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天剛麻麻亮，我家門口聚集一群村民。為首的是對門寨的楊老弟，他逢人便問：“王支書在哪里？”。父親的畫眉鳥嚇得驚叫。黃狗張開嘴巴欲吠無聲，夾著尾巴、拉長脖子。女人們在世界最大廁所竹林里排隊，幾條狗成了守望者。一位長發(fā)婦女提著褲子，用竹竿追打一條花狗。前年鎮(zhèn)里給太陽村安排改廁改圈項目，然而村民們大言不慚地說，廁所太悶太臭，竹林里解決后，隨即有豬狗清掃，為國家節(jié)約錢，他們勸我硬把項目送回去。

院子里人聲鼎沸�！巴踔�，你給對門寨群眾說個所以然，我們租賃出去的荒山怎么補償？”我打開堂屋小圍門，拉亮電燈說：“請大家先到屋里坐，我給大家講個明白�！睅孜荒昀系暮突ò缀幼哌M堂屋，拾掇一張長條板凳，四個人擠著坐下。我從電視柜抽屜取出帆布口袋，解開扣子，掏出一本文件匯編。我把書遞給花白胡子說，寨老，請你代表他們過目，這是縣里剛發(fā)下來的，明天召開群眾會議，我再給大家宣讀。

父親從堂屋側(cè)門進來，手里拎著煙紅色的塑料壺，張口就請大家喝早茶。楊老弟用手擋開。旁邊一人穩(wěn)當接住，扭開瓶蓋，咕咚咕咚灌下幾口。門外小伙跟著擠進堂屋，一個小伙呷了一口說，大爺?shù)尼劸剖炙嚤任腋赣H的高，我家的有點甘苦味。大家把一壺早酒當茶品完�！�

花白胡子說：“王支書，小王老師看過這些文件吧，他見多識廣，想聽聽他的看法�！�

“王支書，如果有人把我們當豬來宰，恐怕他家的鍋瓢碗盞要飛喲。”

花白胡子一支煙燃去大半截。小王老師跨進門檻，走到他跟前說，寨主胡子越來越帥，像個大藝術家。知識分子批評人是一招扣住一招的，我這肯定違反校規(guī)，花白胡子說，亂嚇唬人我倒是在行，國家移民的政策我可知之甚少。

小王老師說：“文件我看了兩天，這政策橫豎都好，要是靠大家打漁種田，不吃不喝不知猴年馬月才積到這些票子？”

“補償是不是大家都一個模子？”

“全縣都一樣�！�

“除了搬遷還有其他出路嗎？”

“可以向后山靠，也可以掛靠親戚家。”

“依我看，要是找不到合適的辦法，建議大家還是向后山靠吧，以后還是一個村的人�！�

“我家的荒山租出去了怎么收回？”

“出租的可以商量，賣斷的有點困難�！�

“我想去鎮(zhèn)里問問情況�！�

“去可以，但要派代表，不然屬于擾亂社會秩序，嚴重的話要進籠子的�！�

花白胡子說:“大家都清楚了，國家政策是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以前大家憑著幾桿獵槍，想和計劃生育政策作對，最后不是認為這政策為咱老百姓著想嗎？小悅這金鳳凰就是個好見證。”

楊老弟說：“我家不搬，去年才把我父親的墳遷到風水寶地金山坳�！�

花白胡子怒道：“老子說話你插什么嘴，風水好有屁用，你一天睡到太陽紅，鳥叨蟲喂你，我們被你呼唷了，以為王支書打小算盤，你再不聽話，就把你趕出寨子�！�

太陽寨殺了兩條狗來招呼對門寨的來人。吃狗肉在村里而言，除了冬至御寒，就代表分散。爛醉如泥的楊老弟哭鬧著，口口聲聲說我把他們出賣了�；ò缀虞喥鹩艺�，給他一記耳光。年輕人拖著他上漁船�；ò缀釉诖^揮手道謝：“王支書，明天多載些人來，今天你們還欠我一巡酒！”

喂喲！太陽河上白云飄，兩岸青山落鸛鶴。犁田插秧你幫我，殺魚宰雞抬上桌。沙啦啦的鳳尾嘩啦啦的竹……山歌裊繞。

六  

我乘上客車，歸心似箭。太陽村距縣城六十公里，在鎮(zhèn)里轉(zhuǎn)搭漁船，折騰到村口，炊煙已冉冉升起。青山倒映在太陽河里，尤如畫師筆下動態(tài)的3Ｄ水墨畫。一輛摩托車在公路中間急剎。老師好！孩子們向他敬禮。出于禮貌，我對陌生的他淡然一笑。他正好去我家吃泡湯，想順便搭我一程。我叫兩個小孩和他先行。與省城車水馬龍相比，我更加珍惜鄉(xiāng)村夜歸人的情景。

