆洗了一遍,該絮的絮,該補的補,再一針一線做好,整整齊齊疊好放進柜里。又把一家人換季的薄被子、夾褲、夾襖、單鞋、單襪翻騰出來,搭起來晾曬。干完換季的活兒,她又翻出舊布碎布,熬了漿糊,到房頂上糊夾紙納鞋底。她每登著梯子上到房頂,就會手搭涼棚向山下張望,看看上山的路上有沒有老人和狗蹦。她想兒子,盼望他們早點回來。她有時坐在房檐上臉朝小路卷起褲腿搓麻繩,長長的麻繩像她心里的思念從房頂一直拖到地面。

該喂驢的時候,她就到驢圈給灰驢槽里添點草加點料,摸著灰驢光溜溜的長脖子說說話。有天,她看到灰驢尾巴高高翹起,煩躁地扭來扭去,頭不停搖動……這她懂,灰驢發(fā)情了。

像大閨女上轎頭一回,草妮兒單獨應(yīng)對灰驢發(fā)情也是第一次。她不知咋辦才好,只好背起荊筐,拿著鐮刀,牽著灰驢上了山嶺,認(rèn)為讓它透透風(fēng)、撒撒野就會好些。她自己也順便給驢割筐青草。

多日沒到野外,灰驢興奮地叫了兩聲,轉(zhuǎn)著圈散歡兒。撒一會歡兒,吃幾口草,又開始煩躁不安地來回走動。恰在此時,不遠(yuǎn)處傳來“嗚哇嗚哇”震天響的驢叫,接著一頭黑色叫驢仰頭豎耳,從坡下飛奔而來。

壞了,哪來的叫驢?這可咋辦?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牲畜配種是不允許女人在場的,草妮兒從沒見過這種場面。還沒允許她多想,黑色叫驢就像旋風(fēng)一樣跑到眼前。只見它肚子下挺著一個又粗又長的黑“搟面杖”,瘋了一般竄到灰驢身后,前腿高高聳起,重重壓到灰驢背上……灰驢既不躲閃,也不反抗,瞇瞇著眼,跟著黑驢的節(jié)奏進進退退,著迷地任黑驢在身上癲狂。

草妮兒傻傻地站著,癡癡地看著。她驚訝,她羨慕,甚至有那么一絲嫉妒。看著看著她心跳加速,身子熱辣辣的,開始想男人,恨不得眼前就有一個。

“咋樣,沒見過吧,好看不?”突如其來的說話聲讓草妮兒的眼神從驢身上轉(zhuǎn)了過來。啊!想啥來啥,正是一個男人,一個沒見過面的男人,一個手里拿著鞭子的男人,他正色迷迷地盯著她的身體。

草妮兒的臉立刻通紅通紅,羞羞答答地問:“嚇?biāo)腊沉,你是誰?”

“俺是山西人,叫驢是俺剛買的,想回去干配種生意。沒想到它聞到母驢發(fā)情的味,啥都不顧,瘋跑到山上來了!蹦腥饲昂笞笥彝送,不懷好意地問,“你一個娘們兒家牽著母驢,是專門等配種吧?”

草妮兒沒理會他的話外之音,忙解釋:“家里就俺自己,沒辦法,只好把驢牽出來溜溜,哪想會跑來叫驢?”

男人一聽暗自高興,向草妮兒靠近一步,嬉皮笑臉地說:“好啊!你運氣不錯,正好開開眼界,看看景致,想不想和驢那樣玩玩?”

此時的草妮兒好像犯了傻,對這個陌生男人明目張膽的挑逗竟沒絲毫厭惡。她緋紅著臉,注視起這個男人。他看上去四十來歲,寬寬的胸脯,棗紅色的臉龐,濃濃的胡須,火一般烤人的眼神。她嗅到了一種氣息,從他身上發(fā)出的氣息,像大倔曾經(jīng)有過的氣息,十來年了,她再也沒有聞到過的氣息。這種氣息誘得她心慌意亂,心撲騰撲騰地跳,身不由己地閉起了眼睛,胸脯高高挺起,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男人看來很懂女人,看到草妮兒的樣子,立刻脫掉褲子,撲了上去,瘋狂地撕開她的襖扣,敞開她的胸懷。

她被他的胡子扎得癢癢絲絲,胸脯被男人揉得麻酥麻酥……

他的手開始向下慢慢滑動,漸漸移到了她的腰部。當(dāng)她覺出他正在解她的褲腰帶時,狗蹦的影子突然鉆進大腦,一陣驚恐立刻襲上心頭,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座懸崖邊上,只要向前邁進一步,就會跌進深谷。這一驚恐像一條濕透的棉被無情壓滅了她的欲火,她不得不睜開雙眼,輕輕撥開男人的手,喘急地說:“不,不行,俺不認(rèn)識你!

那男人正在難耐之際,哪能停止?哀求道:“一回生兩回熟,玩玩不就認(rèn)識啦!”他把手再次伸向她的褲腰。

她的欲火只剩余燼,無奈地推了他一把,側(cè)過臉提醒他:“別這樣,多難看,快把褲子穿上!”

眼看已經(jīng)到嘴的肥肉就要跑掉,男人哪肯罷休,又要朝她撲去。

她開始生氣,伸著手制止:“不行!俺不會同意。”

“方圓十幾里除了咱倆連個人毛都沒有,你怕啥?”

“說不行就是不行,驢種配完了,你快走吧!”

“俺不走!驢配完了,俺還沒配呢!”他死皮賴臉地盯著草妮兒。

草妮兒急了:“把褲子穿上!”

他哪會怕一個女人:“敬酒不吃吃罰酒,俺今兒個非給你配種不可!”他掄起拳頭。

草妮兒火了,彎腰拿起鐮刀,喊道:“你敢!走不走?不走俺割掉你的命根!” 說著,手中鐮刀指向他的下體。

看她要來真格的,男人終于服了軟,立刻向后退了幾步。“別,別別,千萬別!”他沒放棄最后的希望,繼續(xù)說,“俺看得出來,其實你也挺想的!

草妮繼續(xù)揮著鐮刀,吼道:“胡說!牽上你的驢快滾,不然連驢的命根也割掉,你信不信?”

