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太陽村的土地丈量完畢,按荒山、耕地、林地,加上房屋、豬圈等核算,每家少則幾十萬、多則上百萬元的補償款,后期仍有一定的扶持款。我召開村支部委員會,請大家復(fù)核淹沒的每戶的面積。我把淹沒面積和補償金額張貼在村委會墻壁上。村民們拿出自己估算的數(shù)據(jù)相互比照。年輕時因定親未遂患上精神疾病的許老八,咬著半截香煙頭嘻笑,幾個小孩子慫恿他偷摸別人的屁股。
王二伯說:“之前我家一年收入幾千元,這幾十萬像在做夢�!�
王二媽氣喘吁吁地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叫喊:“王二牛,女兒來家分補償款了,我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米湯,錢是幾個哥弟的,她不服,家里吵成一鍋粥�!�
王二伯說:“沒有王法了,借錢好說,分錢哪有這回事,她活是楊家人,死是楊家鬼。”
“王支書,你給個主意�!蓖醵拷艺f。
我說:“各位村民,有道是清官難斷家常事,但王二伯家的這件事,明天你們也許會碰上,那我就提前給大家說明,嫁出去的姑娘,同樣有權(quán)利參與分錢,這是法律允許的�!�
小王老師說:“瞧瞧!看到錢,你們就把女兒撇開了,女兒和兒子一樣,都有義務(wù)贍養(yǎng)父母,都是你們的子孫后代,王支書說得在理,凡是女兒已嫁出去的,你們都得分錢給她們,至于收不收,那是她們的權(quán)利�!�
我陪著王二伯夫婦,急匆匆地向家趕去。大兒子喋喋不休,鼓著充血的眼球,像頭發(fā)瘋的牯牛。
“錢財如糞土,情意值千斤,老子還沒閉眼,幾個鬼崽是不是想破壞王家的家規(guī),你姐她有土地,分錢給她是合情合理的�!�
“爸媽,請王支書作證,我不是財迷,只是隨便開個玩笑,他們就發(fā)起牛脾氣。”女兒傾訴。
王二伯留我在家吃飯。大兒子在柴房里抓來一只公雞,用二兩白酒灌入雞的嘴巴,然后用一張刀片割斷雞的喉管。這種殺雞方式,雞血流得多,肉鮮嫩。王二伯承諾,等把雞殺來吃完,就準備搬遷。
村委會門前大樹上的喇叭響了。這是岑主任的聲音。“各位鄉(xiāng)親父老,我們祖輩一起生活這么多年,大家既是好鄰居又是好朋友,有的還是好親家。水庫要開始下閘蓄水了,下周我們就要陸續(xù)搬遷,除了陳大爺幾家搬到城里、黃老幺家搬到女婿家外,大部分的村民都選擇往后山靠,后山的屋基場平馬上完成�!眱煞昼娺^去,岑主任又說:“通知,通知,根據(jù)村委會意見,明天全村人在太陽河沙灘會餐,每個寨子有雞的出雞,沒雞的出力,好了,現(xiàn)在,有哪位酒沒喝足飯沒吃飽煙沒抽過癮的,請到我家痛飲一場,我還有一壇扒巖香烤的米酒,已經(jīng)窖放在院子里兩年了�!�
王二伯一家人放慢夾菜的頻率。王二媽淚珠打滾。我建議王二伯和我去陪岑主任喝酒。端著大半鍋雞肉,我們踏上岑主任家串戶路口。途中又碰上一串村民,他們自帶飯菜,不約而同地走在一塊兒。
岑主任患有痛風,幾年來滴酒未沾。到他家的村民們陸陸續(xù)續(xù)聚滿兩桌。他用布抹去酒壇子上的黃泥,用鉗子扭松封口的鐵絲,一股酒香滿房子逃竄。米酒像雞蛋清一樣滑進碗口。岑主任端著大碗說:“各位,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第一碗三口干�!比俗吡艘粠陀謥砹艘蝗�。堂屋里的燈光漸漸被陽光覆蓋。我在他家客床上休息,醒來時沒聽見一點響動,板凳上沒見個人影。堂屋桌子下睡著人。院子稻草里躺著人。有人扶著楊梅樹嘔吐,有人坐在地上流夢口水。岑主任弟弟伏在牛圈門上打著呼嚕,水牛正舔他蓬亂的頭發(fā)。幾條看家狗紋絲不動,被骨頭上的酒氣熏醉了。
八
