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東莞文化,外地人會第一時間露出曖昧的笑容,土生土長的東莞人則能想起易建聯,卻并沒有多少人聽說過大學者容庚、容肇祖的名字。這里有廣東四大名園之一的可園、也有不多見的仍保存完好的嶺南建筑,新時代還有毫不遜色于任何大城市的大劇院、圖書館、最早的iMax,但國內頂級文化名人受邀前來演講卻常常要面對觀眾不多的冷遇。
在發(fā)跡之后,原本只是農業(yè)縣的東莞一直在尋找自己的文化,以洗清諸多標簽,但在尋找屬于自身文化符號的路上,卻遭遇諸多波折和困難。這個城市的性格,由人們熟悉的制造業(yè)、服務業(yè)塑造,但也來源于人們看不到的真實的其他面。
地處東莞文化廣場和市民廣場之間的莞城美術館,外觀并不起眼。入口的白墻上,“莞城美術館”幾個字,也沒有想象中的宏偉瑰麗,但有點出人意料,正是這座基層美術館,自2008年2月1日開館以來,舉辦過黃賓虹、吳昌碩等名家作品的高規(guī)格展覽。
莞城是老城,從莞城美術館外搭出租車,十來塊錢就可以到新城南城的中心市政廣場區(qū)域。在這里,玉蘭大劇院、東莞博物館、東莞圖書館等新建的文化場館呈現出更高大上的格局,尤其是讓東莞人引以為豪的玉蘭大劇院,要比省會廣州那座由扎哈·哈迪德設計的大劇院還早上五年,它的音效設備甚至不遜色于后者。東莞以最炫目的藝術場館方陣,來反駁外界的指責。
關于東莞的話題,自2014年初至今熱度不減,經由無數報道呈現于人們眼前的是一個身陷尷尬的改革開放前沿城市、紙醉金迷之都。當所有人都對東莞的各種標簽關注有加時,很少有人知道,東莞在文化事業(yè)上的投入之驚人,幾乎無城能敵。
東莞試圖借經濟建設的成功經驗來進行文化建設,在很多方面都做到了極致,綜其效果,不能簡單地用成功或失敗來定義。事實上,東莞的城市文化建設取得了更豐富、立體的效果,這恰恰在某種程度上暗合了轉型時代中國人日漸多元的精神走向。
“生猛”的世界工廠
在過去的十多年里,富裕的東莞努力擺脫人們眼中固有形象的主要方式是用場館和活動來打造一座“文化名城”。
就在年初的“風暴”之后不到3個月,《東莞時報》主辦了一場當代藝術節(jié),邀請了知名藝術批評家朱其策展,參展的有來自中國、德國、意大利、日本等國的20多位藝術家。2014年5月1日,這場“隱于市:東莞農貿市場國際藝術節(jié)”在厚街鎮(zhèn)茂涌中心市場揭幕,無論策展還是宣傳、參展藝術家,都達到國內當代藝術的主流水準。然而,時代周報記者前往藝術展現場時,這場“農貿市場中的前衛(wèi)藝術節(jié)”卻已經提前結束。朱其身在外地未能接受采訪,出品人、香港亞太藝術中心主席曾良謀則告訴時代周報記者,提前結束的原因是“連日暴雨以及香港巴塞爾藝術節(jié)即將開幕”。
藝術走進基層,在東莞的文化藝術實踐中是常見的基調,也都擁有高起點的硬件設施和軟件產品,然而因為各種原因,藝術節(jié)匆促結束的這種尷尬,在東莞的文化建設之中也自始至終存在。
東莞原本是一個農業(yè)縣,這從東莞獨特的行政區(qū)劃還能看出來。
“簡直很奇怪,一座地級市,怎么只有鎮(zhèn)沒有縣,而這些鎮(zhèn)又能如此密匝而發(fā)達?”曾在東莞成為中國最年輕的報紙總編,也是中國第一位“80后總編”的周智琛這樣對時代周報記者回憶自己初來乍到的驚詫。他寫于2013年11月的7800字長文《東莞:敢性之城》被網友稱為改革開放后的“東莞簡史”,被瘋狂傳播。周智琛說,“沒有在東莞生活過的人,不足以談東莞;而把身體和精神都陷在這里的,也不可以說東莞”。