男人不得不開始穿褲子,心想:剛才還好好的,咋說變就變了呢?一準(zhǔn)是個神經(jīng)病。他系完褲子,哀求說:“你不同意也罷,可驢不能白配種。 

“你的驢強奸了俺的驢,還要對俺無理,俺不告你就是好的,還想要錢?你滾不滾?”她邊說邊揮著鐮刀走向黑驢。

明晃晃的鐮刀嚇壞了男人,他慌忙爬上驢背,在驢屁股上狠抽一鞭,黑驢便飛奔而去。

等男人消失,草妮兒身子軟綿綿的,一時難以支撐,癱坐在地,捂著臉大哭起來。她越哭越難過,越哭越傷心,哭她心里的痛,哭她寡婦的命,苦她還不如一條驢……

回到家,冷靜下來后的草妮既慶幸又后怕。慶幸心一硬拒絕了陌生男人,卻擔(dān)心灰驢會懷上馿駒兒。如果灰驢懷了孕,給驢配種就隱瞞不住,配種沒花錢也會暴露。爺爺奶奶回來后自然會多心,她一個女人家為啥牽灰驢去配種,人家為啥配了種還不要錢,是不是她拿身子換的……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擔(dān)心。她每次到圈里喂草,都央求灰驢:“偷次情也就算了,千萬別懷上!你要為俺想想,可別害俺。”

第二天,天氣格外暖和,穿件布衫干活還出汗。草妮兒中午到小溪洗衣服,把上次去濟南時小張送她的內(nèi)衣也帶了去。她原本想留著,一旦見了大倔,穿上奶兜和屁股兜扭給他看看,讓他知道,我草妮一打扮身材也不比城里的女人差。沒想到大倔把自己休了,最近又娶了新媳婦兒,她不再有任何機會。為顯露女人身材的那些東西像絕經(jīng)女人的月經(jīng)帶已毫無用途,于是她一件一件地把它們拋進小溪,看著它們像樹葉那樣爬在水花上流向遠(yuǎn)方。

洗完衣服,草妮兒開始擦洗身子。她從來沒有今天這么認(rèn)真,就像洗蘿卜那樣仔細(xì),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把欲念徹底清除。因為幾天來的精神重壓迫使她終于明白,像她這樣的寡婦已不允許胡思亂想,做個無欲無求的女人才是本分。洗著擦著,她忽然羨慕起庵里的尼姑,要是那天心里再沒了任何牽掛,她會削發(fā)為尼,或者干脆默默死去。


十八


草妮兒老了,眼花了,手腳也大不如以前利索,但她還同蜜蜂一樣從早到晚忙忙活活。狗蹦每次來到山上都勸她:“娘,歇歇吧,咱家不缺你干這點活兒!

她說:“慣了,一閑著就難受,俺就是干活兒的命!

那天秋高氣爽,草妮兒在房上翻曬白蘿卜條,一群大雁排著隊正朝南飛。她手搭涼棚朝南望著,想,南方多遠(yuǎn),有那么好嗎?如果好,人們?yōu)樯督心戏饺耸悄闲U子?說到南蠻子就想到大倔,因為他后來娶的新媳婦兒就是一個南蠻子。

她清楚地記得,那年狗蹦和他爺爺奶奶從濟南回來,狗蹦偷偷告訴她:爹娶的不是小張阿姨,是比小張阿姨還小兩歲的一個人,叫宇文瑰麗,爺爺背后說她是南蠻子。當(dāng)時她就說,名字咋這么怪?還挺繞口,怪不得是南蠻子。新媳婦兒比大倔小那么多,會伺候他?肯給他做被子洗衣裳?媳婦兒不是掛在墻上專供人看的畫兒,是要陪著男人過日子的。有好多年她每每想起這個南蠻子,就像吃了生柿子那樣又苦又澀?涩F(xiàn)在老了,卻又開始同情這個南蠻子,因為她也是苦命,剛?cè)鲱^也和她一樣成了寡婦。她可憐她,更可憐大倔,不該早死,還死得那么慘。

她還記得,蹦兒他奶奶從濟南回來后給了她四樣?xùn)|西,一條紅白條格的方巾,一件藕荷色對襟布衫,一條紅秋褲 ,還有一雙白底藍幫的球鞋。按她的話說,從頭到腳都有了。草妮兒嘴里說“我不要,留著你穿吧!”可還真有點舍不得。奶奶笑著對她說:“這是大倔讓俺給你買的。他還托俺替他問你好呢!”她聽了很是激動了一陣子,沒想到大倔即便娶了新媳婦兒也沒把她忘掉,難怪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每次看見大倔給的這四樣?xùn)|西,她心里就美滋滋甜絲絲的。

狗蹦還說:“俺爹讓俺明年到濟南上學(xué),說濟南學(xué)校條件好,離家也近,不像老家的傍山堡,每天打個來回也要走二十幾里地。”

草妮擔(dān)心地問:“你答應(yīng)啦?”

“俺說,老家還有娘呢。娘來俺就來,娘不來俺也不來!

草妮一聽笑了:“俺跟你爹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俺去干啥?”

“娘要不去,俺就不去唄!反正俺一輩子離不開娘。”

她立刻把兒子攬進懷里,在他臉上親了又親,說:“去濟南干啥,跟著后娘受氣?”

常說,人老了,新事記不住,老事忘不了,草妮兒就是這樣,一有空就想來想去,想過去的事,沒完沒了。她擦擦灰花的眼睛,忽然又想起了當(dāng)年那條灰驢,要不是它,她哪還能看見這個孝順的兒子,兒子也不可能陪她一直到老。明天正好是九月初八,是那條灰驢的忌日,這個日子草妮到死也忘不了。那年,她一輩子第一次駁了柳山子的面,沒同意像以前的老規(guī)矩那樣,灰驢一旦老了,干不動活了,就被可憐巴巴地賣給驢販子,殺了吃肉。她堅決反對賣掉老灰驢,固執(zhí)地堅持要把它一直養(yǎng)到死,因為這條灰驢對她有恩。她忘不了,在她被大倔休了后無處安家,走投無路,是灰驢馱著她繞山轉(zhuǎn)了一大圈,又為她選擇了虎爪嶺,馱她回到了柳家,回到了兒子身邊。還是這條灰驢,在家人都去濟南時,偶然配了種,結(jié)果在她一次次央告下,它愣是沒懷孕,給足了她面子。

