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從此，花園村的頭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辭世，花園村人從此便很難吃上別村的便宜酒肉了。而且，自從我爺爺染上傳染病死后，特別是我的祖爺爺病逝，在我爹才有四歲時，我家就幾乎年年飯不夠吃。有時候還要現(xiàn)找米下鍋甚至有時候還找不到米下鍋。一塊巴掌大的水田也很快被外村的富人低價買走了。沒幾年過去，村前的這壩平整的田疇就變成別個村寨的人過來打田插秧、收割了。而別處的強盜也竟然公開吃到花園村來了。開始時，因為村里還有一位也算厲害的王老四健在，有強盜敢來偷花園村的果實，花園村人還可到別處去偷來彌補？墒菑乃念^子阿金給人家一槍打死后，王老四再病死，則花園村人就幾乎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當(dāng)年，在阿金未被打死之前，因為四頭子畢竟還算有一定本事的人，外村人多少還是有點懼怕的。
當(dāng)鄰居楊村這么一個大村寨兩百來個壯漢扛槍提刀過來牽走羅金良的一匹白馬去，花園村人盡管人少，但也敢背槍握刀沖到人家村寨里去把那匹白馬牽回來。而且，在人家稻谷成熟時，村里幾個年輕人還敢扛槍提刀去插在人家的田埂上，由一個蠻力回村去扛走了一口大斗進(jìn)入人家的水田里，安排幾個人割谷子，另外幾個趕緊打谷子。就直接把人家的這塊一畝三分田的谷子全部收割了回來。擔(dān)當(dāng)后衛(wèi)的人還舉槍對著人家村寨的上空隨便放了幾發(fā)子彈的空槍，天曉得打著人不著喲，這個只有天知道？墒抢咸煲膊火埶∷麄，因為阿金偏偏過早去世了，五頭子、六頭子也跟著病死了。
從此，村里就只有零星幾個身材瘦小的男人，并且都還在拉幫結(jié)派。有的家族只管本家族人，家門只管家門人，這樣，力量也快分散完了，有的賊人竟依靠它村別寨勢力。而有些人竟勾結(jié)起外面的強盜一起來共同瓜分本村本寨。
就是在那個第二年，王家那一幫人去聯(lián)系了楊村人過來吃了羅家清的雞狗去。之后，羅家清、羅尚榮等又聯(lián)絡(luò)山狼村野漢子來牽走了王二福的一匹馬去。再過去不到一年，小狗仔的老爹羅尚文因為晚上一個人外出搞小偷小摸，給外村打死在八彎河邊。因此小狗仔也因為他媽媽早年逢“天災(zāi)”得傳染病比他爹早死五年去成了孤兒。偏偏小狗仔最親的家族戶數(shù)少，有些算同族的也相隔六、七代人了。還有多少人家會可憐你呀！因此，小狗仔只好到處漂游浪蕩去好幾年。
其實，就像我奶奶這樣的寡婦也沒多少人可憐呀。如果都真的有人會可憐寡婦的話，她也不至于那么東奔西突到處找糧養(yǎng)人了。我長大了以后，她都時不時對我說，在漢子人（指我爺爺）在世時，哪家哪戶都挺尊敬人呀。但漢子人（我爺爺）死后，別說村里人，就是本家族，有的人也竟會吃到你頭上來了。就像老沛，不是曾有一個晚上過來打開了我羅家的牛圈門準(zhǔn)備把我家的黃母牛牽走嗎？只因為我奶奶咳嗽了幾聲，他方返回去？蛇^不到一段時間去，日子也快到大年三十夜來了，他老沛（現(xiàn)在他有七十來歲了）看我奶奶幾天前趕鄉(xiāng)場時，買得了幾斤豬肉回家來吊在伙房里正在火炕臘肉時，他也想來偷去吃。