周是適合講東莞的人選—。他的事業(yè)起步于這個自己工作了7年的城市,26歲那年,他在東莞成為中國最年輕的報業(yè)總編。2004年元旦那天,大學剛畢業(yè)的周智琛到了東莞東火車站,準備到南方日報東莞記者站報到。沒想到火車站不在市區(qū),而在距離市區(qū)40多公里的常平鎮(zhèn)。初到東莞,一切都很新鮮,火車站里里外外都是人,甫一出站,摩的司機黑壓壓圍過來,說的普通話含著各省鄉(xiāng)音,他立馬感覺到了這個世界工廠的“生猛”。“春日里第一次在陽光下撞見小鎮(zhèn)上一家擁有10萬工人的工廠,光是那一支每日給工廠食堂運送大米果蔬的長長的卡車隊,就讓我身心震動,自以為一下子懂了什么是世界工廠。”
那也是東莞大興土木的爆炸式發(fā)展階段。他對東莞建設的印象是基礎設施建設投入大、格局大、想象空間也大,“那一年,東莞市的口號還是2001年提出的‘一年一大步,五年建新城’,我剛聽到這口號時,覺得怪異,沒有想到的是,東莞愣是實現了這個目標”。周對時代周報記者說。
希望改變文化基因
如今走在樹木茂密、景致清新、看不見煙囪的東莞大道上,你根本無法想象這是一個傳說中的世界工廠。
經歷了一輪城市發(fā)展的裂變,一個農業(yè)縣的文化基礎,已經無法滿足東莞政府對建設一個現代都會的想象。這是一個急切盼望改寫過去的城市,東莞近年拆除了大量廠房和村屋,建起了一條景觀大道。
東莞政府對文化的投入,也是很多地方想象不到的。美術館運動近兩年在中國各地遍地開花,而東莞的高尚社區(qū)御花園早在2007年就開設了廣東美術館東莞分館,盡管這家分館默默無聞,卻表明東莞早已打開它的每個文化毛孔。與另一座暴富城市溫州不同,東莞希望改變它的文化基因。
在更早的2001年,東莞確立了“文化新城”的新城市定位,掀起了聲勢浩大的造城運動,開始實施“圖書館之城”、“博物館之城”以及“廣場文化之城”的“文化三城”建設。此后,又加上“音樂劇之都”,希望用10-20年時間,在東莞形成“三城一都”的文化品牌新格局。
于是誕生了投資1.7億元、建筑面積居全國地級市圖書館之首的東莞圖書館;投資6.1億元、設有1600座的歌劇場和400座小劇場的東莞大劇院;投資2.9億元、影視設備世界一流的科學技術博物館;投資1.65億元、裝有現代智能系統(tǒng)的東莞展示中心;投資1.5億元、活動功能盡善盡美的青少年活動中心以及市區(qū)群眾藝術館、報業(yè)大廈等。(李玲玲,《創(chuàng)建中國優(yōu)秀旅游城市中的城市文化建設—以廣東東莞市為例》,2007)此外,東莞華南Mall萬達iMax影城曾讓東莞狠狠出過一把風頭—2010年,電影《阿凡達》上映時,這塊于2007年5月開幕的“亞州第一幕”是當時全國僅有的幾塊巨幕之一,曾吸引廣東各地的觀眾專程開車前去觀看《阿凡達》,蔚為壯觀。
東莞開始陸續(xù)舉辦各文化領域的系列活動,鼓勵各種社會力量興辦以陳列館、展覽館、美術館、紀念館、博物館等為主的博物館體系和市、鎮(zhèn)、村三級博物館網絡。21空間美術館就是一座民營美術館,由廣東貳拾壹空間藝術管理有限公司與莞城街道辦事處在2012年合作籌建,當地政府為其免費提供位于莞城市政廣場附近的場地,周圍是莞城最大的甲級寫字樓。這種做法在其他地方政府很罕見。
大規(guī)模進行文化建設的結果是,東莞如今的博物館數量達31座,文化廣場達769個。根據2010年最新一次人口普查的數據換算,東莞目前人均博物館數至少達到10萬人占有0.38座,超過了廣東省會廣州0.37座的人均擁有量。而在2005年,東莞全市博物館不過5座。