那條灰驢是九月初八早上死的。她把它埋在了大雁垴的一塊地里,沒給它留墳頭,在埋它的地方栽了棵柿子樹作為標(biāo)記。沒想到這棵樹同灰驢一樣通人性,有靈氣,當(dāng)它長到一尺多高時不再往上長,開始順著地皮平著長,一直平著長了四尺多,才又朝上分出枝杈,結(jié)出柿子。它粗粗的平平的樹干活像驢的脊背,人可以坐在上面休息。草妮兒一直認(rèn)為這棵柿子就是灰驢轉(zhuǎn)世,之所以這樣長就是為了繼續(xù)報效主人。柿子樹年年結(jié)果,果汁甘甜。每逢成熟季節(jié)她都要把孫子兵兒叫上山來,到那棵樹上摘個軟柿子,然后騎在樹干上邊吃邊玩。


十九


柳山子從濟南回來后心情一直不錯,天天一大早起來趕著毛驢送狗蹦到傍山堡上學(xué),晚上只要不忙,也要親自去接。有時草妮兒想替替他,他還不放心,生怕這個柳家福星出啥不測,對不起在外當(dāng)官的兒子。

轉(zhuǎn)眼狗蹦已上了四年級,認(rèn)識了不少字,家里跟大倔的書信來往他基本都能應(yīng)付,再也不用求人。柳山子自豪地說:“俺蹦兒可是柳家?guī)纵呑硬懦龅囊粋秀才,比他爹速成班學(xué)的那幾刷子強不知百倍。”

柳山子愛喝酒,酒是他冬天自己用高粱釀的,下酒菜無非是蘿卜條、花生豆和大缸里的樹葉子酸菜。在濟南時,大倔請他喝國酒茅臺,他說:“啥雞巴國酒,驢尿味,哪如你爹釀的好喝?等有機會俺給你運兩壇子來,送你們市長省長嘗嘗。”

那天接孫子,聽狗蹦說算術(shù)考了九十五分,他高興得像樹上的喜鵲嘰嘰喳喳夸個沒完,晚飯時邊喝酒邊哼唱起絲弦?蓜偝巳鋺蛟~兒就干咳起來。自此,嗓子里好像塞了東西,啥東西都難以下咽,哪怕是白水也難順順暢暢流進肚子。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吃不下飯身體哪好的了?眼看他一天比一天消瘦,家里人這才著了急。請遍了十里八鄉(xiāng)的名醫(yī),中藥渣子倒?jié)M了豬圈,仍不見效。后來一個中醫(yī)背著他說他得的是噎食,奶奶和草妮兒害了怕,趕緊催狗蹦給大倔寫了信。大倔畢竟是官,看完信后立刻通過公安內(nèi)部電話請縣公安局派吉普車把老爹老娘接到了火車站,并護送上了一趟快車,直奔濟南。

噎食在西醫(yī)嘴里變成了食道癌,大倔花費了不少錢都醫(yī)治無效。眼看高高大大的身材變成了皮包骨的瘦猴子,柳山子不是傻子,自知陽壽已盡,說啥也不治了,非回老家不可。他怕死在外鄉(xiāng)。

那時,大倔剛接到通知,說要抽調(diào)他到一個臨時機構(gòu),迎接一場捍衛(wèi)黨、捍衛(wèi)社會主義的大運動,實在脫不開身。宇文瑰麗單位也因時期特殊一律不準(zhǔn)請假。大倔流著眼淚說:“爹,娘,兒子是黨的人,一切要聽組織的,近來右派分子瘋狂向黨進攻,俺不得不挺身而出。忠孝不能兩全,俺是不孝之子,實實在在不能陪二老回去!

臨到人生終點的柳山子倒也想得開,說:“兒哎,陪俺回去干啥?別分你的心,盡管革你的命,爹不怪你,家里有狗蹦替你給俺摔盆打幡,怕啥?”

柳山子沒熬到古稀,回到虎爪嶺不久就撒手人寰。

古語說:貧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客滿門。民和官也是如此。那時一個縣吉普車也不過兩三輛,柳山子到濟南看病居然用吉普車接送,轟動了四鄰八鄉(xiāng)。人們都知道柳家出了大官,都想沾沾官氣,柳山子的喪事自然成了人們巴結(jié)柳家的最好機會。于是,縣鄉(xiāng)村各級領(lǐng)導(dǎo),八桿子打不著的“本家”、“親戚”都涌上門來。一時間上山的小路像螞蟻搬家你來我往黑壓壓一溜。柳家院落里里外外都擠滿了男男女女,讓一向冷冷清清的虎爪嶺變得像過廟會一樣熱鬧非凡。

蹦兒他奶奶年邁,家里沒有別人,草妮兒成了主力。她跑前跑后,迎來送往,安排吃住,忙得她連在爺爺靈前痛痛快快哭一場的機會都沒有。一位從來沒聽說過的、自稱是柳山子堂叔的鄰村人自告奮勇?lián)?dāng)起了喪事的主持。在發(fā)放孝衣時,一聽說草妮兒既非本家也非親戚,是柳大倔早就休了的媳婦兒,立刻拉下臉來,說她不僅沒有戴孝的資格,而且像這樣的女人在死者靈前走來走去也是柳家的晦氣,不容分說非要把她轟走。

狗蹦急了:“她是俺娘,咋能走?”

奶奶也忙解釋:“家里全憑她了,她可走不得!

那主事的說:“她和柳家沒任何關(guān)系,還是寡婦,這可不大吉利,山子大侄的喪事既然由俺主持,俺就得說話算數(shù)!

草妮兒想,眼下爺爺?shù)膯适卤忍爝大,在這節(jié)骨眼上跟他爭吵是對死者的不敬,要顧全大局,于是對奶奶和狗蹦說:“沒關(guān)系,俺走!”說完,她跑進東屋把自己反鎖起來,瘋狂地扯出被子,撕下白色被里,迅速裁剪起來。

正要出殯時,只聽東屋門“咣當(dāng)”一響,草妮突然沖了出來。她身穿一身重孝,孝衣、孝褲、孝帽、孝鞋、孝襪、孝腰帶,從頭到腳一應(yīng)俱全,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她踉踉蹌蹌地跑到狗蹦身邊,緊緊拉住兒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深深地彎腰,重重地磕頭,放聲大哭,任那位主事的咋樣嚇唬呵斥都無濟于事。她一聲聲喊爹,一聲聲哭爹;哭爹疼她、憐她、護她、愛她,哭爹對她像親閨女一樣親;哭爹命太短,哭爹走后像塌了天,家里失去了主心骨……她哭得透徹,哭得痛快,哭得酣暢淋漓。