我奶奶跟我說：孩子呀，我記得正是臘月二十八晚上，因為第二天就是大年夜了。這晚到三更半夜了，他一個年輕人偷偷摸摸地用力硬擠我們家的竹籬笆門，門縫里慢慢地從外面伸進(jìn)來一只手，隨后就是一顆腦袋慢慢地擠進(jìn)來了。我奶奶早發(fā)覺了，也準(zhǔn)備好一把宰豬刀等著他。眼看可以動手了，我奶奶就舉起那把宰豬刀上來，因擔(dān)心老沛會因為我奶奶的一刀下去，人會死在門檻上，而這時都到大年三十夜了，家里不吉利，家族之間也不好講話。于是，我奶奶只用刀背狠狠地砸了他額頭上。馬上他腦袋便隨著身子往后縮而側(cè)身倒往一邊去。我奶奶知道這小子昏死了過去，收住手不再開門出去再加一刀。而是靜悄悄地站立在大門的一側(cè)屏住呼吸傾聽消息。大約過了兩個時辰，才聽見踉蹌的腳步聲漸走漸遠(yuǎn)。第二天清早，我奶奶開門看，見到門檻上還灑著十多滴血。過了五天，那個老沛出門來張望朦朧的天，額頭上包扎一塊白布。我奶奶見了問他：阿沛，你的額頭上咋這么包扎呀？
他老沛苦笑著說：不好說嘍，二娘，前天傍晚我上山砍柴時，不注意摔了一跤，剛好砸在額頭上。
我奶奶平靜地說：！---以后要注意點喲。
“是的，二娘。”他老沛苦笑著說。
花園村從頭一年冬季起就這樣亂糟糟了。
十八
四九年解放到貴州，花園村第一個上來管理大家，當(dāng)村里頭人的是羅登仙，這人因為深受解放初“轟轟烈烈時代”的影響，每晚都睡得特別晚，而每天都起得特別早。農(nóng)忙季節(jié)，天未大亮就叫喊群眾趕快上工去，誰上工晚誰就別吃飯好了。因為這段年月正值“大鍋飯時代”。就哪怕還未進(jìn)入大躍進(jìn)年代，或只剛剛跨入人民公社甚至更早的互助組到合作社時代，他這個副支書兼大隊長的頭人天天八面威風(fēng)，說什么也瞧不起沒有勞動力的貧苦人家，比如窮寡婦的我奶奶和我那尚還年幼的父親。
就說五零年早春，羅登仙曾對著我奶奶和羅珊的母親說：等這兩家飯夠吃時，我早死了，并且墳頭早長出香蒿有五尺高。他走在路上也這么對別人說：我這輩子沒眼睛見到王英（我奶奶名字）和伍蘭玉（羅珊的母親）這兩家寡婦翻身上來了。其實這樣的話就不應(yīng)該提前說出來，因為只過了大躍進(jìn)去沒兩年，連我父親和我堂兄羅珊都未娶妻成家，他羅登仙便真的死掉了。那話還是不應(yīng)該預(yù)先說出來，誰曉得誰家能永遠(yuǎn)好過幾輩子呢。哪個敢注定自家?guī)纵呑佣急葎e人強呢！每個人一生只有幾十年的光陰呀。想當(dāng)然，他不可能看到別人修建得了幾棟兩層和三層的平房，也不可能看見別人的子孫都考上大學(xué)并在大城市里過上幸福日子，更不可能想到自己的兒子至今都還光棍一個人，而且只靠國家救濟(jì)過日子的純粹“低保戶”。
村人回顧他羅登仙家的歷史，在他羅登仙還未伸腿喪命之前，家里每年好不氣派喲。他娶了兩房老婆，在老人過世時，殺四頭大豬宴請了五天客，這無不顯示出大富大貴人家的豪氣來啊。可從他命喪黃泉后，二老婆（兒子的親媽）改嫁了，留個兒子給大老婆撫養(yǎng)，可這兒子從小起因家長教育不好，好吃懶做，日子僅過不了幾年去，房子就慢慢變小了，不到十年時間，連大年三十夜也沒米下鍋。而這時候的我也長到十來歲了，算懂點事了，也親眼見到他家是怎樣給二十來歲的兒子敗家的。連小娃娃都會對他說：阿狼叔，你爹全吃完了。
八三冬，他阿狼的大媽死了，群眾見到死者的臉是浮腫的。群眾悄悄議論說，這是餓飯了十多天死的。日子都過得這樣悲慘，還談得上有什么棺材裝殮死者下葬呢？當(dāng)然只能用一張破草席裹身讓家族幾個男人抬上山里去放了一把火。
十九