區(qū)域城市的天花板
文化轉型浪潮不僅僅體現在硬件設施的投入上,當地政府沒有忘記整個文化產業(yè)的布局—有意扶持具有高創(chuàng)意、高知識、高技術附加值的產業(yè),重點指向印刷業(yè)和傳媒業(yè)。同一時期,東莞報業(yè)市場也發(fā)生著劇變,廣州幾家報業(yè)集團先后強勢進駐東莞,面對巨大沖擊,東莞日報社身陷困局,不得不思變。
當時剛從南方日報社被破格提拔到東莞日報社任總編的周智琛,因而直接投身于東莞的大轉型浪潮。2006年12月底,其時的市委領導提出“東莞經濟社會雙轉型”,從戰(zhàn)略上要讓東莞“由初級城市化向高級城市化”轉變。在這個背景下,東莞報業(yè)也在進行大的改革。據說,東莞市宣傳部門當初讓周智琛執(zhí)掌《東莞日報》筆政的意思,也是想改變大家對東莞日報社過于“鄉(xiāng)鎮(zhèn)化”的看法。
2008年3月,周智琛又負責創(chuàng)辦《東莞時報》,僅僅歷經一年又十個月,這份報紙就成為當時中國地市都市報的新銳報紙,在國內輿論界搶得一席之地。在2010年,這份地級市都市報一天出八個版深度報道,其間甚至直接導致國內兩名廳級干部遭到整肅。
在東莞報業(yè)期間,周智琛前后帶動七次改革,中間困難頗多,其中最大的困難,他認為還是在于“在縣城辦省報”的政治困境和資源困境!皷|莞報業(yè)在新聞理想、技術要求和媒體運營上,都希望和全國一線省級報紙站在一起,但東莞作為熟人社會、區(qū)域城市,給報紙帶來的輿論空間和資源有限!敝苓@么對時代周報記者總結他后來遭遇的天花板,“當豐滿的理想遇見先天不足的現實,矛盾和困境無法避免!
這一塊天花板成為周實現個人職業(yè)抱負的阻礙。2011年,周智琛離開東莞報業(yè),調任云南都市時報社社長、總編輯。他希望在一個省會城市,能有更大的格局做報紙。
活躍的文化會議發(fā)生地
周智琛所描述的“天花板”,其實也恰是東莞這座生命力蓬勃的城市在發(fā)展中所遭遇的困境。東莞不乏雄心壯志,在2000年代伊始確立的新的城市定位,包括“現代制造業(yè)名城”、“文化新城”、“生態(tài)綠城”,無不企圖向世人展示“世界工廠”的轉型姿態(tài)。但迄今為止,這些目標是否實現還有較大爭議,東莞的文化設施向一線城市看齊,但文化底蘊的缺乏、市民價值取向的商業(yè)重心,都影響著這個城市的文化軟實力發(fā)展。
東莞近年來在文化上最突出的一個文化項目,是由莞城區(qū)打造的文化周末大講壇,這個系列講座至今已舉辦了7年,囊括了國內最活躍的一批文化名人,其中不僅有莫言、王蒙、賈平凹、余華、梁文道這些有大眾聲譽的名人,也有《讀書》雜志原主編沈昌文、先鋒導演張元等知識階層所推崇的小眾人物。如果翻閱講座嘉賓名單,會發(fā)現這個文化講壇能夠做到的程度,許多省會城市都無法與之比擬。
與一線城市活躍的民間文化活動不同,東莞的講演、沙龍多由政府埋單,不僅市級層面大力投入,像莞城區(qū)這樣的區(qū)級單位,也在財政投入上處處見大手筆,更是很多內陸城市無法比擬的—要邀請名家到一個三線城市,得付得起更有競爭力的報酬。這些投入給東莞帶去了它所需要的名人、記者和關注度,也讓東莞成為了中國南方一個活躍的文化會議發(fā)生地。在東莞參與過多次講座與展覽活動的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新聞傳播學系主任楊小彥就認為,“這幾年東莞的文化活動要比順德、珠海、佛山要活躍很多,展覽次數要比深圳多,從展覽的規(guī)格檔次水平來看,不比廣州差!
