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阿媽的病一天比一天加重以來,他江波就是這樣每天都守候在老媽身邊。她本單位上的人都真替小江波著急,好些人都說:你這一生該怎么辦。
這時,一位年紀大約三十來歲的女大夫說了:這種病,是由于她當年在工作上太累了,又加上進了牢房去關了兩年整,長時間不能出來活動,神經過度緊張,況且整年整月沒能夠出來活動活動筋骨,就這樣她的病情就愈來愈加重了。此刻,朋友們又不得不想再問這位女大夫對于她方冰,還能不能搶救得過來。
市科協一位女性科技工作者問女大夫道:那方冰這種病要怎么治呢?
“她這種病一百個人中難得醫(yī)好一個人,何況她還是晚期!笔橇硪晃慌蠓驌屃嗽掃^去搖著頭說。
“咋的?”大家疑惑不解地問。
原先的那位女大夫冷冷地說:國家現在還沒這種藥物。
聽那口氣,似乎一絲一毫也沒慌到她們這些大夫。
的確,方冰的病是肺癆,可難道肺癆病就無法治了么?不,這病是可以治的,而且在當時她的病還不算很重,國家也并非沒有這種藥物,而僅僅因為這些醫(yī)生受了“進步思想”的影響?梢哉f,有些人就是不愿給“黑幫分子”辦事,以免“小資產階級腐朽生活”玷污了他們的身心?上攵@些醫(yī)生就是不想醫(yī)治像方冰這種“成份”不好的人,哪怕她是國家不可缺少的人才。就這樣,一天又一天過去,她的病情更加惡化。以至再過去半個月后,她方冰的病一日比一日更加嚴重起來,最后終于有一天連一粒飯也不想吃(其實是一粒飯也咽不下肚去了)。當兒子的江波實在感到“束手無策”,只會守在阿媽身邊且整天沒完沒了地掉淚。每當媽媽昏迷過去時,他江波的哭聲中句句都很悲切地呼喚著阿媽,阿媽有時能答應得了就答應,答應不了就昏睡她的。反正有時候他的哭聲就在母親的斷斷續(xù)續(xù)應答中戛然而止。這樣的悲慘景象正好持續(xù)有那么兩天后,當母親的方冰就在那么一個天兒陰沉沉的下午,突然間眼珠子隨即翻過去就閉上了。急得他當兒子的江波即刻抱起阿媽的頭搖啊搖便放聲痛哭起來。但方冰當時沒有閉氣,她隱隱約約聽到兒子的哭聲,盡力掙扎著睜開眼珠子來,她很想很想跟兒子拉拉家常,但又好像有個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似的,只能睜開微小的縫隙眼兒看看兒子那滄桑痛苦的臉。阿媽真的為了不讓兒子過日子這樣痛苦,也更不想兒子這樣總是傷心下去。她強迫自己說話,可話兒未到嘴邊又在喉管里給卡住了,最終還是什么也說不出來。后來,她方冰還是低低地動嘴了,可她的話當兒子的還是聽不懂,一個字隔一個字差不多有半分鐘,而且只說到中間就停了下來。她為說不上話感到好痛苦喲。她怪自己的身子骨不爭氣,怪自己不能工作養(yǎng)家糊口,怪自己不能夠為后代創(chuàng)造出一塊理想的幸福園兒喪氣。這是惡魔造成的,它最好滾出這人世間才好呀。
四
其實方冰的病是從六七年起就開始引起的,到這年的此時(五月間)才臥床不起。而他江波的五年制小學時代也恰在這年夏季結束了。就因為阿媽都弄到了這般天地,他哪還能再繼續(xù)上學去?老的已病倒了,再多想讀書的心頭也自然而然黯淡了下來。他江波一心只巴望著阿媽能馬上就很快恢復健康過來才好喲。如此他自己的生活才至于過得下去呀。也只有阿媽不死,他的“新天地”才可能維持得下去。這學期他也就只好棄學不上了,再加上阿爸又還沒有給上級放回來,你想他江波的生計還能有誰敢過來照顧得了他呢?他江波畢竟還小呀,他能到哪兒謀生去呢?