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摽有梅，傾筐堲之。

求我庶士，迨其謂兮。”*

如一個(gè)時(shí)代

精神品序的讐校，作為歷史的遷客，

未及揖別，你已走散在

那寂寞的“驛外斷橋邊”。

再不聞，雙鶴起舞的風(fēng)歌；

再不現(xiàn)，素梅疏影的絕句。

那支膽氣凌峰的劍梅，也凋落在

帝王心術(shù)，陰深塌陷的帷側(cè)。

——功艮而身死，引多少

士林丹青惋涕。古有訓(xùn)：

邦有道，危言危行；

邦無道，危行言孫。——只因梅骨

冰姿難摧，任他星漢爭燦、惡風(fēng)排浪如山，

不改吾山林節(jié)色。

7

2017年，舊歷年最后的曦光

正破開都市摧壓的霧瘴。

未敢驚擾的夕獸，嗅探著

沒有歸鄉(xiāng)的檐下，遙遞奠念的貢香。

我緩緩打開，又合上

這頁展敘的梅譜。廳前的束梅

仍未凋殘，雖散去了馨香。

如舊日子，抱哺著記憶的枝椏，

展卷為一幅

守歲來年的，新《墨梅圖》。

——而之子何從？

那超出塵霾的

青云和重光之上，是否

你終于揮訣了塵世的惦念，和嘈嚷

——是否，那不會(huì)凋殘的梅華

供養(yǎng)著你不再忍寒的

天上、人間——

“清泉白石自愉怡，

哪信人間宦途好。

逍遙偶爾窮外觀，

之子已在青云端。”

    *此處所引《詩經(jīng).摽有梅》之梅，非為觀賞之梅，乃借其境意，妄引于此。

《江上行：夏完淳誄》

——《詩人傳》之“夏存古”

1

再次，途徑這荒囹的松江，散去了

閑庭蹁躚，而我的軀骨

也委身這枷板驅(qū)徙的苦役。

耳邊，是江風(fēng)喑暗的低吹，山林

仿佛也隨之沉淵落水，這爿熟悉的水地

此時(shí)，多象一場獨(dú)自的圓寂。

——就這樣，如命運(yùn)的飄萍，南都

山河不再，哪里，尋一方濯纓的闊水，哪里

有一方安塌的侍階，圍筑

我們流落無地的“適寢”。四周，

是被禁聲的吐吶，如南都城頭

才被撲殺的磷火。只有夾岸的香樟

和我的心底一道，稀疏地垂拱，

如王朝的私禮監(jiān)官，打掃、伺侍著

一個(gè)帝國披麻素服的終臨。

2

我的雙手緊錮，無法拳抱。江面，

也如壽終前的齋戒，再?zèng)]有往日的嘈鬧。

我只能默然向北，平望，故國的昊天——那里

有烈王失位的英靈，那里

飄動(dòng)著父輩的靈旗，和招魂的冠衣。

“父兮吾父，育我生骨。”我生當(dāng)弱齡，

命運(yùn)，卻在在與水結(jié)緣。那年，松江失役，

父親就是這樣自沉于崧塘。那時(shí)，塘水淺擱，

父親拼力自淹，直到死去，背夾依然冰冷，而未濕

——來不及，行士人的儼冠斂袂，他就這樣

趨身向死，脫下山河悲愴的故衣，換上

水的新服。——這場艱難俟絕的屬纊

如一首用行動(dòng)，為后人箋正靈魂的《絕命詞》：

“中興望杳，何忍長存。修身俟死，敬勵(lì)后人。”

3

那年，北都變聞，父親帶著我

毀家倡義，南渡揚(yáng)州。那時(shí)，弘光初立，

而道鄰?fù)洹＝响浩炀硎妫?/span>

中興北復(fù)的遠(yuǎn)計(jì)，可堪近覷。

然“鎬京再興，宮鄰金虎；

內(nèi)憂外患，交至而潰。”蘇州城頭義師方還，

松江渡口又添佞賊。而那年，松江淪陷，江上

劫火乘風(fēng)，吞沒著南國殘缺的槁骨——

那江心飄搖的哀慟和嫠婦的歷喚，如今

依然令人“悄然而悲，肅然而恐�！睅缀螅�

幾社流散，先師遁跡。

而父親同我一道，避地寸壤的曹溪。

父親早年心系文學(xué)，德崇名士，

然其砥礪結(jié)社，非為坐享清議：國步將傾，

文章鏃厲，而奇節(jié)乃著。嘗作《幸存錄》，

道盡北國末造“賢奸進(jìn)退、虜寇始末、兵食源流”，

其承敝通變，警厲后世之心，可堪士君子之愷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