名家名人常來常往,場面卻時時冷清,在中國,人們參加公共文化活動的意識普遍很淡,在外來務工者居多的東莞,這就更加明顯。時代周報記者曾參觀莞城美術館近期的一個版畫展,作為一個全國規(guī)格的高水平版畫展覽,展廳里不過十多個人。在東莞跑文化線的記者常常見到這樣的景象:一次高規(guī)格的展覽開幕當天,主辦方從廣州、深圳,甚至北京、上海接來本領域內的名家、專家、學者、記者,數小時開幕式結束后,幾百人的展館內又只剩下寥寥數個觀眾。
莞城美術館研究部主任劉萍向時代周報記者介紹,莞城美術館自開館以來,平均每年有3萬-4萬的參觀人次,這在東莞已經算較高水平。廣州美術學院藝術與人文學院副教授、21空間美術館學術策劃部總監(jiān)胡斌則透露,21空間平均每天有20多人的參觀量。不管是莞城美術館這樣的公立美術館,還是21空間這樣的民營美術館,都是免費對公眾開放。
21空間就坐落在寫字樓區(qū)域,每天中午,美術館背后的餐廳都排起很長很長的隊伍,但“幾乎沒見過有人利用午休時間進美術館來看看”,胡斌對時代周報記者描述。
滲入到邊角,才有真正轉變
在過去的一輪重塑過程中,東莞的城市文化被重新提煉,歷史也按照新的方向梳理,東莞的過去,被徹底清洗一番。其中最受關注的項目,是黃樹森策劃的《東莞九章》,這位活躍在珠三角的政府參事得意的成就,是組織編撰了《廣東九章》,此后他受到東莞的邀請,發(fā)掘這個城市的歷史,并從中考證出一個“體面的過去”。
在《東莞九章》中,東莞的歷史上不僅有袁崇煥這樣的“江山所系的曠世忠魂”,也有“秀甲嶺南的人文風流”這樣的文化傳統(tǒng),在改革開放中,東莞的發(fā)展也得益于“東莞觀念”。
因為長期從事東莞相關調研工作及活動,湖北人黃樹森曾在東莞居住八九年。黃樹森認為除了歷史,即便在現在,東莞仔文化上也極具活力!叭ミ^東莞都知道,文化硬件相當超前,它的市、鎮(zhèn)圖書館系統(tǒng)都是聯網的,這在中國其他城市很少。”
黃還拜訪過多家私人博物館的老板!皷|莞的私人博物館相當多,這在全國范圍內都很少見。更難得的是,東莞人在經濟迅猛發(fā)展后,其實還是有一種文化氣質!焙忘S樹森打過交道的多位私人博物館老板都有這樣的共識:“我留給子孫的是博物館而不是錢,如果將來他們有文化,就會去好好經營,那么這筆財富會不斷增值!
2008-2009年期間,黃樹森曾向玉蘭大劇院等機構建議,邀請全國最著名的京劇演員來演京劇《袁崇煥》—在《東莞九章》中,黃樹森就對袁崇煥著墨不少。玉蘭大劇院本計劃接納黃樹森建議,但經過一段時間考慮,又是因為擔心上座率而放棄!坝^眾藝術趣味這個事情,很復雜,一時也講不清楚!
在東莞,文化如何建立觀眾群,始終是當地文化工作者難以回避又難以解決的一個問題。
當上百名家在文化周末大講壇開講時,這個城市里有幾百萬工人在工廠埋頭加班,他們同樣是這座城市的“分母”。如果要拋開或屏蔽掉這些“分母”,建立另一種符合某些人期望的城市文化,困難可想而知。
在數量上,東莞的文化機構在過去十年實現了驚人增長,但這些文化機構的分布基本集中在城市中心,比如南城玉蘭大劇院周邊,難以延伸至人口稠密的工廠區(qū)和學校社區(qū)。在一些大型的文化活動,諸如“文化周末”上,主辦方邀請的名家常常可吸引東莞周邊城市,甚至從廣州、深圳慕名而來的市民,但是在本地務工的農民工,卻鮮少可見。對于東莞而言,對幾百萬外來務工者的文化影響和培養(yǎng),要比單純在文化機構數字上翻倍更有意義。
東莞的藝術機構也開始注意到這個問題。“東莞農民工數量群體龐大,我們也發(fā)現之前美術館展覽的局限性,就是對這些人群的輻射和影響不夠。”劉萍說。莞城美術館早幾年就開始將部分展覽活動延伸至校園當中,近期開始,計劃將這一經驗移植到創(chuàng)意園、工廠廠區(qū)中,合作舉辦藝術體驗和鑒賞活動,希望能夠“把展覽延伸到外來務工人員的生活中”。
在重建這條反反復復的道路上,這只是個開始,在一個市民結構復雜的城市中,從上而下的文化活動能夠發(fā)揮的作用,既微弱也緩慢,同時也時時被懷疑。只有滲入到城市的邊角,一切才有可能發(fā)生從量到質的轉變。
【編輯:黃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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