班主任從小在長江邊長大,父母是三峽移民。他批準我一周假期,鼓勵我珍惜好家鄉(xiāng)現(xiàn)有的難忘鏡頭。攝影家協(xié)會借我一臺攝影機和一臺筆記本電腦。
“嘟嘟嘟!”剛出校門,一輛白色的轎車朝人群沖來。我趕緊退到行道樹后。閃亮的車窗輕輕搖開,一個人頭伸出�!靶偅覍3痰饶�,來,上車,我送你�!毙钫裟R說。這個鏡頭像在電影里出現(xiàn)過,我驚若木雞�!拔胰タ蛙囌举I票,前面就是2路車站臺,乘公交車慣了,謝謝!”其實,我很想讓小楊送一程,但想法轉(zhuǎn)瞬即逝。小楊說:“我也要去你家鄉(xiāng)接父親,他在那邊做生意,上車再細說�!避嚵黜懫鹁o促的喇叭聲。我連人帶包滾進附駕駛室,頭頂隱隱作痛,記不清與車門哪個部位來了次親密的接觸。
一路笑談中,我們稀里糊涂地抵達縣城。小楊說不到長城非好漢,要送我到家。我極力勸阻�?蛙囌臼燮睆d大門套上一條紅色鏈子鎖。我借小楊手機撥通小王老師的電話,他說家里晚飯快備好,只等我到就開飯。除了指路,我就緘默其口,腦子里盤旋著小楊父親租賃荒山的事情。左思右想,我精神比身體還疲憊。
“小悅,這是你家吧?”小楊搖醒我。一排人站在車門口等候。侄兒詢問我?guī)Я耸裁春贸缘�。王支書給小楊引路。堂屋里,兩張圓桌旁邊坐滿人,火爐上的鐵鍋冒著粗氣,旁邊一瓶十斤裝的白色塑料壺飄著酒香。小楊被引到神龕下的主賓位置。王支書坐在他的左側(cè)。小王老師的位置在小楊對面。小王老師位置空著,王支書打他電話,無人應(yīng)答。大家坐定,王支書舉杯歡迎遠方的小楊。小楊借故開車,他拒絕喝酒。喝酒后路比平時寬,父親勸說,他喝了二兩酒,干起活來骨頭關(guān)節(jié)才靈活。王支書幫小楊勻去大半碗酒。小王老師入席,大家酒到興致上,非要他自罰一碗。他一口喝盡,然后低著頭,做出想嘔吐的樣子。旁邊看電視的侄兒說,王老師,一碗酒三碗飯,你不能浪費糧食,你說過粒粒皆辛苦喲。
另一桌的討論越來越激烈。“這次搬遷一定有人從中得好處,我家的田和其他鎮(zhèn)的只隔一條坎,卻比他們少一個檔次�!薄叭疾话徇w,我看哪個天王老子敢把大家怎么樣。”“農(nóng)民沒有土,就是魚沒有水,拿走了土地,就斷了我們的后路�!蓖踔哌^去怒止,“幾個老鬼,今天有客在,要喝酒就好好喝,搬遷是國家好政策,不會虧待大家的�!�
“大家看看,王支書白天要去測量邊界,晚上還要和大家談心,人都瘦成這樣子,大家聽他的話準沒錯。”小王老師拍拍幾個老頭的肩膀說。
小楊的車燈把太陽河照射得波光閃閃。黑夜追隨著波光,偶爾泛起幾只水鳥的白影。波光消失殆盡。小王老師的葫蘆絲聲撕開夜寧靜的口子。我手中的攝影機,把黑色記錄。搬遷給黑夜帶來新夢和好奇。
我把王支書的摩托車攔下,要與他一道去河西寨測量土地。李大伯坐在寨子入口的樹蔭下,盯著河對岸他家的杉木林。那林子前年租賃給別人種龍眼,現(xiàn)在跟荒山差不多。李大伯攥著我的雙手懇求道,姑娘呀,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和省領(lǐng)導(dǎo)離得近,請幫我們反映一下,那租賃出去的山林本身就是我家的,補償費怎么租賃老板有,我卻分文沒有。
河西寨群眾圍在李大伯家李子樹下,聲音如炒鍋里爆炸的包谷花。王支書舉起雙手又壓下去,示意大家一個一個的反映。我不厭其煩地聆聽大家的心聲。他們的愁腸打結(jié)在租賃出去的林地。我含著眼淚,答應(yīng)會盡量幫他們想辦法。
王支書嘆道,當時這些老板說得貼心貼肺的,要幫大家示范種植金果林,誰知他們葫蘆里裝的是移民補償藥。他在帆布口袋里掏出破舊的電話本,把租賃者的信息翻出來,楊老板、小王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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