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萍回家了。
在這個地方,準(zhǔn)確一點說,是在藏龍鄉(xiāng),在羊子坪,女人回家,其實就是回娘家。羊子坪不小,是一個自然村。這里有居民兩千多人,楊姓人口占七成。二萍當(dāng)年走得很冷清,現(xiàn)在要回來,人們感覺很奇怪:她回來做什么呢?有錢了?是和丈夫一起回來?是回來尋找過去的那個人?
要回來做什么,連三老大也不曉得。三十出頭的三老大當(dāng)然是最早聽說二萍要回家的,他現(xiàn)在的心情很復(fù)雜:盼望著,也恐怖著。他早早地來到三岔路口,等著班車上走下二萍。她會是什么樣子?會是什么表情?會有什么舉動?他設(shè)想了很多。那么自己呢?趕忙迎上去?或者是淡淡的,提上一樣什么東西,默默跟在她身后走進(jìn)她家的院壩?
班車是中午到的。走下班車的那一刻,二萍沒有絲毫激動:她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她;他嘴巴微微張了一下,她則是瞭了他一眼。長長的棕色的頭發(fā),很白凈的皮膚,尖尖的鼻子,修長的身體,還有一件很緊很緊的上衣,一條大約不足一尺長的白色短外褲,一雙白色皮鞋……沒多大變化,變化的似乎就只有衣服和頭發(fā),還有腳上那雙鞋。
她沒有帶什么東西,就一只小小的皮包,還有一口不大的拉桿箱。來三岔路口迎接的是二萍的弟弟和爹媽,其余是幾個看熱鬧的小孩。
場面很平淡,不,似乎是二萍故意制造了一個很平淡的場面。
三老大說:回來了?回來好……
二萍半天才說:回來好?好什么呢?你好還是我好?
三老大說不出話,尷尬地站立在一邊。
二萍說:你就不用去我家了,不關(guān)你的事。
這是一飄冷水,還是秋天,三老大就覺得透身涼了。
但是,三老大還是癡癡地站在三岔路口,看著二萍和她弟弟與爹媽消失在一片瓦房之間,然后魂飛魄散的樣子,差點摔倒了。
他是最早曉得她要回來的,現(xiàn)在卻成為最受冷落的一個。
二萍清楚,三老大還站在三岔路口,很狼狽,很落魄。她感到了幾分快活,這幾分快活是來自骨子里面的,來自靈魂深處的。
和家里的人算不上團(tuán)聚,家里的人似乎沒有希望她回來。弟弟沒有一點點興奮,至于爹媽,也只有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干癟的臉。
肚皮餓了,你個人整飯,大家還忙呢!
這是爹的一句話。就這一句話之后,爹媽就上山了。弟弟用有些怪異的眼神偷窺了她一陣,之后進(jìn)了自己的小屋,大概是忙他的學(xué)習(xí)去了。她感覺,好弟弟是那樣陌生。
掏出手機(jī),她發(fā)了一條短信:記得當(dāng)年嗎?我是賣身去了,現(xiàn)在回來自然還賣,有錢你就來,同時請你幫忙宣傳宣傳打打廣告。她想象,當(dāng)三老大收到這一條短信的時候,一定會十分痛苦,她需要他痛苦。
但是三老大的手機(jī)掉進(jìn)糞坑了,雖然揀了起來,卻已經(jīng)報廢,還沒有來得及買新的。
不見三老大的回音,她開始沮喪起來,于是又發(fā)第二條:盡管是賣身,對你,要多收錢!
可是,仍然不見回音。
她撥了他的電話,得到的回答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請稍后再撥;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請稍后再撥……
她都想沖到三岔路口了,想揀一個石頭,狠狠地砸向他腦袋!
可是,她沒有動,動不了。淚水猛然從眼眶里噴出來,像一團(tuán)烈火。
院壩外面是很高的石頭坎子,她真想跳下去,她想看到三老大痛苦萬狀的樣子,聽到爹媽和弟弟驚天動地的哭喊聲?墒牵罱K沒有這樣做,她知道這楊家一千多人都想看到她的悲慘模樣,她死了,只能讓這些人感到快活,說不定還會悄悄慶賀幾天幾十天。
她擦干了淚水,發(fā)瘋一般沖進(jìn)屋子里,一腳揣開弟弟的房門。
出來,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弟弟被嚇得從板凳上摔了下去。她順手一把拉住弟弟,拽起來,又拼命往門外拉。她的確是瘋了,長長的棕色的頭發(fā)像被秋風(fēng)撕扯著的茅草,在小房間里張牙舞爪。
弟弟是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個頭已經(jīng)高出了她好大一截。他終于緩過神來,三角眼里噴射出憤怒的光芒,沒有說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拳頭也握得很緊很緊。
你以為我怕你!
二萍在嚎叫。
男孩終于吼起來:你放開我!再不放我就錘扁你!
二萍說:不放!你想,你們這一家人,到底用了我多少血汗錢!
男孩怔住了,拳頭松開,趴在地上,哭起來:真不該用你的錢,用你的骯臟錢……打吧,你想打你就打……
二萍也松開了手,頹然坐下:不打,不打了……你為什么不理我……姐姐想你,你曉得不?姐姐我……有苦也說不出口啊……
(二)
二萍是記得起的,記得起過去的那些痛心的情節(jié)。
三老大是她喜歡過的男人。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喜歡一個有婦之夫,而且年齡也懸殊了將近十歲,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怪事,但這事的確是存在的。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不知道。
每年三老大都會準(zhǔn)時來羊子坪拜年,每年都是她去把三老大接到家里住。大萍是她大姐,好像很喜歡三老大,后來是大萍姐姐肚子挺起來了,再后來是大萍姐姐離家出走了。那時是小村,三老大是村主任。他可以隨意罰款,可以隨時將別人的豬牛羊拉走,隨時可以把別人家的瓦蓋揭掉,看起來權(quán)力很大。楊家是大家族,但是這個家族沒有支書也沒有主任更沒有一個在上邊當(dāng)官的人,他們能夠依靠的就只有三老大:三老大畢竟是楊家的女婿?墒,楊家的女婿平時要是到了羊子坪,羊子坪就一定有什么問題了,大家是爭先恐后地討好他,怕這楊家女婿起股什么妖風(fēng)。二萍的父母是那種老實巴交的人,大門也難得出一步。好在二萍的叔伯姐姐嫁給了三老大,算是有了依靠。二萍很小就看見姐姐大萍經(jīng)常跟著三老大出去,上山,趕場,背煤,什么事都做,有時候還在三老大家住上兩三天。姐姐什么時候肚子變大了,二萍不知道;但是她能感覺到,姐姐和三老大有特殊關(guān)系。
那年她十四歲,十四歲是應(yīng)該懂事的年齡,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在膨脹,聲音也尖利起來。那天她從山上回來,姐姐不見了,父母說,走就走吧,不走,沒人放過她,一家人還得跟著遭殃。那語氣看似很平靜,卻帶著淡淡的哀傷,有一點無奈。就是那天晚上,楊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六七十人沖進(jìn)她家院壩,其中還有一個抱著小孩的女人——二萍的叔伯姐姐。她哭號著,叫罵著,聲音很尖很高,逼二萍爹媽交出大萍。爹媽嚇壞了,只說不曉得大萍跑什么地方去了,話音抖抖索索的。有人闖進(jìn)屋子,每個角落都被翻了一個遍,乒乒乓乓響了大半夜,吵鬧聲差一點就把羊子坪掀翻了。
就是這一年,二萍沒有再讀書了,那時她剛進(jìn)六年級。隨著父母,她在風(fēng)雨和烈日之間奔走,身上只有泥巴和糞便,常常臭醺醺的。妹妹三萍也只讀到了二年級,輟學(xué)在家。弟弟小,還沒上學(xué),但他是不會做活路的。他是爹媽唯一的兒子,唯一的兒子在家里是要享受最高待遇的。就是為了他的到來,父母才一連超生,成了被罰款的對象。姐姐走后的兩年,她家的年豬從來就不是自己殺,都是鄉(xiāng)里村里來人殺了背走。
十六歲那一年,她破天荒地求三老大了。三老大說,那好,都是親戚,我給你們墊上,可是不能賴賬。從此,三老大就經(jīng)常來她家,不是來催帳,只坐一坐,然后離去。他說,我是老大,我徐三是老大,書記也得讓著我。這里的書記指的是村支書。他后來又說,你別喊我哥哥了,你叫我老大,三老大。三老大從此就叫出了名,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徐三是何許人了。
爹媽背后忿忿地喊:老二!老二!
