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早上，金樹成剛爬完大橋上場九十九級石梯，來到丙灘場上大順店門口，大順店老板楊二爺招呼他到店里，說：“你稍坐片刻，郵政代辦馬郵差，來說七保一甲筍洞巖金樹成有封雙掛號，要送到你手。他認不得你，我立馬叫人去喊馬郵差送來。”回頭叫正在抹桌子的小二去告訴馬郵差，金樹成金師傅來了。

一會兒，馬郵差來了，從郵政袋子中拿出一封信，把夾子打開，請金樹成在一個表格上簽字，又在信殼上貼的回執(zhí)上簽字，撕下回執(zhí)交馬郵差。一看信是貴陽貴州農(nóng)工學院金有志寄來的。拆開取出信，看著看著，淚水盈眶。

金樹成趕忙離開大順店，去王敬山家中，告訴金有芳，有志來信了。信中說你金浩二叔帶遠征軍在緬甸抗擊日本，英勇殉難，馬革裹尸回國埋于芒市，是我家族的驕傲。二嬸家就在貴陽，有志去了二嬸家，安慰二嬸。二嬸很堅強，沒掉一滴淚，說她只有打起精神，把金有勇、金有忠兩個兒子哺養(yǎng)大，繼承二叔遺志，才能慰你二叔在天之靈。有志說我也是二叔的子侄，盡力孝敬二嬸，報二叔養(yǎng)教之恩。有志還說有女朋友了，是學校的同事，也是教農(nóng)林學的。怕二嬸寂寞，我們搬到他家去住。最后說，大敵當前，國人同仇敵愾，有錢捐錢，無錢出力。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望竹篾幫多為抗戰(zhàn)作出貢獻！

金樹成和王敬山去雪白坪，一聯(lián)絡山主為抗日獻金，二是聯(lián)系楠竹山劃篾條。去了風溪溝，從五廠壩分路，從茅溪溝上石院子。聽店子上的人講，這里有個艾若天農(nóng)民，一家五世同堂，達到80多口人，在他的治理下共處了50多年，就像一窩綿慈，子子孫孫抱做一團，固守家園。艾若天嚴格的管理，傳承勤勞樸質(zhì)的家風，培養(yǎng)了家人寬容大肚、和睦恭親的品行。當時在赤水像這樣龐大的，以農(nóng)耕為基礎，兼紙廠，全憑勞動謀生的家庭，實為少見。金樹成細問店家，店家說：

“艾若天，出生于清代同治中期，讀過十來年的私塾，懂得誠信、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在山區(qū)算個知書達禮的人。但仕途對山區(qū)人來說，簡直比登天還要難。那就治好自己的家。在民國年間，把他磨煉成了既是刨山挖土的種田能手，又是造紙、伐木、砍竹的能人，更是個治家有方的當家人。

“在那個混沌的年代，內(nèi)能統(tǒng)率祖孫五代80多口人，和睦團結(jié)，發(fā)展生產(chǎn)，勤勞致富；外能擺平苛捐雜稅，拉兵派款，官司口嘴，把他營建的大家庭，維持了半個多世紀，實屬難為可貴的事。

“艾若天知道‘當家三年，狗都要咬你’的道理。他用傳統(tǒng)的家長制來管理家庭、組織生產(chǎn)，合理分工，各盡所能。   能做到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男的青壯年安排耕田插秧打谷，部分在自辦的紙廠干活；姑娘、媳婦這些女勞力負責做菜園、輪流燒鍋煮飯等家務勞動；10來歲的兒童，割草喂牛和養(yǎng)殖其它家畜。任務明確，各負其責，井井有條。

“全家的吃穿用，一應開支，由家長艾若天統(tǒng)一安排，平等對待，無分厚薄。每年每人一套粗藍布衣服，統(tǒng)一一批布，一刀剪，統(tǒng)一由家里的婦女縫制。各房的人情客往，統(tǒng)一規(guī)定，按數(shù)領取。

“家規(guī)很嚴，什么事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是自己的責任，什么是自己的權利，家里的大人小孩都很清楚。犯了會受什么處分，也很明白。拿現(xiàn)在的話來說，很“陽光”，很“透明”。家里小孩眾多，難免磕磕碰碰。由各房父母負責管教，倘若發(fā)生小孩吵罵打架，追究其父母責任。家里成員一律不準打牌賭博；不準吸鴉片煙；不準好吃懶做；不準損公肥私，存積私房；不準吹是聊非。而60多歲70歲的家長艾若天，首先以身作則，遵守家規(guī)，大公無私，人人平等；對于家中發(fā)生的大小事情，明察秋毫，嚴格執(zhí)行家法，絕不姑息。他的兒子艾永三偷到去賭博，被他發(fā)覺，立即抓來跪在香火面前，痛打一頓，還要‘具結(jié)’（保證）永不沾賭。艾永三那時都是見子見孫的人了，都得規(guī)規(guī)矩矩受處罰。”

金樹成問：“這家人有多少田土，多少勞力，有啥經(jīng)濟收入？”

