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中消失了我們應(yīng)允的承諾。豆娘聲嘶力竭，哭訴著黃昏后便來找我。
三棵樹，站立村頭，守望一片田野，向往北方以北。古老的村莊，月亮斜掛著，門庭安詳，夜不閉戶，三棵樹是最好的義工，象哨兵守衛(wèi)著。這個村莊因樹而名。
在老去的記憶中，村中的人都不知道這三棵樹是天生的還是誰栽種的。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斃牙训睦牙训睦牙研r候就知道這三棵老樹了，只有傳說中的樹神知道，每一棵樹都有一個靈魂，越是古老的樹就越有神性，知道這里人類的繁衍，知道這里動物種群的增多，知道這里植物門類的不同，知道爺爺?shù)臓敔斃牙训睦牙研r候的故事，知道爺爺站著撒尿姥姥想學(xué)爺爺?shù)淖藙菘嗔俗约骸Ｈ脴涠嗔司次返纳耢`，用紅布掛在樹枝上，可以消災(zāi)減難；用同心結(jié)綁在樹梢上，可以贏得愛情；用枝條弸在樹干旁，如果是手痛扎成手的形狀，如果是腳痛卷成腳的模樣，可以祛；面對樹神虔誠三叩，可以禱告許愿，如愿以償。一切可以從風(fēng)中走來。三棵樹分別向東南西三個方向伸開，三個方向就是三個縣的地盤，猶如路標(biāo)，指引世人。樹冠遮遮掩掩，虬枝纏纏綿綿，偶爾泄漏一縷陽光。它其實只是一棵樹，插入泥土的樹根，可以看出是三棵樹的長相，長在地面上的樹干，離地面大抵三百米的地方，分離出三棵樹丫，主樹干很粗，分樹干比較對稱般長在軀干的兩側(cè)，似人舉起的雙手，遠(yuǎn)遠(yuǎn)看來就是三棵樹。好大的一片枝葉搖曳，仿佛置身于樹海中。獨木成林，改變了一種自然佐證人類的謊言。北邊留出一片空曠。樹下突兀的石頭隨歲月的飛逝顯得斑駁，站在距地面百米的石頭頂端，聽爺爺?shù)臓敔斃牙训睦牙颜f，這里可以向往北方以北，如果站在三棵樹分合的地方，可以遠(yuǎn)眺北方以北的北京城，北方以北的黃河，北方以北的和田玉，北方以北的大草原，北方以北的思念。
谷家母兒是這樣說的。豆娘也這樣說過。
站在樹冠下，不光是乘涼，納鞋墊，繡荷包，還可以心明眼亮般照見去西藏服役的阿狼哥，在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西藏是圣潔的雪山和肥碩的牛羊組成的，是水，是雪蓮花的情話，阿狼哥半生的夙愿就是去摘一朵雪蓮花，在豆娘出嫁時，別在她的衣襟上，象征永恒的愛戀。豆娘就說她不嫁人了，嫁人有那么重要嗎？匆匆忙忙的讓自己從姑娘變成少婦，就一張大紅喜字一貼，一張床上睡一夜的功夫，就成為女人了，就成為丈夫的姓氏加上“嫂”字的稱謂，改變了自己的姓氏加上“姑”字的耳熟能詳。這時的豆娘眼里噙著淚花，恨阿狼哥是榆木疙瘩，恨他身體發(fā)育得這么健壯，心地卻是這樣的弱智，讀不懂一個懷春少女的心。其實，豆娘的心早就心猿意馬阿狼哥了。姬阿婆松了松花腰帶，曾經(jīng)這樣說過。
三棵樹地處三縣交界處，姬阿婆常坐在這里嘮叨。東南西分別是毗鄰而居的三個縣，俗稱“一樹三縣”，往北向下，滾滾江水日夜酣暢，層層梯田星羅密布，過去有江河湖海的地方就是最發(fā)達(dá)的地方，一個地方要有水，水生金。沿著石梯往上爬，都是穿斗式木屋，屋檐相連，石板鋪就的路，每隔九級階梯和十三級階梯就是一個平臺。九是最大的單數(shù)，九九歸一，十三是閏年。第一個來這里居住的豆娘祖上，落腳時是閏年，有十三個月，便把房屋建在樹下，坐南朝北，院壩北側(cè)的石板路修了十三梯。谷家是遷徙來此居住的，緊靠著豆家搭了一個窩棚棲身，后來靠推豆花賣發(fā)家致富，一度谷家豆花成了這里的名小吃，因為條件差些，起房屋后，石板路只修了九梯。陸陸續(xù)續(xù)的人家遷來，緊挨著修建，認(rèn)為是上天的安排，宅基便按照十三梯、九步這樣的吉利數(shù)修造，逐步形成了一條往江邊延伸的街道，留下“九步十三梯”的傳說。姬姓人家是信教的，傳教路過三棵樹；“山管人丁水管財”，認(rèn)為江水由西向東為殺水，太兇，水主財，流失太多不吉利，水西方可聚財，這本來就違背了地勢地貌的特點，西高東低，呈階梯狀分布，水往低處流的自然法則；于是自作主張，拐向艮坤方位修建，背山依托云霄山脈大龍脈，向山正對筆架山，前有玉帶水，是出人才的真龍地。姬家老宅的選址，是三棵樹建筑定向的拐點，使之逐步形成了一個像“丫”字的街道，像收割糧食時用的農(nóng)具“羊叉”，故爾小地名叫羊叉街。不巧的是這個老宅屬女命方位，生女多生男少，幾代下來，就剩下姬阿婆一個鰥寡孤獨的老人了。那時“拉兵”，只允許在本縣范圍內(nèi)拉，三棵樹的人，一有風(fēng)吹草動，都集中到三棵樹下，后腳站在故土，前腳準(zhǔn)備跨出縣境，躲避一次又一次的災(zāi)難。知道的人多了，都流向這里，三教九流，坑蒙拐騙，魚目混珠，雜居在一起。
三棵樹有“十大怪”。喂崽敞胸一對奶；少女懷孕比少婦快；豆花用篾條穿起賣；走路比坐車快；被子反轉(zhuǎn)蓋；拖鞋無帶帶；男人似精怪；老太婆栓花腰帶；小伙兒滿街竄；吃飯打伙用竹筷！吧倥畱言斜壬賸D快”、“小伙兒滿街竄”這個怪現(xiàn)象，是相輔相成的，“花為悅己者容”。有公職的外鄉(xiāng)男子特別多，都是入贅這里當(dāng)姑爺，繁衍子嗣。單薄的三棵樹，隨著人流的穿梭，也成了世外桃源。
豆娘面對著一紙訴訟狀，法庭判決她與龍少離婚了。子女屬龍少撫養(yǎng)，財產(chǎn)歸豆娘擁有。
龍少是外地調(diào)來的頂替干部，父親是臨縣的一個小領(lǐng)導(dǎo)，提前退休，讓剛滿十六周歲的獨兒有了工作。龍少的父親與豆娘的阿爸是在地區(qū)開經(jīng)驗交流會認(rèn)識的，都愛好那一口小酒酒，哪怕是沒有半袋煙的交情，仍舊一見如故。
龍少來到這里，把三棵樹當(dāng)家。一個單身漢，經(jīng)常出入，有時還夜宿于此，除了混吃混喝，水靈靈的豆娘不會看不出，那一雙色迷迷的眼睛，經(jīng)常在她的臉蛋與胸脯乃至雙腿間滑動。
嗜酒是龍少的最愛，與豆阿爸沆瀣一氣，天地便濃縮在一方斗室間。賤內(nèi)蒙阿嫂只知道埋頭干活。龍少嘴抹蜜，專挑豆阿爸喜歡的好話說，天花亂墜，感情甚篤。豆阿爸一高興，不停地催豆娘炒幾碟下酒菜，有時還叫豆娘陪喝幾杯。情不自禁，唱幾曲敬酒歌“……”，邊唱邊用筷子挾一塊肥肉，在客人嘴邊抹來抹去，客人只能用嘴去咬，不能用手去碰到，否則要被罰酒的，歌完一曲，客人還沒有吃到肉，更要喝下碗中的酒，這種敬酒方式，直叫客人酩酊大醉。喝的酒是本地的“包谷燒”，40多度，再泡上一些楊梅、刺梨等山貨，受吞，易醉。話多起來的時候，憑他倆的酒量，起碼是半斤八兩下肚。豆阿爸?jǐn)[龍門陣很健談，葷段子一茬接一茬。說，小姨子從小愛掏姐夫哥的褲兜，長大后姐夫哥對小姨子的美色想入非非，故意將褲兜剪開，小姨子掏褲兜后大叫，姐夫哥真小氣，香蕉都長毛了還藏著。兩人哂笑一回，又滿滿地斟上一碗。
三棵樹漢族居多，少數(shù)民族占三分之一過點，但歸屬為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長年累月的民俗風(fēng)情，人們都習(xí)以為常。比如說，村子里的未婚少女，長在閨中，與外界男子接觸，你可以和她吹拉彈唱，滿懷風(fēng)情，少數(shù)民族姑娘也可以去“游方”，還可以在瞬間的激情中發(fā)生故事，你撫慰親昵喜歡的女子，并無大礙，甚至擁抱摸奶子親嘴都只是過眼云煙，不傷大雅，女人情竇初開了，還沒被男人拉過手親過嘴，說起來會被別人笑話的，只要你睡了她，發(fā)生了性接觸，就要娶她，這不是故事了，是事故！芭畠菏莿e人的，媳婦是自己的”。豆阿爸反復(fù)強調(diào)這一點。這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也是一個女人的臉面，更是一個家族的榮譽。三棵樹女娼男盜的事不少，但是歷朝歷代的繁榮，與外界人的到來，密不可分，特別是公家人入贅這里的很多，除了帶來先進(jìn)的文化理念和技術(shù)之外，還雜居在一起，改變了這里種族單一的結(jié)構(gòu)。其發(fā)生故事的原因很簡單，外界男子到這里，看見誰家姑娘長得乖，男人的秉性，都有強烈的占有欲，禁不住誘惑，一番打情罵俏，對歌嬉鬧，便進(jìn)入實質(zhì)性的主題，上床了，媾和在一起，你睡了這里的女人，是“貓兒抓糍粑——脫不了爪爪的”，既然生米做成熟飯，認(rèn)了吧！罢l家有女望媒來，媒來女兒已懷胎”。這是光彩的事兒。如果女兒跟男人上床了，這個男人不要她，會被大卸八塊的，至少缺胳膊少腿的事兒是最輕的懲罰？墒沁@個女兒就慘了，輕則上家法，重則逐出家門為尼。傳教過來的廟宇三教合一，信仰什么都行。尼姑庵一般在人跡罕至的地方，讓你去那里青燈下悔過，流年輕失，花容殘敗，禱告上蒼，下輩子轉(zhuǎn)世為男，不要做畜生不如的事。
那年的三月三，村中人秉承傳統(tǒng)忙著過節(jié)。三月三，漢族及多個少數(shù)民族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時在農(nóng)歷三月初三，古稱上巳節(jié)，是一個紀(jì)念黃帝的節(jié)日。相傳三月三是黃帝的誕辰，中國自古有“二月二，龍?zhí)ь^；三月三，生軒轅”的說法。魏晉以后，上巳節(jié)改為三月三，后代沿襲，遂成漢族水邊飲宴、郊外游春的節(jié)日。農(nóng)歷三月三日，也是道教神仙真武大帝的壽誕。真武大帝全稱“北鎮(zhèn)天真武玄天大帝”，又稱玄天上帝，玄武，真武真君，生于上古軒轅之世，華歷三月三日。不少專家倡議將軒轅黃帝誕辰三月三日、上巳節(jié)設(shè)立“中華圣誕節(jié)”，以增強民族凝聚力。