老二是土匪,是這一帶地方過去的說法,那時官家是老大,搶人的是老二。不過,大家更怕老二,老二什么壞事都干得出來,F(xiàn)在,大家似乎更怕老大,老大是什么很多人不懂,只曉得老大就是徐三之類的,很兇,很可怕,要什么你就得給什么,得罪不起。爹媽沒有給她講過姐姐的事,偶爾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會說,這大萍啊,還好嗎?他們不知道姐姐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但是,她經(jīng)常會聽見別人提起姐姐,說那是個勾引男人的女人,是個風(fēng)騷婆,是個爛貨。爹媽會裝著沒聽見,他們沒有這個能力去辯駁去理論,反正人這一輩子就幾十年。
三老大對于二萍來說充滿了神秘感,二萍不知道三老大何以這么厲害,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怕他。他感覺三老大對她很好,見了她就一臉的笑。最初她怕他,老是遠(yuǎn)遠(yuǎn)躲著,更不主動和他說話。但是,他會給她帶來一些好吃的,比如西瓜,比如蘋果,比如酸奶,比如口香糖。女孩的嘴總是最饞的,更別說三老大每一次帶來的都是她很少見的,盡管不想接受,卻還是忍不住誘惑。她背著爹媽接受這些東西,對三老大漸漸有了幾分感激,幾分敬畏,甚至有一種莫名的期盼。以后,她經(jīng)常在山上碰見三老大,三老大會幫她做一些活路,甚至給她割豬草,還會坐在樹林里、草叢中陪她聊天,時不時拉一拉她的手,或者將頭微微偏向她的身體。
在三老大面前,她感覺莫名的緊張,他怕三老大會對她做出什么,所以,她努力回避著三老大。可是,后來的事還是突然發(fā)生了,她的命運也從此改變了方向。
那一次,三老大在苞谷林里找到了她,說是給她買了一條裙子,然后拿出來要她穿上試一試。她不要,他就拉住她的手,接著抱住了她,然后撫摸她。她掙扎,他的力氣很大,她感覺自己都快要閉氣了。四周都沒有人,天上的太陽完全被深深的包谷林遮住了,只能聽到幾聲蟬叫。三老大說他喜歡她,說沒有她他就沒辦法睡覺,沒辦法吃飯,會發(fā)瘋。他還說在羊子坪他是老大,沒有人能夠管得了他,只要是他喜歡的人他就必須占有。她拼盡全力想掙脫,但還是被三老大巨大的身體緊緊地覆蓋了,外衣、外褲、內(nèi)衣、內(nèi)褲被一層一層地褪掉,窒息,恐慌,憤怒……這是她唯一的感覺。她奮力地從地上抓起一塊石頭,狠命地砸,就像砸一條大蟒蛇,不過,她的手被他迅速控制住了。她的反抗是徒勞的,她被壓在綿軟的泥土上,下體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他拼命運動,嘴巴不安分地在她光光的身體上滑動,最后咬住了她的雙唇,舌頭從她的牙縫中插了下去。她感覺他的汗水像是雨水一樣紛紛揚揚地灑落在她胸脯上。
她回家很晚,三老大一直跟著她,并力圖向她解釋什么,還力圖拉著她的手。她沒有接受他的裙子。她的襯衣破了,甚至已經(jīng)穿了很久的牛仔褲也被撕開了一條縫。在快進(jìn)家門的一剎那,她擺脫了那只沒有安靜過的很大很有力的手,跌跌撞撞地拐進(jìn)房門,沒吃飯,也沒洗臉和腳,暈暈糊糊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三)
三老大這一次專門去二萍家,并且很隆重,帶了兩支大豬腳,還帶了很大一塊新鮮豬肉,按他的說法是家里活路忙,殺了豬,賣了一些,特意送一點來孝敬兩個老人,也讓小妹妹小弟弟打打牙祭。兩個老人滿臉堆笑,忙著煮飯做菜,還吩咐三萍去三岔路口買啤酒。一貫兇神惡煞的三老大,此時臉上掛滿了笑容,很亢奮地對兩個老人說,在羊子坪,在楊家,除了老丈人和老丈母,他們就是他最親的人了。又說以前在大萍的問題上沒有處理好,但那是無奈,現(xiàn)在心里也還很不是滋味。老男人說,與你不相干,自己的人不爭氣,倒是連累你了。老女人也說,這些年還靠了你照顧,不然,早就傾家蕩產(chǎn)了。
二萍此時在房門外宰豬草,心里無端的有些亂。很多年了,她覺得三老大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那件事發(fā)生之后,她很害怕三老大,可不知為什么,她又似乎愿意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的模樣。事實上,他們也曾經(jīng)在山上碰到過幾次,他每一次都非常激動,抱她,親她,可是她卻不愿順從,總要推開他,然后逃走。這一回是無法躲避的,因為不可能丟掉手中的活路;況且,三老大似乎也沒有準(zhǔn)備和她說什么做什么,只顧著和兩個老人說話。
三老大開始數(shù)落他妻子的許多不是,說她潑辣,蠻橫,沒有素質(zhì)。二萍她媽說,是啊,坡鄰坎下,都曉得啊,她還是姑娘的時候,就沒人惹得起,要是惹了她,不把你祖宗八代都掀個翻,三天三夜也不會收隊。這一點,二萍也是清楚的,老實說,她恨她,討厭她。想起兩年前姐姐走的那個晚上,她心里就有怒火,她甚至想一刀砍死她。一個女人,敢于把自己親幺爺家里里外外都翻個遍,是無情無義到了極點。況且,她那個撒潑的樣子,跟一個潑婦比較起來沒什么區(qū)別。就是那一次之后,幾乎每次碰到,她都會聽到她罵姐姐大萍是什么什么的,要有多難聽就有多難聽。背地里,她自然聽到不少議論,說三老大在別人面前是最大,在婆娘面前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汃耳朵,F(xiàn)在,二萍又有氣了,什么女人這么兇,倚仗什么啊,還不是男人有權(quán)有勢,還不是男人有魄力!我要是你三老大,早就一腳踢開了,還怕找不到一個懂事的!
二萍這么想著,豬草刀居然落到了大指頭上,一看手,大指頭被削掉了一塊肉,都能看見骨頭了,她哇的一聲叫起來。三老大迅速沖出房門,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的說:走,去找醫(yī)生!
她把手縮回來,說:狗咬耗子,多管閑事,走開!
她的語氣很重。
老女人在背后吼起來:你個兒子婆,對你哥哥這樣說話!
二萍說:人家痛嘛!
事實上,二萍也感覺到自己的話重了一些。
沒關(guān)系,我喊醫(yī)生。三老大說,轉(zhuǎn)身就打電話,是打給楊三公的,楊三公是羊子坪唯一的醫(yī)生,五十多歲了。
楊三公很快來了,見了三老大必恭必敬的。先消毒,再上藥,之后從藥箱里拿出許多藥丸子,吩咐怎么吃怎么吃。三老大要開錢,楊三公說:算了,不管幾塊錢。轉(zhuǎn)身走了。
下午三點左右,父母已經(jīng)做好飯菜,把啤酒、碗筷都擺在一條板凳上,請三老大吃,并且讓二萍開啤酒。二萍手痛,也沒開過啤酒,總打不開,還是三老大接過去用牙齒咬開了。吃著飯,三老大突然說,他家活路很多,想請二萍過去幫幫忙,不曉得行不行。二萍還沒有說話,她爹已經(jīng)搶到前面了:你這個話見外了,都是親親戚戚的,再忙也要幫的。二萍說:什么活路啊?三老大說:陪你姐姐挖兩天苕。二萍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去。
三老大走了,老女人說,你去是要去,就是要早點轉(zhuǎn)來,不能在那里停朝歇夜的。老男人也說,要是你也有那種事,楊家人要剝了你的皮。
晚上,二萍認(rèn)認(rèn)真真地洗了一個澡,再把衣服洗得干干凈凈,守在火邊烤干,然后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翻來覆去地過了大半夜。第二天,很早就起了床,換上干凈衣服,扛上一把鋤頭就走了。彎彎的山道,一路霞光,一路涼風(fēng),二萍感覺從來沒有過的輕松和愉快。走進(jìn)三老大家的壩子,二萍的心跳猛然加快了,一種激動流遍全身,熱辣辣的。壩子里沒有人,卻聽見屋子里一片聲的叫罵:是叔伯姐姐在叫罵,還帶著哭聲。她停下來,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很低沉,似乎是說,沒有那回事。女人還是罵,說肚皮都整大了,還沒那回事。說完又罵,說現(xiàn)在還有個更嫩的,你去整吧,去再把肚皮跟人家整大吧!她聽到那罵的話是豬不吃狗不聞。二萍正莫名其妙著,三老大走出來,看見她,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女人隨后也跟了出來,瞪圓一雙眼睛,那眼光像鋒利的針尖,直射到她臉上,身上。
爛母狗,你真來了!要賣你在你家賣,還賣到我家里了!
女人叫著,端起地上一盆污水,劈頭蓋臉地潑了二萍一身。
你一家爛母狗,沒有裹場裹你的姐夫哥來了!大的裹了小的又來裹,你姐夫哥的東西跟別人不一樣是不是!
她撲過來,抓住二萍的襯衣就撕。那襯衣原本是穿了幾年的便宜貨,怎么禁得住撕扯,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瞬間就變成許多碎片掉落地上,整個胸部幾乎都暴露出來。二萍驀然明白過來,一種恥辱、一種憤怒像熔巖一般突然爆發(fā)了:她奮力抱住女人,撕,咬,砸,剔……十八般武藝全用上了:女人倒下了,嚎叫聲震動了幾面的山。
對,你打,打死她……
男人叫道,他似乎感覺非常痛快。
(四)
三老大好長時間不再回家了,這里一天那里一天,他女人怎么也找不到。但是,女人不會這么簡單,她覺得是二萍勾引了三老大。于是,幾次鬧到二萍家,要二萍交人。二萍咬牙切齒,卻也不敢過于聲張,這女人敢于來撒潑,除忍的份以外,找不到更好的解決辦法。爹媽開始罵了,自然是罵二萍,而且罵得很難聽,好像罵的是外人。二萍感到委屈,畢竟自己是被迫的,她從來就沒有過任何非分之想,受這份窩囊氣誰能忍受!
種完小麥,天氣漸漸冷起來,山山嶺嶺除去一片荒涼的黃色以外,就只剩下幾分凄冷。二萍每天很早就背了背兜到山上去割豬草或者羊草,越來越覺得孤獨和酸楚。有時候她真想見到三老大,因為她的身體已經(jīng)被他奪去了?墒且姷剿撛趺崔k?是斥責(zé)?評理?還是哭訴?甚至撒嬌?……她心里很亂,真想像別的女孩一樣出去打工,哪怕父母不答應(yīng),但她如果要走,父母是攔不住她的。想到出走,她又是矛盾的,大腦里好像有一種什么牽掛,也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憤怒。
那一天她像往常一樣,沿著一條筆陡的小路爬上山頂,在秋末苦澀的冷風(fēng)中站立了很長時間。山腳下是密密麻麻的房子,灰蒙蒙的天空下,所有古舊的瓦蓋都陰沉著,像是還在經(jīng)歷著一場磨難。不知幾時,一滴、又一滴……淚水不斷竄出眼眶,順著臉頰流下來,落在手上,冰冷冰冷的。她在小路邊躺下,臉朝天,將背兜蓋在身上,歇斯底里地哭起來。
三老大從山頂那一面歪歪倒倒地走過來,他沒想到會在這里碰到二萍。那是中午時分,干冷的風(fēng)在山頂上刮出呼呼的聲音。幾株不大的松樹,零零星星地分布在山坡上,瑟瑟索索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由于有幾分酒意,他也不管有沒有人,掏出家伙準(zhǔn)備撒尿。突然,他聽到了哭聲,那聲音很熟悉。本能地側(cè)過身去,暈暈糊糊中,分明看見一個女孩躺在路邊,背兜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住頭和胸膛。
喂,你是瘋子嗎?滾,我要渦尿……
還沒有喊完話,對方已猛然站起來,背兜順著山坡滾下去。
是你……
是三……
大家都瞠目結(jié)舌。
賠我背兜!你賠!
