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臂呢?他喊了一聲干兒子的名字,不見回音。他想,難道喊錯了人不成,不!肯定沒錯。他又想,是不是這小子良心被狗吃了,連干爹都不認了。他又拿回一想,不會,村旺不是這樣的人,他可能是沒想到我會回來得這么快,不知者不為過。
來人越走越近,村旺一眼認出了獨臂。他喜出望外地跑上前抱著獨臂喊了一聲,干爹!聲音剛落,淚水像夏天的暴雨,扯天扯地。獨臂呢?先沒說話,用嘴親了親村旺的臉,然后才說,兒子,你長高了,長大了,干爹剛才還以為喊錯了人。
村旺隨著說,干爹,剛才你喊我,我萬沒想到真的是你,我怕答應錯了,沒有回答你,對不起。我早就知道干爹不是反革命,換句話說,反革命不會是我的干爹!說完,倆父子都笑了起來。
村旺從干爹背上接過背篼,一看全是書,他驚嘆地說,干爹,你這些書是從哪來的?獨臂拍了拍村旺的肩膀,深情地說,這些書是你譚伯伯送給我的,是些好家伙,有用!有用!村旺輟學后家里課外書籍不多,他望著一背篼書,像一個饑餓的人看見一桌美餐高興極了。
獨臂剛坐下,正要問山花在不在,在哪里。突然,眼睛被一雙手緊緊蒙住,他覺得很奇怪,正要用力掰開蒙住眼睛的手,只聽村旺說,干爹,你猜她是誰?
獨臂摸了摸蒙眼睛的手,說,是山花!一定是山花!
這時,山花放開手,用拳頭在獨臂背上肩上又是捶、又是打,滿眼淚水。她抱住獨臂的頭,說,我還以為你是“湯粑打狗,有去無回。”我想死你了!
其實,一般山村婦女在解放初期是說不出這樣的話,可山花說出來了,這是她一年來早就想說的話。她說的是大實話,她確實是晝思夜想獨臂回來。他不懂什么革命、反革命,只知道好人、壞人,她堅信獨臂是好人,是好男人。
滿街人聽說獨臂回來了,男女老少一齊涌到村旺家。一個個激動得熱淚盈眶,像蜜蜂擁戴蜂王一樣,團團圍住獨臂,緊密得不可分割。
高村長看了看村旺和獨臂,又看了看圍著的村民,他大聲說,是的,好吧!村旺,今天我要在你們家里當眾宣布兩件好事!好!第一件事是,獨臂經(jīng)調(diào)查核實沒有反革命言行,釋放回家。是的,但是,身份來歷不明還有待進一步調(diào)查。好!現(xiàn)在要接受群眾監(jiān)督,等待進一步調(diào)查。是的!第二件事,村旺經(jīng)上級組織研究,接替我的工作,明天就到村里報到,是的,好!好!這算過生日拜天地——雙喜臨門。
獨臂對高村長宣布的第二件事有些懷疑,他想,村旺的任命工作,哪有這種任免法,被免職人宣布接替人員職務,沒聽說過。
獨臂笑著說,高村長,村長這份工作不是私人交易,能說接替就接替嗎?共產(chǎn)黨打下來的江山,你想讓給誰就讓給誰?哪有這個道理,我這個反革命都覺得不對頭。獨臂的話語中一半是說真話,一半是開玩笑。
高村長笑了笑,說,是的,接替我的工作是早遲的事,我是說他要有思想準備。是的,好吧!現(xiàn)在組織已經(jīng)決定村旺是副村長了,好!我打算明年就病休。是的,歲月不饒人,成天咳死人了!來!把這張通知拿去看看吧!白底黑字,這是任職通知。高村長說著從衣兜里摸出一張紙條遞給村旺!村旺接過通知,一股暖流涌上心頭,眼淚情不自禁地往外流淌。
村旺當上副村長,獨臂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新娶的媳婦,滿面春風。”獨臂轉(zhuǎn)眼望著手里拿著旱煙袋,一張核桃臉的高村長,頓時表情像“溫度表掉進冰箱里,直線下降”。他用憐憫的口吻說,高村長,你的病我給你醫(yī),工作不要辭,繼續(xù)帶著村旺干。萬一你要病退,你也要永遠當村旺的參謀。
高村長點著頭說,是的,是要有人給村旺當參謀才行。但是,當參謀的應該是你,你是最合適的,你們都有文化!好!是的!我是有病無文化,是的,好!你們呢,是有文化,無病。我的病就是華佗在世也醫(yī)不好啦!好!是的,高村長說完吐了一口鮮血。
獨臂見勢不妙,對村旺說,快!快去把藥背篼端來。
獨臂把藥背篼翻了一遍,配了一劑水藥遞給高村長,說,這副草藥拿回去先煎水服,今晚連續(xù)服兩次。明天我親自到你家來再配第二副,相信藥醫(yī)有緣人,你的病會好起來!
高村長提著藥,又咳嗽起來,先吐痰,痰黃黏稠,后咳吐膿血,血膿氣味腥臭。高村長捶著胸脯說,是的,神醫(yī),你醫(yī)得好別人的病,你醫(yī)不好我的病。好!我交給你一個任務,是的,好!你從現(xiàn)在起勸村民不要吸煙,民族村人再不能早死了,希望你把民族村變成無煙村、長壽村。是的,千萬別學我,生六個死四個,五十歲就死,好!長壽村。說到這里他又咳了起來,這次他咳得頭腳卷在一起,像一個肉陀螺。
獨臂看著高村長一步一咳,一步一口血的身影,兩眼發(fā)直,心里緊縮起來,像有一條冰涼的蛇爬上了脊背。他心里說,高村長別出意外啊,你走好!