在媽媽去找到他回來時,他已清楚明白媽媽的病已基本走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去了。曾有好些天他江波既哭又想:爸爸咋還不給放回來呢?媽媽可支撐不了多少日子呀。是的,江東都已坐牢快有三年了。三年光景,對于他們一家子來說,真的難熬喲。本來在六七年夏季他江波就小學畢業(yè),偏偏文革提前到來,這不得不叫他江波僅讀到四年級就輟學了,等到當媽媽的被關押了兩年多的六九年春因“病入膏肓”而給放回來后,才開始四處去找尋舊書來給他,并即刻送他趕緊進學校讀書時,他已在社會上流浪了兩年多。他們江家一家人都如此認為:他們從來就沒曾做過什么昧良心的事呀,咋就如此遭殃呢?他江波越想越糊涂,越想越痛苦,終于還是哭出了聲來,而且哭得多么痛苦,哭得令人嘆惋。至于他老爸江東哪會輕易得到放回來?那些善于整人的文革干部都說了,上面的意思是打算關他到死的那一天,因為他的妻子已放了回去,那么作為丈夫的就該全部承擔了兩口子所有的罪責。本來他們兩口子按“執(zhí)行者”的規(guī)定,只不過就判七年左右的“徒刑”,就因為他妻子“特殊”提前放了出來,那就應該把她方冰的余刑加到他當丈夫刑期來,讓他多承擔點罪責,所以起碼他江東坐牢至少還有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就是說哪怕當妻子的死了,當丈夫的也不可能批給半天的“奔喪假”,自然就不可能讓他跟兩母子見上一面。于是隨著歲月的流逝,日歷本一張接一張地撕開,她方冰更越發(fā)臥床不起了。此回也真的再也永遠見不到她方冰嘍。終于在這么一天,江波最終在這么一天突然間見阿媽的眼會一下子緊閉了下來,頭趕忙歪倒一邊去。一直有好一會兒也沒見阿媽的頭轉過來,他江波頓時叫了一次又一次,搖了她身子一回有一回,也始終叫不醒她,于是他不得不放聲痛哭起來。頓時,淚水便如同瀑布般一時間滴落到阿媽的臉上來,一直有好幾分鐘,她又卻突然間翻開了眼皮上來,這莫不叫她趕緊抹了眼淚起來。原先阿媽就曾有不少次像這樣昏死了過去,都是幾經他江波哭喊,傷心地大叫著媽媽,她方冰這才從昏迷狀態(tài)中蘇醒了過來。而這時候的她方冰呀,確實是給兒子的哭聲震醒起來的,這時她當媽的方冰便這樣對兒子說:孩子呀,你甭哭了,你別這樣傷心啦,我去了,還有你爸——有你爸——照顧你哩,他——他會把你帶大的。他眨巴著眼睛,又接著說下去:---待你爸回了家來后,他會養(yǎng)好你的,你別傷心,今天,媽---不行了,媽太對不起你了,媽沒能把你撫養(yǎng)成人,反而還連累了你,叫你小不小就成了孤兒。孩子呀——你——你要堅強些,要——堅——強——些。當媽的話才這樣說畢,眼珠子便隨即翻轉了過去,真正閉起了眼兒來,急得他江波連哭都哭不出聲來,任由眼淚只管往下掉,沒過去幾秒鐘,被褥都給淚水沾濕了,可也還是不能停止。他當兒子的江波很想放聲痛哭一場,也許這淚水能洗滌一切污垢,掃掉一切“包袱”,可口干舌燥,喉管都早變啞了。但是,但是沒過去半個鐘頭,阿媽忽又醒過來,眼兒才一咪咪開,隨即便是接二連三的一通咳嗽。緊跟著,她便吐出一團團像細棉絲般的鮮紅血來,并且還夾雜著濃濃的“泡沫”。她方冰非常想跟兒子拉拉扯扯人生路上最后的幾句分別話,這樣馬上死掉也安心,可緊跟著又昏了過去,叫當兒子的不得不馬上搖了搖阿媽的頭大哭起來。他狠命地緊抓著被褥,越來越哭得更傷心,叫人聽到那那凄慘的叫聲,就是一年到頭都沒什么煩惱的人也真替他掉下了同情的淚水來。方冰終于死了,從此,再怎么叫也叫不醒了,任憑兒子怎么搖著她,又怎么抱起她腦袋使勁地搖晃著,也只能“枉費心機”。