六十年代以后，第二個接替羅登仙擔(dān)當(dāng)花園村頭人的是老沛（即羅賢）正式當(dāng)支書。因花園村長久以來深受“轟轟烈烈時代”的影響，頭幾年秩序還算好，可“文革”一到直至“文革”結(jié)束后的十多年時間，花園村反而更亂起來了。主要是撈得群眾財物的就盡量撈財，撈不到群眾財物的也盡量想辦法撈到手為好，哪怕通過偷梁換柱的方式也要想出辦法撈到手。比如監(jiān)守自盜就是最好的辦法。干部們?yōu)榱舜驌迫罕娯敭a(chǎn)，其中的手段就有正當(dāng)?shù)幕虿徽?dāng)?shù)。特別是七八、七九、八零田地開始劃歸農(nóng)戶個人耕種前后的那幾年，村里就特別亂，愛惹事的盡量在外面逞英雄。當(dāng)然，村里也有不少干部跟著大官人的屁股后面共同維護(hù)村上秩序。當(dāng)支書的仍然是老沛。
當(dāng)然，一講到他這個人呀，從他當(dāng)上村干部十幾年來，確實算吃肥了腸子嘍。不管從肥料款到救濟(jì)款物，或者國家對特困戶、“五保戶”的救濟(jì)撥款，他也要先考慮，看看該怎樣撈一筆款到衣兜來再說。因此，群眾哪會服他呀！于是，有些去干壞事的也是頂撞他去干的。而村里的秩序就必須有頭人帶頭管理？珊芏嗳罕娋推幌胍膊辉嘎犓脑挘粫爮乃膭窀。直到八六年上面親自來逮人為止。這時候方有人站出來頂撞了上級和支書。這下子，鄉(xiāng)書記方特意對一個大約有四十五、六歲名叫老超的，安排了個代理村長的閑職。主要是讓老超配合老沛管理村里秩序。不過，老超知道自己是個閑職，但卻能帶領(lǐng)得村里一幫青壯年外出承包得了一樁水利工程來做。大家長期來“捉襟見肘”的衣兜轉(zhuǎn)眼間也開始有了點錢兒花，村里原靠外出惹事的，？砍鲩T去找人打架，甚至出門去偷雞摸狗，出門去行竊的幾乎沒有見到了。
可是，這個花園村的實際掌權(quán)人物仍然是老沛和民兵連長老貓，這個老貓就是他爹當(dāng)年曾一個人外出做賊，被鄰鄉(xiāng)別寨的人殺死在八彎河邊的瘦小男人。至于老超的村長職位，只是背個名譽而已。后來上層領(lǐng)導(dǎo)也直接說了，他老超根本不算有什么職務(wù)給他擔(dān)任。不如直接免了他的村長職位好些，于是，鄉(xiāng)書記就這樣免掉了他的村長職位。也由于年輕人都在外面找到錢來花，外面也確實總有活兒給他們做。因此，鄉(xiāng)領(lǐng)導(dǎo)隨便口頭就罷免了老超的村長職務(wù)，暫時性沒啥屁事發(fā)生，當(dāng)然也不需要啥屁事發(fā)生。
不過，一年后，正是八六年春節(jié)一過，花園村的大事、小事就發(fā)生了。連老沛的二兒子都因為去參加攔路搶劫而給縣法院判處了七年有期徒刑。不過，話也得說回來，他老沛的這次子不單單只是做了這一回壞事，而是從八十年代以來，就連年專門去尋找那種不勞而獲的收入作為發(fā)財途徑。因此，他那個人（老熊）無論是拐人賣到外省去，或者到處去詐騙弄來錢花他都全盤接納。當(dāng)然，這是由于中國社會深受傳統(tǒng)影響造成的。本來有些人從小起都不想走歪門邪道，可當(dāng)官的子女卻憑關(guān)系走“后門”而犯大判小。這暫且別說嘍，若講到肥料，最需要的人偏不容易買到手，根本不需要的人反而想買多少就買得來多少。而關(guān)于發(fā)財?shù)缆飞系氖戮透鼰o談了。
