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舒的面目扭曲著,眼淚似雨線般綿綿而下,他們也會哭泣嗎?小舒的身體顫抖著,一瘸一拐地一步步靠近我。四周無風(fēng),我手中的燈苗卻搖曳著,我拼盡全力還是未能移動分毫。小舒打開心口,里面竟然是一盞燃燒的燈,小舒將我的燈與她的燈融為一盞。我不確定小源給我這燈的作用究竟是什么,但我的大腦告訴我這燈很重要,現(xiàn)在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歸屬于別人。我說不出話,小舒關(guān)閉心口,我可以動了,也可以說話了。
“我不是你的姐姐,我不認(rèn)識你,你把燈還我!蔽覔溥^去想要搶回?zé)簦∈嬉粋轉(zhuǎn)身讓我撲了個空。
“你說不是就不是?不記得沒關(guān)系,我?guī)湍慊貞洠 毙∈嬗迫坏馈?/span>
小舒一揮手,井口的光變成了與湖廟戲臺一樣的光柱,光影開始閃動。
畫面中,一片肅殺,只有路旁的一叢苦竹身披墨綠,山頂帶上白色的帽子,一個身穿花棉衣搭棕褐色粗布闊腿褲的女人領(lǐng)著三個小女孩在荒廢的小山坡上割草,茅草干枯且深,孩子們太小,干起活來力不從心,稍小的兩個孩子便坐在土坎上玩著茅草,稍大的一個孩子幫女人堆放茅草。女人口中呼出的白霧落在手中的茅草上。土坎上慢慢地鋪滿堆放得整整齊齊的茅草,女人直起腰來,放下鐮刀,坐到土坎上休息了片刻。女人起身時,她捂了一下肚子,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最大的孩子急忙扶著她,稍站了一會兒,女人讓最大的孩子背上一竹籮茅草,自己牽著兩個較小的孩子,母女四個慢慢地走回家中。血已經(jīng)沿著女人的兩腿流到了鞋中,誰能想到這個剛才還背著竹籮割草的女人已經(jīng)有了五個月的身孕。女人將褲子換下,最大的女孩負(fù)責(zé)清洗,女人躺在床上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jīng)暗了,看女人的狀態(tài)應(yīng)該時是肚子不疼了,女人看了看窗戶上的時鐘,一把掀開被子,大孩子正在給兩個較小的孩子熱飯吃。女人接過大孩子的活,在灶火邊忙活了一陣,忙完天已經(jīng)完全烏黑,女人拿起手電出了門,來到一個草棚前。棚子里亮著燈,草棚是用玉米草搭的,棚口正對著一個黑黢黢的洞口,棚里的鎢絲燈很亮,燈下放了一張四方桌,桌上放滿了吃過的飯盒。女人把飯盒捂在懷里,坐了一會兒,有踱到洞口看了看,寒風(fēng)將女人耳邊額前的頭發(fā)吹到臉上。她又在洞口站了一會兒,打開電筒進(jìn)洞去了。不一會兒,女人被一個滿臉烏黑的男人攙著出了洞,兩人坐在棚里,女人在桌上收拾出巴掌大小的一塊兒地方,將懷中的飯盒取出放在桌上,幫男人打開,這時,另一個男人拖著木車出了洞口,車中裝滿了黑亮黑亮的煤,那男人將煤車拖到不遠(yuǎn)處的煤場到掉,又拖著木車回了洞里。男人吃飽了飯,摸了摸女人的肚子,又回到洞里,女人回到家里,還沒來得及進(jìn)門,大孩子一臉驚慌地跟她說了什么,女人臉色大變,驚慌失措,急步至牛棚邊上,牛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小牛已經(jīng)露出一半,夾在母牛的尾巴下,女人不敢上前,遣大孩子和二孩子去叫男人,自己在灶火上熱了一鍋熱水。兩個孩子將男人帶回家,男人將小牛從母牛尾巴下拉出,小牛已經(jīng)斷氣,母牛也已經(jīng)站不起來。男人出了牛棚,指著女人的鼻子罵著,三個孩子站在屋檐下看著男人滿身怒火的樣子不敢動,我聽不見他罵什么,只是從他的面部表情能分辨出此時的他很暴躁,女人哭著還嘴,我同樣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女人摸著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白天割草的方向,再指指晾曬在院里的褲子和三個孩子,我大概能猜到女人在說什么。男人沒有再說什么,別開身去默默看著牛棚里的牛,女人抹著眼淚把三個孩子叫回屋里關(guān)燈睡覺,把男人獨(dú)自留在牛棚里。畫面一轉(zhuǎn),女人生產(chǎn)了,這是第四個孩子,是個女兒。男人的臉像從煤洞中出來那般。