三棵樹這個地方，三月三是男女青年對歌談情說愛的節(jié)日，老人們起得很早，準(zhǔn)備吃貨，少男少女們則拼命般打扮。年輕男女們達(dá)到婚齡，利用這種傳統(tǒng)的節(jié)日表達(dá)愛慕之情。對歌，送荷包、扎花腰帶是最常見的。男女雙方對歌對上了，你情我愿，牽著手，去山坡上的小樹林，互贈禮物。阿狼哥是讀縣中的人，是村中唯一的讀書人，早就知道待嫁年齡的豆娘，出落亭亭玉立，貌美如花，是那片山坡里最美麗的花朵，這種花在山坡里叫巖瓣花（百合花的俗稱），有花堪折直須折的花？啥鼓锏陌质谴褰M里的小隊長，是相當(dāng)于行政級別的官，地位很高，比起公職人員略遜一籌，比起寨老、族長、“鬼師”要高“一篾片兒”。這種地位的家庭的崽，是要嫁給相同或者更高地位的家庭的崽，門當(dāng)戶對，才不被別人說笑話。阿狼從醒事起只知道有阿母，人們都叫她谷家母兒，阿母是外地人嫁入村中的，沒有親戚，孤兒寡母，阿母能識字，說是姥爺教的。這種家庭的崽娶豆娘，不合時宜。對歌是那樣的催情，豆娘只看得起兩小無猜的阿狼哥。豆娘送出了自己用心思繡出的荷包和花腰帶，荷包是男人必須隨身所帶的相思之物，花腰帶是出嫁后男人給女人栓的腰帶，就是指“老太婆栓花腰帶”這一怪，喻意是把她栓住了，白頭到老的意思，這是一個女人的全部情感和后半生的幸福，融入這個男人的家譜和現(xiàn)實生活中。阿狼對歌時意氣風(fēng)發(fā)，交換定情物時卻唯唯諾諾，他實在找不出像樣的定情物，只好把自己用于上學(xué)削鉛筆用的小刀送給豆娘。這是一把非常精致的銀飾刀具，從小就用紅布帶栓著，戴在阿狼的身上，阿母說這是辟邪的，能保佑阿狼出人頭地。范大狗子是阿狼的好兄弟，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從小在一起放牛打豬草，阿狼被誰欺負(fù)，范大狗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第一個幫忙，有好東西，首先給阿狼吃，這樣的好人，卻沒有女人緣。年年去參加對歌的范大狗子，就是沒有姑娘對上，看見一對對有情人終成眷屬，他還是單身漢。今年范大狗子又看見豆娘對上了阿狼哥，還在小樹叢里親嘴，是豆娘主動親的阿狼哥，抱了又抱，面紅耳熱，雙手揉搓乳房，有輕微的叫聲，阿狼心慌意亂要摸她的下身，豆娘的雙腿夾得緊緊的，就是不給……范大狗子渾身不自在，雖是躲在大樹上偷看，就尿急了，想……還自言自語地說，“她不會懷崽吧”。證實了“少女比少婦懷孕快”的意淫。
對歌對上了的男女青年，在黃昏后，男青年偷偷去女青年的小閣樓幽會，要不被她的家人發(fā)現(xiàn)，如果被發(fā)現(xiàn)，會被視為奇恥大辱，等到三更燈火五更雞，便可悄悄溜回去。有了戀情的女青年，頭上別一種飾物，標(biāo)志著黃昏后便來找我。
豆娘的閨蜜彩花既羨慕又嫉妒。那一年在鄉(xiāng)公所舉辦的對歌會上，曾經(jīng)的“雙花魁”，美麗不曾錯過，都讓她倆占有了。彩花是黃幺爺?shù)溺叟畠海谧炖锱禄，捧在手里怕飛了，生活在豐衣足食的家庭。黃幺爺在鄉(xiāng)公所工作，彩花有個一手遮天的爹，在村里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焉。
在三棵樹，縣官不如現(xiàn)管，豆阿爸說了算。因為他是小隊長，唯一的一個鄉(xiāng)公所“吐口水粑”（臨時指派）的官員。
姬阿婆每每在對歌最為煽情的時候，也在三棵樹下哼幾句，都是些男人想女人了，才會情不自禁地唱出的歌，逗得眾人捧腹大笑。
“天上老鴉叫，
地上要死人，
要死就死親丈夫，
不要死我老情人。
……”
唱完歌，她便會把竹籃子里預(yù)備好的吃貨，送給路過的人，尤其是嘴甜甜地叫一聲姬阿婆的小男孩，她會給雙份兒。這時，她也會松松花腰帶，輕輕地側(cè)側(cè)身，放一個悄悄屁。
阿狼哥去當(dāng)兵的頭天晚上，月光披在三棵樹上，久久不忍離去。
豆娘站在村尾的風(fēng)雨橋上，紅紅的繡衣纏裹著她千嬌百媚的身軀，女人成熟的面龐往往會發(fā)出無聲的氣息，老遠(yuǎn)就能讓心儀的男人嗅出，秀發(fā)在月光的妒忌中輕輕飄散，隨風(fēng)起舞，與悲情的夜色交相輝映。豆娘用的是山中的映山紅（杜鵑）花瓣粉飾的嘴唇，這是豆娘的母親蒙阿嫂教會女兒的化妝技巧。蒙阿嫂在閣樓時就是這樣梳妝打扮的，嫁給豆阿爸后，寡言少語，埋頭苦干。在權(quán)力欲籠罩的地方生存，女人要學(xué)會在黃昏后賣弄風(fēng)情。含苞待放的女人嘴唇紅紅的，胸脯圓圓的，屁股翹翹的，逗男人喜歡，說，嘴唇紅紅的有財喜，胸脯圓圓的能奶崽，屁股翹翹的背娃娃不落下來。但這種喜歡只能奉獻(xiàn)給自己要婚嫁的男人，在其他男人面前顯山露水，叫不守婦道，會受到白眼和歧視。男人不喜歡自己的女人是個“風(fēng)擺柳”，風(fēng)擺柳是指賣弄春情水性楊花的意思，你看見江邊的垂柳在風(fēng)的吹拂下，擺弄著風(fēng)姿，抑揚頓挫如女人纖細(xì)的腰，袒露得似皇帝的新裝。露了腰的女人，被別的男人看見，自家的男人便沒有了自尊。傳說這樣的女人是狐貍精變的，專門報復(fù)男人，這是前世的孽緣。女人一旦失去了賣弄的資本，就成了苦豆莢了。豆娘妹妹等哥淚花流，不見哥哥心憂愁，等心有靈犀的哥哥，等到月上梢頭。
豆娘是村中的金絲雀，歌喉婉轉(zhuǎn)清麗，在十村八灣都是出了名的。觸景生情的豆娘，遲遲不見阿狼哥來，唱起了傳統(tǒng)的山歌。
“太陽落到山坡坡，
妹妹橋上等情哥，
風(fēng)雨嘴饞你莫想，
不是阿哥不給摸。
……
今日穿了紅繡衣，
只等阿哥來娶妻，
奴家為你生得俏，
除了阿哥我不依。
……
不見阿哥我不走，
我心拈在阿哥手，
阿哥若是松了手，
我便橋下斷了頭！
……
谷家母兒忙里忙外，用好酒好肉招待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吊腳樓熱鬧非凡。阿狼是村里第一個去當(dāng)兵的崽，算是最有出息的了，從此地位女人樣樣都有，這是村中的大事，族長親自來主持儀式。
谷家母兒在多年前死去了丈夫，其死因很簡單。那時阿狼還小，問及阿爸去哪里了？谷家是內(nèi)蒙古大草原遷徙來的，谷家母兒都會回答說，去了北方以北。
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丈夫在地里干活回來，喝了一瓢冷水，匆匆吃了飯，就發(fā)現(xiàn)肚子疼。谷家母兒給他“立水筷”。找一個干凈的碗，從水缸里舀出半碗水，將三支筷子合在一起，用碗中水打濕，立于碗的中央，口中念念有詞：“我家丈夫得罪了哪路神仙，請現(xiàn)身，神明的三棵樹神，請告訴我，丈夫是一個勤勞善良的山民，一生沒有干過齷齪見不得人的事，走路都怕把螞蟻踩死，說話小心翼翼，這樣一個膽小怕事的人，應(yīng)該得到樹神的庇護(hù)，是不是遇見了不干凈的東西，纏在身上，害得他痛苦不堪，我怎么忍心看見辛辛苦苦一天了的丈夫不得安身……”水筷就是不站立。谷家母兒又蘸了幾滴水，口中默默地一遍一遍祈禱：“門中宗祖內(nèi)外三代的老人們，兒孫哪有不孝之處，請你們顯靈，我們將奉上刀頭敬酒，香蠟紙燭，虔誠禱告，奴家一一念出你們的名字稱謂，千萬不要怪罪。是爺爺嗎？水筷仍然不站立。是祖母嗎？……是姥姥舅爺嗎？……當(dāng)念到姥姥的時候，水筷立于碗中央。哦，原來是姥姥找你了，難怪肚皮痛，請姥姥放過他，明兒我去趕場賣雞蛋買包紙錢給您燒。水筷站立了一個時辰，才倒下。谷家母兒去床前探看丈夫，還是不見好轉(zhuǎn)，又繼續(xù)“立水筷”，這回她直接央告姥姥，保佑丈夫快點好起來，今年若是收成好，“悔愿”給您念“陰生”，可竹筷上的水干得快，就是不站立。又過了一個時辰，丈夫汗如雨下，床單都打濕了，現(xiàn)出一個人影。谷家母兒心慌了，請范大狗子忙去山里找來“趕神大仙”（也稱“鬼師”）收拾！摆s神大仙”未到家中，就在院壩里做起了法事，從頭上扯下幾根白頭發(fā)，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號了幾道法令，再從背后的背簍里反手取出桃木劍，將頭發(fā)纏在桃木劍柄，用力插向事先準(zhǔn)備好了的“香升”（一種木制器皿，叫升子，一升裝6斤谷物）中，“趕神大仙”燃燒紙錢，將灰燼置于碗中，又號了幾道法令，喝了一口碗中的神水，噴在“香升”的地方，兩手交叉，十指纏繞，再號了幾道法令，施于碗中，一邊叫谷家母兒拿給丈夫喝下，這叫“收水”喝，一邊收下了升子中的6斤玉米，這叫“利市錢”。這樣又耗費了幾個時辰。到了下半夜，丈夫呻吟不止，奄奄一息，雞叫時分，含恨離世。他的靈魂回到了北方以北。
三棵樹都用土葬。人死后要請“陰陽”（風(fēng)水先生）選擇好的風(fēng)水寶地安葬死者，據(jù)說這樣可以讓死者的后人在仕途、財運、人丁等方面興旺發(fā)達(dá)。境內(nèi)葬禮多承前人之風(fēng)，因貧富而各有差異，但“法事”卻基本相同，老人病故要通知子女送終，俗稱“抽落氣”。哪家的老人送終的子孫多，視為很有福氣。老人臨終時，后輩（孝子）須將老人抬到堂屋中央，用椅子將老人扶坐其上，腳前放一砂鍋或瓷盆，孝子跪在旁邊燒“倒頭紙”（倒頭紙必須3斤6兩重），并由一孝子拿一把刀磨擦輿邊，意為給老人送錢時不讓其他鬼魂抱走。老人“落氣”后，立即燃放煙火（后來是燃放鞭炮），以示通知鄰里親友。接著孝子痛哭不堪，以表達(dá)喪失親人的悲傷。親朋好友聞訊后紛紛趕來，寄托對老人的哀思，并幫助孝家籌辦喪事。子嗣須披麻戴孝，積極地辦喪事，并“攆人”（通知親戚），備生活，請道士開壇等準(zhǔn)備事項。當(dāng)親朋好友到來或孝子在路途遇到親朋好友時，孝子要主動下跪用雙手遞煙，以禮將喪事告知朋友。老人過世后，要熬陳艾湯洗尸、剃發(fā)、穿老衣（用手工縫制，多青布長衫，只能穿單數(shù)，不能穿雙數(shù)），裝入棺材，墊上白布兜單，蓋上老被，然后將壽木（棺材）停放于堂屋內(nèi)，點上油燈做過橋燈，香燭不斷，還用白紙貼上家神、門神。入葬前要請先生擇期，再請道士來做3—7天的“道場”。根據(jù)信教不同，可以請道教，也可以請佛教、儒教。道場以掌壇師為主，亦是整場“法事”的“統(tǒng)帥”。另有香燈師、頌經(jīng)師，鈸鑼師等。做道場時，由掌壇師安排每一場法事。一般道場有開咽喉、指路、抬請、過岸、成服、家奠、超度、圈份等儀式。若是死于非命的，即兇死，還要做一場“砍八難”法事。晚上，為烘托熱鬧氣氛，常有人擺好桌子打鼓敲鑼唱孝歌。出葬的頭一天，稱為“正道場”，這天親戚朋友要來送禮，有的親戚要下豬羊祭，花祭等。出葬時，稱為“上山”，親友要送老人最后一程，把老人抬到事前選好的墓地后，就把老人下土安葬。那時阿狼才幾歲不懂事，只知道披麻戴孝，在道士屁股后頭轉(zhuǎn)，磕頭、作揖，大人怎么教他就怎么做。豆娘也是個小丫頭，成天跟著阿狼哥，給他牽孝衣，遞香，陪他熬夜。
谷家母兒安葬丈夫后，懷疑是被壞人“整蠱”了，她回想起了小時候的一幕。當(dāng)姑娘時吃食硬物，不小心嘴里起了血泡，做母親的便一邊慌忙找針把血泡扎破，一邊憤憤地罵道：“著蠱了，著蠱了。挨刀砍腦殼的，誰放的蠱我已知道了。她不趕快收回去，我是不饒她的！”還有一次是吃魚不慎，魚骨卡在了喉嚨里，母親就叫她不加咀嚼地吞咽幾大口飯，將魚刺一股腦兒地吞下肚里。隨后叫她到大門口默念著某某人（被認(rèn)為放蠱者）的名字，高聲喊叫：“某某家媽有蠱啊，她放盅著我，我知道了，她不趕快收回去，我是不饒她的，哪天我要抬大糞淋她家大門，揀石頭砸她家的香火（神位），讓大家都知道她家有蠱，詛咒她家養(yǎng)豬豬倒圈，養(yǎng)牛牛倒欄，有兒娶不來妻，有女嫁不出去哩！”喊聲中充滿了憤怒和仇恨。據(jù)說通過這種喊寨罵街的方式，“放蠱”的人聽見了，心里害怕，就會自動將“蠱”收回去。
