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臨近,我在心里嘀咕:蘭蘭會回家過年嗎?大概會回來的吧。這個念頭如她那雙羞澀的大眼睛,有些躲閃,有些遲疑。她放在我家里的衣物安安靜靜地在旅行箱里,像她本人。我以為,我會把她引向知識的殿堂,然而,我的愿望是冬里那根干枯的樹枝,輕輕一折,便斷了個徹底。
蘭蘭是愛人兄長的女兒,家居山區(qū),初中三年級前一直在老家片區(qū)中學上學。后因該校師資力量不足,學生嚴重流失,初中部被撤銷。撤掉也好,在我的印象中,他們上學,只是為了在上學的路上長高身體,長大歲數(shù),十六、七歲時,便成了輸往廣東福建江浙一帶沿海發(fā)達地區(qū)的勞動力——學知識長本事倒不重要——老師、家長這樣認為,學生大概也這樣認為。思維似乎無可奈何地被高山阻隔,掙不脫山路十八彎的禁錮。
早晨,天剛蒙蒙亮,學生們便起來弄點炒飯吃,走一個多兩個小時的路到學校,下午5點放學,中午花上幾角或塊把錢買個油炸粑充充饑,或者干脆不吃。蘭蘭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大,個子不高,頭發(fā)淡黃而稀少,性格單純而樸實。
“餓不?”我問蘭蘭。
“餓哩。但學校沒有食堂,街上的粉和飯都貴哦。”她回答得干脆利落,沒有傷感,沒有不滿。
在我們的勸說下,蘭蘭的父母允許她到縣城中學初三就讀,但發(fā)了狠話,考不上高中就回家干活。我鼓勵她加倍努力,補上在鄉(xiāng)下上學時落下的知識,爭取考上高中或職高,多讀幾年書,讓心智成熟些,懂得人生更多道理才走向社會。有時,對未來的規(guī)劃,鼓舞著我和她。所以,雖然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蘭蘭心理壓力大,偶爾會患上感冒,但更多的時候她會堅持著默默地讀書。在她自身的努力下,成績逐漸好了起來。
去年寒假,蘭蘭回老家過年。正月里學校開始補課時,她突然離家出走了!
好幾天杳無音訊,急得我不斷給她打電話、發(fā)信息,希望她快快回來,回到教室里來!但看似柔弱的外表下卻有一顆倔犟的心。她簡單回了我一條信息,感謝我們對她的照顧,說對不起我們。也許是她感覺基礎太差,壓力過重,擔心考不上高中,白花了家里的錢,辜負了我們對她的好吧!至今我也不曉得答案。她獨自到了浙江,找到了她姐姐打工的地方。從此走上了千千萬萬農(nóng)村小姑娘走的打工路。蘭蘭的上學心愿便如山村里的那縷飲煙,飄不多久便不見了蹤影。我只愿,她在外一切安好,以年輕而聰慧的心在社會這個大課堂里,多學習一些做人的道理。
蘭蘭走了,她的堂弟堂妹寧寧和雨雨倒從貴陽市的私立學校轉回老家來上學了——即便老家教學質量差,即便老家生活條件艱苦,即便回來和出去的上學路是那么曲折,他們,還是回來了——因為,那里畢竟是他們的家鄉(xiāng),可以安身立命的家鄉(xiāng)。
那天,下著蒙蒙細雨,山頂和樹尖都被掩映在霧海里,寧寧兄妹倆的母親和繼父包了一輛長安車往回趕,車上裝了他們在貴陽打工時臨時居家的所有物件。當車行到一轉彎處時,因能見度不好,駕駛員不熟悉路況,翻到坡土下,所幸乘車人員除一些輕微擦傷外,并無大礙,卻把我們嚇了個半死。要知道,寧寧兄妹的父親幾年前在外打工與人發(fā)生糾紛引發(fā)病癥而去世,這家人再有個三長兩短,親人們何以為安?
回來后,寧寧和雨雨均在鄰縣一鄉(xiāng)鎮(zhèn)中學上初中,住校,周末回家一次。沒有公共汽車,單邊要走三個多小時,有一長段是在黑暗中緩慢前行的。農(nóng)活不忙時,繼父會用摩托車去接一下,每當此時,兩個孩子露出了歡欣的笑容。
去年入冬后的一個周末,愛人的表弟和表弟媳婦從老家過來,在私立學校接出了11歲和7歲的兒子到我家玩耍。他們老家的村小學,目前只有10多名學生,一個老師,三個年級。在外打過工的表弟夫妻倆是見過世面的,深切體會到了沒有文化的苦處,便在家傾盡勞力栽種烤煙、辣椒、金銀花等經(jīng)濟作物,每年花二萬多元把孩子送到了封閉私立學校,每周大老遠的跑來接孩子出校,吃飯,說說話,和孩子親熱一下。每次小兒子進校門時眼淚汪汪的模樣,都害得表弟媳站在大門外久久不愿離去。兩個孩子在我家時,著迷玩電腦?此麄冐澩骈_心的模樣,我心里隱隱作痛——和父母一起這樣安心地玩的機會實在太少了。其實,我是極力反對將小小年紀的孩子送封閉式學校的,只是,看著表弟夫妻期盼的神氣,我把反對聲壓在肚子里,不讓它冒出來。
生存能力極強的山里人,一邊挑著那道山梁,一邊挑著為孩子們創(chuàng)造學習環(huán)境的心愿,艱難不屈地跋涉著。
打開本地的衛(wèi)星地圖,面對著峰巒疊嶂的高山,那些所謂的高速公路也不過成了山間小河,蜿蜒而行。當發(fā)達地區(qū)的大學錄取率為百分之九十以上時,這里孩子能上大學仍然是鳳毛麟角。這條漫長而充滿希望的上學路!何時才能成坦途?