“悅悅回來了！”纏著藍布頭巾的殺豬匠黃大伯從堂屋快步走出，身后跟著一群人。他們說，看看金鳳凰變成啥樣子了。村里還沿襲著古老習俗，每家殺年豬都會請親朋好友吃泡湯，來人越多越顯示這家人緣好、有排場。父親安排我坐在堂屋最上一席。我說，不敢打破女孩不能陪客人的慣例。王支書笑著說，那是因為她們比不上你，現(xiàn)在你在村里文化最高，由你來陪小王老師。小王老師是山西人，大學畢業(yè)后就參加西部志愿者支教活動。我和他同坐一條板凳，以表謝意。

父親說，讓大家久等了，活血馬上做成。父親在村里是制活血的能手。父親和大家交流制作經(jīng)驗。首先，殺豬接血的鍋里只放些食鹽；第二步，制作油湯，見湯沸騰就從火上抬下；第三步，湯不燙手，就倒入適量豬血，用竹筷輕輕劃動五、六秒鐘后停止；第四步，湯水平靜后，灑上炒熟的豬肝、瘦肉等，活血制作完畢；第五步，把鮮嫩的活血舀入碗里，放些蔥花、酸辣椒、醋，吃時千萬別講話，以防被嗆時活血入肺。耳朵根安靜片刻。吃過活血，我用水當酒作陪。只要感情有，喝水也是酒，我舉碗敬小王老師。他一飲而盡。王支書要求他自罰一碗，因站起喝酒放下還有。他二話沒說，自斟大半碗酒，喝得碗口發(fā)響。他豪言壯語，自詡北方人經(jīng)常喝五十多度燒酒，這米酒像水一樣，不在話下。王支書說，當年有位知青來村里，大家敬他一碗酒，他反過來敬在座的三碗酒，誰知八碗酒下肚，他倒在桌子下面。父親說，這酒叫見風倒，醉得慢，醉得踏實。冬夜冷靜，燈光溫馨。

清晨，小王老師的葫蘆絲聲從碼頭王二伯的漁船上傳來。我挑著一擔衣物，小黑狗跟在后面。王老師酒醒得快嘛！真有閑情逸致，學什么專業(yè)的，打算何時回家過年？。小王老師吹畢《月光下的鳳尾竹》最后一個高潮，把葫蘆絲斜靠在船舷上說，今宵酒醒何處，榕樹下浣衣小悅，一票難求啊，等兩天借只雞送我。你要乘飛機，好有錢，富二代吧。我的心像水盆里綻放的水花，左蹦右跳的。游過長江三峽吧，太陽河有點“小三峽”味道，適合修一座水電站。白日做夢吧，從小到大，我只看見太陽河一共三次淹到碼頭第三級石梯坎。

小王老師用摩托車載著岑主任來我家。岑主任在村里被稱為岑鐵嘴，他曾成全幾對有情人結(jié)為眷屬。父親顯出驚奇的神色。母親從廚房跑出來說，岑叔，小悅還要念書呢。岑主任哈哈大笑。伯媽，我來不是為這種事，小悅的個人問題我插不上嘴。小王老師要在太陽河后山種植艾納香，需要租用你家荒山。

大嫂想去外婆家過年，被哥哥當即呵斥。夫妻倆在廂房里爭吵起來。有錢無錢，盼個團圓。你這分明想讓幾位舅子瞧不起我。人家城里人在外婆家過年很正常，虧你還外出打工幾年。誰想去打工，要不是小悅的學費，我在家三天打漁兩天曬網(wǎng)的，多悠閑多自在，哪個吃了飯找不到事情做，讓老板像關牲口一樣關在廠里。你瞧孩子們被爺爺、奶奶寵成啥樣子，我這代沒出息就算，下代可要爭口氣。

小王老師坐在王二伯的漁船上，手里捧著《太陽照在桑河上》，目光卻盯著水天一色的晚景。喲，小悅美女又來了，他迅速站好。你肯定會來碼頭躲避吵鬧聲。你是神仙吧，能知道我心中的想法。我們在帳篷里翻出兩棵釣魚竿。水冷，魚不上鉤。他教我吹葫蘆絲。他吹一曲《山歌好比春江水》，音符在波光粼粼的太陽河上蕩漾。

我在李阿姨家度過大年初一。她倆女兒誰也沒空回家，寄了八百元錢給她買年貨。我不肯接她發(fā)的壓歲錢，她好不生氣。她說以前想給孩子們發(fā)壓歲錢都沒錢發(fā)，現(xiàn)在生活富裕了，每年都有低保，還有雙女結(jié)扎戶慰問金，生病有新農(nóng)村醫(yī)療保險。

電話那頭說：“悅悅，夏日的省城優(yōu)哉游哉吧，告訴你兩個信息，一個好信息和一個壞信息�！笔矣研〖t很不耐煩，用雙腿踢了幾下床墊。我悄悄地說：“王老師，室友午休，有事放學后說吧，什么�。刻柎逡谎蜎]！”我把話筒扔在枕邊，將毛毯蓋住頭，拉動眼淚的引擎，窗外的蟬鳴被隔離。小紅拉開我的毛毯，為剛才不雅的動作道歉。知道我們村在水電站庫區(qū)水位范圍后，小紅笑逐顏開地告訴半睡的室友們說，小悅要成移民了，有錢請我們吃大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