蠱是一種以毒蟲作祟害人的巫術(shù)，是一種較古老的神秘巫術(shù)，主要流行于我國南方各地和一些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中。谷子儲藏在倉庫里太久，表皮谷殼會變成一種飛蟲，這種古人也叫它為蠱！侗静菥V目》里說：“取百蟲入甕中，經(jīng)年開之，必有一蟲盡食諸蟲，此即名曰蠱”。意思是說，造蠱的人捉一百只蟲，放入一個器皿中，這一百只蟲，大的吃小的，最后活在器皿中的一只大蟲就叫做蠱。整蠱，就是整人，是民間不地道的下三濫所為。
其實，有沒有這些巫術(shù)不重要，迷信只是在科學(xué)的身上披了一層偽裝，常人把他稱為偽科學(xué)而已。谷家母兒參悟不透，對這些害人的把戲深信不疑。
阿狼臨走的那個晚上，月亮似彎鐮刀，鏤空上蒼，獨自旋在空中。就象是羅九爺剪腦殼用的那種比較鋒利的彎鐮刀，是一門在村中男人們的頭顱上晃來晃去的絕技，一代代的傳承下去。他去了阿爸的墳前，肅靜，木訥，不得要領(lǐng)，呆了很久很久。
翌日，三棵樹戎裝煥發(fā)，一片清新，村頭新翻泥土，撲面揚塵，十分愜意。阿狼換了一身草綠色的軍裝，武裝部長帶著民兵迎接他，一朵大紅花戴在胸前，昂首挺胸，氣度不凡。村民們敲鑼打鼓，送茶葉蛋、糯米粑、黃豆炒面……看來谷家母兒的人緣好，男女老幼送了一程又一程，到了望娘坡，才依依不舍地離去。大凡是出遠(yuǎn)門的人，只能送到望娘坡，因為坡那邊有娘不忍看見的身影，就這樣，也要穿過三個縣的地界。阿狼幾乎是一步一回首，就是不見豆娘。
到了縣武裝部點名，阿狼的名字叫谷狼。
驚蟄過后，三棵樹，在一場大雨的滋潤下，愈發(fā)遒勁。豆娘喜歡雨后的三棵樹，滴滴答答地灑下水珠，沒入泥土，沒有一丁點停留下的相思。
北方以北是些什么地兒？譬如北方以北有黃河、秦嶺、戈壁、草原，有故宮、長城、莫高窟、布達(dá)拉宮，有炸醬面、狗不理、煎餅、馬奶酒，有能歌善舞的天的嬌子，騎馬涉獵的紅衣女漢子，專工女紅的香妃，等等。北方以北還有什么？豆娘不知道。谷狼去了很久了，杳無音信，北方以北難道就沒有“信”。北方以北應(yīng)該什么都沒有了，起碼沒有了值得思念的東西。豆娘這樣胡思亂想，就有了些神經(jīng)兮兮的樣子。
豆阿爸出去整了幾盅包谷酒，敞開衣襟，搖搖晃晃地走過三棵樹，哼著小曲兒。
姬阿婆說，豆娘這崽是不是被人“放蠱”了，神魂顛倒，神情恍惚，神志不清，剛才在這里望著樹神，望著北方以北發(fā)呆、發(fā)癡、發(fā)憷，只差發(fā)瘋、發(fā)狂、發(fā)癲，這是一個很不好的怪相，是那個“砍頸子的”、“打破腦殼的”、“生兒子沒有屁眼的”干的壞事，老身去燒紅海椒釬烙他狗日的“下水道”，捅煙油水加陳艾破他的法事。姬阿婆還在嘮嘮叨叨。
谷家母兒收活路（干活）經(jīng)過這里，背上背著竹簍，手里牽著水牛，還拿著彎鐮刀，白汗巾搭在頭上，遮去了平時梳理的發(fā)髻。豆阿爸就開始犯迷糊，伸手拉住水牛的鼻眼子，嚇了谷家母兒一大跳，以為他是喝醉了發(fā)酒瘋。逐將竹簍往豆阿爸額頭前一隔，豆阿爸一個趔趄，勉強站住。這老小子氣不打一處來，開始咆哮：你這個臭婆娘，克夫相，爛婊子，克死了男的，還要整死我當(dāng)替補，我怕你把我的卵子割了，邊罵邊拽谷家母兒的竹簍，撕扯在一起。水牛受驚，前蹄上揚，“嗡昂嗡昂”叫個不停，奮力掙脫牛繩，牛角向豆阿爸的胯襠撬過來，豆阿爸驚恐萬狀，一個仰翻叉，狗吃屎般重重地摔在地上，正欲逃竄，牛蹄毫不猶豫地踩在他的大腿上。谷家母兒呵斥一聲，水牛收回了憤怒在空中的另一只蹄子，扭頭就跑，留下了豆阿爸抽搐的身子和痛苦不堪的殺豬般嚎叫。谷家母兒驚呆了，兩眼發(fā)直，懵懵懂懂，手中彎鐮刀亂砍，完全失去了理智。姬阿婆知道出事了，拐著小腳，一跌一跛地邊喊邊跑，急招人來勸阻。村里的人圍了過來，勸住了豆家母兒，她蹲在地上，不知所措，雙手胡亂地扯下白汗巾，頭發(fā)倒豎，臉色蠟黃，完全是人模鬼樣，嚎啕大哭。豆阿爸酒被嚇醒了，高聲嚷嚷，你敢打我小隊長，就是打我共產(chǎn)黨，與政府作對，老子拘了你；一邊抱著大腿，皮開肉綻，不停呻吟；村民們來多了，更是大稱大喚。
禍從天降。
龍少接到報告后，向芭秘書添油加醋般匯報，鄉(xiāng)長去縣上開會了，芭秘書就是最大的一個在家領(lǐng)導(dǎo)，怕事情鬧大，親自過問案情，兩人急急忙忙地趕到三棵樹。調(diào)解糾紛是他權(quán)力范圍內(nèi)的事，穩(wěn)定壓倒一切，案情就是命令，不容分說，傷者為大，先把豆阿爸送到村醫(yī)那里治療，再把谷家母兒傳喚到鄉(xiāng)公所，控制起來，而后派民兵去遏制失狂的水！琶貢(zhèn)黃幺爺家，安排龍少走訪目擊者和知情者，并保護(hù)案發(fā)現(xiàn)場。
龍少先去姬阿婆家。姬阿婆得瑟說，我早就料到要出事的。今天早晨老鴉打得很，不死人都要出亂子。都是那個阿狼嘛，去對歌，讓豆娘這崽看上了，還交換了定情物，一去當(dāng)兵就石沉大海，自己有出息了，丟下巴心巴意的姑娘，紅顏易老，有幾載青春，真的傷不起，女人老了就不水靈靈了，不逗人愛了，味道差了，臭男人們就開始嫌棄了，到外面去勾搭騷娘們?nèi)チ恕Ｎ夷贻p時候也是這樣，男人是個鹽巴老二，出去背鹽巴去了，一去就是幾十天，害我在家苦苦想念，一個月有時還攤不上一次在床上，既使上了床，又汗又臭，倒頭就打呼嚕了，真沒勁兒。我一生就這么一個親男人，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大閨女，不會享受，還不知道生他的器官是長在前還是長在后。想想都造孽，我家庭成分不好，又發(fā)水災(zāi)，流落到這里，看見他是個忠厚人，才忍辱負(fù)重嫁給他的，就是不下種。后來男人在鹽道上，騾馬受驚，摔下懸崖，尸骨全無。我成了寡婦，沒有生過一兒半女，做女人的最基本的東西都沒有享受，至今還是個女兒身，沒有開過苞，奶過崽，看看都是黃花菜了，只有孤老終生。龍少說，姬阿婆，我向你了解當(dāng)時發(fā)生事情的經(jīng)過，你講這些情呀愛呀的，家呀成分呀，與本案無關(guān)。姬阿婆不悅，年輕人懂個屁，沒有前因哪來的后果，沒有女人哪來的男人，光有女人沒有男人也不行呀。我青年時也參加過婦女什么光她娘的什么復(fù)什么救助會，就是幫助婦女們，打破封建傳統(tǒng)觀念，不允許“纏小腳”，不允許受壓迫，婦女要解放，起碼要自食其力，小腳女人，除了在床上伺候男人，還能干些什么？煮飯洗衣都不方便，還不是受人歧視。你要好好聽，我再給你講點故事，你就會明白做人難，做女人更難的道理。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龍少莫名其妙，無言以對。關(guān)于豆阿爸與谷家母兒發(fā)生的糾紛案件，姬阿婆是目擊者。這是聽村民們說的。姬阿婆有事無事都會在三棵樹下。還有一個目擊者和始作俑者就是“水！保l(fā)難豆阿爸，幫助弱勢群體的谷家母兒打抱不平，聽起來象神話，卻是千真萬確。牛也通人性，人畜相通，牛還通神，李耳騎牛的故事就是這樣，做人要悲天憫人。有詩為證：
“李耳騎牛已出關(guān)，
狂生無處著悲歡。
曾流今古山河淚，
未辟秋冬天地寒。
落魄深知塵夢冷，
從容漸覺道心寬。
一身四壁無長物，
惟有胸中字五千！
姬阿婆就是不講事情的真相，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婦人，顛三倒四的，你拿他無法。說她是瘋婆子，還知道扯南山蓋北海，兜圈子，回避問題的真實性。豆娘也在案發(fā)現(xiàn)場，按規(guī)矩，直系親屬，不能做旁證，況且豆娘目前神經(jīng)有問題，沒有民事行為能力？磥碇挥小皩徟！绷。真荒誕。龍少竊竊私語。
豆娘是被龍少拽去村醫(yī)那里的，神情恍惚，看見豆阿爸傻笑。
黃幺爺不請自來，他在龍少的耳邊嘀嘀咕咕，都是“水！比堑牡，你不可能把水！按蚰X殼”（槍斃）了吧，它是畜生，不會說話，無可奈何。古有包公審牛案，“有一個無賴，將一個農(nóng)民告到縣衙，包公對那農(nóng)民說：‘你回家把牛殺了，自己留一點吃，其余的拿到市場上去賣。’按當(dāng)時宋朝的法律規(guī)定，民間私殺耕牛是要犯法的，但有縣老爺?shù)脑S可，那位農(nóng)民回到家中就真的把耕牛殺了。第二天，就有人向包公控告那位殺牛的農(nóng)民，包公反而將這告狀的人扣押起來，怒問道：‘你為什么把人家牛的舌頭割了？’那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追問弄得驚慌失措，只得如實招供。這個無賴再也沒有想到，這是包公使了個‘引蛇出洞’之計。包公在接到牛舌被割的報案后，馬上意識到這一定是仇家有意陷害這個農(nóng)民！边@個主意不錯，芭秘書附和說，我們也來個開堂審牛案。龍少不贊成黃幺爺?shù)囊庖。老領(lǐng)導(dǎo)出身，應(yīng)該知道事情的嚴(yán)重性，傷害村隊地方領(lǐng)導(dǎo)干部，這是一起蓄謀已久的案件或者事件，要把握事情的嚴(yán)重性，把糾紛提升為事件，該打擊的要打擊，該判刑的要坐班房。龍少從豆娘的眼神和綽約的風(fēng)姿里讀懂了她的需求。
黃幺爺化干戈為玉帛的建言獻(xiàn)策，龍少沒有聽進(jìn)耳鼓，甚至要拿這個事做文章，糾纏細(xì)枝末節(jié)，整治地方秩序，讓谷家母兒對簿公堂，吃不完兜著走。黃幺爺看出來頭，女兒彩花與豆娘是好姐妹，雖然兩個姑娘都喜歡阿狼哥，豆娘比起彩花來要有過之無不及，況且彩花沒有豆娘的那種風(fēng)情萬種逗男人喜愛。對歌的事兒黃幺爺也略有耳聞，阿狼與豆娘是交換了定情物的，在世俗的村莊，老人們就流傳下來了古訓(xùn)，誰家閨女對歌，看上了誰家崽，交換了定情物，就算是約定俗成的準(zhǔn)夫妻了，可以住在一起，同勞動共生活，就是“小婚”；等待媒人上門提親，擇黃道吉日過門，行婚禮，成為正式夫妻，這是“大婚”；阿狼入伍后，這門親事算起來，是“軍婚”，這個年頭干涉軍婚是要被上王法的。黃幺爺再次分析情況，意在提醒芭秘書。
龍少經(jīng)常到豆阿爸家竄門，打酒買肉去豆阿爸家“打平伙”，醉翁之意不在酒，對豆娘垂涎欲滴，只是豆娘心中早就有了阿狼哥，沒有把龍少放在眼里。
天有不測風(fēng)云，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了這個事。龍少的立場決定了豆娘的一段姻緣。在那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沒有真正的愛情，利益是婚姻的基礎(chǔ)。
村中街是全木質(zhì)立材連檐房，最大的三合頭帶照壁的房子，是黃幺爺?shù)募。彩花在閣樓繡花。彩花娘在后檐溝（農(nóng)村俗稱）殺雞。芭秘書是本地人，很熟悉環(huán)境，從堂屋穿過去，躺在火兒（客廳）的“提兜床”上小憩。