二萍大聲吼叫,抓起泥巴、石頭拼命砸過來。
三老大清醒了一半,躲閃著,撲過去,狠命將二萍抱在懷里,噴著酒氣的嘴巴拼命地灑落在二萍臉上,頸項上,一只手還奮力從二萍的衣服中伸進(jìn)去。二萍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掙開,飄揚著一頭長發(fā),不要命地朝著背兜翻滾的方向沖了下去。沒幾步,大概是碰到了什么障礙物,跌倒,突然又一翻,滾了起來,越滾越快。三老大來不及多想,從坡上往下狂奔,瘋了一般,根本顧不上尋找路線了。二萍翻了十幾米,幸虧一堆很大的包谷桿把她牢牢地?fù)踝×。奮力站起來,摸一摸臉,似乎有點擦傷,手上糊了幾點血跡。再看身上,毛線衫已經(jīng)刮了一個很大的洞,差一點就要露出肉來。褲子還完整,鞋子掉了一只。她怒火中燒,撲過去就要用刀、用石頭、用棍棒將三老大砸一個血肉模糊?墒,她沒有看見三老大,只聽見撲撲撲撲的聲音。轉(zhuǎn)過身去,發(fā)現(xiàn)三老大裹在許多石頭和泥巴之間往山下翻滾。正在手足無措的時候,三老大已經(jīng)在一塊不大的平土中停了下來,幾塊大石頭從他身上碾過去。三老大一動不動了。
二萍想往坡下沖,可是,身體一歪,跌坐下去。她感覺左腿疼痛起來,逐步的,那疼痛越來越劇烈了。還想撐起身體,但是,左面下肢膝頭以下,似乎已經(jīng)脫離身體了。她想喊叫,錐心的疼痛卻布滿了全身,汗水也從衣服里面浸出來,從臉上滾下。
山坡上有人在叫喊了,很快有不少人跑過來,接著幾個男人把三老大扶起,背在身上。二萍感覺到三老大還活著,身上的疼痛立即輕松了幾分,可是怎么掙扎都站不起來。她隱隱約約聽到三老大在叫喊:……二萍……二萍……
人們終于察覺到了二萍的存在,但是二萍感覺到的是他們奇異的表情。是的,在這樣一個季節(jié),在這樣一個山頂,孤男寡女的從這山坡上雙雙滾下去,這里面自然是大有文章。盡管如此,有兩個人還是按照三老大的指點慢吞吞地爬上來,在二萍的面前站立了幾分鐘時間,才把她扶起。
二萍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她躺在楊三公家的床上,楊三公正在手忙腳亂地給她綁扎。疼痛很劇烈。楊三公面無表情。站在身邊的父母也是面無表情,還有面無表情的弟弟和妹妹。她她想起三老大,他滾了很高很高的一坡,肯定是摔得非常厲害。她什么也不管了,問三哥在什么地方,三哥有沒有危險,甚至說她要起來去看三哥。沒人回答她,四周都是冰冷的目光。
也就是此時,一個女人暴風(fēng)驟雨般的哭叫聲由遠(yuǎn)至近地卷過來了,那是咆哮,地動山搖,翻江倒海。楊三公示意三萍把門關(guān)上。三萍關(guān)好門,緊緊地把身體貼在門上。那聲音已經(jīng)來到門外,還夾雜著許多人嘈雜的聲音,似乎是在勸,也似乎是在笑,還似乎有一種憤怒。門被乒乒乓乓地砸響了,恐怖頓時籠罩著著小屋。女人鬼哭狼嚎地要二萍還她男人,還她一個完整的男人。她說如果她男人死掉了,她就要把二萍一家通通殺死,就像殺死一窩耗子!
二萍沒有疼痛的感覺了,也沒有恥辱的感覺了,她只口口聲聲說要見三老大,她說哪怕三老大四肢不全,她也會嫁給他,養(yǎng)他一輩子。她說沒有什么臟不臟的,反正都已經(jīng)婚姻自由了,她不會像姐姐打牌那樣懦弱了。男女之間就是這樣,同哪個男人睡了瞌睡,這個男人的另外一個就必須滾蛋,最好是去死。她說她好起來后就會去整死一個人,然后再把這個人丟進(jìn)河溝喂魚……她這么說著,又昏迷過去。
房外的聲音逐漸沉寂下去,天也黑下來。
楊三公終于忙完了,在昏暗的燈光下,轉(zhuǎn)過身去,憤憤地叫道:等你好了后再找你麻煩!
(五)
二萍終于決定離開羊子坪。
深秋時節(jié),已然接近冬天,山上的麥苗綠油油的,風(fēng)也是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凄厲。短短幾個月,二萍經(jīng)歷了太多波折,心里裝滿仇恨,也裝滿絕望。羊子坪已經(jīng)沒有值得留戀的地方,羊子坪給她的,除了淚水、屈辱,什么也沒有了。
站在三岔路口,他漠然地掃視羊子坪的山山嶺嶺和那密密麻麻的瓦房,也冷冷地斜視三岔路口的那些男男女女。她想,有朝一日她一定回頭,她要把羊子坪給她的全部還給羊子坪。
她永遠(yuǎn)記得,以楊三公為首的那些男人,那些楊家的男人,還有女人,多次跑到她家,像審訊犯人一樣審訊她,警告她,打她巴掌;他們的叫罵聲幾乎每天都會三岔路口或者她家的房子前面驟然響起,羊子坪頭上的天空都被震動了,羊子坪四周的高山都被震松了。二萍最初還有些害怕,后來卻變得強硬起來,她干脆跑到醫(yī)院給三老大熬藥喂藥煮飯洗衣裳,還公然和三老大躺在一起。三老大需要她,有她的日子三老大變得非常精神,有她的日子三老大會因為激動而哭泣。不過,他們得不到安寧,三老大那個女人幾乎天天跑到醫(yī)院吵鬧,有一次還和她扭打在一起……二萍下了決心,她對那些看熱鬧的人說,三老大會成為她的男人,她會把那個潑婦趕跑,還會把她整死,就像整死一條毛毛蟲那樣簡單。
三老大出院那一天,她把身體洗得干干凈凈,再穿上干干凈凈的衣服,然后挽住三老大的手,走出醫(yī)院,走上汽車,又在汽車上把身體緊緊地貼住三老大。她想她必須走進(jìn)三老大的家,然后把那個女人趕出去,讓自己公開成為三老大的女人。三老大十分振奮,他相信從現(xiàn)在開始,他將擁有二萍帶來的所有美麗。那一刻,二萍是幸福的,她感到自己獲得了巨大成功。三老大一直喃喃低語,他訴說他的想念,訴說他的痛苦,訴說他的委屈與憤懣,也表述自己堅定的信心。但是,他們的這種幸福沒有持續(xù)多久,汽車一到三岔路口,那個善于撒潑的女人來了,后面還有楊三公帶來的一幫男男女女,如狼似虎。她被拉下汽車,然后女人們瘋狂地把她撲到,幾乎把她的衣衣裳褲子都脫光了,撕破了,還在她身上涂上鍋煙墨、雞屎、牛糞之類的東西。三老大拼命往車外沖,被男人們拉回去。他在咆哮:我要一個一個地收拾你們,要一個一個地整死你們,要你們一個一個像狗一樣爬到我面前磕頭認(rèn)錯!他的咆哮帶著撕心裂肺的疼痛,帶著滿腔怒火,也帶著絕望的哭聲。但是,沒有人理會他,只是把他死死地控制起來。
二萍受了很重的傷。爹媽把她背回家去,她感覺自己就快死了。當(dāng)天晚上,派出所來了人,還帶來了一個年輕的醫(yī)生。但是,她拒絕說話,也拒絕醫(yī)治。父母說,死就死吧,不學(xué)好,留在世上也是丟人現(xiàn)眼。后來,三老大被幾個民警帶來了,他跪在她床前,一直哭泣,央求她接受治療。他說,他不會像以前那樣了,他不能失去自己心愛的女人。如果她死去了,他也會去死。她最終接受了治療,但是仍然拒絕說話。后來暈暈糊糊睡過去了,醒來,三老大不在了,派出所的人和醫(yī)生都走了。三萍說,公安抓了人,還把三老大帶走了。
身體雖然逐漸恢復(fù),二萍卻不愿走出家門,也不想說話。她不知道外面有什么變化,她也不想知道。楊三公后來又到她家,告訴她三老大不會離婚,三老大甚至向楊家所有家門老幼賠禮道歉了,他們這些人還是三老大從派出所接出來的。三老大這樣做,是因為他不愿意自己的烏紗帽丟了:上面的領(lǐng)導(dǎo)批評了他,警告了他,他向上面的領(lǐng)導(dǎo)寫了保證。
三老大的出現(xiàn)是在十天之后,半夜,他敲開了她家的門。兩個老人對他仍然非常殷情,不是畢恭畢敬就是點頭哈腰。他似乎突然衰老了很多,明顯能夠看到有許多白頭發(fā)正在蓬蓬勃勃地生長,臉上還增加了許多皺紋,橫七豎八地分布在額頭上、眼睛邊、鼻子旁。到了她的床前,握著她瘦骨嶙峋的手,把頭埋在她胸口處,爆發(fā)出一陣壓抑的哭聲。兩個老人走開了,弟弟、三萍也走開了。他把她從床上扶起來,把她緊緊地?fù)碓趹牙铩K坪跻呀?jīng)麻木,連他的撫摸和親吻也激不起她的一絲興奮。他把她重新放回到床上,開始輕輕地脫她的外衣,一滴又一滴的淚水掉落在她的身上,開始是溫?zé)岬,逐步的冰涼起來?/span>
三老大關(guān)了燈,將赤裸裸的身體朝著二萍壓了過去。也就是這一瞬間,他大叫一聲從床上滾落——他感覺大概是一把剪刀已經(jīng)深深地嵌進(jìn)了他大腿,血流如注。
記住,我不會放過你!
她喊道,側(cè)過身體,任由淚水肆意奔流。
三老大吃力地爬起來,摸索著開了燈,拔下剪刀,抓過一張陳舊的毛巾扎住傷口,又再抓過自己的衣服揩一揩血跡,胡亂穿上衣服,已經(jīng)大汗淋漓。兩個老人慢慢推開門,走進(jìn)來,地上的剪刀和血跡讓他們明白了一切,膽戰(zhàn)心驚地站在一旁,一動不動。
你們沒有看見嗎?他把我當(dāng)成……他當(dāng)初也是這么對姐姐的嗎?你們也是這樣的態(tài)度嗎?你們……配當(dāng)?shù)鶍寙幔?/span>
她的聲音不大,但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全聽得清清楚楚。
兩個老人看見了二萍一絲不掛的身體,也許是因為寒冷,那身體抖動得非常厲害。
對不起……請幺爺幺娘原諒……我是真心的,可是,我……有苦難言 ……不過,如果她等得,我會和她結(jié)婚的……今晚上……我不怪她,她做得對……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母親走過來,給她輕輕蓋上被蓋,一行淚水掉落到她臉上。
幺兒……你走吧……怪爹媽軟弱……
女人說不下去了,在哽咽。
兩個老人站立良久,走了出去。
……
已經(jīng)能聽到汽車的聲音了。站在三岔路口的許多人都在看著二萍,沒有誰和她說話,她也不和誰說話。跨上汽車的一剎那,她恨恨地回過頭去,兇惡地瞪一眼汽車下面的人,然后找一個空位坐下,再朝自家的房子看了一陣,把頭埋在雙膝之間:又一次任由淚水奔流……突然,她聽到了一聲一聲的喊叫,那喊叫越來越清楚,越來越近。她抬起頭來,朝向窗外。淚光中,她看見三老大朦朦朧朧的身影正在飛快地沖向汽車。汽車奔馳起來,激起漫天的灰塵,掩蓋了三老大漸漸微弱下去的聲音和踉踉蹌蹌的身影。驀然,她似乎感覺三老大一個趔趄,倒了下去,塵煙緊緊地裹住了他的身體……
她把右手大指頭放進(jìn)嘴巴,死死地咬。阂魂囂弁春脱灐
(六)
二萍對著一張小小的鏡子打扮了一番:畫眉毛,打口紅,穿一身很緊很艷麗的衣服,胸部、肚臍、背部差不多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最耀眼的,是超短的裙擺下面,兩條修長的大腿。父母沒有說話,弟弟也沒有說話,他們麻木著,表情格外陰冷。走出家門的一剎那,她回過頭去,是一臉燦爛的笑容,還有一聲嬌滴滴的問話:我去看楊三公了,你們說,他會對我怎么樣?