村旺看著高村長一瘸一拐,路走得很艱難,他嚇得用右手拳頭堵住嘴,把話往肚里咽,心里不停地說,高村長,你要保住身體!千萬別出事!
晚上,獨臂和村旺暢談到深夜,倆父子從高村長的病、村旺讀書、譚部長到學校看望村旺;又從譚部長拿錢葬村旺父親談到獨臂在關押期間村民抵觸工作隊;最后又談到譚部長對肅反工作的的態(tài)度、國家對反革命分子的政策界定,無所不談。倆父子喜出望外的團圓,大家越說越高興,越談越起勁,叫化子撿金子——高興得要死。
獨臂說,村旺,人生猶如蛐蟮(蚯蚓)走路,能屈能伸;君子肚量大,小人怨氣深。這次國家搞肅反運動是正確的,你想,毛主席率領工農(nóng)紅軍長征好不容易取得革命成功,這時蔣介石叫囂要反攻大陸,如果不肅清內(nèi)部的反革命,他們來個里應外合,怎么辦?豈不是革命全功盡棄。我回憶不起自己的身份、來歷,當然值得懷疑,我無話可說。你想,二十年前紅軍長征經(jīng)過這里,紅軍和國民黨兩軍交戰(zhàn),這里紅軍有死、有傷,川軍也有死有傷。那年正好我來到這里,人不怪人,理怪人,能不懷疑我就是國民黨留下來的間諜嗎?“不是冤家不是兒,不是姻緣不是妻,”可能是姻緣注定要我在這里認冤家和你干媽結(jié)婚!天意!天意!管他反革命不反革命,只要一家人團圓就好!
村旺呢,他也說,民族村的人從沒走出過大山,沒文化,他們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什么是反革命,只知道好人、壞人、窮人、富人。我講一個有趣的故事給你聽。
有一天,兩個辦案人員夾著辦案本子,穿著整潔的衣服來村里走訪調(diào)查你反革命的事。村民一聽說要調(diào)查你,一個個都說,我們只認識神醫(yī),不認識反革命。我們村沒有反革命,希望你們不要“墳山頭賣布,鬼扯”。他們走到哪里,狗就追著咬到哪里,沒人搭理。從早到晚沒人給他們飯吃,沒人給他們水喝。傍晚時分,兩人狼狽不堪,出村時只好偷吃了地里的蘿卜。當時,有個村民故意喊,有人偷蘿卜啦!抓賊!兩人灰溜溜地離開了民族村。
獨臂聽了“偷蘿卜”的事感到很好笑。這時他想起了一個“三拔蘿卜”的故事,他想,嗨!不如把這個故事講給村旺聽,可能對他有一些啟示。
獨臂說,村旺,那兩個人拔蘿卜拿錢沒有?
村旺說,沒有!就是拿錢大家也不會賣給他們,目的就是要他們“蹲在皮球里過日子,受盡窩囊氣”。
獨臂說,今天你還真來了個拋磚引玉。讓我想起了一個“三拔蘿卜”的故事,我想把這個故事講給你聽,你想聽嗎?
村旺說,干爹,我知道你一言一行都是為了我好,為了民族村好。你這個故事肯定對我有好處,快講給我聽聽吧!
獨臂點了點頭,說,從前,有一戶人家家風很嚴。
一次,兒子外出迷失了方向,在回家的路上又饑又渴,他途經(jīng)一塊遠離農(nóng)家戶的蘿卜地,想上前拔蘿卜充饑時,忽然想到家父說過,“無物主在場、行動與偷盜一樣”。于是這人松開了手,從囊中掏出銅錢放到蘿卜旁邊,然后再次伸手去拔。這時,他眼前浮現(xiàn)出父親嚴肅的面孔,好像在對他說,“物主見錢不知其意,豈非拿錢背個罵名?”他縮回手,站立不前。拔亦不是,不拔亦不是。“老虎餓了逮耗子吃,饑不擇食。”他望著蘿卜清口水長流,饑渴中不由自主地拔起蘿卜,把錢放在蘿卜坑內(nèi),用蘿卜葉蓋在上面,吃了蘿卜。
聽話的兒子回到家,把三次拔食蘿卜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父親。
這時,父親嚴肅地說,如果先見錢的人不是種蘿卜的人,拿走了你放在坑內(nèi)的錢,你這不仍然是“偷蘿卜”嗎?再說,沒有經(jīng)物主同意,所付之錢與所得之物價值相等嗎?
兒子聽了父親的話,認為父親“言之有理”,于是派家人找到種蘿卜的主人,當面付清了拔食蘿卜的錢,并代為賠禮道歉。
后來,這戶人家在家譜中作了如下記載,“拔莖三思承道義,開錢再置表清廉;所聞記志留千百,自覺純真守二三,三思拔卜兩開錢,理法宜人道義先;庶富教規(guī)承與取,問心無愧對青天。”從此,三拔蘿卜思道義在他們的家族中永世流芳。
村旺聽完故事,嘴唇湊近干爹耳朵,悄聲說,干爹!你這個故事講得好,對我和村民很有啟示,我懂得你的意思,你是想告訴我和村民,理字不重,萬事難動,做人一定要做正派人。
干爹笑了,村旺也笑了。
當晚,父子倆對村里、家里的事訂了這樣一條規(guī)矩,家內(nèi)干爹主事、兒子當參謀。村務兒子管事、干爹作主謀。原因呢,姜還是老的辣,“反革命”不宜公開“囂張”。
父子倆擊掌為謀,大家都說,記住今天是1957年9月9日,反革命回家,村長上任,說話算話!
獨臂冤遭反革命,村旺父子活受罪。
村醫(yī)無罪回家鄉(xiāng),村旺受命喜上任;
村長肺癆入膏肓,是死是活難料定。
(編輯: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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