此時的日子正值六月中旬,天氣也真夠悶熱的了,但在這么一個陰沉沉的傍晚七點半鐘光景,小江波的淚水混合著汗水在不斷地往下流,他似乎是個剛從瓢潑大雨中沖過來的人。屋子里已經昏暗下來,人如住在黑洞里,可天兒還是那么的熱,那么的郁悶。這一天,這一個凄涼的傍晚,小江波那凄慘的哭聲震動了這黑暗的“牢房”。慢慢地,左鄰右舍都聽到了,都知道江波的媽媽方冰真的死了,是確確實實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一位默默無聞的科技工作者就這樣一下子奔赴黃泉路了。年紀僅僅三十八歲喲,還算年輕力壯的時候,她方冰太不該這樣早早就死了。偏偏那些很會工作的文革干部,最勝任領導崗位的“忠臣良將”也不應該這樣任由她白白地死去呀,就是無論如何也得保證她活下來繼續(xù)工作,至少讓她不至于埋沒了才能才行呀。但是,她方冰最終還是死了,她的死就如同那拂曉前的星星一樣,漸漸地黯淡下去。這很應該把她這短暫的青春寫成一份材料,好讓后人都知道,都知道她在那個不幸的年代里是如何被文革干部整死的。
當天,那些熟識她方冰的,能夠理解、知道他們江家兩口子的許多好朋友,好同事,以及當年的老同學等等,一聽到她不幸辭世后,都紛紛前來看看她方冰。大家都說,這是見她最后一面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為她的不幸辭世而默默地流了淚。誰都明白清楚,林彪、江青一伙所搞的那套瞎指揮,在他們一手栽培的許多上層領導都不承認方冰和江東的真才實學,特別是新中國誕生后的這近二十年來,跟江東和方冰兩口子一樣默默無聞地為國家立下了“汗馬功勞”的許許多多科技工作者。但在那個狠抓階級斗爭的年代里,一些主要領導一心只為想快些升官發(fā)財,竟不顧別人的生與死,更不顧廣大勞動者的贊同就莽撞行事,更別說他們這些人做事那陣子是怎樣替別人著想?墒茄,他們文革領導無論哪兒都沒去,只身穩(wěn)坐于“金鑾寶殿”里下發(fā)文件,盡力迫害那些愿為國家流血流汗的“岳飛”。為了讓“資產階級歪風邪氣”永遠倒下去,他們那些官人一天到晚都不停地出謀劃策,棒殺“資產階級走狗”,打倒“一切反動舊勢力”,這是他們文革干部立下的“功勞”,他們這些文革領導理所當然以此算做作自己的功勞,并認為人世間根本就沒什么科學可取,你科技人員要想做出這樣那樣的一項創(chuàng)建,想弄出一項發(fā)明創(chuàng)造都似乎成為他們的眼中釘,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后患”,是“拉社會主義后腿”,是“讓時代倒退的車輪”。由于此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他們那些文革領導聽到了此消息后。于是便帶領一隊人馬自稱為“紅衛(wèi)兵”的紅袖章打手沖進來了,這一群惡狼氣勢洶洶,好像一下子就要立馬生吞活剝你,就如洪水猛獸般浩浩蕩蕩地開過來,這大隊人馬都還未走到她方冰家門口就大聲武氣地大吼道:方冰死了,死得好!無產階級專政的敵人就應該死!市革委派出的大隊人馬都一起齊呼口號,連領隊的頭人也厲聲喝道:狗日的方冰你死在屋里,是罪上加罪!這可是國家房子呀,必須用經濟抵押。而且她的龜兒子必須馬上滾出去!高喊口號的領頭那嗓門比高音喇叭還要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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