沒有人回答。她將手里一只小巧的手袋輕輕地拋向空中,又輕輕地抓下來,然后扭動著腰身一步一跳地朝三岔路口走去。有人已經(jīng)站在遠(yuǎn)處觀望,神態(tài)很復(fù)雜。她口里哼哼唱唱地只管往前走,朝后面突出去的屁股呈半圓狀在旋轉(zhuǎn)。到三岔路口的時候她停下腳步,熱情也逐步漲起來,她叫著三哥大爺二娘幺妹之類的,那聲音像是裹滿了蜂蜜,還有幾分妖氣。很多人都不回應(yīng),盡力躲開,似乎是在躲避瘟疫。她沒有受到影響,冷冷地笑一笑,徑直朝著楊三公家走過去。
三公,在不在?二萍看你來了!
上了壩子坎,她的聲音就脆生生地響起來。
一個老頭慢吞吞走出房門,白頭發(fā)下是一張瘦削而且嚴(yán)肅的面孔。
這位小同志,你是鄉(xiāng)里面來的還是縣里面來的?
老頭沒精打采地問,二萍聽出這是一種帶有戲謔性質(zhì)的口吻。
我是二萍了,三公——
二萍拖長了聲音,也帶著戲謔的成分,而且還有幾分的不莊重。
幾年前了,三公,二萍跟你們丟盡臉面了,今天回來,是找三公教訓(xùn)的呢!三公啊,你好像老了好多哦!
二萍?哎喲,你的這一身打扮,楊三公還以為是來了一個大干部呢!發(fā)財了?想起三公來了?
發(fā)是發(fā)了一點小財,不過,那錢不干凈喲,還怕三公冒火喲!
二萍笑起來,那笑聲帶著很多放蕩的成分。
楊三公的臉色越發(fā)陰冷了,僵直的身體好像有些搖晃。
二萍迎上去,雙手扶住老頭,聲音顯得更加曖昧起來:三公,二萍這身打扮好不好看了?你看二萍這一身都是人家送的啊,說是說很管錢,可是二萍就看不出來!三公,二萍在外邊好想你哦,好想看看你還兇不兇哦!看樣子不行咯,才幾年啊,你就變得這樣催老!三公,你過得好不好啊?你要吃好一點咯,耍好一點咯,穿好一點咯,不然,眼睛一閉,好不劃算咯!
滾!滾!小娼婦,你滾!
老頭氣急敗壞地甩開二萍的雙手,叫起來。
三公叫二萍小娼婦,好啊,二萍是你的侄孫女。∪,丟你的臉咯!
老頭跌跌撞撞走進(jìn)門去,啪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二萍大聲笑,笑得都要沙啞了。笑夠了,她又朝另外一家走去,她要嘲弄每一個人。她的聲音是那種放蕩的聲音,她的笑聲是那種放蕩的笑聲,她的步伐、她的身姿……也都是放蕩的。她就這樣一家一家地走下去,一直走了半天,一直到身體疲乏得不能再走動,聲音也不能再放蕩為止。她感覺自己取得了成功,因為她讓很多人感到了不安。
好幾年了,她就希望有這一天,她甚至希望羊子坪的人被她一個一個地收拾掉。
然而,當(dāng)她走進(jìn)自家房門的時候,她的這種快活突然消失殆盡了。她跌坐在地上,先吼叫,接下來便是哭泣。直到暈暈糊糊的,她才站起來,走進(jìn)小屋子,扒光身上的衣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夢見了三老大,夢見他滾下很高的懸崖。她也跳了下去,可是,就是不能落地。她驚惶,她喊叫,終于醒了過來,身上是大汗淋漓。她胡亂找了衣服穿上,掏出手機(j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下午六點了。走出小門,她感覺到了饑餓。走到碗柜邊,發(fā)現(xiàn)碗柜里面的菜已經(jīng)冷了;再看甑子,飯也沒有了一點熱氣。父母沒在,弟弟也沒在,顯然,他們早已經(jīng)吃過了,然后又上山去了。她的眼睛突然很酸澀,淚水竄了出來。
她關(guān)上門,繞過一片菜地,朝著山上走去。筆直的山,筆直的路。路的兩旁是一些坡地,坡地上還立著一些枯萎的高梁桿。西邊的山頂,太陽正在沉下去,紅紅的光芒像燃燒的火焰。聽見幾聲牛叫,還有幾聲狗吠。山腳下的公路上,一輛大貨車吃力地往前挪動笨拙的身體,激起漫天煙塵。
她找了一塊干凈的石板坐下來。風(fēng)輕輕掠過身旁,有幾絲清涼。
手機(jī)鈴聲響起來。拿出手機(jī),是一個不熟悉的號碼。打開蓋子,喂了幾聲,沒有回音。正準(zhǔn)備關(guān)掉,卻聽得一聲濁重的喘息聲,居然是那么熟悉。她升騰起一份驚喜。
是你嗎?喂,是你嗎?
是……我手機(jī)壞了……我想和你見面……
手機(jī)壞了?見面?
是……我離婚了……你,不曉得?
有屁就放!你離婚和我不相干!你死了也和我不相干!
那一面沒有再說,喘息聲在加劇。
她啪一聲合上蓋,感覺到了一種刺激,一種折磨別人的刺激。
但是,很快,她又感到很失落,甚至有幾分心酸。她希望鈴聲再次響起。她從對方的話中似乎體悟到了某種溫暖,心生一種強烈的期待?墒,鈴聲沒有再響。
天漸漸黑下來,風(fēng)聲也在加大,她被一種凄冷緊緊包裹起來。她已經(jīng)沒有爬上山去的力氣,站起身慢慢往回走。肚子餓得有些受不住了,清口水直往外翻。現(xiàn)在,她開始憤怒了,那是對父母的,是對弟弟的,他們居然已經(jīng)無情到這樣一種地步!
她沒有回家,她不想回家。沿著公路,她無目的地朝著與家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到藏龍街上的公路,她突然想到街上去喝酒,喝一個酩酊大醉。一輛摩托車過去,又一輛摩托車過去,灰塵不斷將她圍在中間。公路兩旁,農(nóng)家的燈亮起來了,能聽到一些孩子歡快的叫聲。她身后,又一輛摩托車開過來,繞到她前面,停下來。車上的人是三老大。
我……找你……有人看見你的……
三老大下了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好像沒有一點點底氣。
你找我?你是什么人?我是你找的?你去死!
她咆哮了,像是山洪爆發(fā),那陣勢讓三老大不敢再吭一聲了。
(七)
三岔路口突然熱鬧起來,鞭炮聲響了一陣又一陣,整個羊子坪都差點被掀翻了。幾天前,人們就看見二萍請了人在她租住的一間屋子里劈劈啪啪地做什么,大人們有些驚訝,但沒有誰去打聽,倒是小孩子們喜歡去看,看了回來之后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今天早上,二萍穿了一身很艷麗也很暴露的衣服,聲音十分妖冶,聽得大家心驚肉跳。而且,她的修長的身體在房前的公路上不斷扭動,圓圓的屁股和高高的胸膛在陽光照射下顯得十分招搖。有路過的男人,不管是年老的還是年幼的,她都會迎上去說話,顧盼生輝的眼睛透出一種嫵媚,一種強烈的誘惑。于是,不少人就在她身前駐足,長久不離去,似乎已經(jīng)被一團(tuán)火焰緊緊包圍了。
大約是吃早飯的時間,十多輛摩托車在一片噪雜的聲音中停在了二萍屋子前,二三十個染了頭發(fā)或者是光頭的年輕人跳下摩托車,有人將一塊匾掛在二萍門上,隨即響起驚天動地的鞭炮聲。不懂事的小孩從四面八方聚集過去,像是哪家有紅白喜事一般,很歡快地爭搶沒有爆炸的鞭炮或者相互追打。也有的小孩跑回家去,告訴大人,那個風(fēng)騷的二萍給那些男人洗頭,一個挨著一個的洗,圓鼓鼓的胸膛就貼在那些男人的背上或者頭上,濃濃的香水味都要把那些男人迷倒了。大人們開始明白過來,這二萍是要把在外面賺臟錢的手藝帶到羊子坪了。
楊三公暴跳如雷,吹胡子瞪眼睛地吼叫:家門不幸!家門不幸!
楊三公的孫子,一個叫三板斧的,回頭看了一眼,笑著說:羊子坪進(jìn)步了,羊子坪要發(fā)達(dá)了。
這個三板斧,是剛剛從上海打工回來的。他是十年前就出去了,到現(xiàn)在仍然是光棍一條。第二次鞭炮響起的時候,他按捺不住,悄悄溜出去,走向三岔路口,然后走進(jìn)了一群欲火中燒的男人中間。那個時候,二萍已經(jīng)沒再給男人們洗頭了,挺著高高的胸脯,搖動著腰肢,穿梭在男人中間,口里說下次下次今天太多了太累了。她帶著磁性的聲音立刻激起男人們歡快而輕浮的叫聲,大膽的還喊道:不洗可以,但是要摸一摸,不然你就跳一個脫衣舞吧!一片笑聲中,二萍揚起頭,取下頸項上那條白色的項鏈,走向那個說話的男人,一聲火燒火燎的回應(yīng):不呃,不哦!緊接著發(fā)出一聲尾音很長的笑,并且將雙手按著胸脯,輕輕地揉,再輕輕地揉。男人們被這個動作驚動了,屏息凝神,瞪著一雙淫邪的眼睛,身體在火辣辣地騷動。
三板斧也燃燒起來,他感覺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欲望。
侄女,認(rèn)得三爺不?我是三板斧三爺,都好多年沒見過了,你都長成美女了!
二萍認(rèn)出來了,是楊三公家的那個三爺,那個綽號三板斧的三爺。
她燦爛著一張臉迎上去,張開雙臂撲到三爺懷中,似乎是激動到了極點。
三板斧緊緊摟抱著二萍綿軟的身體,足足有三分鐘。之后,將她抱起,舉過頭頂,在空中轉(zhuǎn)了三圈。再放下來,又用力摟抱,胯岔有一種黏糊糊的東西在噴涌。
我也要!
他不行,他是你三爺,他不能抱你!
