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位老人坐定后，陶三大聲說，今天這個會，本不該由我主持，論職務，我是農(nóng)民，論輩份，我是晚輩，論歲數(shù)，我不到八十。“老母豬上教場，不會跑，不會咬。”那為什么我又來了呢？這是獨臂神醫(yī)將我的軍，有意讓我多懂一些知識，多了解一些情況。過去他說上帝要來我們民族村，叫大家不要砍天鵝湖邊的樹，我當時第一個不相信，說他是個迷信頭子。今天我懂了，原來游客就是我們的上帝，上帝給我送錢來。是游客拿錢到我們這里來玩。去年他又說：“從某種角度說，吃得好，死得早。”當時我不相信，給他理論了一番，他叫我今天主持這個會就會知道答案，我就不信邪，答應了當這個主持人的活路，請大家支持我。

陶三說完開場白，臺下終于響起了掌聲，臺上九個老頭在大紅花的映襯下臉龐更加燦爛，眼睛笑成了彎豆角。

陶三在掌聲中清了清噪子，大聲說，會標是“長壽老人亮招會”。說清楚，今天發(fā)言我的原則是論資排輩，年齡大于一切，壽高者尊。誰壽高，誰有高招、誰有妙招就誰說，用事實說話。在場的縣官、鄉(xiāng)官、村官、賓客作評判。反過來，壽高者不準保守，誰不傳招，罰誰的酒，甚至罰辦桌席請客。陶三邊說邊用目光對著主席臺坐著的九個老人挨個兒掃視。九位老人呢，沒人發(fā)言，只是笑，這笑顯然是從內(nèi)心發(fā)出的，胡子眉毛好像都在笑。

陶大爺沒等陶三點名就先說了起來。他說，好！干脆我先說，我曉得陶三是半夜吃桃子，按倒粑的捏。明知道我不會說話，硬要這樣安排，那我就“老婆婆戴南瓜花，倚老賣帥”來開個頭。

我今天能滿一百歲，其實我又滿意又不滿意。為什么呢？我滿意的是獨臂神醫(yī)延長了我的壽命，相當于多活了一世人生。不滿意的是后幾十年沒享過清福，活得累。

“沒享清福？活得累？”臺上臺下聽到這句話，議論開了。

難道他兒女不孝順？

難道他老了還要去找錢吃飯。

不，他兒孫懂事，孝順，衣食無憂。

陶大爺端起茶碗，大口大口地喝了一碗茶，他慢條斯理地說，大家不要見怪，我實話實說，我孩子不多，就兩個，負擔輕，兒女又聽話，不是兒孫不孝順！

陶大爺這么一說，會場上的人終于懸吊著的心放了下來，一片寂靜。

其實，我在高村長去世前是煙酒雙開，過的是“飯后一支煙，勝過活神仙”的神仙生活。那時自己以為大煙囪的生活很快活，很滿足�？筛叽彘L一死，才知道吞云吐霧的日子會讓人短命。

為高村長開追悼會那天晚上聽了神醫(yī)的講話，我后悔莫及，那時我已經(jīng)得了哮喘病。神醫(yī)找到我，說，老兄，你來帶個頭，只要你按我的方法養(yǎng)身，保你長壽，至于能不能活一百歲，我不敢說，那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那時聽說活一百歲，感覺得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

我想，人來到世間走一趟，走早了確實不劃算。我決心聽神醫(yī)的話，試一試。從此我沒輕松過一天。我有四苦：

第一是戒煙苦。煙吸慣了，到時不吸，簡直是心慌繚亂。戒煙的前半月，只要聞到別人吸煙的味道，就像聞到了回鍋肉味道，口水長流。酒癮更不消說，就像酒蟲要爬出來了一樣，手癢心癢。我整整“心苦”一年，最后終于戒掉了煙。

第二是晨練苦。每天清晨4時半起床，做神醫(yī)傳授的養(yǎng)身保健操，一做就是兩個小時，開始腰酸腿疼，簡直難以堅持。不久身子軟了，精神來了，全身輕松，好像不練不舒服，至今沒敢閑下來。