靈柩在眾人手抬肩扛下開始向院外移動。

狗蹦身穿重孝,一手持幡,一手扶著頭頂上的瓦盆,瓦盆里有冒著青煙的麥麩谷糠,在娘的扶持下抽抽噎噎地走在靈柩前面,給爺爺帶路。在大門外的谷場上,主事的讓送靈隊伍停下來,靈柩放在兩個條凳上,然后在棺材上用韁繩捆綁抬棺的棍杠。之后,孝子孝孫們分男女兩隊分別沿正反兩個方向繞靈柩三圈,再在棺前跪下三叩頭。等抬棺的四根木杠分別放上八個年輕男人的肩頭,主事人高喊一聲“起靈嘍!”草妮兒也緊跟著哭喊道:“爹呀,狗蹦替大倔給你老摔盆啦!”說完,立刻把住狗蹦的手,把頭頂?shù)耐吲柚刂厮ぴ谘矍暗氖^上。一聲脆響后,瓦盆摔了個粉碎,盆里冒煙的麩糠四散一地。又一陣號哭,鞭炮和二踢腳噼里啪啦響徹山谷,八人抬的柏木棺材在嗩吶和哭泣聲中緩緩移向墓地……


二十


虎爪嶺的夏天郁郁蔥蔥。茅草比賽似地瘋長,莊稼鉚勁兒躥高,樹葉擠擠扎扎綴滿枝頭,瓜果像月子里的娃娃一天變一個樣。蟈蟈放聲歌唱,知了扯著嗓子鳴叫,天上鳥兒飛來飛去,坡上野兔蜥蜴忙忙碌碌奔跑。

谷子已沒膝高,雜草鋤了一茬又長一茬。揮著鋤頭的草妮兒來不及擦汗,布衫前襟后背能擰出水來。奶奶踮踮著小腳給她送來綠豆湯,勸她別累著了,歇會兒喝點湯落落汗。

柳山子去世后,柳家真的像塌了半邊天。地里的活計催得草妮兒喘不過氣來,下地回來家里也讓她忙得團團轉(zhuǎn)。奶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自己的身子骨顯然不如以前,想分擔(dān)又力不從心。

上到五年級的狗蹦已是個懂事的少年,他心疼娘,說啥也要退學(xué),決心要幫娘把塌下的那半邊天慢慢支撐起來。這么大的事草妮兒哪敢做主?讓他寫信問問他爹再說。狗蹦說他早問過了,爹讓他聽娘的。草妮兒心想,上學(xué)為的是不當(dāng)睜眼瞎,能寫信念信就行,上多了有啥用?即使將來出息了,當(dāng)了官,遲早也得回來?常說落葉歸根,人都有老的時候,包括大倔和他媳婦兒總有一天也會回到虎爪嶺。遲回不如早回,他答應(yīng)了兒子。

一晃又是幾年。那天,草妮兒早早起來,先給驢添上草料,再打掃完院子,便跟往常一樣走進北屋看奶奶?伤贿M屋,奶奶從被窩里探出頭來,用怪怪的眼神瞅瞅她,問:“你是誰呀,到俺家干啥?”

草妮兒一愣:“娘,俺是蹦兒她娘啊!

奶奶說:“你找蹦他娘?”

草妮兒笑了:“娘咋連俺也不認(rèn)識啦?”

奶奶搖搖頭:“ 別騙俺,蹦兒他娘長啥樣俺還不清楚?”說完又鉆進了被窩。

草妮兒慌了,忙叫狗蹦:“你奶奶咋傻了呢?”

狗蹦一聽嚇一大跳:“不會吧?昨天還好好的!

“不信你來看看。”

狗蹦邊進屋邊說:“年紀(jì)大了,記性差了點兒,咋是傻呢?”

“她連俺也不認(rèn)識了,不是傻了是啥?”

狗蹦趴在炕沿上,臉對臉地問:“奶奶,你看俺是誰?”

想不到奶奶伸出手指頭在他腦門上點了一下:“別逗了,你不是大倔他爹嗎?”說完,翻了翻身,又說,“你咋回來啦?那邊缺啥給俺托個夢言語一聲,俺讓蹦兒送去,還用你自個兒跑來跑去?”

草妮兒眼里閃起淚花:“娘,你咋這樣啦?別嚇唬俺,。 

狗蹦也慌了,提高嗓門喊道:“奶奶,你再看看,俺是狗蹦,不是爺爺!”

……

奶奶得了癡呆癥,一天到晚磨磨叨叨個沒完:“這些日子咱家咋老來生人?小心著點兒,別丟了東西!彼袝r清楚有時糊涂,清楚時跟正常人一樣,糊涂時就像個傻子。剛吃過飯她會問:“飯還沒熟啊?俺餓得前心貼后心了!闭娴皆摮燥埩耍兴,她卻說:“剛撂下碗,咋又吃飯?”她的生活也開始出現(xiàn)反常,丟三落四,不分白黑,連冷熱也沒了正常感覺。

草妮兒心里像灌進了鉛水,沉得喘不過氣來。她讓狗蹦到處打聽,人家都說這病沒法治,別白花錢。不得已,讓狗蹦寫信請示他爹,大倔回信說,得啥病不好,咋得了這纏人的病?這病的確是疑難病癥,濟南大醫(yī)院也沒啥好法子,只能慢慢調(diào)養(yǎng),不再加重就不錯了。信后寄來了一百塊錢。

奶奶身邊已離不開人,草妮兒把自己拴在家里一步不離地關(guān)照伺候。她把被褥搬到北屋,開始陪著奶奶睡覺。好在狗蹦一天天大了起來,里里外外有了幫手,她還能得空兒歇歇,緩口氣。

第二年,奶奶的病情加重。有次她居然光著屁股走到院里大罵草妮兒不要臉,咋跟公公在一個炕上睡覺?

草妮兒對奶奶的反常雖說百般容忍,可有時心煩了難免有點埋怨:你大倔官再大,事再多,也不至于抽不出時間回來看看你病重的老娘,難道革命革得連生身母親都忘了呀!這話跟兒子說后,狗蹦說:“俺看過爹以前給爺爺奶奶的信,信里說: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樣,爹娘只生俺的身,黨的光輝照俺心。可見爹的心早飛了。”

“心能離開身子?沒有爹娘給你的身子,你的心往哪擱?”