……
掙脫三板斧的摟抱,二萍的聲音也是綿軟的:嗯,你們,你們不懂哦,現(xiàn)在啊,戀愛不講輩份老小,結(jié)婚不問年齡大小,上床不問身體好不好……
有人鼓掌,有人大笑,有人吹起口哨。
在一片混亂之中,幾個人拉開了桌子,接下來擺出許多菜,再是啤酒白酒等等。之后大家蜂擁到桌子上,觥籌交錯起來。二萍獻(xiàn)煙,幾乎在每個男人的面前都會停留一下,那臉,那身體都是嬌滴滴的,還有一雙飛火流星的眼睛,直把男人們的魂魄激蕩成滔滔濁浪。到了三板斧身邊,他伸手輕輕一拉,她的身體就倏忽跌坐下去,滾圓的屁股落在了他雙腿之間。她勾住了他的頸項,頭埋下去,埋下去,埋到了他胸膛上。有人大聲呼叫,更多的人站了起來。
羊子坪這潑狗日的,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給老子打!
就在這一聲喊剛要收住的時候,二萍輕盈地彈起來,像一只靈巧的燕子,已經(jīng)站在了人群之外。桌子之間是人頭攢動,聽得一片叫罵聲和拳打腳踢聲中混合著一聲聲慘叫。
回去告訴你老者,告訴你楊家所有的人,我們是見一個打一個!有人在吼叫。
不知幾時,二萍已經(jīng)蹲在桌子上,雙手撐在腰間,全神貫注地觀看正在發(fā)生著的毆打。似乎是差不多了,她漫不經(jīng)心地站起來,挺挺胸膛,搖搖腰身,像唱山歌一般地說:哥哥們,手下留情哦,算咯,抬他回去,還是叫他家楊醫(yī)生醫(yī)治好咯!
大家都停了手,有兩個人把三板斧架起來,然后抓住雙手拖走了。
男人們放聲大笑,二萍也放浪地笑,紅紅的口唇裂開,燦然著兩行白白的牙齒。
又一陣鞭炮響起來,又來了許多摩托車,又來了許多男人,是從另外一個方向過來的。又是喝酒,又是大鬧,又是二萍搖曳的身姿和聲音。在這期間,有人說,楊家人都跑光了,甚至小孩都沒有蹤影了。二萍說,哥哥們,還早呢,以后免費洗頭咯,免費按摩咯!
有人又吼叫開了:還是免費睡瞌睡吧,真刀真槍的才有意思哦!
二萍拍一拍那個人的屁股,說:哥,看你的表現(xiàn)咯……顫巍巍的聲音,顫巍巍的笑,還有一雙顫巍巍的眼睛。
再過一段時間,從一條山路上來了一支敲鑼打鼓的隊伍,四個人用兩條長長的大木棒抬著一口沉沉的大箱子。這一回鞭炮聲更為響亮,羊子坪天上的云團(tuán)都被震散了。鞭炮聲停歇下來,有人打開箱子,里面竟然結(jié)結(jié)實實捆著一個男人。幾個人把他像抓小雞一樣拽出來,一陣踢打,男人安靜地跪在了二萍面前。
三哥,還記得二萍嗎?還喜歡二萍嗎?你家里那個潑婦在哪里?
二萍蹲下去,捧起男人的腦袋。
三哥,你說二萍找不到男人嗎?這些人都是二萍的男人你曉得嗎?現(xiàn)在你說話吧,是要二萍嫁給你呢還是要二萍整死你。磕悴皇茄蜃悠旱睦洗髥?你現(xiàn)在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男人的臉上有很多傷,眼睛腫了,只剩下一條線。
但是,他堅持著沒有說話。
二萍在他傷痕累累的臉上拍了兩巴掌,淚水悄然從眼眶里掉落下來,聲音也變了。
三哥,二萍現(xiàn)在才是老大,你也喊二萍一聲二老大吧!二萍還喜歡你,你不曉得?可惜呀,二萍變了,好壞哦!
回過頭,二萍說:哥哥們,你們走吧,二萍也累了,想讓三哥好好陪一陪了,好不好啊?
男人們開始走散,但是他們離開的步伐很小,幾乎都要轉(zhuǎn)過頭來看一次,看二次,看三次……漸漸的,人們的影子小了,看不見了,二萍才走向房門,抬起頭來,看著門上方的匾,幽幽地說:三哥,你看,這是二萍開的“靚妹發(fā)廊”呢,你以后也來照顧一下生意吧,二萍會好好招待你的……
她走進(jìn)房里,將房門輕輕合上。
天已經(jīng)黑沉沉的了,一陣風(fēng)急速掠過房門,聽得見嗚嗚的響聲。
(八)
二萍度過了一個孤獨又痛苦的夜晚。
她報復(fù)了楊三公,報復(fù)了三老大,而且她深信整個羊子坪、整個楊家的人都將遭到她的報復(fù),她有一種快感?墒牵潇o下來,她想起過去,想起那些被凌辱的日子,然后又暗自傷心起來。離開羊子坪的時候,她是孤獨的悲慘的,除了仇恨,眼前只是一片黑暗。她漂泊在一座又一座城市,從發(fā)廊到洗腳城,從飯館到酒店,從小企業(yè)到大商場,她無目的的闖蕩,雖然始終封閉著帶傷痕的身體,卻很難擺脫各種騷擾。她得面帶微笑,得陪著小心,得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多少個夜晚,在城市深處,在酒精的麻醉中,她哭,她吼叫,甚至在大街小巷中瘋狂跑動,長長的頭發(fā)飄揚在空中,伴著絕望的嚎叫。這一切,誰知道?這一切,是誰帶給她的?她的身體在逐步成熟,身上的傷痕卻不斷增加。可是憑著一份仇恨,憑著一種欲望,她在城市最嘈雜的地方逐步長大,學(xué)會了利用,學(xué)會了逢場作戲,學(xué)會了貪婪。盡管讀書少了一些,可她的智商卻很高,在有錢人、窮人甚至魔窟里面穿梭,精明到了讓人膽寒的地步。她和很多癡情的男人接觸,不是戀愛,是利用,她想掏出他們身上的鈔票,或者是借助他們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她是成功的,她讓很多男人掏錢之后發(fā)瘋,然后她悄悄走掉。這個世界滿是欺騙,她必須學(xué)會欺騙。最后,她又來到了一座城市,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居然甘心用大量金錢換取她的感情和一場婚姻。她和他結(jié)婚了,有了一個孩子。但是,她孤獨,她需要回羊子坪,需要報復(fù),她心中的烈火燃燒著她一日比一日更為強烈的仇恨。她制造著和丈夫的矛盾,將家里很多東西都砸壞了,甚至掐傷了自己的孩子。丈夫精心呵護(hù)她,卻助長了她的暴戾,她用一把水果刀捅傷了丈夫的屁股,然后準(zhǔn)備割斷自己的喉嚨。丈夫絕望了,和她離婚了,并給了她三十萬。這三十萬,在羊子坪,絕對是天文數(shù)字!將離開的那個晚上,丈夫喝酒了,哭了,說,如果你還能回來,我等著你。她也哭了,她說她不曉得還能不能回來,要看天老祖公的安排。丈夫知道她的仇恨,他深深地依戀著她,所以還寄予了很多期望。她在這一個晚上才發(fā)現(xiàn)人間還存在真情,她激動了,甚至產(chǎn)生了留下來的念頭。走的時候,她抱起孩子,把淚水和疼痛留在了孩子臉上。她看見了丈夫的淚光,聽到了丈夫的哽咽……
這一切,成為二萍今天晚上的又一個疼痛。她走出房門,發(fā)現(xiàn)三老大還跪在原地,似乎已經(jīng)僵硬。他曾是讓她喜歡也是讓她恨的男人,那個時候的喜歡和現(xiàn)在的喜歡不同,就等于原野的風(fēng)和電扇的風(fēng)一樣,區(qū)別很大。那時她對他是真誠的,不帶任何目的?墒牵褪撬屗馐芰四敲炊嗫嚯y和凌辱,就是他讓她失去了青春的光澤。秋風(fēng)似乎帶著一種冰涼在撲打她的身體,她陡然打了一個寒噤。她走回屋子,她的傷悲豁然又增加一層。她無法入睡,終于又走出去。她輕輕踢了一下三老大,然后伸手拉他。他突然抱住她的小腿,哭起來,就像餓極了的小孩見到母親一樣。
你還不回家?我們已經(jīng)兩清了……
不……不……
跋扈的三老大此時像個無家可歸的小孩,他的哭聲顯得十分凄楚。
進(jìn)屋吧……你也有今天……
她走進(jìn)屋子,在沙發(fā)上坐下,然后將頭埋在擺飯吃的回風(fēng)爐上。三老大沒再哭,走進(jìn)來,瑟瑟索索地站在她面前,試著將手放在她頭上,然后滑到肩上。起初她是動了一下,然后安靜下來,冷冷的。當(dāng)他的手滑到她頸項上的時候,她站起來,瞪圓了雙眼,像一只要打架的公雞。
他后退一步,嘴唇囁嚅起來。
我……真心的……我……等你……幾年了……
他結(jié)結(jié)巴巴,一句話說了很長時間。
不可能了……遲了。我……要你去死!你那個婆娘也要死!整過我的人,統(tǒng)統(tǒng)要……死!
她的話很沉,很恐怖,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聲驚雷。
都沒再說話。天開始打麻影了,聽得見外面的公路上有汽車的聲音,有開車人的聲音。她開門出去,慢慢走。她很亂,不知道該走向什么地方。風(fēng)還是很大,有一種透骨的冰涼。她感覺今年的冬天似乎是提前來到了,到得是非常突然。天大亮了,人們扛著鋤頭、背著背兜上山了?匆娝,有人躲開,有人走過來。躲開的似乎充滿了驚恐,走過來的雖然似乎也是充滿驚恐,卻主動和她打招呼,臉上堆著訕笑,身體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如果是昨天以前,她一定會有放蕩的笑聲或者叫喊聲,現(xiàn)在卻沒有了,只是輕輕點頭。她知道,大家都怕她了,他們隱隱地感到,不知什么時候災(zāi)禍會突然降臨。本來就是來者不善,她這一次回頭就意味著沒有什么好事,更何況大家都已經(jīng)看到了她的兇殘。父母就是太過軟弱,他們連自己的女兒也不能保護(hù),甚至把女兒當(dāng)成了禍根。人就是這樣,你越是懦弱,你越是要被人侮辱被人欺凌。而今,她站在三岔路口,赳赳的的,制造閃電,制造雷聲,還將制造暴雨和山洪。她需要羊子坪雞飛狗跳,她需要羊子坪在她面前畢恭畢敬,俯首貼耳。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別的追求,錢有了,卻什么都失去了。她是孤獨的,所以她要羊子坪還清她每一筆帳,還得干干凈凈,她在外面漂泊了這么多年,她已經(jīng)積蓄了足夠的能量。
她走過每一家的壩子,在每一家的壩子里都要停留很長時間。沒有上山的男男女女們,有一種奇怪的熱情,給她端板凳,給她倒茶,甚至勸她喝酒給她裝煙。她搖搖頭,或者是擺擺手,從小巧的包中取出香煙,點燃,吸幾口,嗆了,丟掉;然后再點上,很快又丟了。她早學(xué)會了抽煙,也學(xué)會了喝酒?墒,她現(xiàn)在對煙沒有興趣,對酒也沒有興趣,她的興趣是這一片又一片的房子,是這房子里面的人。
走夠了,她回到自己的小屋。她聞到了菜香,看見三老大已經(jīng)擺好了飯菜,站在爐子邊,帶著傻笑歡迎她的凱旋。這讓她感動,這種感動是很長時間來沒有過的,溫暖,苦澀中帶著淡淡的甜蜜。她對他笑一笑,坐下來,獨自吃起來?墒牵芸焖头畔峦肟,她沒有食欲,她又感到了一種孤獨和清冷。她站起來,看一眼誠惶誠恐的三老大,然后走到門口。
以后不想再見到你,你走!