之所以說，反而越拖到近這兩年來，犯罪者卻越來越多，這是為什么呢？我不想多說也不需要多說什么。我覺得，只要扯到年輕人怎么要犯罪這一層來，我不免想到昨年秋季村里有三個小伙子（最小的才十五歲）到省道上去扒竊一輛貨車，稍大點的兩個小伙子分別給判了六年和五年徒刑，而那個才十五歲，并背著書包去扒竊的少年犯被判了兩年徒刑。
臘月間我從專業(yè)學(xué)校放假回家來，兩個稍微大點的小伙子的家長找我說：大叔，要是您在家，麻煩您去幫忙當(dāng)個辯護(hù)人就好啦。他們?nèi)齻都還是初犯呀。我可說了，這個我怎會弄清楚呢？誰都大了呀。因為在我腦海里，那兩個大點的跟我是同齡人，都二十來歲？伤麄兡莾蓚大的“初犯”的家長總纏著我說：大叔，我們就跟您講講經(jīng)過嘛。像黃果樹鎮(zhèn)小坡村有幾個小伙子犯罪了多回都只判四年，頂多判五年徒刑？尚↓、小雨還是因為小坡村出的點子，才剛剛爬到火車上，連貨物都未提下來，就抓去判了五、六年徒刑。我這時才答應(yīng)一聲“？”這時候，村里人也告訴我，這都怪他們家嘛，公安干警下村調(diào)查案件時，都叫干部去請了嫌疑人父母來了解案情，可他們?nèi)疫B看都不愿去看一眼。群眾都說：他們家不但沒有及時去拉了一條狗來宰殺招待官家，就連一支煙也沒有過來敬上級領(lǐng)導(dǎo)一支，這怎么不被判五、六年徒刑呢！
這時我也隨便應(yīng)了一聲：哦？隨即點了點頭。
二十
正由于花園村太亂不好管理。從八六年夏季開始吧，村里更換了頭目，村支書自然不是老沛了，改換成了老貓。就是那個原來早成為孤兒，長大后擔(dān)任民兵連長的老貓。這老貓也跟老沛一樣，都是一丘之貉？傊，從老貓上臺后，就盡量享受著微乎其微的利益。他跟村委副主任，村文書（兼會計）以及各組組長一旦見到上面有水泥拉到村里來就貪污了水泥，有棉絮拉到村里照顧實際貧苦的農(nóng)戶就貪污了棉絮。就連公家供應(yīng)的救濟(jì)錢糧他們幾個也悄悄地瓜分吃光了。哪怕吃不完的也放到外村去收取利息。怪不得昨年夏季群眾說他老貓這樣對他老婆說：小玉的媽呀，我們的稻谷還沒吃去多少哩。
花園村對出現(xiàn)這樣讓人感到遺憾的事，有部分群眾到鄉(xiāng)政府去問問書記和鄉(xiāng)長，可最后都得不到一句滿意的回答。群眾又去問問區(qū)長和區(qū)委書記，也仍然沒有得到一句真實的回答。對這樣的事，只能這樣回答：誰有本事誰吃，吃進(jìn)肚里就是好的，吃了肥腸子，吃了消化拉屎進(jìn)茅坑就完了。
可能也因為老貓這幫村干部還比老沛那幫干部在群眾心目中更惹得群眾民憤極大吧，鄉(xiāng)公所終于在次年冬月間又恢復(fù)了老干部的職務(wù)，撤換了老貓的支書兼村長職務(wù)。但是，村子還是亂糟糟的，也許花園村從解放前以來已亂成自然。似乎花園村越亂反而越好，更方便某些人好偷雞摸狗。因此，時間越到八十年代后期偷盜、扒竊更愈演愈烈。
可以如此說吧，只要你家一旦不注意點喲，牛馬羊可要被人拉跑了，雞狗豬也會在不知不覺中給盜賊殺掉扛跑了。而且還包括各類各式家具，就哪怕娃娃兒的破鞋襪、臟衣褲都也給一道卷走。當(dāng)然，在這個民族鄉(xiāng)鎮(zhèn)，也不僅僅只是花園村亂，就連花園村周圍的各民族村寨都也很亂，各村各寨都有著自己的復(fù)雜性。反正，各村各寨都總有那么一些人在扮演著主要角色。
唉，少邊窮地區(qū)的貧苦民眾喲，何時才獲得真正的解放呀？
（編輯：黔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