草妮兒明白,她也就是發(fā)發(fā)牢騷罷了,其實一點兒用也沒有。

有次奶奶感冒發(fā)燒,兩天沒吃東西。草妮兒特意煮了一小碗掛面,還窩進了兩個雞蛋。當(dāng)她把面條端到床邊叫她趁熱快吃時,奶奶倒是聽話地坐了起來,可想不到她端起碗竟然猛地向草妮兒潑去,嘴里還罵道:“哪來的妖精,敢下毒藥害俺?”草妮兒沒有生氣 ,其實生氣也是枉然,只好彎下腰一點一點地把身上、地上的掛面、雞蛋撿進碗里,端到灶間沖洗干凈,留著她清醒時再熱給她吃。奶奶哪知道正是困難時期,人人都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糧食金貴,雞蛋更是稀缺,這掛面和雞蛋都是狗蹦從黑市上高價買來的。

晚上草妮兒不敢脫衣服睡覺,因為奶奶半夜醒來常常要這要那。躺下睡不著時她也想:俺算啥?既不是她女兒也不是她兒媳婦,連給老人穿孝的資格都沒有,憑啥讓俺來伺候……可氣生了,牢騷也發(fā)了,她又開始自解自勸,說來說去不就是為狗蹦嗎?再說,人不能忘本,老人對她有恩。她看著呼呼酣睡的老人,又心生憐憫:多可憐,偏偏挑這缺吃少喝的年頭得病,真是苦命。


二十一


大倔終于要回來看望母親。那是草妮兒讓狗蹦寫信告訴他,再不回來很可能就見不到娘的面了,他才下的決心。

草妮兒知道大倔要回來的消息后流下了眼淚。她跟狗蹦說:“俺和他二十來年沒見面了,不知道他還認(rèn)識俺不?”還沒等兒子回答,她又說:“到了家,俺見他不見?”狗蹦剛要說話,她又說:“他是官,一看俺這模樣還不笑話死?”究竟是跟兒子說話還是自言自語,連她自己也鬧不清楚?茨锞o張成這樣,狗蹦不知說啥才好。

大倔回來了,他是帶著媳婦兒宇文瑰麗回來的。來前他沒跟老家任何部門和個人打招呼。他清楚,正是困難時期,無論到哪兒物資都短缺,他拿不出東西招待那些上門來看他的朋友和同志。

邁進家門,狗蹦把爹和二娘直接領(lǐng)到北屋?吹教稍诳簧系哪铮缶笱酆鴾I爬在炕沿兒上,臉對臉大聲說:“娘,俺回來啦!”宇文瑰麗也上前說:“媽,您好些了嗎?”

老人慢慢抬起頭,盯著大倔看了片刻,渾濁的眼睛有了點兒亮光,干瘦的手從被窩里伸出來,哆嗦著摸住兒子的手:“倔兒,你可回來啦!”

“娘,我回來了!”幾滴豆大的淚珠從大倔眼里滾出,跌落在娘的枕頭上。

老人移過眼神,看看瑰麗,“她是誰?俺咋不認(rèn)得!

大倔說:“她是瑰麗,你的兒媳婦兒!

娘微搖著頭:“你媳婦兒不是蹦兒他娘嗎?”

宇文瑰麗聽了婆婆的話,臉紅一陣白一陣。

大倔說:“她是你的新兒媳婦,娘忘啦,在濟南你還見過她呢!”

狗蹦湊上去跟奶奶說:“沒錯,她就是二娘!

“糊弄誰呀?眼再花俺也不會認(rèn)錯人!

對一個癡呆老人的話不能計較,大倔轉(zhuǎn)身看看,沒有發(fā)現(xiàn)草妮兒,于是問狗蹦:“蹦子,你娘呢?”

狗蹦趕緊跑到屋門口喊:“娘!娘!俺爹叫你呢!”

坐在灶間燒火的草妮兒輕輕答了聲“知道了”,卻沒動。她不敢去,她害怕,究竟怕啥,她也說不清,就那樣坐在灶前呆著,直愣愣地望著灶膛里紅彤彤的火焰。紅彤彤的火焰把她的臉炙得通紅通紅。直到聽見身后有人喊了聲“蹦子他娘”,她才打了一個愣怔,慌忙站起,轉(zhuǎn)過臉,看見門口站著的男人,心里一陣慌亂,輕輕說:“是蹦兒他爹吧,回來啦!”眼里涌滿淚水,差一點溢了出來。她拍拍身子攏攏頭,吸溜了一下鼻涕,低著頭又說:“俺正燒水,你先到屋里坐吧!

大倔把草妮兒快速打量了一遍,嘴角微微咧了一下,眼里有絲驚訝,客氣地說:“先別忙活,到北屋歇會兒,一塊說說話。”

“你們一家人說話吧,俺摻乎啥?”草妮兒貓下腰,往灶膛里捅捅快燒到外面的柴禾。也許覺著剛才的話太刺兒,趕快又換了口氣,“你先進去吧,水滾了俺就去!

“那好吧!贝缶笾缓棉D(zhuǎn)身走向北屋。

聽到離去的腳步聲,草妮兒立刻扭過臉,瞄著大倔的背影:終于見面了,曾經(jīng)的丈夫,日思夜想的男人,休了她的男人。他背有點駝,頭發(fā)稀了,謝了頂,邁步也不像以前那么有勁兒……她心里酸酸的苦苦的,淚水嘩啦啦淌了下來。

鍋里的水已滾了幾滾,草妮兒穩(wěn)穩(wěn)神,拿手巾抹抹臉,慢慢灌滿暖壺。當(dāng)她提著暖壺正要走出灶間時,眼里突然閃出一個女人,她站在北屋門口正向山上張望。草妮兒趕緊收回腳,側(cè)身偷偷看她。她三十出頭的樣子,身材高挑,上穿紫色對襟褂子,下穿黑色燈芯絨褲子;齊肩的黑發(fā),一副女干部摸樣。臉蛋兒那么白,人那么年輕,那么漂亮,這就是那個南蠻子?她的心怦怦跳,再不敢看,也生怕人家看到她,立刻把身子縮了回來。

草妮兒愣愣地站在灶間,呆呆地看著墻,一口口喘著粗氣。愣怔片刻,想:我和她比啥?有啥可比?咋能比?我不爭不搶,怕啥?他“咚”的一聲把暖壺放在灶上,一屁股坐下,抽噎起來。

“娘,你哭啦!”兒子的聲音讓她回過神來。她抓著袖口擦擦淚,說:“沒事,別管俺,把暖壺提溜去給他們倒水!