她的話很沉,很堅決,很殘忍。
(九)
二萍的發(fā)廊其實非常簡單,幾乎沒做什么裝修,也沒有購買幾樣像樣的用品。她的心思不在這上面,她經(jīng)常是漫不經(jīng)心的,無精打采的。三老大差不多每天都來一回,但是她都不予理睬。三老大有點瘋狂了,他發(fā)誓要收拾那些過去破壞了他們關(guān)系的人。果然,不幾天,很多人家就遭殃了,不是因為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就是因為聚眾賭博。上面來的人如狼似虎的,幾天之內(nèi)就把整個羊子坪翻了一個底朝天,不是傳訊就是罰款,甚至還拘留人。在羊子坪人看來,他們正遭受前所未有的災(zāi)難,他們后悔,憤懣,但是無可奈何,只能忍氣吞聲。二萍回家了幾次,父母對她變得熱情起來,講到過去,還會淚流滿面。他們希望二萍找到她姐姐,他們想大萍了:這么多年來,他們想大萍,但是卻不敢找大萍。父母要求二萍回到家里,那個發(fā)廊就別再開了,反正也不缺錢用。另外一個方面,他們還希望二萍不要太過于霸道了,畢竟是一筆寫不出幾個楊字來?墒,二萍說,這些年,她心里只有恨。她開發(fā)廊,不是為了找錢,而是為了找機(jī)會。
是的,機(jī)會慢慢來了。很多人來到羊子坪,清一色普通話,雖然不標(biāo)準(zhǔn),卻也能夠聽個明白。他們找二萍給他們洗頭,甚至要求給他們按摩,出手非常大方,似乎他們總有花不完的錢。二萍懶洋洋的,她知道他們來自遠(yuǎn)方,盡管有錢卻只是一些很普通的人物。當(dāng)然,她還是愿意和他們交流。從他們口中得知,這里很快就要建一口大煤井,是一個全國出名的礦業(yè)集團(tuán)來投資興建。過一段時間,大車小車的拉進(jìn)來許多龐大的機(jī)器,四面八方都豎起了高高的鋼架子。后來,鄉(xiāng)里來了很多領(lǐng)導(dǎo)和干部,他們來調(diào)整土地,來做群眾工作。這些領(lǐng)導(dǎo)和干部也來她這里洗頭了。她出名了,來洗頭的人越來越多,來的領(lǐng)導(dǎo)中一個比一個大。他們是沖著她的艷麗與妖嬈來的,雖然她洗頭不是很認(rèn)真,可是她會給他們以最動人的一張笑臉,最嫵媚的一個眼神,當(dāng)然還免不了用香艷艷的乳房碰一碰他們的頭和背。一個有婚史的女人不在乎這些,畢竟身上最敏感的那個部分沒有開放。當(dāng)然,不少人都想打開她的身體,把燃燒的欲火噴灑到她身上。對付這樣的男人是容易的,他們欲望越強烈,就越容易走進(jìn)她的陷阱。他們進(jìn)入她的陷阱之后,自然會聽從她的安排。這樣,她可以輕易讓羊子坪的人為他們過去的舉動付出更多代價。
她成功了,開始從臺前走向幕后。她如果透露一句誰曾對不起她之類的話,對不起她的這個人必然不是遭災(zāi)就是蝕才。三老大也幾乎是不擇手段的,一方面他需要報復(fù),另一方面他需要討好。在這樣一種情形之下,人們膽戰(zhàn)心驚,不少人半夜時分會敲開二萍父母的房門,痛哭流涕,表示已經(jīng)為當(dāng)年的愚笨后悔了,希望二萍能放過他們。不光是痛哭,他們還會帶去一些禮品,比如臘肉、蜂蜜、雞蛋、茶葉,等等。二萍父母是那種心慈的人,往往找到二萍,說這坡鄰坎下的,不是親房也是近房,得饒人處且饒人。他們說,他們以前也是恨透了那些人,可是冤冤相報何時了?還說,如果你覺得可以,去把你的孩子接來,還可以和那個人復(fù)婚,多好的一個人哪!如果那樣不行,就嫁給三老大吧,不過,這三老大是要遭報應(yīng)的,他整了這么多人,不得好死的。
她終于開始思考自己的行為了,還準(zhǔn)備去向三板斧道歉。那天她換了一套很整潔的衣服,擦去臉上的化妝品,走到楊三公家的壩子坎下,正準(zhǔn)備踏著石梯子走上去,不想一盆臟水劈頭蓋臉地潑了下來,一種難聞的臭味布滿全身。她抬頭,看見楊三公端著一口銻盆,佝僂著身體,一瘸一拐地朝房里走,嘴巴在叫,大意是說千十個人戳過的,又臟又臭。二萍剛開始冷卻的仇恨猛然又像烈火一樣燃燒起來,她嚎叫著,沖向壩子,撲向老頭。三板斧正好在壩子里優(yōu)哉游哉地走動,他沖過來,一把抱住二萍,摔到地上,踢幾腳,彎腰,伸手,咔嚓一聲,二萍身上的毛衣破了;再咔嚓一聲,襯衣也破了。之后,又是一陣踢,二萍的身體在地上翻滾了幾轉(zhuǎn)。
你這個爛婆娘,破鞋,騷貨,我整死你!我不管你是公子還是母子,也要整死你!
有人跑過來,把三板斧拉開,再把二萍從地上扶起來。
楊三公幸災(zāi)樂禍了:這叫一報還一報!
三老大和很多人將二萍送進(jìn)藏龍鄉(xiāng)衛(wèi)生院,并且報了派出所。她的傷勢并不重,可是三老大不允許她出院,說一定要三板斧把牢底坐穿。她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即把三板斧撕成幾塊,把那個死老頭撕成幾塊!派出所干警很快就來問材料了,三老大扶著她,她淚眼婆娑,哭一會說一會。那陣勢,的確讓人感覺她受了很嚴(yán)重的傷,受了很大的屈辱。按完指印,干警安慰一番,走了。三老大緊緊抱住她,先是哽咽,繼而是甕聲甕氣地哭起來,鼻涕和淚水不斷掉落到她身上。她靜靜地沒有動,任由他哭,任由他越抱越緊。
在醫(yī)院住了三天,三老大守了三天。這期間,還有不少人來看她,給她買了許多東西。這些人多半是羊子坪的,其外還有藏龍街上和機(jī)關(guān)單位的年輕人。出院后的那個晚上,在三岔路口,在二萍的小屋里,二萍第一次給三老大洗頭,并且讓三老大躺在她身邊,任由他把她緊緊抱住。后來他把臉貼近她,再悄悄地?fù)崦眢w。她激動起來,身體輕輕地側(cè)過去,他的手順勢滑到他胸膛上。就在他準(zhǔn)備深入下去的時候,她一翻身坐起來,跳下床去。
三老大也跳下床,把她再次擁入懷中。她終于安靜下來,她感覺到她這些年似乎始終在等待的就是這樣的一個時刻,這是一個如夢如幻的時刻,是一個燃燒的時刻。三老大把她抱起來,輕輕地放回床上。她突然涌出淚水。她緊閉眼睛,咬著嘴唇,身體劇烈抖動。他撫摸她,把頭埋下去,用舌頭舔她的臉,舔她的淚水,最后落到她嘴唇上。就是此時,她緊緊咬住了三老大的鼻子,三老大一聲吼叫滾落床下。
你……滾!你去死吧!
三老大爬起來,捂著鼻子,全身都在打抖。
告訴你,三老大,你不把姐姐找回來,我會整死你!
(十)
丈夫突然來到羊子坪,這是出乎二萍意料的。丈夫來了,還帶著孩子。二萍很震驚,也很激動,差點哭起來。這么長時間,她幾乎都忘記了他們,除了仇恨和報復(fù)以外,她沒有感到過一絲溫暖,她的天空黑暗而且孤寂。這對于一個女人,可以說是殘酷的,悲慘的。這樣的生活也是女人不需要的,可是,她有什么辦法呢?現(xiàn)在,他們突然來了,二萍真想摟著他們痛哭一場,然后把自己的委屈向他們盡情傾訴。
對于羊子坪來說,這個男人和小孩的出現(xiàn)讓他們感到格外震驚,三老大的震驚更是非同小可。孩子不記得二萍,不要她抱。丈夫抱著孩子,她挽著丈夫的手,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三岔路口。丈夫說著很生澀的普通話,非常熱情地同每個人打招呼,并且總要給人們裝煙,甚至買了啤酒、瓜果之類的招待大家。人們千方百計湊過來,盡力套近乎,帶著三分的討好。不光這樣,有人殺了羊子,端來羊肉;有的則是打了糍粑或者磨了豆花送過來;還有的是來請吃飯。二萍最初是別扭的,但很快適應(yīng)了過來。孩子也逐漸熟悉母親了,開始叫媽媽了,并且要她抱了。這些對于二萍,是從未有過的溫馨,她每每獨自掉淚。丈夫是一個很細(xì)心的人,沒有要求她和他復(fù)婚,但是卻始終在默默地照顧她,呵護(hù)她。以前他就是這樣,可是那個時候她的心里只有凄冷和孤獨。羊子坪在她心里永遠(yuǎn)就是陰暗的,現(xiàn)在才似乎晴朗起來了,她臉上有了真誠的微笑。
羊子坪越來越熱鬧了,靠近年關(guān)的時候,小汽車多起來,車上總要走下很多西裝革履的人。那時二萍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發(fā)廊,把小屋子里的許多東西搬回父母家了,吃住都和父母在一起。她每天就和孩子、丈夫一道,不是走親竄戶,就是到山上去,偶爾也幫助父母做一點家務(wù)。經(jīng)常會碰上三老大,她偶爾笑一下,禮節(jié)性的。三老大很憔悴,他的張揚再一次受到打擊,羊子坪也開始平靜下來。上面來的人,常常在二萍原來開發(fā)廊的地方停下腳步,向別人打聽她不再開發(fā)廊的原因。在路上或者山上會碰上這些人,他們會以各種姿態(tài)向她和她丈夫打招呼,她也會給他們一個非常恰當(dāng)?shù)男θ荩皇悄欠N勾魂的媚眼已經(jīng)沒有了。
一個很冷的早晨,一個女人來找二萍,聲稱是鄉(xiāng)里來的。三老大跟在那個人后面,顯得十分拘謹(jǐn)。三老大介紹說,是鄉(xiāng)里的吳書記,特意來找二萍。吳書記拉著二萍,噓寒問暖,顯得非常親熱。她來的目的是希望二萍入黨,因為鄉(xiāng)里想培養(yǎng)婦女干部。二萍受寵若驚。過了很長時間,二萍說:我不行呢,我沒有這個能力。吳書記說:你有這個能力,很多人都是這么說的。走的時候,吳書記又拉著她的手,肩并肩走到三岔路口,要她盡快寫出入黨志愿書。三老大始終沒有說話,她也始終沒和他打招呼。
回來之后,丈夫很失望的樣子,說:你真的不準(zhǔn)備回去了?