黃幺爺?shù)奶每筒驶铮哟腿说娜蝿?wù)都是她操持，家里養(yǎng)的大公雞，是要有鄉(xiāng)公所的領(lǐng)導(dǎo)來了，才開雞圈拎一只出來，作為好菜上桌子。雞血汆蔬菜湯，泡椒炒雞雜，糍粑海椒炒辣子雞，再炸盤花生米，弄兩個泡菜，上一道豬血粑……沽上幾斤包谷燒，買一兩包香煙……這個宴席夠檔次了，地方上叫做“辦招待”。
芭秘書沉沉睡去，只覺得有個穿小方格花布襯衫的姑娘走來走去，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怎奈眼皮就是睜不開，活見鬼似的千斤墜掛在眼上，欲看個究竟，卻無可奈何。毫不自在地輾轉(zhuǎn)反側(cè)，彩花以為是給芭秘書倒茶，驚醒了他，便叫了一聲，“芭秘書請喝茶”，翠翠的，甜甜的，很有魔力，擊打耳膜，從心的深處振奮。芭秘書一下子翻身起床，看見是出落得花容月貌的彩花表妹，癡癡地看著自己，手中捧著熱氣騰騰的春茶，羞羞答答般欲說還休。片刻對視，勝過千言萬語如躬身，彩花無地自容，低下頭遞過去茶杯，芭秘書急忙接過，手碰到手，一陣余溫，頗有男女授受不親之意，芭秘書順勢拉著彩花的玉手，彩花也沒有拒絕，頭耷拉著，竟然忘了身處何方。
黃幺爺推門進(jìn)來，身后還有龍少，瞥見了這一幕。彩花回過頭，臉上縹緲少女常有的紅暈，給龍少和阿爸倒茶，禮貌地招呼客人，才悻悻離去。
龍少說豆娘被“整蠱”了，兩個目擊證人，沒有證詞，使得豆阿爸與谷家母兒的案子沒有線索，只有按“以傷為大”的老常規(guī)結(jié)案。黃幺爺插話說，蠱在三棵樹地區(qū)俗稱“草鬼”，相傳它寄附于女子身上，危害他人。那些所謂有蠱的婦女，被稱為“草鬼婆”。這里幾乎全民族篤信蠱，只是各地輕重不同而已。他們認(rèn)為除一些突發(fā)癥外，一些較難治的長期咳嗽、吐血、面色青黑而形體消瘦等，以及內(nèi)臟不適、腸鳴腹脹、食欲不振等癥狀為主的慢性疾病，因外界因素和內(nèi)心壓力造成的神志恍惚丟魂落魄等失憶癥，都是著了蠱。屬于突發(fā)性的，可用喊寨的方式讓所謂放蠱的人自行將蠱收回就好了；屬于慢性患者，就要請巫師作法“驅(qū)毒”了；屬于失憶癥者，要“沖喜”，比如結(jié)婚、收乾兒子等。蠱是指生于器皿中的蟲，后來，谷物腐敗后所生飛蛾以及其他物體變質(zhì)而生出的蟲也被稱為蠱。古人認(rèn)為蠱具有神秘莫測的性質(zhì)和巨大的毒性，所以又叫毒蠱，可以通過飲食進(jìn)入人體引發(fā)疾病；颊呷缤还眵让曰，神智昏亂。先秦人提到的蠱蟲大多是指自然生成的神秘毒蟲。長期的毒蠱迷信又發(fā)展出造蠱害人的觀念和做法。據(jù)學(xué)者考證，戰(zhàn)國時代中原地區(qū)已有人使用和傳授造蠱害人的方法。
芭秘書是保送民族學(xué)校中專班畢業(yè)的，在鄉(xiāng)公所是文憑最高的一個，是大秀才，對整蠱早有耳聞，明明知道這個是迷信所致，但苦于沒有科學(xué)的證據(jù)證明，或者說自己根本沒有學(xué)過這些知識，不足以說服大家。以訛傳訛，他也似信非信。對于這個糾紛，芭秘書一再強調(diào)，不要擴(kuò)大化，要了解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至于來龍去脈，只能作參考依據(jù)，豆阿爸惡貫滿盈的事路人皆知，谷家母兒怎么會招惹他。
黃幺爺又說，傳說中制造毒蠱的方法，一般是將多種帶有劇毒的毒蟲如蛇蝎、晰蝎等放進(jìn)同一器物內(nèi)，使其互相嚙食、殘殺，最后剩下的唯一存活的毒蟲便是蠱。蠱的種類極多，影響較大的有蛇蠱、犬蠱、貓鬼蠱、蝎蠱、蛤蟆蠱、蟲蠱、飛蠱等。雖然蠱表面上看是有形之物，但自古以來，蠱就被認(rèn)為是能飛游、變幻、發(fā)光，像鬼怪一樣來去無蹤的神秘之物。造蠱者可用法術(shù)遙控蠱蟲給施術(shù)對象帶來各種疾病甚至將其害死。對于毒蠱致病的法術(shù)，古人深信不疑，宋仁宗于慶歷八年（1048年）曾頒行介紹治蠱方法的《慶歷善治方》一書，就連《諸病而侯論》、《千金方》、《本草綱目》等醫(yī)書中都有對中蠱癥狀的細(xì)致分析和治療的醫(yī)方。黃幺爺話鋒一轉(zhuǎn)，豆娘的癥狀不像是被“整蠱”了，豆氏家族本來就放蠱，怎么可能呢！倒象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如果沒有猜錯的話，純粹是相思病，想男人想瘋了。豆阿爸看見崽備受煎熬，才出此下策，想嚇唬嚇唬谷家母兒，沒曾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觸了霉頭。
“上菜了！辈驶锸帜_麻利，擺滿了一桌子菜。在三棵樹，女人是“鍋邊轉(zhuǎn)”，吃飯時不能上桌子，只能在灶房（廚房）里吃，這是千百年來的生活習(xí)慣，女人似水，紅顏禍水，犯忌。黃幺爺家也不例外，有客人在時，這一傳統(tǒng)是不能打破的，恐怕被別人笑話，怒斥他不懂家規(guī)，死后是不能葬進(jìn)祖宗墳山的。
范大狗子沖了進(jìn)來，朝黃幺爺一干人等“旺旺”直叫，再用雙手做了一個恭喜發(fā)財?shù)淖藙，令人啼笑皆非，他是村中的“現(xiàn)世寶”，消息最靈通，號稱天上知一半天底下全知的“狗鼻子”，雞毛蒜皮的事逃不過他的狗眼！耙环酵粒环剿，養(yǎng)育了我祖輩”。這是他的口頭禪，也是他的法旨，正如和尚念“阿彌陀佛”一樣的管用。范大狗子一貫是留“鍋釧頭”，而且保持著傳統(tǒng)的習(xí)俗，都是專門在鄰居羅九爺?shù)摹安菪辍奔纛^發(fā)，用彎鐮刀理發(fā)，在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一大活計，可以創(chuàng)吉尼斯世界記錄了。芭秘書覺得范大狗子這個名字怪怪的，貧困邊遠(yuǎn)的山村都有這個說法，窮人家的崽娶賤名兒是為了好養(yǎng)活，見怪不怪的。黃幺爺發(fā)話了。范大狗子，今天別亂毬來，都是些領(lǐng)導(dǎo)，少說屄話，說錯話，小心割舌頭，叫你亂叫亂咬人，下輩子肯定變狗，給別人看家。芭秘書似乎有些醉意，打著飽嗝，搶過話頭說。范大狗子，在鄉(xiāng)公所，鄉(xiāng)長在我是這個，他伸出食指，鄉(xiāng)長不在我是這個，他豎起大拇指；在三棵樹這個村莊，我是天生的這個，大拇指一動不動，洋洋自得；有啥情況盡管說，我給你“扎起”，但亂嚼舌根，我罰你去“跪煤子兒”。范大狗子左看看右看看，誰都得罪不起，特別是龍少，眼睛瞪得溜溜圓，好像要吃人似的，肯定喝得“二麻麻”（醉）了，看桌子上的辣子雞都整得差不多了，酒瓶空了幾個，這仗勢嚇?biāo)廊，“兒打老子”的事干不得。他裝憨，又“旺旺”學(xué)起狗叫，大家開懷大笑，他趁機(jī)腳板底抹油——溜之大吉。又是杯筷交加，黃幺爺趴在桌子上胡言亂語，這是他多年行政習(xí)慣養(yǎng)成的老狐貍德行。芭秘書嘴里叼著煙蒂醉眼黃昏。龍少不知去處。油燈即將燃盡。
醒來時過五更。芭秘書口干舌燥，想喝水，頭腳就是不聽使喚。黎明前的黑暗，籠罩著房間，他順手摸了摸，不像是在鄉(xiāng)公所，再嗅一嗅，這味道似曾相識，挪動身體，牙床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一個在寂靜中的女娃聲音美妙問候，“您醒了！”芭秘書大吃一驚，見鬼了，我在哪里？是地獄還是天堂。我是彩花。你昨晚喝醉了，住我的“皇區(qū)兒”（閨房）。芭秘書第一要務(wù)就是伸手到被窩里探視，自己只穿“搖褲兒”（短褲），上衣外褲都不見了，還有心愛的懷表！翱┛┛钡你y鈴般笑聲傳來，油燈重新點上，彩花衣衫不整地站在面前，睡眼惺忪，發(fā)絲飄逸，柔情百結(jié)。款款遞過懷表說，我知道這個很貴重，替你收好了，可是，我不認(rèn)識表，連現(xiàn)在幾點了都不知道。芭秘書嘀咕，這個傻女人，可能連男人都不認(rèn)識哦，否則自己早栽跟斗了。他連忙穿上放在床頭的衣衫，沒有汗味，應(yīng)該洗過，似乎明白了一切。洗完臉，彩花端上自己煮的雞蛋面條，芭秘書才想起昨晚沒有吃飯，狼吞虎咽，飽餐一頓。彩花看著他的饑相又笑了。
有人敲門。是龍少。黃幺爺?shù)懒艘宦曉，出工去了。芭秘書不想再插手此事，安排龍少全?quán)處理，踏著清晨的花露，打道回府。
清新的空氣撩人心跡，俗話說能干事的人起得早，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一天之計在于晨。芭秘書努力回想，從前有位有盅的母親，盅看上了她的兒子，做母親的當(dāng)然不愿意她的兒子被蠱。但是，盅把她嚙得很兇，沒有辦法，她才答應(yīng)放蠱害兒子。當(dāng)這位母親同她的盅說這些話的時候，正巧被兒媳婦在外面聽見了。兒媳婦趕緊跑到村邊，等待她丈夫割草回來時，把這事告訴了他，并說阿媽炒的那一碗留給他的雞蛋，回去后千萬不要吃。說完后，兒媳婦就先回家去，燒了一大鍋開水。等一會兒子回到家來，他阿媽拿那碗雞蛋叫他吃。兒媳婦說，雞蛋冷了，等熱一熱再吃。說著把鍋蓋揭開，將那碗炒雞蛋倒進(jìn)滾沸的開水鍋里去，蓋上鍋蓋并緊緊地壓住，只聽鍋里有什么東西在掙扎和擺動。過一會沒動靜了，揭開鍋蓋來看，只見燙死的是一條大蛇。芭秘書是想打趣彩花，雞蛋面里也沒有蠱？這些所謂的放蠱方式當(dāng)然是無稽之談。至于蠱到底是什么樣子，除了代代相傳的說法，誰也沒有見過，當(dāng)然更是子虛烏有的東西了。只是這位可憐的母親正是自己的阿媽，那位孝悌的兒子和兒媳婦就是自己的阿哥阿嫂。他陷入深思，豆娘被蠱，是不是豆阿爸的詭計，因為豆阿爸也是一位傳說中的放蠱高手，在年輕時靠這個鬼蜮伎倆獨霸一方。走到望娘坡，芭秘書越想越不對，昨晚龍少夜不歸宿，究竟去哪里了？他冷笑了幾聲，自己的智慧肯定在龍少之上，賣關(guān)子回單位，正是自己棋高一著的招數(shù)，縛手縛腳豈是芭某人所作所為，吉人自有天相，真相會大白于天下的。
“太陽神呀，給我食糧，給我力量吧”。這是芭秘書的信奉。太陽伸出頭，舔著芭秘書的臉，應(yīng)驗了有求必應(yīng)的太陽神，是心中的魂靈。芭秘書想到了“鬼師”，只有他能解開謎團(tuán)。
羊叉街坐落在三棵樹云霄山脈西段北側(cè)巍峨的云峰上，氣勢磅礴。云峰山峭壁生輝，山林云消霧散，滿山蒼翠，龍山、虎山鎖住關(guān)隘，掩映著的建筑物十分考究，雕檐玲瓏的古建筑群令人交口贊譽。