店家說：“艾若天家80多人中，有男勞力30多人，女勞力15人。自己有20石的田業(yè)，另外佃耕100多石耕田，一般正常年景下，那時候一石田產(chǎn)只能收300市斤，340市斤就是頂好的，他的田一共可收水稻2萬多3萬市斤，種地的雜糧每年可收2000多市斤，除去交租，每年人均口糧400市斤左右。他家還有幾百畝山林，每隔20年可砍一刀，可做3000多匹杉桷。養(yǎng)了耕牛7頭，其中，勞力牛4頭；一年養(yǎng)豬10來頭，自宰5頭食用，另外5頭上市出售。

“艾若天家在金鵝的牛角田開辦了一間紙廠，雇請技工7人，自家投入勞力10多人，農(nóng)忙時少些，農(nóng)閑時幾乎是全家主要勞動力全體出動，運石灰、砍料塊。單是石灰這間紙廠每年就需要幾萬市斤來浸泡竹塊，所用石灰是從赤水、復興等地用人工挑回。造紙原料是用雜竹花竹塊，這間草紙廠每年要用雜竹幾十萬市斤，每年的正、二月間清明節(jié)前，就得安排男勞力全部上山砍竹辦料，同時對竹林進行一次薅管，過了清明節(jié)就停止采伐。紙廠全年可生產(chǎn)草紙2400捆，每捆23合。每捆捆得登方四正，在紙楞邊上蓋上艾若天之父“艾玉順”三個字，此印制12厘米長，4厘米寬，這就是艾記草紙廠的信譽商標，紙的張數(shù)足，質(zhì)量保證，敢負責任。

生產(chǎn)出來的紙要用人工挑往12華里的風溪口裝船，運到復興、赤水出售。紙廠很注意安全，杜絕火災出現(xiàn)。其他紙廠經(jīng)常遭火災，艾記很少出現(xiàn)，外面?zhèn)餮裕喊浖垙S的數(shù)量足，打成錢紙菩薩滿意，不燒這間紙廠。紙廠收入很可觀，比農(nóng)業(yè)收入高出4、5倍。開支比其他廠少，全是自己投入勞力自己干，認真，少浪費。這樣一來加上農(nóng)業(yè)收入，“緊巴巴的一年冚得過一年”，只能基本解決溫飽問題，還不算富裕，在那時較之當?shù)氐钠渌馀偕酵谕恋呢毧噢r(nóng)民要好得多。”

金樹成聽了很受感動，對王敬山說：“上天給每個生命的生存條件，在同一個地區(qū)都是公平的。而不同的人對上天的給予接受不同，享受恩惠和賞賜不一。有的人在怨天，說沒有給他好時運而貧窮潦倒；亦有人說他站的這塊地，沒有富饒的產(chǎn)出而饑寒交迫。而有的人說，能給我們一個立足之地就夠了，我們有雙手，能使他變成發(fā)祥之地，人生的樂園。同一塊天，同一席地，各人對環(huán)境的認識不同。有的是不勞而獲，是索取，自等來食。這艾若天，是自立自強，是創(chuàng)造，自食其力。

“更值得贊賞的是家規(guī)家教。”金樹成感慨不已。“家有家規(guī)，國有國法。家規(guī)人人遵守，家庭才能興旺發(fā)達。有家規(guī)還要去監(jiān)督執(zhí)行，這個艾老了不起。”

這時進店來一位穿著端莊，很有氣質(zhì)的人。店家去擦板凳，請他坐。“你們贊賞艾叫天的話我都聽到了。這位外地朋友，說得好，他一是勤，二是清，三是嚴。才能使這個家人丁興旺，脊地生財。”

王敬山上前拱手施禮。說：“鄙人王敬山，丙灘人，這位……”指著金樹成，“我泰山金樹成。做竹篾生意，來到貴地，望海涵。”

來人還禮，說：“我乃風溪樵子帥光烈，愛蘭若癡，有人喊我‘蘭癡’。”

“感恩山中土，凝作王者香。欽佩，欽佩。”金樹成恭維。

其實早就有耳聞。這個帥光烈一生酷愛蘭，他栽蘭，畫蘭。他畫的蘭花，葉勁花茂，大有鄭板橋的風格，畫上常留“蘭癡”款，大家亦稱他“蘭癡”。他為了畫蘭花用紙，在蟠龍的落刀溝專門開了一間紙廠。只舀“毛邊紙”不舀草紙，這種毛邊紙那時是專門供讀書人寫字用的紙，僅次于宣紙。他這間廠出的紙專供他畫蘭花練筆用。帥光烈說：“人們拿竹舀紙賺錢，我舀紙畫蘭。有錢人富有，畫蘭人生香。”

人以類聚，愛畫畫的結(jié)交的都是畫畫的朋友。畫畫的朋友有知識，結(jié)交廣，消息靈通。他與縣里知名書畫家畫梅花的程大梅、程小梅交往甚密。抗戰(zhàn)的消息比一般人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