“奶奶找你,爹讓俺來叫你!

看著兒子無奈的樣子,草妮兒心疼,心想:俺有啥見不得人?真是的!于是,仰起頭,胡擼胡擼頭發(fā),提起暖壺脆生生地說了聲:“走!”

她挺著胸膛大大方方地邁過北屋門檻,滿臉堆笑地跟他們打招呼:“你們回來啦!”

大倔、瑰麗忙站起來,笑臉相迎。大倔給瑰麗介紹說:“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蹦子他娘!

草妮兒指著宇文瑰麗問:“你就是他二娘吧?看長得多!”

“哪里哪里?”瑰麗的眼在草妮兒身上掃了一遍。只見她五十來歲的樣子,一身土布衣服,藍地白花大襟褂子,黑色緬襠褲子,圓口布鞋;中等身材,脊背微駝,消瘦干巴;圓盤臉,皮膚粗糙;大眼睛,雙眼皮,眼袋突出,眼神和善,表情厚道。心想,年輕時的她看來還是有點風(fēng)韻的,只是現(xiàn)在和柳大倔比起來好像要老十幾歲。她客氣地說:“大姐,您好!”

“整天在日頭地兒里刨土坷垃,能好到哪?”說完拿過兩個黑瓷碗,倒?jié)M了水,“窮山溝也沒啥可招待人的,再說又遇到這年頭。來,先喝口水洇洇嗓子!

大倔接過碗說:“好,好!”

瑰麗說:“大姐,你在家受累了!

“不累!莊稼人閑不住,一閑了就要得病!

瑰麗從提包里拿出兩個紙包,說:“困難時期,城市里嘛都要票,也沒什么可帶的,這兩包點心你們留下。”

狗蹦手快,上去接了過來。

“這是你們的家,回自己家還帶啥?”草妮兒瞪了狗蹦一眼,“蹦兒,放抽屜里,留著給奶奶吃!

奶奶看看狗蹦手里的點心,忽又伸出手指著大倔說:“ 倔他爹,你咋又回來啦?”剛才還是兒子的大倔又變成了大倔他爹,“是嘴饞了吧,你先回去,回來讓孩子們給你送點心去!

老人的話雖是瘋話,卻提醒了草妮兒,她說:“明兒個你們帶著點心去給爹掃掃墓吧!

大倔說:“你說得對,明天一早就去。”

這天晚上,依照草妮兒的安排,她自己仍陪著奶奶在北屋睡,狗蹦還睡他的西屋,大倔夫婦到東屋去睡。

睡前,草妮兒跟瑰麗說:“他二娘,這虎爪嶺的家可比不了濟南府,哪都臟,你將就點兒吧!”

瑰麗說:“哪里?大姐把家收拾得挺干凈的!

大倔擺擺手:“放心,再臟也是自己家。”

瑰麗說:“是啊,大姐你別客氣!

夜里,草妮兒哪睡得著?心思一直鉆進東屋出不來。聽東屋有啥動靜兒,想他倆睡了沒有,琢磨他們在干啥……心里即使難受,也擋不住她想她聽。聽著想著,她又開始反問自己:俺不是柳家人,卻成了主人,他們倒成了客人,俺還低三下四地給人家端茶倒水鋪炕拿被?這是哪門子道理?這么一想,肚子便氣鼓鼓的,眼淚像瓜葉上的露珠噗嚕嚕轉(zhuǎn)。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兒賤,可又想,不賤又能咋樣?

第二天吃過早飯,草妮兒就催著快去上墳。

大倔說:“好吧,咱們走!

草妮兒說:“你們?nèi)グ,俺在家陪娘!?/span>

大倔說:“一塊去吧!”

草妮兒想起爺爺喪事那年遭到的羞辱,沒好氣地說:“連戴孝的資格都沒有,還會給柳家?guī)砘逇,俺去干啥??/span>

“嗨!”大倔說,“你指的是那個所謂本家吧?我壓根兒就不認(rèn)識他。爹的喪事辦過后他還給我寫信表功來著,讓我給他兒子安排工作,我沒理睬!

瑰麗也說:“自那以后收到老家人的信多了,不是攀親戚就是認(rèn)本家,托他辦這事那事,把他煩透了!

“算了,別跟這些小人計較,一塊去吧!”大倔態(tài)度懇切。

聽了這番話草妮兒心里熱乎乎的,口氣溫和了許多:“娘離不開人,俺在家陪娘!

“不用,這么近,一會兒就回來,把門反鎖住就行!

草妮兒不好再推脫,只得答應(yīng)。

瑰麗回屋換了一身素衣。草妮兒提著竹籃子,籃子里放著點心、香燭和燒紙。狗蹦扛著鐵锨。

來到墳上,大倔跟瑰麗說:“上墳磕頭是我們這兒的規(guī)矩,你要是不習(xí)慣,不磕也不強求,鞠個躬作個揖也行。瑰麗長這么大還沒給人磕過頭,再一看地上全是土,于是說:“我就鞠躬作揖吧!

大倔跪在墳頭,草妮兒跪他左邊,狗蹦跪他右邊,瑰麗站他們身后。在壓腳石上擺好點心,點上香,燒上紙,大倔含著淚說:“爹啊,兒子給你送吃送花的來了。俺為革命身不由己,一直沒給你盡孝,你別恨俺,今天全補上吧!”

跪在左邊的草妮兒瞟一眼大倔和狗蹦,眼里猛然一亮:三人齊齊跪在墳前,多像真正的一家人!她眼圈紅了,心里滾燙滾燙,要是三口人永遠(yuǎn)這樣跪下去該多好!

上墳回來,四人一起走進北屋。狗蹦喊:“奶奶,俺們回來啦!”大倔也叫了兩聲娘,但被窩里沒有動靜兒。草妮兒上前摸摸老人額頭,又伸手在鼻子下試了試,突然驚叫起來:“娘這是咋了?”

誰也沒有料到,老人竟選擇這樣的時機默默離開了人間。

屋里哭聲一片。

草妮兒告訴大倔:“爹走后,娘就催著給她準(zhǔn)備后事,怕到時候臨時抓瞎。棺材買了,壽衣也做好了,娘看了都挺滿意。”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娘這是疼人啊!”