凝望龍山四面環(huán)水、孤峰兀立，山上樹木繁茂，翠竹成陰，山壁陡峭，江流澎湃。仰望虎山，只見那嵯峨黛綠的群山，滿山蓊郁蔭翳的樹木與湛藍(lán)遼闊的天空，縹緲的幾縷云叢恰好構(gòu)成了一幅雅趣盎然的淡墨山水畫。最有神話價值的“龍虎斗”展現(xiàn)在這里。瞭望天臺坪，峰上云霧繚繞，山徑蜿蜒曲折，像一條彩帶從云間飄落下來，一個個濃縮的小白點，零零星星散布在彩帶上，緩緩地向上移動著。山峰連為一體，宛如一條蜿蜒盤旋的巨龍，環(huán)繞著整個云霄山脈，構(gòu)成了一座天然的擋風(fēng)屏障。在這煙波浩渺的群山之中，屹立著一座山峰，它的形狀很像筆架，所以叫它“筆架山”。這是古人選風(fēng)水寶地必選的地貌特征之一。海拔最高處，高矗云霄的巔峰上，成年累月戴著白雪的“頭巾”，披著白雪的“大氅”，不管春夏秋冬，它總是一身潔白。遠(yuǎn)處，奇山兀立，群山連亙，蒼翠峭拔，云遮霧繞。近處，一座座山峰拔地而起，山上綠樹成陰，又有花兒映襯，把整個山峰打扮得分外妖燒。遠(yuǎn)望云霄山脈，山頂千年積雪，像一位久經(jīng)滄桑的白衣老人安詳?shù)嘏P在那里。影影綽綽的群山像是一個睡意未醒的仙女，披著蟬翼般的薄紗，脈脈含情，凝眸不語。擁擠的山峰變化成各種有趣的姿態(tài)：有時像飄灑的仙女，有時像持杖的老翁，有時像獻(xiàn)桃的猿猴，有時像脫韁的野馬。在陽光下，遠(yuǎn)山就像洗過一樣，歷歷在目，青翠欲滴，看上去好像離眼前近了許多，也陡峭了許多，在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調(diào)皮的孩子和你捉迷藏。鑲嵌在天邊的連綿起伏的山巒，在夕陽的照耀下反射出閃閃的金光，顯得分外壯麗，好像一幅美麗的圖畫。其實，那山本身就富有神奇感：這邊的像鋒利的尖刀，那邊的像駝背的老人，再遠(yuǎn)一點兒便像含苞欲放的蓮花……舉目四望，那壯觀的景象使人血液沸騰，整座山就像在霧里飄著一樣。那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雄偉山巒，有的像巨人，有的似駱駝，有的如駿馬，形態(tài)各異，險峻陡立。這里的山雖沒有峨嵋的嬌姿、華山的險峻，也比不上泰山的挺拔、桂林山峰的奇異，但它卻有自己獨特的風(fēng)韻——樸實無華。俯瞰足下，白云迷漫，環(huán)視群峰，云霧繚繞，一個個山頂探出云霧外，似朵朵芙蓉出水。這里的山真陡啊，好像用刀劈斧削的一般！群山重重疊疊，像波濤起伏的大海一樣，雄偉壯觀。龍山拔地而起，直沖云霄，恰如一個巨人，矗立在萬山之中，正深情地俯視著大地。銀裝素裹的群山，登高遠(yuǎn)望，就像是被狂風(fēng)卷起的雪浪，蜿蜒起伏，一望無際。群山都撒落在腳下，顯得空曠高遠(yuǎn)，高得可以同月牙兒拉手，同太陽親臉。一條古驛道從中通過，路兩邊群山起伏，林海莽莽，在綠色的林海中間還點綴著一簇簇小黃花！霸葡龈呷f仞，手可摘星辰”。山壁怪石磷峋，一塊巨崖直立，鐫刻著“望風(fēng)臺”幾個大字；另一塊橫斷面上，勢如蒼龍昂首，氣勢非凡，隱現(xiàn)著一幅幅石花組成的山體壁畫，是一部部無人讀懂的天書。遠(yuǎn)山近嶺迷迷茫茫，拭目顧盼，千山萬壑之中像有無數(shù)只飛蛾翻飛抖動，天地頓時成了灰白色，仿佛是山林的第一場雪悄無聲息般鋪天蓋地而來，整座雪峰好像一朵閃閃發(fā)光的雪蓮，不需要任何美麗的裝飾，它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一個最完美的奇跡。大小冰山千姿百態(tài)，潔凈的冰面像龜背一樣裂成美麗的紋理，卻并不皸裂，冰面像鏡面一樣光滑透明，可照人影。當(dāng)紅日的萬道金光照射到冰峰上的時候，像給銀光閃閃的冰峰戴上了黃金的桂冠，又給江水以補給。這就是幻覺寺，晨鐘暮鼓般掩飾在這里。大凡來過這里的人，驚詫于“三教合一”的文化底蘊和山水的相得益彰。
芭秘書邊走邊用竹棍打露水。筆架山道旁，突兀一間茅屋，橢圓形的屋頂茅草鋪就，似梳理得油光水滑的發(fā)髻，門庭虛掩著，傳出香火的味道，這就是“鬼師”的處所。
“鬼師”穿著青色長袍，看上去是人，而不是想象中的神。神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鬼師”不一樣，正在做他鐘愛的“羊癟”湯。見有人來，先打了一聲號，“太陽的兒子，你從天上來，你有口食福，正趕上太陽神用膳”，芭秘書回應(yīng)，打擾“趕神大仙”清修，請勿責(zé)怪太陽的子嗣們！摆s神大仙”打號說，“赤條條的來，赤條條的去，世間本無物，何處惹塵！薄０琶貢幌，“鬼師”本無后，靠的是太陽神的力量，延續(xù)這個職業(yè)，就再沒有搭訕了。
“羊癟”是選取健康肥壯的活羊，宰殺后，從小腸尾端割出一截小囊包，原封不動地拿到火塘上烘烤，待烤出了油汁，表面呈現(xiàn)焦黃色并散發(fā)出馨香撲鼻的氣味時，便將之剁碎，再配以大蒜、蔥花、山姜、食鹽、嫩椿葉等佐料，加適量的油，一起放進(jìn)鍋里煎熬，待其熟透呈黃色糊狀即成。這種“羊癟”營養(yǎng)豐富，健胃生津且味道甘甜鮮美，當(dāng)?shù)厝私韵矚g用“羊癟”招待貴客。有的人誤認(rèn)為吃“羊癟”就是吃羊屎，或者是羊的“胃液”，其實不然。當(dāng)?shù)孛耖g有句俗話“雞吃百蟲藥在腦，羊吃百草藥在囊”，那截小腸尾端的囊包就是活羊覓吃百草后的精華。在神奇美麗的大山中，百草豐茂，尤其以中草藥居多，山羊是放養(yǎng)的，在大山中吃百草長大，領(lǐng)頭羊吃過的草，緊跟著的其他山羊是不再吃的，因為它留下了一種特殊的氣息，讓山羊能嗅出。取這種食百草的山羊做成的佳肴，豈有不饞人之理。
吃過“羊癟”，“鬼師”端坐于草蒲團(tuán)上，口中念念有詞：西方道上有蛇精作怪，待我捉拿它去，免得糟蹋人間。“鬼師”凈身，開始“下陰曹”，超脫人間，魂不附體。
鬼師說，大量的古代神話和佛教典籍中都有陰曹地府的記載，中國人把世界萬物都分為兩極，這就是中國的陰陽學(xué)說，是中國古代哲學(xué)的重要組成部分。把人類生存的空間分為天（陽）、地（陰）；人分男（陽）、女（陰）；時分白（陽）、晝（陰）；天分日（陽）、月（陰）；三界之說，就是天上、人間、地獄；認(rèn)為人是有靈魂的，每個人有三魂七魄，人在死后首先要到陰曹地府去報到，在那里接受陰間的大法官——閻羅王的審判，根據(jù)每個人在陽間的表現(xiàn)作出判決，好人會得道成仙到天上去過神仙生活，長生不老；不好不壞的人就要投胎轉(zhuǎn)世再做人；壞人惡人就要打入陰曹地府中的十八層地獄中相應(yīng)的層數(shù)中接受不同的懲罰。古人認(rèn)為天上有玉皇掌管，西天有佛祖掌管，人間有皇帝掌管，而陰間，則是由地藏菩薩和眾王主持。人死后回歸陰間，閻羅王會根據(jù)其在陽間所做予以陟罰臧否。所以有道是：“莫言不報應(yīng)，神鬼有安排”。
陰曹地府是掌管萬物生靈生命的地方。凡天地萬物，死后其靈魂都在被黑白無常二常拘到陰間，其在陽間的一切善惡都要在此了結(jié)。正所謂陰陽兩隔，是活人在陽間，死人在陰間，陽間一個世界，陰間一個世界。世人都說陰間陰森恐怖，到處是孤魂野鬼。其實，又有誰親眼見過呢，同為一個世界，就有美有丑，陽間是這樣，陰間也是如此。
鬼師道袍飄飄，腳踏“乾（天），坤（地），坎（水），離（火），震（雷），艮（山），巽（風(fēng)），兌（沼澤），八卦互相搭配又得到六十四卦”，用來象征各種自然現(xiàn)象和人事現(xiàn)象？谥心钅钣性~，開始了第一輪下陰曹，陰曹地府的神職人員，請到堂前就座：首先地位最高的天齊仁圣大帝，掌管大地萬物生靈。然后是北陰酆都大帝。之后有五方鬼帝，東方鬼帝蔡郁壘、神荼，治“桃止山”鬼門關(guān)；西方鬼帝趙文和，王真人，治“嶓冢山”；北方鬼帝張衡、楊云，治“羅酆山”；南方鬼帝杜子仁，治“羅浮山”；中央鬼帝周乞、稽康，治“抱犢山”。再下面是守宮神羅酆六天，紂絕陰天宮、泰煞諒事宗天宮、明晨耐犯武城天宮、恬昭罪氣天宮、宗靈七非天宮、敢司連宛屢天宮。鬼師自言自語，說，諸帝不予見面。
鬼師用朱砂在法器上點化，又第二輪下陰曹。陰曹地府十殿閻羅王，堂前有請了。十殿閻羅王分別是叫：秦廣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閻羅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轉(zhuǎn)輪王。秦廣王專管人間的長壽與夭折、出生與死亡的冊籍，統(tǒng)一管理陰間受刑及來生吉、兇，鬼判殿位居大海之中，沃焦石之外，正西的黃泉路上。楚江王主掌大海之底，正南方沃焦石下的活大地獄。宋帝王主掌大海之底，東南方沃焦石下的黑繩大地獄。仵官王掌管地獄在大海之底，正東方沃焦石下的合大地獄。閻羅王司掌大海之底，東北方沃焦石下的叫喚大地獄。平等王，掌理大海底，西南方沃焦石下的阿鼻大地獄。泰山王，掌管大海底，丁北方沃焦石下的熱惱大地獄。都市王，掌管大海之底，正西方沃焦石下的大熱惱大地獄。卞城王掌理大海之底，正北方沃焦石下的大叫喚大地獄。轉(zhuǎn)輪王，殿居陰間沃焦石外，正東方，直對五濁世界的地方。十殿閻王摩下還有：首席判官崔府君、鐘魁、黑白無常、牛頭馬面、孟婆神等。整個陰曹地府就在他們的控制之下，人神互相交換意見，喚醒世間夢中人。
鬼師大汗淋漓，用紅布條栓住一顆雞蛋，置于法器上，第三輪下陰曹。在這些冥神的上面，還有一位地藏菩薩，地藏菩薩意欲超渡所有陰間的鬼魂，令世人不再行惡，不再墮入陰間地獄受苦。于是恩準(zhǔn)所有的鬼魂，在世雖曾犯過錯，如果真誠懺悔、改過，則所做罪孽，可以從寬抵罪，免于受諸苦刑。地藏，梵名乞叉底檗沙，在忉利天受釋迦如來咐囑，每日晨朝入恒沙禪定，觀察眾機(jī)。于二佛中間，無佛世界教化六道眾生之大悲菩薩也。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故名地藏。在密教，其密號為悲愿金剛或稱與愿金剛。
《蓮華三昧經(jīng)》云：“檀陀地藏化地獄道，手持人頭幢；寶珠地藏化餓鬼道，手持寶珠；寶印地藏化作畜生道，伸如意寶印手；持地地藏化修羅道，能持大地?fù)碜o(hù)修羅者；除蓋障地藏化人道，為人除八苦蓋障者；日光地藏化天道，照天人之五衰而除其苦惱者”。地，心地也，能生萬法，一切皆由此生；藏，含藏也，心地含藏?zé)o量恒沙清凈性功德，有能生、能載、能攝、能藏、能支、堅固等義。菩薩，梵音“菩提薩”之簡稱！捌刑帷睘橛X，為道；“薩”為有情，為眾生。又譯作開士、高士、大士等，總名為求佛果之大乘眾生，發(fā)菩提心，行菩薩道者也。有自覺、覺他兩義。于己，則上求佛道，上求菩提以自覺；于人，則下化眾生，以菩提法覺、化眾生也。故菩薩者，有覺悟之眾生也；能覺悟眾生之眾生也。此地藏菩薩，當(dāng)年曾經(jīng)在佛前許下大愿：“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佛主如來見他一片至誠，就命他鎮(zhèn)守陰曹地府，對枉死之鬼魂予以超度。
過了幾個時辰，雞蛋炸裂，“鬼師”魂魄附體，從陰曹地府回來。微瞌的雙眼慢慢睜開，捋了捋胡須，肅穆道：“造孽呀，十里之內(nèi)，妖魔納命，有血光之災(zāi)；然菩薩保佑，在千里之外，有雪蓮花護(hù)體，紫微星君佛光普照，無大礙，逢兇化吉，走仕途之運；元兇無需揭發(fā)，惡人天譴，上天安排，東方鬼帝蔡郁壘、神荼清理門戶鬼門關(guān)外走一遭，正在趕來的路上，不死都要脫層殼，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芭秘書再也坐不住了，丟下幾元香錢，一聲“謝謝”，扭頭離去。