第三是限食苦。過去我喜歡大油大肉，暴飲暴食，一下子飲食受限，猶如好漢造反，逼上梁山。紅薯、玉米和面粥是神醫(yī)給我配制的套餐食譜。他說，紅薯能養(yǎng)胃健脾防便秘，減肥控糖降血壓。玉米益肺寧心，利尿消腫，二者合一是“全能保健食品”。其實我原來愛吃紅燒肉、回鍋肉，而且味很重，后來受到限制，即使偶爾吃點點紅燒肉和回鍋肉味道也很淡，沒有過“度”。我是早吃精，午當兵（像兵一樣不擇食），晚吃�。ㄏ★垼话淹聿彤斨鞑�。

第四是手腳苦。成天手不停、腳不住，從沒清閑過，更沒有三飽兩倒（一天三餐飽食，午飯、晚飯放碗就睡）。嗨，你還別說，忙是忙，忙碌中有收獲，整天身體舒舒服服，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我五十歲以后沒打過針，沒吃過藥，沒住過醫(yī)院。

我這一生的體會是：要長壽，不要享清福。

我也說兩句，看樣子陶三今天是在搞“人人過關”，坐在主席臺前挨著陶大爺左邊的陶二爺站起來，說，我今年95歲，沒感過冒，沒吃過藥，沒打過針。從小不吸煙，從不喝酒，就四個字：“勤快，節(jié)食。”我們農(nóng)村人說的勤快就是讀書人說的勤勞。我在家里見事做事，能做大事做大事，做不了大事做小事，我認為水臭是因為不流，人病是因為少動。要想身體好，勤快油葷少。

節(jié)食是神醫(yī)教我的，要得一身安，清淡賽靈丹。常吃蘿卜和青菜，一身輕松又愉快，若是大魚又大肉，必定腸胃很難受。

陶二爺話音剛結束，陶三爺隨著站起來，說，我和陶大爺、陶二爺不是堂兄是宗親兄弟，我和陶二爺年齡相當，同年同月生。我平生有兩個原則，兩個綽號。其實這兩個原則和兩個綽號，不說大家都知道，一個原則是在家聽女人的話，綽號粑耳朵。另一個原則是在外不爭名不爭利，綽號叫“和事佬”。我的原則是，聽人勸得一半，遇事不急不躁、不斤斤計較、不與人爭斗、以忍為高。這兩個綽號雖然不好聽，但我認為過度追求名利，會耗損心氣，傷及肝血，影響身心健康。聽女人話，能使家庭和諧，心態(tài)平和。俗話說，笑一笑，十年少。一家人在笑聲中生活可以多活幾年。

隨后發(fā)言人一個接著一個，有的說，富人吃補藥，窮人泡泡腳。還有人說，晨起三百步，晚上一盆湯。會場氣氛熱烈，老人們發(fā)言個個中氣足，樂樂大方，精神蠻好。

獨臂坐在前排靠邊，他看著一個個老人對人生充滿快樂，他心里樂開了花。他想，萬事開頭難，陶大爺?shù)陌l(fā)言說得太好了，晴天下大雪，明明白白。高村長，你安息吧！無煙村，長壽村實現(xiàn)了。

村旺站在屋角，看著全會場的人滿臉笑容，他心里說，干爹太了不起了，民族村由短命村變?yōu)闊o煙村、長壽村，全是他的功勞。

袁鄉(xiāng)長和縣民政局趙局長、衛(wèi)生局王局長、人口計生局陳局長、計生協(xié)會黃會長幾個人竊竊私語起來。

你看活得長壽的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在用心享受生活。

是的，人心像鏡子，鏡面干凈，反映的事物就清晰。心境清凈，心里就平靜，心情就舒暢，血液就順暢，通則不痛，痛則不通。

今天如果有人再介紹一下陶大爺子孫孝順的事就十全十美了。

嗨，證明你對民族村還不全面了解，獨臂倡議了一條規(guī)矩，被村委會定為村規(guī)民約。村里是這樣規(guī)定的，凡村民有不孝敬老人者，一經(jīng)查實，辦酒席請親友吃飯，向老人賠禮道歉。這酒席呵，一辦就是十桌八桌，這叫懲罰酒，叫村民自治。