大倔說:“現(xiàn)在正鬧自然災(zāi)害,特殊困難時期,喪事不能大辦,也大辦不起。咱誰也不驚動,娘的喪事辦得越簡單越好!

草妮兒說:“咋辦,你們做主,俺不能說啥,可太簡單了有點對不住老人!

“啥對住對不住的?活著不孝死后胡鬧,別想那么多!

最終依了大倔的意見,老人的喪事辦得簡簡單單,連孝衣都沒做,每人右胳膊上套個黑箍就算帶了孝……

事后草妮兒常想,奶奶雖然癡呆,可選哪天離開人世卻不僅不傻,還挺會算計。她挑選了一個最中意的日子——兒子、兒媳婦兒都在家的日子,讓兒子兒媳親自為她送了終,也算走得心滿意足,踏踏實實。

大倔臨走前的晚上,月亮當(dāng)空,銀光一片,四人坐在院里閑聊。聊到爹,聊到娘,聊到灰驢,也聊到了虎爪嶺,聊到了虎爪嶺的山山水水。聊得狗蹦眼皮子抬不起來,腦袋開始不住地“磕頭”。草妮讓他先回屋睡覺。他一走,話題又開始轉(zhuǎn)向他。

草妮兒說:“日子真快,一晃蹦兒也十八九了,該找對象了!

大倔問:“有人給介紹嗎?”

“倒是有幾個人給提過,大多不中意,只有傍山堡一個叫葵花的閨女蹦兒能看得上,我也還算滿意。”

“只要蹦子滿意就行。”

“葵花也是苦命,去年連病帶餓,爹娘先后歸西了,家里就剩下這根獨苗!

“那不挺好嗎,省了以后兄弟姐妹們許多啰嗦事!惫妍愓f。

“那閨女比蹦兒小一歲,挺會過日子,長相也行,對蹦兒也很中意,就是要求蹦兒得住到傍山堡去,說她住不慣山莊!

瑰麗喝了口水說:“其實這山莊住著多好,環(huán)境優(yōu)美,安安靜靜,空氣新鮮!

“俺看主要還是舍不得她那個家!

大倔擼擼褲腿說:“到傍山堡就傍山堡,咱答應(yīng)她。”

草妮兒說:“到村里住倒是有個好處,以后有了孩子上學(xué)方便!

大倔拍拍大腿:“正好你們娘倆都搬下去住,不挺好嗎?”

“俺哪有臉住村里,天天見人?”草妮兒揉揉眼,意識到這話不該給大倔說,便馬上改口,“俺喜歡虎爪嶺,至死不離山莊。再說房子得有人住,空著壞得快。你們遲早得回來,俺要在這兒為老人守墳,還要給你們看好房子。”

大倔笑了笑:“嗨!還是老腦筋,我們是不可能回來的。”

草妮兒不解:“誰都有老的時候,咋能不回家?常說落葉歸根么。”

大倔說:“別考慮那些,咱還說蹦子。這門親事就這么辦吧,婚后他們想住哪就住哪,隨他們?nèi)!?/span>

狗蹦的婚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草妮兒湊近瑰麗小聲問:“你倆咋還沒孩子?”

瑰麗說:“懷過一個,流了產(chǎn),暫時不敢再懷孕,過過再說吧!”

大倔攤攤手:“說起來也怪,柳家代代單傳,還都是男的,可家里的驢倒反了過來,一個個全他媽的是母的,還一色的灰驢!彼呐墓妍惣绨颍氨鞠肟磕憬o打破常規(guī),偏偏第一個就流了產(chǎn),別灰心,繼續(xù)努力!

瑰麗推了大倔一把:“去去去,我是母驢呀?”

“別急嘛,開個玩笑!闭f完,大倔望望天,打了個哈欠,欠起屁股說:“不早了,睡吧!”


二十二


第二年,狗蹦和葵花結(jié)了婚,在虎爪嶺住滿一個月后就搬回傍山堡去住,只剩草妮兒一人繼續(xù)堅守著這片土地和房屋。好在兒子、兒媳都很孝順,時不時回虎爪嶺住住,陪陪老娘。地里的活兒也主要靠狗蹦和葵花上山料理。他們多次勸草妮搬到山下一起住,草妮就是不答應(yīng)?▽ζ牌藕懿焕斫猓澈髮繁闹v:“也不知你娘是咋想的,到村里來住多熱鬧,非孤零零守在山旮旯里不可。知道的還好,不知道的還以為俺這兒媳婦兒容不下婆婆呢?”

狗蹦解釋:“俺娘就這脾氣,誰也扳不過來。別人愛咋說就咋說,時間長了,人們自然就不多嘴嚼舌頭了!

一天狗蹦來山里干活,吃飯時問娘:“娘喜歡狗嗎?要是喜歡,俺給找只大狼狗養(yǎng)養(yǎng),好跟娘做做伴、看看家!

“你可別找,沒用!據(jù)說幾輩子前家里養(yǎng)過狗,不僅沒看住家,反倒把豹子引下了山,把狗吃了不說,沒幾天又把豬給叼走了。從那兒以后,柳家再沒養(yǎng)過狗,F(xiàn)在倒是沒豹子了,不過養(yǎng)了狗,它伺候不了我,我還得伺候它,放了清閑不清閑,找這麻煩干啥?”

第二年葵花不負(fù)眾望生了個男孩兒,起名時,草妮說他爺爺當(dāng)過兵打過仗,就叫兵兒吧!

光陰一年一年地重復(fù)。虎爪嶺的茅草綠了黃黃了綠。果子結(jié)了摘摘了結(jié)。莊稼種了收收了種。房子漏了補破了修。山還是那么高,石頭還是那么多,草妮臉上的皺紋卻一年比一年深,頭發(fā)一年比一年白,背一年比一年駝。

當(dāng)她快到知天命之年時,社會又起波瀾,文化大革命像虎爪嶺的山洪泛濫開來。草妮兒懵懵懂懂,心想,不愧是新社會,老出新鮮詞兒,這革命那革命,咋沒完沒個了呢?

她對狗蹦說:“看來你爹又有了新任務(wù),帶隊要去革文化的命。不過俺不明白,文化是誰?”

狗蹦說:“文化不是人,文化指的是寫字、念書、唱戲呀等等!

“不是人就沒有命,那革啥門子命呀?”