三棵樹下，龍少巧設(shè)公堂，開始了“審牛案”。這在三棵樹是破天荒的第一案，也沒有見過人與人的糾紛，牽涉到了牛。民兵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響象征權(quán)力的鑼，挨家挨戶通知，都到三棵樹下集中，鄉(xiāng)公所龍領(lǐng)導(dǎo)要召開公開審牛大會，凡不去的，一律按曠工算，扣當(dāng)天的工分。這在大集體憑工分吃飯的年代，出工不夠，是要超支的，分糧食的時候按工計酬，超支是寅吃卯糧，倒補超支款。三棵樹葉片萎靡不振，睡眼惺忪，吱吱的聲音如打哈欠。一張破舊的方桌，擺上三條板凳，留出北方以北，桌上有記錄的紙筆和畫押的紅色印泥，還有一棵黃荊條，俗話說“黃荊棍下出好人”，不聽招呼，是要被鞭笞的。四周站滿了人，留出北方以北的通道。龍少端坐西首座，背靠三棵樹；寨老坐在東次一座，背朝十三梯；南次二座一般是小隊長的座位，背抵谷家大院；北方是站原告和被告的。谷阿爸雙重身份，既是小隊長又是原告，加之腿瘸了，特許坐在南次二座。站在北方的是谷家母兒和水牛，谷家母兒一襲青布“琵琶襟”衣衫，頭上戴著白汗巾，水牛的牛角上掛著白布條，明白人一看，有喊冤的意思。龍少目中無人般審案，因為他今天審的對象主要是水牛，牛不是人。各位父老鄉(xiāng)親，按照芭秘書的安排，由我全權(quán)負(fù)責(zé)公開審理“關(guān)于谷家母兒及水牛與豆小隊長豆阿爸糾紛”一案，據(jù)查：這不是簡單的矛盾糾紛，而是谷家母兒唆使水牛故意傷害我們的地方領(lǐng)導(dǎo)干部，致使原告?zhèn)麣，造成了不良影響，為了?yán)肅法紀(jì)，打擊犯罪，還受害人一個公道，特效仿古人公開審牛案，“棒棒在牛的身上打，血在誰的身上流”，一會兒便知。下面由原告控訴。豆阿爸裝腔作勢般站了起來說，我沒有什么要求，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是水牛害的我，把牛打死了，肉分給大家吃，每家一份，水牛的飼養(yǎng)人也是水牛的監(jiān)護(hù)人，負(fù)責(zé)我的醫(yī)藥費、營養(yǎng)費、誤工費……如果我今后落下殘疾，還要她兒子養(yǎng)老送終。字句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大家一陣嘩然，原來豆阿爸是在打谷狼的主意。龍少又說，下面由谷家母兒陳訴答辯。緘默不語。龍少再說，下面由谷家母兒陳訴答辯。會場又一陣騷動，是抗議，還是支持，不得而知。豆阿爸說，如果谷家母兒不說話，表示默認(rèn)，我們只有拿牛開刀了，龍少表示贊成。并拿起黃荊棍耀武揚威地說，水牛同志，哦，不是，該死的水牛，是你惹的禍，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我問你，如果伏法，就點點頭，法外施恩，可免你皮肉之苦。只見水牛老淚縱橫，抬頭向天，牛角一甩，像要發(fā)怒似的震懾，白布條在空中飛舞。寨老發(fā)話了，牛是我們的生命線，靠它耕地，才有糧食吃飽肚皮，牛何罪之有？要谷家母兒負(fù)責(zé)醫(yī)藥費，這個我贊成，要分食水牛的肉，這個是要遭報應(yīng)的。龍少不悅，大聲說，你個老不死的，老糊涂了，敢拆我的臺？寨老一巴掌拍在方桌上，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你一個外鄉(xiāng)人，私設(shè)公堂，披著一塊人模狗樣的狼皮，裝腔作勢，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欺人太甚，谷家母兒是軍屬，縣里都有領(lǐng)導(dǎo)來慰問，你打聽一下，在三棵樹這個地方，還輪不到你張牙舞爪。會場吵開了。寨老何許人也？蔑視寨老，就是與全體村民作對。推推搡搡，人頭攢動，把豆阿爸?jǐn)D摔在地上，一時慌亂，他受傷的腿上又被踩了一腳，痛心徹骨，失去了知覺。不知是誰拋來了一堆牛屎，正好砸在方桌上，臭氣熏天。已作記錄的案紙上，恰巧被留下了一個牛屎圈圈，頗象一方大印。謾罵聲，哄鬧聲，噓口哨聲……龍少下不了臺，灰頭土臉地走了。
又是一個艷陽天。
“龍少把豆娘睡了，龍少把豆娘睡了”，范大狗子瘋瘋癲癲地嚷，又不停地跑，因為龍少拿著“摟火棍”在追打他。與芭秘書撞個滿懷，彈出五米開外，捂著腦殼蹲在地上，芭秘書被撞倒在地，手腕撐在松土里，穩(wěn)住了身體，這一緩沖，力道減退，有輕微骨折。龍少丟下“摟火棍”，也不管范大狗子傷得如何，先扶領(lǐng)導(dǎo)要緊。芭秘書苦著臉，揉搓著膝蓋，慢慢地?fù)瘟似饋。范大狗子趁機(jī)逃逸。
該去見見谷家母兒了。芭秘書說，臉色很難看。
一般情況，調(diào)解矛盾糾紛，先要扎外圍材料，再與當(dāng)事雙方見面，這叫“三堂會審”，最后達(dá)成調(diào)解意見，如果某方不服，可以提起上訴。龍少按照芭秘書的安排，幾乎沒有走訪群眾，取得有價值的第一手材料，而是聽信黃幺爸講的包公審牛的故事，也搞了一個“審牛案”惡作劇，傳為笑柄。芭秘書氣急敗壞般下了指示，“去見當(dāng)事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無法揣摩，龍少只好悻悻跟著。路過三棵樹下，芭秘書駐足，這里是發(fā)生糾紛的現(xiàn)場，沒有什么打斗痕跡，只有老去的樹干挺拔，樹冠擋去了東、南、西方，留下北方一片空曠，隱現(xiàn)龍少的趾高氣揚。北方以北，有些什么風(fēng)土人情，芭秘書知之甚少，但有一點，北方以北，有圣明的北京城，是住皇帝的地方，北方以北，有喜馬拉雅山，谷家母兒的兒子就在哪里服兵役，是某部隊工程部，建設(shè)大西藏，保家衛(wèi)國。軍屬家庭，出了漏子，是要被株連的。這個對于當(dāng)秘書的他心知肚明，弄不好，秘書這頂戴花翎都會打脫，還會背處分。“鬼師”一席話，提醒了芭秘書！笆镏畠(nèi)，有血光之災(zāi)”，是明指豆家母兒與谷阿爸發(fā)生的糾紛，一旦上升為事件，會死人；“千里之外，有雪蓮花護(hù)體”，暗指谷狼在千里之外當(dāng)兵，這是軍屬，扛槍扛炮的，惹不起。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
來到谷家，龍少敲了敲門，沒有人答應(yīng)，用力再敲，還是只聽見敲門聲，用腳蹬，亦無反響。芭秘書慌了神，提起鋤頭猛砸門栓，木門“哐啷”一聲朝后倒下。進(jìn)得門來，四處收索，不見谷家母兒的蹤影，龍少爬上木樓，失魂落魄般大喊大叫，芭秘書跟上來，目睹了一切。原來豆家母兒已懸梁自盡。
水牛在圈中暗自流淚。幾只小雞畏縮在一起。灶堂里沒有了火燼。喂豬的豬草奄奄一息。留在砧板上的幾根臘肉骨頭，綠蚊子飛來飛去“嗡嗡”啼鳴……
民兵敲響了應(yīng)急的鑼。出人命了，芭秘書報請了公安部門。
寨老來了。族長來了。村民們都來了。范大狗子來了。豆娘也來了。
出殯那天，太陽照在三棵樹上。谷家母兒的死因很明確，是自縊死亡，沒有他殺的嫌疑，公安特派員驗明正身，記錄在案，現(xiàn)場的部分人員簽字證明，一切順其自然。收拾遺物時，寨老發(fā)現(xiàn)一封血書藏在箱子的底層，是用白汗巾包裹著的，就是谷家母兒時常包在頭上的白汗巾，寨老識字不多，悄悄地揣在懷里，若無其事，按部就班地處理喪事。范大狗子披麻戴孝，豆娘也披麻戴孝，他們都是晚輩，為谷家母兒送了最后一程。寨老是村中頗具權(quán)力德高望重的精神領(lǐng)袖，代表谷家下葬，又悄無聲息的把血書放在棺材里，一切蓋棺定論。
水牛雙膝朝北方以北跪下，嘶鳴了三聲，頭撞向牛圈的鎖環(huán)，腦漿迸裂，牛死了，鎖環(huán)也四分五裂。據(jù)說，三棵樹的人，以后再也沒有人吃水牛肉了。
大事不出鄉(xiāng)，小事不出村。這個事件隨著光陰荏苒和鄉(xiāng)公所的走馬換將，被壓了下來。
芭秘書又回到黃幺爺家，這回不是問黃幺爺對事情的認(rèn)識和看法，或者定論，而是為了彩花而來。芭秘書也到了男大當(dāng)婚的年齡，彩花也是女大當(dāng)嫁的妙齡。緣分天至，是谷家母兒與豆阿爸發(fā)生的糾紛，才有這個機(jī)會艷遇彩花。當(dāng)晚，彩花主動獻(xiàn)身給了芭秘書。睡過了的女人，必須要娶回家，這是芭秘書知之甚多的規(guī)矩，也是三棵樹的鄉(xiāng)風(fēng)民俗。
芭秘書與彩花都是苗族，按照苗家習(xí)慣，他們可以正大光明去“游方”，苗族的婚姻比較自由，青年男女婚前都享有充分的社交自由，父母一般不干涉，每逢節(jié)慶、趕場的日子，他們便利用聚會的時機(jī)對唱情歌、談情說愛、互訴衷情。這種婚前戀愛的方式稱為“游方”，苗族青年男女自由戀愛的一種傳統(tǒng)習(xí)俗，游方的地點除在每個村寨所設(shè)的固定的“游方坡”外，還可選在離村寨較遠(yuǎn)的河岸、撟頭、田間或花木叢生、風(fēng)景宜人的山谷去進(jìn)行游方活動。但都得按照苗家的規(guī)矩，青年男女游方的地點必須在公開的地方進(jìn)行。如果在隱蔽的地方進(jìn)行這一活動，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就會認(rèn)為是不正當(dāng)?shù)男袨，受到社會輿論的譴責(zé)。新婚當(dāng)夜不同房。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游方后，如果雙方情投意合，通常是互贈信物或立下山盟海誓，私下訂婚。私下訂婚的男女到了約定的婚期，男方就邀請幾個伙伴到女方寨子“游方”，順便將女子帶回家中。按照習(xí)慣，新婚夫婦當(dāng)夜不能同房，新娘要由男方的姑嫂陪伴過夜。第二天，男方托媒人攜帶禮物去女家提親。如女方同意，便收下禮物，宴請媒人。隨后，女方備一份與男方相等或稍多的禮物回贈男方。男方得知女方贊成這門親事，便設(shè)宴招待前來祝賀的親戚朋友。新婚后不落夫家。苗族地區(qū)在新婚后有“不落夫家”的習(xí)俗，新娘結(jié)婚不久便回娘家居住。屬于父母包辦婚姻的新娘，在舉行結(jié)婚儀式的當(dāng)天或次日，即回娘家居住。住娘家的時間，未成年的早婚婦女一般是六七年，成年婦女一般為三四年。在此期間，僅僅在農(nóng)忙和重大節(jié)日，或遇到夫家喪事時才可暫回夫家居住。