二萍說:我想過了,你也可以不回去。這里立即修大煤礦了,要修很多房子,你可以在這里承包房子來修。我想還是開發(fā)廊,找人來幫忙。至于吳書記說的那事,我還要想想,想好了再說。
二萍的話給了丈夫很大希望,他的眼睛里面放射出亮閃閃的光芒。
好,我聽你的。他說。
二萍說: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沒有通知家里的人,我想在羊子坪辦一個酒,重新舉行婚禮,你說行不行。
丈夫激動地說:好啊,我贊成,要多少錢我都出!
兩個人商量了大半夜,最后確定了辦酒時間。第二天,他們把這個想法對父母說了,父母建議找家族中的人商量一下。很快,許多人都到了二萍家,七嘴八舌地討論了很長時間。
兩個人忙碌起來。他們先是租了一間較大的房子,請人進(jìn)行裝修,然后去一趟縣城,拉了一大車東西回來,其中包括大量家具。在他們舉行儀式的前兩天,發(fā)廊再次開張,來了不少人。到晚上,沒客人了,二萍才把從外面請來的兩個女孩叫過來,對她們說了許多對付客人的招式。之后回家,又一次和家族里面的人商量酒席的事情。第二天,二萍家來了大量男男女女,都是過來幫忙的,并且爭先恐后地抱二萍的孩子,逗他。
酒席如期舉行。按照風(fēng)俗,男方是要請許多人到楊家過禮的,還要挑上兩塊肉,買上衣料、酒和糖什么的。她幫著丈夫請來機(jī)關(guān)單位的干部和藏龍街上的一些年輕人,發(fā)廊里的兩個女孩也加入到過禮的行列。鞭炮聲響遏行云,震動了整個羊子坪的大山;嗩吶聲、鑼鼓聲也格外響亮,原本冷冷清清的幾山幾嶺之間充滿著喜慶氣氛。許多人擠滿了二萍家的壩子和屋子,小孩們在人群中穿梭打鬧。提調(diào)官格外精神,把話筒湊在嘴邊,不停地招呼客人入座,或者是招呼打盆的抹桌的挑水的如何如何做好自己的工作。二萍地地道道成了主角,這邊喊過大娘,那邊又叫老表姐了,轉(zhuǎn)過身去還要和主任所長打招呼。她穿著很艷麗的衣服,臉上始終掛著燦爛的笑容,眼睛里放射出興奮的光芒。很多時候,一些年輕的或是年老的女人總是抓著她的手,或者是抱著她的腰,大聲說笑,親切得像是一家人。
二萍感到了幸福。她想到過去,想到自己的仇恨,可是轉(zhuǎn)眼之間,一切又都煙消云散。她現(xiàn)在完全被一片真情籠罩,與以前被屈辱籠罩形成巨大反差。父母也是興奮的,許多人不是給他們端茶就是裝煙,或者是讓座端板凳。已經(jīng)十六歲的弟弟儼然成了孩子王,在小孩中間,他的聲音是最大的,偶爾夾帶著幾句粗話,橫話。吳書記天黑時也來了,一起來的還有鄉(xiāng)里的幾個領(lǐng)導(dǎo)。二萍認(rèn)得這些人,她給他們洗過頭,給過他們媚眼,給過他們放蕩的笑聲。她被拉上桌子陪他們吃飯,也喝酒。有人說,要是過去,這是不行的,要出嫁的姑娘是要餓幾天茶飯的,更不能公開陪客人吃飯,于是響起一陣歡快的笑聲。
晚上拉開陣勢唱卡拉OK,吳書記帶頭跳舞,也把二萍卷入其中。大家唱一陣又跳一陣,輪流敬酒,二萍喝得一個昏昏然,盡管頭重腳輕,還在瘋。就在高潮時候,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和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人,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女孩走進(jìn)了二萍家的壩子,走進(jìn)了人群中間。歌舞驟然停止,人們瞠目結(jié)舌。很快,有人叫出了女人的名字:大萍!
是的,是大萍。二萍撲過去,抱住姐姐的腰,突然一聲嚎啕,昏厥過去。人群一陣慌亂,有人扶起二萍,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背,更有的是拿起手機(jī)打電話。一片寂然。過了一陣時間,二萍才蘇醒過來,但是很快又吼叫起來,那吼叫聲是歇斯底里的,越來越恐怖。人們膽戰(zhàn)心驚,似乎一場災(zāi)難即將來臨……
(十一)
大萍走的那年還不滿十八歲。她之后,二萍又卷進(jìn)了三老大的感情漩渦,然后與她一樣經(jīng)歷了同樣的不幸,F(xiàn)在,姐妹兩人坐在二萍的房間里,傾訴的不只是想念,也包括過去那許許多多怨憤,那許許多多屈辱。大萍告訴妹妹,她出去不久就被拐賣,最后逃出來,無奈之下,只好走進(jìn)城市最黑暗的地方,出賣著自己的肉體,也出賣著自己的靈魂,F(xiàn)在這個孩子也不知道是誰的,但是她男人卻不討厭這個孩子,一老一少就像真的父女一樣,誰也離不開誰了。她說她男人是一個農(nóng)民,進(jìn)城賣水果的時候認(rèn)識了她,她就心甘情愿跟著他走了。他沒有結(jié)過婚,家里面很窮,但是非常地道,老實,勤苦,不多說話,更不會發(fā)脾氣。后來,他們一起再次進(jìn)城做小生意,憑著吃苦耐勞的本色,賺了一點錢,修起了房子,才敢回來。二萍也向姐姐訴說了自己的過去,說到動情處,都哭倒在床上,擁作一團(tuán)。
這一個夜晚姐妹兩人都沒有睡,迷迷糊糊中,她們提起了三萍。三萍不是被逼出去的,是跟著招工的人走的,文化太少,只能做一些苦活,每年零零星星寄一點錢回來,也只是三兩百。這之前,二萍曾經(jīng)和她通過電話,但是她不愿意回來,說是外面再苦再累也比在羊子坪好。二萍說,羊子坪要建大煤礦,很熱鬧,許多地盤一夜之間都變得非常昂貴了,生意也好做;如果回來,可以一起開發(fā)廊,一起做生意,本錢不是問題。倔強的三萍說,她不用別人的錢,有朝一日找到一個對她好的男朋友,再回家,做什么都不遲。現(xiàn)在,她也該有十八歲了,該是懂事的年齡了,二萍說,隨她吧,她一定也恨著羊子坪。
第二天早上準(zhǔn)時發(fā)親,大萍哭倒在地,好像她妹妹真是要嫁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一樣。二萍被牽出堂屋,然后交到了接親的人的手里,她身體一直在顫動。嗩吶聲、鑼鼓聲震耳欲聾,大萍的哭聲也是一浪高過一浪。她男人始終扶著她,女兒也死死地抓著她的衣服。很多人在掉淚,不知道是因為懺悔還是害怕,或者是演戲。父母沒有像大萍那樣哭,他們坐在大門口,面無表情。不少人在安慰他們,說這是一件好事,畢竟,兩個女兒都找到了她們不錯的男人,也不缺錢花。
這是臘月的一個早晨,天空中飄起雪花,接著雪花變成雪團(tuán),紛紛揚揚,似乎要把整個羊子坪覆蓋。雪風(fēng)吹起來,越吹越大,聲音很凄厲。三岔路口逐漸熱鬧起來,鑼鼓聲、嗩吶聲、鞭炮聲響個不停,在寒風(fēng)中顯得格外尖利,格外煩躁。大萍坐在自家壩子里,雖然有她男人、女兒和不少人緊緊圍著她,但是她心里仍然顯出少有的寒冷。
二萍也是同樣的感受。當(dāng)她進(jìn)入自己的洞房,看到丈夫第一眼的時候,她瞪著一雙紅通通的大眼睛,逼視著他。
娃哥,我想殺人!
娃哥就是二萍的丈夫。這樣一個喜慶時刻,二萍說這樣的話,娃哥感覺毛骨悚然。他知道二萍的個性,她是個暴戾的女人,就像這山里的小溪溝,平常是安靜的,溫順的,可是一旦山洪爆發(fā),就會變得十分恐怖,卷走莊稼,卷走樹木,卷走土坎,卷走路過的牲畜和男女……它瘋狂咆哮,在羊子坪的山嶺之間肆虐,那鬼哭狼嚎的情形,直要把整個天空掀垮。
娃哥沒有回答,給她端來一杯熱開水,扶著她,讓她慢慢喝下去。她在他懷抱中哭泣,然后慢慢睡過去,眼簾上掛著幾滴淚水。娃哥看出了她的疲憊,她的痛苦,她的幸福,他感覺,這一生一世,也只有他才能喚回她的青春和燦爛。
下午,一件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三老大帶著很多人闖進(jìn)二萍的新房,先是把娃哥打倒在地,然后把二萍拼命地拖到公路上。這如狼似虎一群人不是羊子坪的,也不是藏龍鄉(xiāng)的,可能是從臥虎鎮(zhèn)那面請來的。
三老大喊:二萍,我對你好不好你清楚,可是你卻不領(lǐng)情!告訴你,羊子坪還是我三老大的天下,今天把話說清楚,你不跟我走,我們就同歸于盡!
三老大緊緊抱住二萍,手里托著一個葫蘆狀的玻璃瓶子,裝滿了炸藥,引線在瓶口晃動著,一支煙在風(fēng)中閃爍著紅色光芒。娃哥拼命往房門外撲,幾個人緊緊將他抱死。他的臉已經(jīng)變形,額頭上有一道很深的傷口,鮮血直流。
二萍沒有說話,也沒有掙扎,很安靜。
萍妹,不要答應(yīng)!要死,我們死在一起!
娃哥在喊叫,那是驚天動地的喊叫,攪動著大雪,激蕩著寒風(fēng)。
許多人從四面八方趕來,但是沒有人上前。他們覺得是魔鬼在撕打,是一場虎狼之間的惡戰(zhàn),雙方都?xì)缌,對羊子坪絕對是一件好事;即使只有其中一方被毀滅,另外一方也會消失在法律的槍口下。他們就像是在看一部充滿血腥的武打電視,除了刺激,除了快樂,不會有一分同情。
娃哥的聲音已經(jīng)開始沙啞,他的身上血跡斑斑。
大萍沖過來,隔著老遠(yuǎn)就開始喊叫:三哥,放了二萍,三哥,求你了!