狗蹦摸著后腦勺說:“娘不清楚,俺也不咋明白!

自從狗蹦住到山下,消息靈通了許多,時間不長,狗蹦又傳來消息,聽說這次文化大革命革的是當(dāng)官的命,有個新詞兒叫“當(dāng)權(quán)派”。他也糊涂,“當(dāng)權(quán)派”跟文化好像不搭界。

不多日他又給娘帶來了新聞:這次運動可不得了了,中央揪出了好幾個反革命集團,連國家主席都下了臺,咱這兒的省長、縣長也都完蛋了。報紙上說這些人都是黑幫,一個個被揪到臺上撅屁股挨斗,戴高帽子游街,還要被關(guān)進“牛棚”。各地當(dāng)官的都人心惶惶,生怕被揪出來批斗游街。

草妮兒一聽立刻想到了大倔,忙問:“你爹也是當(dāng)官的,那他是不是黑幫?挨不挨批斗?”

“聽說要砸爛公檢法,就是把公安局、檢察院、法院都砸個稀巴爛。俺爹是政法委書記,估計日子好過不了!

草妮兒著急地搓著手:“要不給你爹寫封信問問。”

狗蹦說:“回去俺就寫,娘先別著急,你聽俺的信兒!

信發(fā)出去十天了還沒回音,看來大倔的處境好不到那兒,娘倆慌了手腳,草妮兒讓兒子最好去趟濟南看看究竟。

背后草妮兒想:俺著的啥門子急?大倔跟俺有啥關(guān)系?雖是這么想,但她還是著急,急得飯吃不下,覺睡不著。

狗蹦剛要動身去濟南,正好收到了濟南的來信,他高興地接過來一看就傻了眼,信封不是爹寫的,好像是二娘的筆體。他慌忙拆開,落款果然是二娘。二娘在信里說:你爹是政法委第一批被揪出來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dāng)權(quán)派,說他是羅瑞卿安插在濟南的黑爪牙,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他天天被揪上臺挨批斗,戴高帽子游街,晚上被關(guān)進“牛棚”不讓回家。我的處境也不好,被監(jiān)視行動,隔三差五就被喚去挨批挨罵,要我揭發(fā)你爹的罪行。收到信后千萬別再來信,免得引起其它禍端……

自此,草妮兒母子如同走進酸棗棵子叢中,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在煎熬中度過了半年多時間,噩耗再次傳來,二娘來信說,大倔在受審時被造反派的一陣木棍打成重傷,最后死在了醫(yī)院。尸體當(dāng)天被火花,我連他的面都沒見到。

天終于塌了下來。

草妮兒沒哭,只是癡癡地坐在蒲墩上發(fā)呆。她抬頭問天:“大倔啊大倔,你一輩子革別人的命,末了末了,你的命咋讓人家給革了呢?”

狗蹦從濟南捧回了爹的骨灰盒。草妮兒顫抖著手撫摸著盒子上大倔的相片:“高高大大的一個人咋就只剩下這么一捧灰了呢?”她終于抑制不住,淚珠像雨后房檐上的水滴一串接一串地往下掉。

狗蹦忿忿地說:“爹的一個鄰居老奶奶告訴俺,是二娘揭發(fā)了爹,說他是漏網(wǎng)富農(nóng)分子,引起批斗升級,爹才被打死的!

“啥?你二娘?那個南蠻子?”草妮兒拍著大腿哭喊,“這是啥革命,連兩口子都革成了仇人?”

“還不是怕死,保她自己唄!”

“她不至于誠心害你爹吧?也許是被逼無奈!

“啥時候了,娘還護著她?”

草妮兒止住哭,說:“俺真想去趟濟南,找她把這事問清楚!


二十三


在爺爺奶奶的墳?zāi)_下又隆起一座新墳,墳里埋的是大倔的骨灰。草妮兒隔三差五就到墳前坐坐,跟大倔聊聊家常,絮叨絮叨往事。她常對著墳堆說:“蹦兒他爹,俺陪不了你一輩子。害怕到時候狗蹦疼爹疼娘,把咱倆合葬。那會遭千人指萬人罵,讓爹娘在那邊兒也沒臉見人。你別怪俺,誰讓你把俺休了呢?”

眼看娘一天比一天老了,狗蹦和葵花一再動員她下山,幾乎要磨破嘴皮子,可草妮兒就像虎爪嶺的山,任你咋說,就是紋絲不動。

到兵兒四歲時,草妮兒把他留在山上,一有空就把孫子揣進懷里,騎上驢在虎爪嶺轉(zhuǎn)悠。她帶著兵兒走遍了每座嶺、每道坡、每個溝,告訴他啥是榆樹、棗樹、柿子樹……啥是谷子、高粱、棉花、玉蜀黍……也讓他知道哪座是老爺爺老奶奶的墳,哪座是爺爺?shù)膲灐1鴥簡柲棠蹋骸罢]奶奶的墳?zāi)?”她說:“奶奶沒死,還沒有墳,以后死了,奶奶的墳也不在這兒,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兵兒長到七歲,該上學(xué)了才離開奶奶。


二十四


又是一個滿山柿子紅的季節(jié),一家人在虎爪嶺團聚后,狗蹦趕著灰驢,馱著葵花娘倆,在月光下和娘依依惜別。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草妮兒自言自語道:“俺沒啥牽掛了,是時候了。”

三天后,狗蹦一大早來到虎爪嶺,一看院門鎖著,以為娘到溝下洗衣服去了,便直接上大雁垴刨紅薯。中午回來后發(fā)現(xiàn)大門還沒開,就對著山上和溝下喊。喊了半天,沒有應(yīng)聲,只好開門走進院子。突然腳被咯了一下,低頭一看,是串鑰匙。他熟悉,是娘手里的那串鑰匙。娘去哪了?為啥鎖住門又把鑰匙扔進院子?會不會出啥事了?他開始發(fā)毛,邊叫著娘邊到處找。幾個屋里沒有,灶間沒有,驢圈沒有,茅房沒有……所有抵角旮旯找遍了,都不見娘的影子。狗蹦頭脹得斗大,冷汗浸濕了布衫。他顧不得關(guān)門便沖上山崗,轉(zhuǎn)著圈、可著勁兒地喊娘。

山無言,風(fēng)不語,唯有一個聲音穿谷繞梁,滿山回響:

娘!娘!娘……


【編輯:楊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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