舅舅還債
舅舅前段患輕度腦血栓,影響了身體的平衡,走起路來有些晃悠,像是微醉似的;臉色有點黯淡,但并沒有影響他端正的五官,嘴角的微笑是天生的,那親切,那和善,讓我羨慕不已;說話時語速緩慢,有條有理;穿戴嘛,自然是干凈整潔的,頭發(fā)稍有花白,向左邊梳得光光的,年近七十,雖然沒有多少文化,整個兒看來仍儒雅有致,有點大戶人家出生的味道。不過,他有一件沉重的心事,就是他時常念叨的那些債。
舅舅沒有高房大屋居住,沒有大宗生意經(jīng)營,沒有超前消費的習慣,身體上的毛病,并不需要花大錢醫(yī)治,能欠什么沉重的債?
父親生日那天,舅舅和舅娘早早來了。
親戚聚在一起,總要聊聊彼此的家庭瑣事。
農(nóng)村在辦理養(yǎng)老保險時,我問他們繳不繳?舅說本來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不交錢,辦好手續(xù)后就可以領取養(yǎng)老保險金了。可現(xiàn)行的政策是家庭捆綁式的,同一戶口簿里16歲以上未在校讀書的人必須繳納,老人才可以領取養(yǎng)老金。我問:
“六表弟愿意繳嗎?”我知道,舅舅和舅娘的戶口與老六表弟一家在一個簿上。
表弟他們在外打工,掙的錢也不多,而且農(nóng)村人比較現(xiàn)實,對眼前利益看得更重一些,自己交的錢,幾十年后才領點生活費,似乎有些遙不可及。舅娘說:
“他們不繳,我們?nèi)ヌ嫠k。那天給他們打電話,他們還不相信哩,說哪有這種好事,政府是不是哄人的!
我對著舅舅說:“看來在外的人還不知道詳情,你們要多作解釋呀!這是一件好事哩!
舅舅回答:“他們不信算了,我去給他們開戶繳納,每年一百元,兩個成年人共計二百元,我繳得上的。年輕時我喜歡打牌,很少管教孩子,成績不好,如今讓他們在外只能掙些苦力錢,就當是還清欠他們小時候的債吧!牛兒讀書時成績可以,但又有肺結核,早早去了,唉……”說到這里,舅舅抹了抹了滾滾而落的眼淚水。
這樣的話我聽過好幾遍,每每說起這些“債”,他都飽含傷感和愧疚。
逢年過節(jié)去舅家,總有一大群孩子在他們身邊繞來繞去,嘰嘰喳喳的。早年是六個表兄妹,后來是表弟們的孩子們。表兄牛兒患了多年的肺結核病,終于在上高一那年去世,表妹出嫁到市里的一戶生意人家,四個表弟陸續(xù)從初中畢業(yè)后外出打工,結婚有了孩子,全部放在老家上學,大大小小有五、六個。六十多歲舅舅和舅娘在家種一些莊稼,喂喂過年豬,給孩子們做做飯,非常辛苦,還落下了好些毛病。我們建議,讓表弟們把孩子帶出去上學吧!舅說,就在家里上吧!出去流浪可憐!我沒能好好供他們的父親上學,現(xiàn)在盡盡力,就當是還他們債吧!
舅舅年輕時確實喜歡打牌。那時是不興搓麻將的,打字牌非常盛行(一種條型字牌,俗稱大貳。相親時,也要看看這小伙子會不會打大貳,以檢測他的聰明程度)。舅舅編織篾貨是把好手,掙的錢都輸在了牌桌上,F(xiàn)在想來,他打牌也許是出于生活的重壓,也許是出于在牌桌上找?guī)讉錢,補貼家用的僥幸心理,結果一事無成,一貧如洗,他倒成了遠近出名的“打牌匠”。
由于生活困難,牛兒表兄患病期間,一直得不到有效的醫(yī)治,才依依不舍撒手人寰。改革開放土地承包到戶后,望著別人家雨后春筍般升起的樓房,舅舅也只能望樓興嘆了。表弟們要成家時,才勉強由做生意的表妹夫家資助,修了幾間像工廠宿舍排列的平房。生活條件好轉了,舅舅像是突然醒悟一般,從牌桌上抽了身,只是已經(jīng)錯過了對表弟們教育的黃金時期,沒有一個表弟上過中;虼髮W,他自己也老了。舅舅對過去的生活總是內(nèi)疚著、自責著。所以,即便身體不是很好,即便表妹時常責備他管孫兒們的事太多,他仍然堅持著自己要做的事——還“債”。
舅常說,現(xiàn)在的政策好,有醫(yī)保,有低保,有社保,再苦再累也想多活幾年,多為兒女們出出力,讓他們在外安心掙錢,修好房子,過好日子。孫輩中一個女孩前年上了貴州師范大學,讓舅高興得合不攏嘴,那笑容讓人感覺到了更多的安祥、溫和和幸福!笆陿淠荆倌陿淙恕,他的堅持和執(zhí)著,讓曾經(jīng)有些破落的家有了希望,怎么會不想多活幾年呢?要知道,他的家庭殷實過,曾經(jīng)是當?shù)赜忻拇蠹易,他的祖輩、父輩也是遠近聞名的文化人。時代的變遷,生活的窘迫,在他這一代時,家族的某些鏈條似乎要被扯斷,他是在努力接上那些文化傳承的脈絡!
這樣的債,也許在別人看來,是沉重的、永無止境的“兒女債”,而對舅舅來說,實在是一種心理上極大的安慰呀!凡作父母的,哪個又不是心甘情愿地、樂此不疲地還著這樣的“債”呢?
【編輯:黃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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