芭秘書在鄉(xiāng)公所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對這樣的習(xí)俗曾提出自己的見解，既要保留，又要與先進(jìn)的漢文化相結(jié)合。他和彩花就是一見鐘情，屬于私定終身的“小婚”。況且，能攀上芭秘書這棵大樹，黃幺爸求之不得。
噩耗傳到北方以北，雪蓮花正值盛開的時節(jié)。
谷狼結(jié)束新兵集訓(xùn)后，分到政治處當(dāng)文書，谷狼是高小畢業(yè)生，也算是有文化喝過墨水的人，可見文化在軍隊的重要性。新兵集訓(xùn)是最苦的階段，谷狼是山里崽，從小吃苦耐勞，加之黑魆魆的皮膚能承受太陽紫外線的照射，健壯如牛的軀體是山里人特約的骨骼，抗體能能力非常強。新兵訓(xùn)練三個月，主要是隊列訓(xùn)練、體能訓(xùn)練，大部分時間是用來隊列訓(xùn)練，主要包括稍息、立正、原地間轉(zhuǎn)法、齊步正步跑步等等，一般部隊下午四點以后開始體能訓(xùn)練，主要包括單雙桿、5000米跑等等，當(dāng)然也會輔助一些其他的訓(xùn)練，例如軍體拳、俯臥撐之類。另外對于新兵來說，疊好軍被也是非常重要的，往往是新兵連的第一道難關(guān)，這也是訓(xùn)練內(nèi)容之一；白天充實的訓(xùn)練累得夠嗆，但夜間緊急集合短促的哨音常常會打攪到新兵同志的好夢，為了訓(xùn)練應(yīng)急能力，這也是必不可少的。當(dāng)然不同的部隊會不太一樣，可能還有針對專業(yè)的訓(xùn)練，不過越是“苦難”的新兵連就越能給你最深刻美好的回憶。
部隊首長收到特函，是加蓋了地方武裝部的印章的。內(nèi)容大體是阿母思兒心切，寢食難安，痛徹心扉，望兒在部隊建功立業(yè)，大展宏圖，為了不給兒拖后腿，早登仙界，亦懸梁自盡云云。阿母就這樣沒有了，谷狼跑到營區(qū)的草地上嚎啕大哭，重重地跪在地上，向遠(yuǎn)在天國的阿母哭訴。戰(zhàn)友們安慰他，人死不能復(fù)生，請節(jié)哀順變。大家一起跪下，為阿母在天之靈祈禱。按照部隊規(guī)定，等到三年兵役服滿，才能前去阿母的墳頭懺悔。
化悲痛為力量的谷狼，恪盡職守，年年立功，喜報頻傳。
豆娘結(jié)婚了。是嫁給龍少的。因為龍少把她給睡了，按照村中的規(guī)矩，龍少很不情愿地娶了她，成了入贅豆家的第一個漢人女婿。三棵樹各族婚姻，以一夫一妻制為主，一些有錢人家也有一夫多妻的。私定終身的叫“小婚”，有媒人介紹的叫“大婚”；樗子型谧宀换，同姓同宗不婚，同姓異宗可婚等。多早婚和姑表婚，但姑表婚一般都是舅舅的女兒嫁給姑媽的兒子，稱為“趕嬢嬢痕”，一般姑媽家的女兒不嫁給舅舅的兒子，否則，別人會笑話稱之為“討母豬種”。還有姨表近親通婚、指腹婚、背帶婚、撕衣襟定婚，也有童養(yǎng)媳、逼婚、搶親等陋習(xí)及惡行。多數(shù)婚姻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個人毫無婚姻自主權(quán)，常有逃婚被關(guān)現(xiàn)象。
龍少和豆娘都是客家人，按照客家禮儀，婚禮有九道禮俗，通過商定，約定俗成。
婚禮程序包括定婚、報期、結(jié)婚。凡定婚只須交換信物，一切繁冗禮物悉行免去。報期時男家酌定結(jié)婚日期，商得女家同意后即以柬帖行之，附送禮物至多不得超過四包。結(jié)婚時所用禮盒嫁奩務(wù)求簡單，所有豬羊踩街及安根街頭習(xí)慣悉行免去。結(jié)婚儀式，花轎隨用或行親迎禮照習(xí)慣例亦可。結(jié)婚前后一切索喜錢取紅包等惡習(xí)均禁絕之；榧扪缈筒坏眠^二日。將結(jié)婚時若一方遇父母喪，其婚期即應(yīng)放定，若從前之隨喪表作揖過門沖喜，以及未婚夫死過門守節(jié)等習(xí)慣均除去之。結(jié)婚時男女冠服應(yīng)遵照鄉(xiāng)風(fēng)習(xí)俗辦理、不準(zhǔn)著奇裝異服。若男方相中女方后，由男方家請一媒人提著酒到女方家試探其父母意下如何。若女方家父母同意，即可把媒人提來的酒倒出來喝；若不同意，當(dāng)即把酒退回。之后，就是由男方家送第一次禮到女方家，叫做去頭回人親，接著還要去二回人親、三回人親，然后就是由男方家請媒人及背背篼的人背著單雞、單肘及酒、糖、面條之類到女方家去插香送禮，于后，男方家要帶著四色布、衣服布到女方家開庚，開庚即是將女方的生辰八字交給男方家，由男方家把男、女雙方生辰八字找八字先生擇出結(jié)婚日期。擇定婚期后，又要由男方家買好禮物“送期程”，連同寫好的期單送到女方家，告知結(jié)婚日期。結(jié)婚時男女雙方家都要大擺宴席請親朋好友來玩并送禮，稱為“吃喜酒“，簡稱“吃酒”，女方家為第一天，男方家為第二天；女方家往往為單日，男方家往往為雙日。頭一天男方家要派一班人馬帶著雞、肘、糖、酒等禮物到女方家去接親，叫“過禮”，第二天，新娘子從娘家出發(fā)，女方家也要有一班人馬送親，把新娘送到男方家。新娘來到男方家后不能直接進(jìn)屋，男方家要先安放一張桌子在門前的壩子里，上面放好香案，桌前放一張凳子讓新娘坐下，請喊禮先生“回車馬”，表示打發(fā)女方家送新娘來的家神回去。之后由一富貴雙全（有兒有女）的女人將新娘扶進(jìn)門至堂屋中與新郎拜堂，隨即新郎新娘入洞房。
豆阿爸舊傷未好，又添新創(chuàng)，臥床不起，半身不遂，比死還難堪。一切由龍少自行做主。谷娘“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完成父命，應(yīng)允了這門親事，但有一個要求，在出嫁之前，希望龍少遵守承諾，黃昏后便來找我。
谷家母兒的新墳上長滿了草。一個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女人，提著竹籃，去亮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燈，這是人死后的“燒七”，分別叫頭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七七，每到七天都要燒錢紙、潑水飯等，亮燈讓她走向黃泉路。
三年兵役服滿，谷狼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到闊別已久的三棵樹。姬阿婆仍舊在三棵樹下，慢條斯理地數(shù)她的佛珠。第一個見到阿狼。長彪悍了，長高了，膀圓腿粗，很有勁兒的樣子，背著綠色的包裹。阿狼發(fā)給姬阿婆水果糖，這是村中沒有見過的東西，要當(dāng)兵的人回來才有得吃，谷狼是村中第一個當(dāng)兵的人，姬阿婆活了大半輩子，才第一次吃上水果糖。
過九步十三梯，阿狼步履一下子沉重起來，第一個九步的地方，就是谷家老宅，雖咫尺幾步，卻遙遠(yuǎn)天涯。
一個野孩子，幾個野孩子，一群野孩子，跟在阿狼后面，嘰嘰喳喳，谷狼仿佛沒有聽見，包內(nèi)散落的水果糖，讓他們爭搶。谷狼的人快到家了，心不在這兒，因為家中再沒有了慈祥的阿母，這個不容置辯的事實，阿狼還是不肯相信。他眼前一黑，阿母從村頭走來，只有軀體，沒有頭顱。阿狼大叫一聲，平添錯覺，緩過神來，野孩子們跑開了，他也到家了。
門沒有上鎖，因為阿母沒了，也沒有人管家了，不會有人去光臨了。他徑直推開門，一縷灰塵撲面而來，門框破了半邊，顯然好久沒有人修補了；三抽桌還是擺在老地方，那是阿狼小時候?qū)W習(xí)做功課的地方，只能看出三抽桌的輪廓，桌面上的灰垢耗子屎占據(jù)了；雕花的木床布帷脫落，摧枯拉朽；窗戶上的皮紙日曬雨淋斑斑駁駁，漏出光，吹著風(fēng)。他丟下背包，疾步去找兒時的伙伴范大狗子。
跑遍了整個村子的阿狼，逢人便問，就是不見范大狗子。
村莊傳遍開了，一個穿著綠軍裝的解放軍，赤手空拳，在抓壞蛋哦。小孩們回家給大人們講今天發(fā)生的稀奇事，大人們叫小孩們不要亂跑，有背娃兒的“老赑屃”（老鬼），這是哄小孩慣用的招數(shù)，誰家小孩不聽話或者啼哭，都用這種方式哄騙或者嚇唬。黃幺爺猜測，一定是谷狼耍探親假回來了，他已去了三年。豆阿爸躺在床上，病入膏肓，被一陣風(fēng)吹醒，聽見小蠻孫在跟她阿媽講解放軍進(jìn)寨的稀奇事，還拿出路上撿到的水果糖沾沾自喜。他憂心忡忡，拽被角蓋上，弱不禁風(fēng)，胡言亂語，“該來的遲早要來”，就仿佛看見索命鬼進(jìn)了屋。
姬阿婆路過羅九爺?shù)摹安菪辍睍r，和羅九爺打招呼，證實了這一點，是阿狼回來了，在三棵樹下碰見，還給她水果糖吃，姬阿婆掏出水果糖給羅九爺一顆，范大狗子一把奪過去，正在給范大狗子用“彎鐮刀”剃頭的羅九爺手一滑一抖，鋒利的刀鋒不認(rèn)黃，往肉里鉆，范大狗子的腦殼“帶彩”了，鮮血直流，還是麻利地將水果糖剝了殼殼丟入嘴中。羅九爺是講外地話的，拖著長長的話音說，安逸咯，你龜兒自找的，不懶老子的事兒，大不了老子不收你的剪腦殼的錢。范大狗子不服氣，是你手藝不行，故意弄傷呢，我要免費剪腦殼半年。羅九爺給范大狗子傷口處撒上草木灰，敷上蟄蛛（蜘蛛）網(wǎng)，立即就止血了。頭部四周剃光，頂部綰著名為“一道水”的發(fā)鬏，發(fā)型的奇異極為少見，中間一條長長的發(fā)鬏，而周圍則是光光的，象一條龍脊，彰顯龍的傳人。最后一道工序因為一顆水果糖，出了黃，羅九爺認(rèn)了栽，答應(yīng)給范大狗子免費剪腦殼半年。
這樣的發(fā)鬏是來源于一個有些遙遠(yuǎn)的傳說故事。明朝時期，某個月黑星稀的夜晚，一個強盜趁著夜色潛入三棵樹，欲行竊。不料，還未得手時，就被一個打更的更夫發(fā)覺。村民一邊鳴鑼，一邊大聲呼叫，強盜倉皇逃竄。一時間，村中大亂。這時，一村民在情急之中抓住了一個正從身邊竄過的男子的頭發(fā)，并大喊強盜被捉住了。眾村民湊攏來用火把照看時，才發(fā)現(xiàn)是村中一啞巴男子，而強盜卻趁著這一間隙迅速的溜走了。于是，當(dāng)晚寨老就召集村中所有年滿十四歲的男子來商議以后如何防盜。大家認(rèn)為，如果留了獨特的發(fā)鬏的話，那么晚上遇到強盜時，就算在黑暗中也能區(qū)別出村中的人。并且這種發(fā)型除了還可以方便耕作和狩獵外，也可以憑添些威猛之氣。發(fā)鬏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留下來的。從此，這里的男子只要一長到十四歲，就要行剃發(fā)的成年禮，將頭發(fā)剃成發(fā)鬏狀。剃發(fā)鬏用的工具就是農(nóng)耕時用的“彎鐮刀”。
范大狗子還想與羅九爺鬼扯，一只挺有力的手，扣住了他的手筋，動彈不得。是誰有這樣大的膽兒，敢動狗爺，找死呀。范大狗子勉強轉(zhuǎn)過身，灼眼的軍裝，熟悉的身形，就是臉曬黑了些，一眼就認(rèn)出是阿狼哥，激動不已。羅九爺也認(rèn)出是阿狼，很逗人喜愛的崽。