我當然了解，不信問黃會長，全縣還推介過這種“土做法”。我是說今天該有這個話題，這是長壽的條件之一。

袁鄉(xiāng)長聽了幾個局長、會長的議論后，說，要說真的，民族村村民長壽，離不開你們幾個科局、協(xié)會的支持和關注，功勞應該歸于你們！

陳局長接著說，家庭關系對人的壽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你們鄉(xiāng)里可以在這個村搞一次“五好家庭”、“好兒媳”、“好婆婆”等形式的和諧家庭評比活動，多鼓勵鼓勵！到時我們計生、衛(wèi)生、民政、協(xié)會都來參加。

袁鄉(xiāng)長很干脆地回答說，好！回頭就安排，這村事例多，口渴送來大西瓜，正合胃口。

同志們，靜一靜！陶三的話筒響起悅耳的聲音，今天因為時間關系，長壽亮招會暫時告一段落。說到這里，他面帶笑容，看了看坐在第一排的二十位老人，說，下面我想說段繞口令，請前排二十名老人用最快的速度念一念，檢查一下他們的神志清不清楚，發(fā)音準不準，大家說可不可以？陶三說話時顯得有點挑逗性。

可以！全場人起哄起來！

村旺想，繞口令一般是用來訓練小孩發(fā)音的，怎么用來訓練老人呢？他返回又想，今天是他的權利，他既然要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由他的便吧！

這時，陶三一本正經(jīng)地宣布說，請各位老人起立，向后轉，面向觀眾。請各位老人不要多心，這是在檢驗你們的大腦思維反應能力和口頭表達能力？如果表達不清楚說明你們已經(jīng)有病了！懂嗎？

二十名老人心里想，你陶三才有病，你是在想我們出洋相，有沒有病等會才知道。

陶三說，這段繞口令是《扁擔和板凳》，我先慢慢地念一遍給大家聽，然后大家用最快的速度復述一遍，看誰出錯，看誰沒出錯。“扁擔要綁在板凳上，板凳不讓扁擔綁在板凳上，扁擔偏要綁在板凳上，板凳偏不讓扁擔綁在板凳上。你說最后扁擔到底綁沒綁在板凳上。”

陶三一念完，像考場上的考官，宣布說，大家開始！

二十位老人邊念邊笑，邊笑邊念。由于太拗口，大家只好笑成一團。

陶三見老人們笑了，會場上的人也笑了，他故意指著老人們，說，有��！有��！你們都有��！我陶三也有病，不應該考大家。說著把話筒遞給村旺，雙手一拱，深深地向觀眾鞠了一躬，回過身又向主席臺鞠了一躬，手一揚，說，再見！退了下去。

會場上笑聲、掌聲，響成一片。

村旺接過話筒，說，今天的會議安排按陶三所說就兩大議程，一是壽星互動，亮招。二是官方發(fā)言，評招。陶三主持的第一輪結束，現(xiàn)在由我來主持第二輪，首先讓我先給大家介紹一下到會的領導。

別慌，第一輪還沒結束，我要發(fā)言。突然，有一個人發(fā)出吼聲，這聲音來自會場門口，人們順聲望去，只見一個人站在大門口，舉著右手，大聲呼喊！

會場上人太多，可以說是水泄不通，這舉手之人是誰？他要說什么？村旺全然不知。村旺想，這聲音好像很耳熟，該不是哪位領導來了沒有接待好，提意見來了吧！按理說這種場合人多事雜，就算得罪了你哪路神仙也應該原諒我��！他返回又一想，不！不一定！既然他有話要說，就讓他來說吧！看看是誰，看看他想說些什么？牛皮三寸厚，自有貫穿時。

大家讓一讓，大家讓一讓，讓他上臺說話！村旺指著左邊的觀眾大聲說。

大門坎上站著的人揭掉眼睛上的墨鏡，取下頭上戴著的鴨舌帽，左手捏著墨鏡，右手把帽子往空中揚了揚說，是我，沈大娃！

坐在前排的沈錢站起身，看見是自己的兒子，心想，你工作忙得不得了回不了家，怎么不打個招呼就來了，你還要發(fā)個什么言，竟然打亂會議程序？老頭子一下子悶了。

坐在輪椅上的小村醫(yī)聽見是父親的聲音，他也驚呆了。他想，父親從來沒回過家，只是給錢，在電話里，只聽到聲音，從沒見過尊容，這回怎么突然回來，而且在這個時候回來，還要發(fā)言？你想說什么？你回家為什么不先給我說一聲，現(xiàn)在正在開大會，你公開大聲說要發(fā)言，門板上畫人鼻子，好大的臉面�。�

