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草藥穿的是大腰褲，自然“五角星”也穿的是大褲腳。山花看著大褲腳想，這病人要屙尿怎么辦？屎尿如水火不留情面，如果屙在身上，尿臭不說，洗還是歸我洗。幫忙讓他屙吧！他是男人，我還是黃花閨女，怎么能這樣做？

“五角星”好像忍不住要解小便，但又表達(dá)不出來，山花見“五角星”用右手拉著褲子，想拉開又拉不開，只是不停地挪動。這時，山花心想，說的風(fēng)吹過，打的巴倒痛，何況沒人知道，不如幫他提起褲腳讓他小便。

山花心一橫，端來一口腳盆放在床前，一只手提起大褲腳，一只手把“五角星”斜靠在自己身上……“五角星”久憋的尿像打開閘門的水龍頭，一股勁直往外涌。小便結(jié)束，躺著的“五角星”愁云瞬間消失得干干凈凈。山花心里也踏實起來，她心里說，幸虧幫你把尿屙了，要不然一條褲子全打濕了。

從此，“五角星”的吃、穿、換、洗、解便全成了山花的事，她任勞任怨。她媽理解她，父親更是無話可說。三人的分工是父親外出掙錢，下田插秧打谷。母親下地種菜，割草喂牛，上街買東買西。山花喂豬煮飯，熬湯煎藥護(hù)理病人。

一月、二月、三月，“五角星”由于大腦受損嚴(yán)重，能吃，不能多吃。蘇醒，但不清醒。病有好轉(zhuǎn)，但不明顯。山花煩心，但沒灰心。時間一天天在折磨著“五角星”，同時也在煎熬著山花。這傷變成了情，把兩人綁在了一起。山花在“五角星”身上不停地推拿、按摩，動作似乎比他父親還熟練，她是在用按摩治病，還是在用按摩方式寄托某種情感，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

半年后的一天，“五角星”從床上坐起來，看著身邊坐著一個女人，他像呆子一樣望著如花似玉的山花，一下子拉著山花的手說，你是誰？我是誰？這是在哪里？

“五角星”這一問，手一觸摸，山花的心像要跳出來一樣，臉紅得像成熟的蕃茄。

山花說，你受傷半年多了，斷了左手臂，頭受傷很嚴(yán)重，一直住在我們家。你知道你是哪里人嗎？你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嗎？你準(zhǔn)備要到哪里去？

“五角星”大腦一片空白，他說，我不知道，我回想不起來。真的一點都回想不起來，你知道我是怎么來的嗎？

山花聽了“五角星”的話，心想，我問你，你還反問我，這不成了白問。看來這人大腦出問題了，算了，說也白說，不問了，過段時間再說。

山花說，你腦殼還沒好，現(xiàn)在不談那些事，等你的傷全好了再說，相信你會回憶起來的。

八個月后“五角星”終于傷勢痊愈，能正常走路、吃飯、做事、下地勞動。勞動中特別是挖土、砍柴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家里體力活全被他承包了。

“五角星”平日語言不算多，也不算少，對周草藥大叔前，大叔后。對王大，把“大媽”常掛在嘴上。他對兩位老人端茶遞水、添飯夾菜，很有禮貌，很孝順，有一種特別的感恩之情。他對山花呢更是特別體貼，更是愛在心頭，好像有一種說不出的男女之愛，成天形影不離。周草藥和王大對“五角星”言行看在眼里記在心頭。

周草藥心里想，這人看起來一下子不能恢復(fù)記憶，讓他離開這里到別的地方去，他人生地不熟，又是兵荒馬亂，外地口音，說不定生命都難保。殺豬殺斷喉，幫忙幫到頭，看來這人是好人，干脆把它留下來，做些吃些，如果他和山花有意，不如順其倆人的心意，讓他們成婚算了，算是招女婿上門，省得瞎操心。

周草藥又想，山里人反正無禍就是福，這可能是天意，就順其自然吧！至于名字，再不用稱呼“你”、“我”、“年輕人”了，干脆就喊“獨(dú)臂”，這樣順口又親切。

一天晚上，大山里的夏天像春天一樣，一陣陣涼風(fēng)吹著竹巔、樹梢，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這響聲好像是春天媽媽癡情地?fù)崦约旱膬号挥勺灾靼l(fā)出的咯咯笑聲。

山花家里的吊樓上坐著四個人，周草藥、王大坐在一邊。山花、“五角星”坐在另一邊，四人對坐著閑聊。

周草藥說，獨(dú)臂，你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干脆今后就喊你獨(dú)臂算了，你看如何？你現(xiàn)在傷勢已經(jīng)好了，有沒有其它什么打算？是要走，還是要留下來？

“五角星”說，要得，今后就叫我獨(dú)臂，反正我沒名、沒姓。大叔，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現(xiàn)在怎么走，往哪里走？大叔是不是在嫌棄我了？