三老大看見了大萍,身體一陣顫抖,手里的炸藥瓶子跌落到地上。
二萍還是沒有動,似乎是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擊垮了她的心理防線。
大萍扶過二萍,聲音也變調(diào)了:三哥,你……
三老大懵了,站立著,像一根木樁,沒有動,也沒有聲音。
娃哥終于被放開了。他沖過來,把二萍緊緊攬在懷里,額頭上的血滴落到二萍鮮艷的衣服上。
一輛小汽車開過來,再一輛小汽車開過來,幾聲尖利的汽笛響過之后,緩緩?fù)O。幾個人走下車來,其中有吳書記。人們好像有點失望,卻沒有離開的意思。雪團(tuán)越來越繁密,寒風(fēng)也刮得異常凄厲。大萍蹲下去,一個勁地哭。三老大依舊原地不動。娃哥扶著二萍走進(jìn)屋子,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吳書記一行人。吳書記走過來,在三老大面前站立,飄飄灑灑的雪團(tuán)掉下來,覆蓋在她身上,迅速形成一片白色。
三老大,你家伙瘋了?
三老大這時才似乎反應(yīng)過來,嘴唇動一下,很快轉(zhuǎn)過身去,好像是準(zhǔn)備離開。吳書記走到他前面,堵住他。
你個三老大,是個黑老大!還有沒有王法?
跟著三老大來的人開始慢慢走開,他們現(xiàn)在沒有了一絲斗志,有的只是恐慌。圍觀的人也開始散去,然后在風(fēng)雪中不時回過頭來,余興未消的樣子。接近黃昏,羊子坪的天空是一片灰色。
(十二)
開春的時候,三岔路口多了一家飯館,那是大萍和她丈夫開的。每天,三老大都會來到飯館,煮半斤羊肉,然后要一斤白酒,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那個時候,他才被拘留回來不久,村主任的職務(wù)已經(jīng)被罷免,顯得格外狼狽。二萍對姐姐說,你千萬不要搭理他,否則又會惹火燒身。可是,大萍是那種很簡單的女人,以前又曾經(jīng)有過那種關(guān)系,難免心生憐憫,很多時間都不收他的錢。后來,三老大開始賭博,每每要輸?shù)镁獠艁淼酱笃嫉娘堭^,要吃要喝,還賴著不走了。不知為什么,大萍不討厭他,甚至希望他經(jīng)常來。她男人顯得很蒼老,成天沒有幾句話,更沒有幾絲笑容,和他在一起大萍感覺很沉悶。她對三老大很殷勤,對男人卻經(jīng)常麻著一張臉。二萍警告姐姐,以后絕對不允許三老大再來,否則她會對三老大不客氣,也會和大萍撕破臉皮。果然,三天之后,大萍的飯館中就打起來了,酒醉的三老大被外面來的幾個人打了一頓,拼盡力氣才逃脫。
三老大清楚是怎回事,他找到派出所,派出所派人來了,雖然沒有調(diào)查出什么結(jié)果,但對二萍是懷疑的。三老大聲稱要把整個羊子坪鬧一個雞犬不寧。娃哥找二萍商量,這樣下去恐怕會出大事,不如回他老家去,那里他輕車熟路,做什么都方便。但是,二萍不同意,她說現(xiàn)在在羊子坪,甚至在整個藏龍鄉(xiāng),她不會再怕誰了,三老大要是敢冒犯她她就整死他。大萍也勸二萍,羊子坪不是可以留戀的地方,走就走了。父母更是顯得非常緊張,他們最擔(dān)心的是兩個外孫,說不定三老大會對兩個外孫不利。很長時間過去,三老大沒有什么行動,只在三岔路口開起了一個百貨店。店鋪很簡單,就放了幾包煙,幾瓶酒,還有幾樣小東西。每天他都會聚集很多人在里面賭博,喝酒,白天吼叫,晚上吵鬧,整個店鋪烏煙瘴氣。那些來賭博的人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衣著是奇形怪狀的,長相也是奇形怪狀的,甚至說話走路都是奇形怪狀的。他的店鋪在二萍的發(fā)廊和大萍的飯館之間,原來那里擺的是幾張臺球桌,他不知用什么辦法把這個店面租到手里了。娃哥再次提起離開羊子坪的話,二萍不答應(yīng),說你也看看我的手段。
平靜了幾天。在這幾天里,娃哥總感覺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果然,一個晚上,幾個酒醉的人闖進(jìn)了二萍的發(fā)廊,要二萍親自為他們洗頭,氣勢洶洶的樣子,很顯然是來挑釁的。二萍當(dāng)然不會答應(yīng),幾個人便把室內(nèi)的東西砸了一個稀爛,又把發(fā)廊里面的兩個女孩打了一頓,之后大搖大擺地走了。娃哥要二萍忍一口氣,但是,二萍不,她說她要讓三老大徹底滾出羊子坪。娃哥說,那就報派出所,不要亂來。二萍說,不用那么麻煩,有些事情還是簡單一點好。她這話說了沒多久,從藏龍街上那一面開過來七八輛摩托車,停在三岔路口,車上跳下十幾個年輕人,手里不是木棒鐵棒,就是磚刀砍刀。他們揣開三老大的店門,沒有找到三老大,就把三老大的柜臺、沙發(fā)、電視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打壞,然后四面八方去找三老大。
娃哥悄悄打了派出所電話,很快來了幾名民警,沒有找到人。幾名民警剛走,吳書記來了,她對二萍說:你清楚,我們對你的希望,但是,你為什么總是不會安靜下來呢?你還希望把事情鬧到什么地步?看看羊子坪的將來吧,這里將是一個新興的小城鎮(zhèn),這里需要一個有魄力的人!
二萍說,自己是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不可能做什么大事。本來她是想息事寧人了,可是,三老大是越來越狂了。她沒有忘記他給她造成的傷害,更不會忘記他給姐姐造成的傷害。一看見姐姐那個蒼老的男人,她心中就難過。特別是想到自己和姐姐的過去,就想哭,有時候甚至想殺人,F(xiàn)在,漸漸平靜了,可是三老大卻兇相畢露了,好像不把她和姐姐折磨一個夠就不會收手。她把兩個鼻青臉腫的女孩喊到吳書記面前,兩個女孩哭起來,她也哭了。吳書記說,一個能夠做大事的女人經(jīng)歷一些不測或坎坷不是壞事,有時候甚至要用自己的青春做代價。至于你的學(xué)歷不夠是可以想辦法的,關(guān)鍵是要學(xué)習(xí),要提高自己的素質(zhì)。娃哥插進(jìn)話來,說吳書記啊,我懂你的好意,可是,你看她的個性,也不是能夠做大事的人,我的意見是要回我老家去。二萍回頭瞪一眼丈夫,嚷道:你多嘴,關(guān)你屁事,滾開!
吳書記嘆了一口氣,之后沉默下來。不久,突然聽見一片聲的吵鬧,娃哥首先沖了出去,堵在門口。接著,吳書記也沖了出去,二萍隨后跟著。房門外已經(jīng)擁擠了許多人,三老大站在最前面,手里握著一把亮閃閃的斧頭。就是此時,又有一幫人沖了過來,把前面的這幫人堵住。大萍遠(yuǎn)遠(yuǎn)地瘋跑過來,后面跟著她蒼老的男人,還有小女孩。她分開人群,站在了三老大和娃哥之間。
她說:你們不要打了,你們打我吧!我這條命,算你們的了,好不好?
吳書記也喊道:大家冷靜,大家千萬不要動手!如果你們要動手,那我第一個站在你們中間!
其他人都沒有說話,對峙的雙方劍拔弩張。
突然,三板斧帶著一個女人沖過來。他昂著一個光光的腦袋,握著很長的一根鋼管,那鋼管發(fā)出寒冷的光芒。女人也握著一把菜刀,寒氣逼人。
三板斧說:反正,我已經(jīng)坐過牢了,再坐第二次也無所謂,要打就打,打個稀巴爛再說!
女人也喊道:三老大,你雜種還認(rèn)得我不?你裹婆娘不說,當(dāng)年還拼命打我,你說不整死我你就不罷休!大萍,二萍,我想清楚了,你們也是被三老大這狗日的整的,不怪你們,今天我就打三老大這雜種了!
形勢變得越發(fā)緊張起來。
吳書記提高聲音:大家一定要冷靜,有什么問題可以找我,可以找政府!
吳書記喊了一陣,聲音開始沙啞,汗水從她臉上撲簌簌掉落下來。
二萍想擠出去,被娃哥和吳書記、大萍緊緊堵住。
三板斧已經(jīng)擠到了三老大面前,雙手握住鋼管,橫成一條線,把人群分開成兩部分。他身旁,立著三老大過去的女人,菜刀舉過了頭頂,牙齒格格作響,眼睛里冒著兇光。三老大額頭上汗水橫流,握著斧頭的手在顫動……
警笛聲隱隱約約地響起,人群開始一陣騷亂,接下來朝四面八方奔逃。由于慌不擇路,有幾個摔倒在土坎下或者公路邊。三老大的斧頭落地了,對峙開始松弛。很快,兩輛警車從臥虎鎮(zhèn)和藏龍鄉(xiāng)兩個方向疾速開來,停下,十來名全副武裝的警察跳下警車,巍然站立。三老大朝著一輛警車走去,伸出雙手;接下來,是二萍跟了上去……
羊子坪徹底平靜了。這是油菜開花的季節(jié),山上山下一片金黃……
(十三)
八年后,三岔路口被一片密密麻麻的廠房取代,楊家人原來居住地方,而今聳立著很多高大的建筑物,金碧輝煌。建筑物之間是寬闊的車道,還有大片大片花園。它西北面三公里遠(yuǎn)的山腳下,兩三百戶人家集中定居在那里,明晃晃的房屋鱗次櫛比,形成了幾條街道,車水馬龍。大萍和二萍也在那里修起了房子,開著很大的鋪面和酒店。羊子坪村的辦公樓,與她們的房子緊鄰。
這一天,二萍開著一輛嶄新的小汽車,在村辦公樓前停下,剛下車,三板斧迎了上去。
楊主任,三老大要回來了,他想在你酒店里辦幾桌席,可以嗎?三板斧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
二萍向三板斧揚揚手,從粉紅的手袋里掏出一部黑色寬屏幕手機(jī),用纖細(xì)的指頭在屏幕上輕輕地滑一下,然后將手機(jī)貼到耳朵上,郎朗說道:書記,你放心吧,我找過了吳總,他說這些山早該綠化了,他同意出兩百萬購買苗木。當(dāng)然了,還是上面的支持才是最關(guān)鍵的。頓一頓,又說道:你是說徐三?三老大?他要找我麻煩?沒事,法治社會,他那一套不管用,我等著他!
三板斧正要再次開口,那一邊,二萍的丈夫娃哥奔了過來,大聲喊道:三萍回來了,你快回家吧!
二萍對三板斧說:有什么事,到我家里說吧!
【編輯:婁山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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