谷家祖墳山上，多了幾座墳塋？瓷先ピ谕峤抢铮媚鄩K堆砌的土墳堡，不用推測，谷狼肯定地跑到墳前，一頭扎下去，膝蓋在觸地的剎那，天旋地轉(zhuǎn)，淚水嘩啦嘩啦的往外流，氣急而悲，悲及而泣，就是哭不出聲。范大狗子拿出提籃里的紅蠟燭、紙錢、香、水果糖，擺在墳前，用洋火將香燭點上，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去山坳里辦“爆虼蚤”（樹名），這種樹用火點上，“噼噼啪啪”的爆響，相對于現(xiàn)在的鞭炮，是祭祀用的替代品。阿狼拿出紙錢，一張一張地撕開，慢慢地點上，眼前浮現(xiàn)一幕幕阿母生前的影子，縈繞在腦際，阿母在天之靈，可知否？你的狼崽子回來了。如果阿母是正常死亡，一直勞作健康的阿母怎么說沒就沒了呢！如果阿母是被陷害冤死的，在枉死城也不甘心，狼崽子定會追查此事，讓阿母的冤屈得到昭雪。范大狗子抱來“爆虼蚤”，在谷家母兒的墳前鞠了個躬，點燃“爆虼蚤”，聲音凄厲，火光淡然，在山茆間回蕩。
回到家，范大狗子幫助打掃衛(wèi)生，谷狼整理遺物。拿出罐頭、水果糖、馬奶酒，兩人對飲起來。谷狼問范大狗子有沒有披麻戴孝，范大狗子說這是應(yīng)該的，還有一個人也披麻戴孝了，不用我說，你也能猜中，只是你走后，她被鄉(xiāng)公所的龍少睡了，嫁給了龍少，后來鬧不和，是因為龍少又睡了她的妹妹。龍少一封休書休了她，她不服，去狀告龍少，法庭還是給判決了，現(xiàn)在是寡母子，好在崽判給了龍少，沒有拖累，財產(chǎn)歸豆娘，就一個人住在村東頭的大房子里。
是誰主葬的阿母？范大狗子回憶說，應(yīng)該是寨老。一定？再想想，范大狗子喝了一口馬奶酒，肯定地回答。
阿母是怎么死的？上吊。
死前發(fā)生什么事情沒有？好像是與豆阿爸發(fā)生糾紛，并且公開“審！薄
什么意思？就是豆阿爸是被水牛打傷的，罪在畜生。
水牛呢？豆家母兒死后，殉葬了。
你沒有打聽一下實情？豆阿爸是小隊長，打了招呼的，不許亂嚼舌根，否則罰做苦力，或者“放蠱”，誰也不敢過問，但曾聽姬阿婆說，你阿母死得比竇娥還冤。
谷狼有些憤慨。但還是控制住了情緒，繼續(xù)發(fā)問。
誰在現(xiàn)場？姬阿婆在，后來走了，豆娘那個瘋婆子也在。
豆娘怎么會瘋？想你唄。不要扯蛋。說是豆阿爸放的蠱。連自己的親閨女也要害，虎毒不食子呀。
誰負(fù)責(zé)調(diào)解此事？鄉(xiāng)公所的芭秘書和龍少。
誰發(fā)現(xiàn)阿母上吊的？鄉(xiāng)公所的芭秘書和龍少。
阿母怎么會上吊呢？谷狼百思不得其解。阿母從小吃苦耐勞，對待生命十分珍惜，阿爸過早離世，對她的打擊很大，都頂住壓力生存，孤兒寡母的，沒有讓人說閑話，從不得罪人。況且村里村外都知道阿母是軍屬，傷害軍屬會罪加一等的。
范大狗子怕谷狼傷心過度，岔開話題。問谷狼在軍隊的情況，雪蓮花是不是很美？谷狼見籽打籽，一一回答。范大狗子有些酒意了，站起來指著谷狼的鼻子說，豆娘生的崽是不是你下的種？男人要敢作敢當(dāng)。如果是，我去把這個崽搶回來，也算是給谷家留個后。谷狼大吃一驚，怎么可能呢？他和豆娘只是相戀，并沒有睡過豆娘。他肯定地說，豆娘被龍少睡過，這個種是龍少下的。范大狗子不信，說出了對歌的事，他親眼看見豆娘親了你的嘴，你還摸她的奶子，這樣會懷孕的。谷狼啼笑皆非，沒文化就是沒文化，不可思議。
在去江邊的路上，遠(yuǎn)遠(yuǎn)的，江水拍打著巖石，千奇百怪的浪花卷起細(xì)浪。按照這里的習(xí)俗，親人去世后，兒女沒有守到她“落氣”，叫“落枕空亡”，是命里所帶，或者八字相克。住在有山有水的地方，除了對亡魂進(jìn)行“山祭”外，還要進(jìn)行“家祭”和“水祭”。祭祀不分形式內(nèi)容，都是寄托哀思的。
“山祭”就是在埋葬的地方祭祀擺上香蠟紙燭、刀頭敬酒，三叩九拜，禮成。
“水祭”就有些講究了，香蠟紙燭、刀頭敬酒，一應(yīng)俱全，還要擺上香案，插上五色旗，一套新的鞋襪衣帽，請“趕神大仙”做法事，“砍八難”等。
“家祭”，是在住房中堂設(shè)香火神龕，祭祀列祖列宗。香火設(shè)在堂屋正壁，一般有一橫額，上書“永世流芳”、“永賜祚福”、“萬古流芳”等，中間有用豎條紅紙書寫“天地君親師位”七個大字，也有寫成“天地國親師位”的。“天地君親師位”大字兩側(cè)寫有“釋迦牟尼文佛”、“上昌五谷大神”、“至圣先師孔子”、“南海救苦難觀音”、“東廚司命灶王”、“原日造酒杜康”、“牛馬二王大帝”、“文武福祿財神”等，又在這些內(nèi)容兩側(cè)外寫上如“天高地厚國恩遠(yuǎn)”、“祖德宗功師范長”之類的對聯(lián)。香火寫法還可以按照姓氏祖籍的不同而分別寫，譬如：姓李的寫成“隴西世第”，姓張的寫為“百忍家風(fēng)”等。
每年正月給已故親人的墳亮燈是一種祭奠形式。一般從正月初一一直亮到正月十五日，如果是老墳，只亮正月十三、十四、十五日三天。給墳?zāi)沽⒈彩蔷硟?nèi)常用的祭奠形式，無論何時，人們都重視給已故的老人墳?zāi)沽⒈。正月初一拜新墳和清明?jié)給老人掃墓、“掛清”也是一種祭奠形式。
谷狼沒有請“鬼師”，他用北方以北才有的雪蓮花遙寄阿母，這是山盟海誓要給豆娘的雪蓮花，都沒有想到給阿母，俗話說“有了媳婦忘了娘”，如今是媳婦沒有了娘也沒有了。谷狼的心空蕩蕩的，能包容江水拍打巖石的巨浪滔天。
谷狼約見豆娘。不是在風(fēng)雨橋，而是在阿媽的墳頭。這里人跡罕至，不會露陷兒。谷狼跪下，作揖拱手。豆娘跪下，泣不成聲。一個是現(xiàn)役軍人，一個是離婚少婦。大相徑庭。墳里埋著的谷家母兒，早默許了谷狼與豆娘是天生一對，兩小無猜，就等谷狼退伍回來，有了地位，門當(dāng)戶對了，方可去豆家提親，F(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心愛的女人被別的男人睡了，嫁人了，生了崽，離了婚，寡母子……瞬息萬變的世間，蹉跎歲月的人類。她跪在自己身旁，怎么就有些咫尺天涯的味道。豆娘還在嚶嚶啼哭，谷狼遞給她手巾帕，扶起她，雙雙坐在谷家母兒的墳前，此時無聲勝有聲。
天上繁星閃爍，北斗七星連成一片，都說看見北斗七星的人，是有好運的兆頭。其實，在月明星稀的夜晚，看見北斗七星是常有的事。小時候，谷狼就是這樣給豆娘講故事的，但那時，豆娘都依偎在谷狼的肩頭，看阿狼哥天真無邪的臉，偷聽阿狼哥的心跳，有時竟然甜甜地睡著了，都是谷狼背她回家的。在三棵樹，男孩可以去念書，長大后出人頭地；女孩只能在家學(xué)女工，長大后服侍丈夫。谷狼就是這樣的特權(quán)主義享受者，讀完高小，也算是村中最有文化的人。
豆娘是年輕少婦，青春氣息十分誘人，鼓脹的奶子兜不住衣衫的圍剿，反抗著熱情洋溢的春心。谷狼也沒注意到她的感受，還深陷在阿母的冤屈中不能自拔，那有心思胡思亂想。谷狼幾次想開口問問情況，試探了一下，舌頭仍舊笨拙，啟齒困難，更打不開話匣子，因為大家的心都沒有在一起，行尸走肉，天馬行空。微風(fēng)撩撥，一個在回憶過去，一個在拷問現(xiàn)在。一個是死者的兒子，一個是相關(guān)人員的女兒，曾經(jīng)的戀人。谷狼心胸再大，也裝不下三棵樹的恩恩怨怨，裝不下愛恨情仇。
谷狼去彩花家，芭秘書提拔為鄉(xiāng)長了，正在縣里開會。彩花見到很有男人味的谷狼，估計是來給芭鄉(xiāng)長拜碼頭的，這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這兒的人都有攀高枝兒的習(xí)慣。谷狼送上水果糖、馬奶酒，擺在桌上，客套一番。聊了很久，彩花就是沒有提到阿母的事，官太太的世俗改變了彩花。
眼看探親假只有幾天了，谷狼心急如焚。他收拾行李，去了縣武裝部，找到了莊部長。部隊的組織紀(jì)律嚴(yán)明，谷狼明察暗訪未果，找組織反映問題才是上上之策。
谷狼按期歸隊。消息傳來，他破格提拔，去阿里某部任幺排長，也算是官員了，戍守邊疆。
谷狼走后，豆娘真的瘋了。
我命由我不由天，天不由我我獵天。
谷狼發(fā)出嗟嘆。一只駱駝，在沙漠里跋涉，太陽烤得它又饑又渴，焦躁不安，窩著一肚子的火不知道往哪兒發(fā)。正在這時，一塊玻璃瓶的碎片劃入了它的腳掌，疲憊的駱駝火冒三丈，猛抬起腳狠狠地將玻璃瓶碎片踢了出去，卻不小心將腳掌劃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鮮紅的血液燃紅了沙粒。生氣的駱駝一瘸一拐地走著，血跡引來了空中的禿鷲，在天空盤旋著，駱駝被嚇得狂奔起來。跑到沙漠中央時，濃濃的血腥味引來了附近沙漠里的狼，無力不堪的駱駝懼怕狼群東奔西逃。倉惶中跑到了一處食人蟻的巢穴附近，血腥味惹得食人蟻傾巢而出，黑壓壓地向駱駝?chuàng)溥^去，眨眼功夫，可憐的駱駝就鮮血淋漓地倒在地上。臨死前，駱駝追悔莫及，哀嘆道：“我為什么要跟一塊小小的碎玻璃生氣呢？”人呀，在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時，更需要放寬胸襟，善待生命，善待他人，善待自己，成就人生大事，需要有超常的承受力、忍耐力，小不忍則亂大謀，越是受到委屈時，越要冷靜、理智，這才是走向成功的法則。
北方以北，遺失了谷狼回鄉(xiāng)的蹤跡。北方以北，悲憫的天空響起一聲無奈的嘆息！
作者簡介：李利維，又名李成為，筆名虎歌。貴州仁懷人。系山東省青年作家協(xié)會會員、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際網(wǎng)絡(luò)作家協(xié)會常務(wù)理事。仁懷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茅臺文藝》主編。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期西南作家班學(xué)員。著有《李利維文集》、《李利維詩選》、《管得落花無》、《生死局》等。
推薦語：魯迅先生在《再論雷鋒塔的倒掉》一文中說：“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讀罷李利維先生的中篇小說“方向系列之二：《北方以北——谷家母兒》”，我感受到了心靈上的極大震撼。無疑，《北方以北——谷家母兒》的悲劇性，會讓我們對許多東西展開思索。谷家母兒，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具有高尚情操的農(nóng)家婦女。利維先生雖著墨不多，但卻是小說之靈魂所在。谷家母兒之不幸，甚至是狼哥和豆娘的悲劇性愛情等，在貴州特有的民俗文化背景下，在諸如“整蠱”、“游方”、“審牛案”等一系列習(xí)俗舉措的沖突中，描寫得活靈活現(xiàn)、展示得淋漓盡致？梢院敛豢鋸埖卣f，利維先生的《北方以北——谷家母兒》，不僅是一個讓我們深思的悲劇性故事，而且是一部讓我們了解貴州民俗文化的可貴典籍，值得大家細(xì)細(xì)品讀、品鑒、品味！
【編輯：黃先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