王大早就知道獨(dú)臂不想走，她聽獨(dú)臂這么一說，心疼起來：獨(dú)臂，你別多心，大叔是問你想不想留下來，和我們一起生活。

獨(dú)臂高興地說，大媽！大叔！我從來沒想過要走。首先，你們一家人救了我的命，我還沒來得及報達(dá)你們的恩情。其次，我還沒有恢復(fù)記憶力，不知去哪里，也不敢去哪里，這是戰(zhàn)爭年代，說不準(zhǔn)會要命！再其次，我已經(jīng)生活習(xí)慣了，山花對我這么好，我不愿意走，我決定一輩子不離開你們，說完目光死死盯著山花，眼睛眨都沒眨一下，眼珠子好像要鼓出來一樣。

山花沒說話，心里想，不走就好！不走就好！你要走，我都要走，要走大家一起走，你要飯，我給你端碗。

周草藥聽了獨(dú)臂表態(tài)，他心里想，一個獨(dú)臂男人，一個沒文化、沒見識的山里姑娘，彎刀對著瓢切菜，兩湊合。可以，不走就讓你們成婚，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周草藥說，獨(dú)臂，按我知道的醫(yī)理，你的記憶力可能出現(xiàn)三種情況，一是有可能永遠(yuǎn)不能恢復(fù)。二是有可能過一段時間部分恢復(fù)。還有一種可能是全部恢復(fù)。但是后兩者需要有條件，很難，除非是……他沒有說下去。周草藥停了一會又說，其實，根據(jù)你的目前情況，我都不忍心讓你走，現(xiàn)在時局正在混沌中，說不定你還沒有走出大山，今晚脫下腳上鞋，不知明日穿不穿。今晚你既然表了態(tài)，我同意你不走了，大家有鹽同鹽，無鹽同淡，湊合著過。至于你和山花的事，你們?nèi)ド塘�，但有一個條件，就是要“土地爺?shù)奈迮K，實（石）心實（石）腸”。

王大接著說，我沒什么意見，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假如你們愿意成婚，我的意見：一是不辦酒，不張揚(yáng)，窮日子窮過。二是獨(dú)臂沒經(jīng)大人允許不準(zhǔn)下山。原因很簡單，因為你的來歷我們不敢說，說了別人也不信。如果叫你說，連你自己都說不清楚。

獨(dú)臂聽了兩位大人的話，站起來，向周草藥和王大敬了一個鞠躬禮說，大叔，大媽，我作兩點保證，一是我一切聽你們的，我就是你們的兒子，一輩子孝順你們。二是我一輩子對山花好，永遠(yuǎn)不離開她，如不守信用，天打雷劈。

當(dāng)晚，不是一家人，說了一家話，成了一家人。

從此，獨(dú)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是用勞動來證明自己的誓言，成了周草藥家女婿兼長工。

山花呢，知道獨(dú)臂是在恨自己失去記憶力而煩惱，她安慰他，她勸導(dǎo)他，她體貼他。

兩人后來生了一個女兒，女兒改名為花朵，獨(dú)臂的意思是女兒和媽媽一樣是大山中的山花。

1950年古歷五月初四，第二天是端午節(jié)，山花想，現(xiàn)在全國解放了，獨(dú)臂應(yīng)該可以下山了，明天是端陽節(jié)，不如叫他和我一起去趕場，讓他見見世面。順便割點豬肉回家過端午節(jié)，讓他坐了十五年活牢，還真有點對不住他。

山花說，老爹，老媽，今天我想帶獨(dú)臂下山趕場，現(xiàn)在新中國成立了，我想讓他見見世面，順便割點豬肉回來過端陽，你們感覺怎么樣？

周草藥說，可以，明天是端陽，我都在家，一家人好好過個端午節(jié)，這是解放了的第一個端午節(jié)，好！你帶獨(dú)臂去吧！但是，讓他盡量少說話，快去快回，千萬別把他搞丟了。

就這樣，獨(dú)臂有了在民族村鄉(xiāng)場上受驚嚇恢復(fù)部分記憶力，從而有了救陶三，救村旺的事。

山花回憶完獨(dú)臂神醫(yī)來到民族村，失去左臂，在大山里失去記憶力的經(jīng)過。她心里說，獨(dú)臂，你真是個老苦瓜，八十年前帶槍打戰(zhàn)；十五年在大山里當(dāng)長工干活；三十年走村串戶戒煙、醫(yī)�。蝗迥陻[攤、建醫(yī)院；現(xiàn)在又搞什么醫(yī)養(yǎng)院。至今還穿草鞋，掛“四個兜”（中山裝）。到老無兒無女、無錢、無房、無家產(chǎn)，吊著一支獨(dú)臂，真是“沒有把子的茶壺，只剩下一張嘴”。

山花站在船舷上，看著滔滔江水像一條巨龍在翻滾，勢如排山倒海。天空兩只美麗的鳥拖著長長的尾巴飛翔而過，似乎是一對鳳凰在比翼齊飛。

村醫(yī)少年當(dāng)紅軍，失去左臂東寨門。

痛失記憶十五年，六十五載為村民。

獨(dú)臂一生精忠心，不知誰來作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