村旺想，你沈老板腰纏萬貫，一家公司總裁，大事都忙不完，怎么回來參加這個村民會，而且還要發(fā)言，“堂屋里吹嗩吶，肯定有名（鳴）堂”。

走上臺的是一位中年人，身材不高，身體微胖，三停勻稱，五岳呼應，神清氣定，一身名牌服裝。他樂樂陶陶地從村旺手里接過話筒。

獨臂不認識這人，看著這位大方闊綽的富人形象，他想，這人是誰？富商怎么要到這種會上發(fā)言，莫非要推銷什么產(chǎn)品？果真是這樣，今天小心我把你趕出民族村，等著吧，有你好看的！

來人自我介紹說，我叫沈力，是沈錢的大兒子沈大娃、小村醫(yī)的父親。我三十多年沒回民族村了，今天我都不知道怎么來了，連我都說不清楚。父母親、兒子他們都不知道，我也是臨時決定的。昨天聽人說今天民族村有個長壽亮招會，我聽說后一夜難眠。三十年前獨臂神醫(yī)救了我的殘癱兒，治好了他的病，把他培養(yǎng)成了醫(yī)生。到現(xiàn)在為止，我認識神醫(yī)，神醫(yī)卻不認識我。我三十年前就發(fā)過誓，此生不重謝神醫(yī)，誓不為人。可怎么個謝法，用什么來謝！我拼命打拼，曾想到過買衣服、床單、金手表、汽車，后來全部都拋棄了。今天我來到民族村，看到民族村翻天覆地變化，心潮澎湃，有說不完的話，敘不清的情。

我戴墨鏡，戴鴨舌帽子悄悄站在大門口，目的是怕有人認識我影響大家開會。剛才村長宣布說該官方發(fā)言了，我想我這個外出務工的村民也想說幾句，所以大著膽子要求發(fā)個言。說到這里，沈力對著會場和主席臺各敬了個禮。接著說，我對不起大家，對不起各位領導和父老鄉(xiāng)親，打擾了！

沈力的開場白，像一顆手榴彈，炸得滿屋子人聲鼎沸，頓時議論起來。

沉大娃“河頭的死尸——發(fā)啦！”，聽說他有幾千萬資產(chǎn)了！

沈老板現(xiàn)在是“兩個啞巴睡一頭，沒話說”。是我們村的首富，這回不知他想在民族村要搞點什么名堂。

他早就該來感謝獨臂神醫(yī)了，小村醫(yī)的成才全是神醫(yī)的功勞。今天不知他要如何感謝神醫(yī)，說不定會給神醫(yī)十萬八萬。

獨臂想，你這絕情的父親，三十年不見病癱兒原來是為了這個，真是大可不必。君子施恩不圖報，我救小村醫(yī)，教他醫(yī)術，為的是“殺豬殺斷喉，幫忙幫到頭”。培養(yǎng)他又不是為了圖什么紀念品，你多慮了！多慮了！

水一旦流滿，就會發(fā)不出聲音，人的感情一旦深厚，就會看似淡薄。這時，獨臂朝小村醫(yī)看了看，小村醫(yī)坐在輪椅上，顯得很安樂，兩人四眼對視，沒說話。

沈力見臺下議論紛紛，他看了一眼村旺。村旺會意地大聲說，請大家靜一靜，稍安勿燥。村旺的聲音一落，會場靜得自己能聽得到自己的心跳。

沈力接著說，鄉(xiāng)親們，有句話叫“上房拆梯子，不留后路”，我今天當著全村人的面，決定辦一件事，表三個態(tài)，不留后路。

一件事是當眾叩謝獨臂神醫(yī)救我殘癱兒的命，叩謝他把殘癱兒培養(yǎng)成了有用人才。說著走到獨臂神醫(yī)面前雙手垂直，畢恭必敬地三鞠躬，這鞠躬鞠得與弓完全一樣，他帶著哭聲說，感謝神醫(yī)！感謝神醫(yī)！淚水撲簌簌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