畫面又一轉(zhuǎn),山頂覆蓋了白色,女人拉出一個大黑盆,從缸里舀了半盆水,朝坐在地上光著腿的孩子吐了一口口水便進(jìn)了屋,門外的那孩子爬到盆里,腳掌通紅,撩水清洗著兩腿內(nèi)側(cè),那孩子癟著嘴巴不敢哭,口水從下嘴唇滴落。這時,大孩子回來了,她看著坐在盆中的那孩子,把手伸進(jìn)水里試了試,那孩子看見大孩子,終于哭了出來。大孩子趕緊把掛在手臂上的書包朝窗臺上一扔,將盆中的那孩子抱進(jìn)屋,看見女人正抱著另一個孩子親著,哄著,還有一個孩子坐在女人旁邊吃著水煮蛋,大孩子惡狠狠地瞥了女人一眼,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長得比女人還高。大孩子給那孩子穿上褲子后,才將自己的書包拿回屋里,她故意將書包往床上使勁一扔,又惡狠狠地瞥了女人一眼,女人沒有搭理大孩子,依舊親著,哄著她懷里的寶貝。二孩子和三孩子也回來了,她們似乎感受到了屋中氣氛的微妙,放下書包后不約而同地出門去了。畫面又一轉(zhuǎn),大孩子出嫁了,拜別父母時,她面無表情,臨走時她將從父母手中接到的紅包放到那孩子的兜里,那孩子已經(jīng)泣不成聲,抓住她的裙角不肯松手。大孩子掰下那孩子的手,急步出了門。畫面再轉(zhuǎn),那孩子也結(jié)婚了,對方是個老光棍,我怎么知道那男人是個老光棍?我不知道,反正我就知道了。那男人轉(zhuǎn)過身去背那孩子,那孩子不肯上男人的背,哭著抓著女人的手,女人往那孩子的后背一推,又將一根紅布把那孩子拴在那男人背上,任由那孩子涕泗橫流。
那孩子生了一個男娃,背她來的那個男人嘴巴裂到耳后,男人的老母親高興得抱著新生兒搖著晃著,他們都忘記了躺在床上虛弱得話都說不出的產(chǎn)婦,只有接生婆給產(chǎn)婦倒了一杯水,那婆子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似乎這樣的場面她見怪不怪。畫面又轉(zhuǎn),夜里,那孩子小心翼翼地爬出門去,嘴巴里含著電筒,月光皎潔,電筒的用處不大。那孩子艱難地在月光里爬行,爬累了,歇歇繼續(xù)爬,歇過三次,那孩子終于到達(dá)一口井前,她仰躺在地上,看著夜空,群星捧月,她笑著,又像是哭著。終于,她爬上井口,沒有一絲猶豫,決絕地消失在了月光里。
光影消失,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小舒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原來,我長得跟那個大孩子一模一樣,難怪。我看著小舒,我想上前抱抱她,她卻往后退,眼里全是漠然。我還來不及說什么,井中的景物發(fā)生了變化,一晃眼,我們便在一條船上,沒有船夫,小船自己在水中急速向前,四周是高大的樹木,空中懸著四通八達(dá)的藤橋。小舒背對著我不說話,我走上前去卻觸碰不到她,我跟她說話,她也不回。不知過了多久,小船的速度漸漸降了下來,我感受倒從前方吹來的冷風(fēng)從我的身邊掠過,小船繼續(xù)向前,漸漸地,前方出現(xiàn)一個幽深的黑洞,近了,那洞更是幽深得駭人。小舒轉(zhuǎn)過身來,手里拿著一盞燈,心口的位置卻空蕩蕩的,像她身后的那口黑洞。
“拿著這燈,穿過我身后的黑洞,你就能回到你原來生活的地方了!
我有些懵,站在原地不動。
“趁著我還沒有反悔,拿著燈,滾回你原來的地方!”小舒用一樣的音量又說了一遍。我不解,剛才還要搶我燈的人,現(xiàn)在卻要將自己的燈也給我,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
小舒又道,“我和小源在這個沒有白晝的地方相伴著走過了漫長歲月,在這個世界,我體會到了很久以前從未體驗(yàn)過的快樂。我知道,小源定會用自己的燈送你出去,我不希望他那樣!
“什么意思,什么用他的燈送我出去?!”
“鬼湖,驚魂安處,魂曰湖人。活人至鬼湖,湖人自愿以燈火引路,可出。若,日始不出,以煙火焚!蔽业哪X子里又憑空出現(xiàn)了這么一句話。
小舒沒有回答我的話,將燈放到我的手上,一只手撐著我的心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zhuǎn)到我的身后,一把將我推到洞口。她明明穿著機(jī)械骨骼,速度卻這樣快!
我看見,小源乘著小船從后方趕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口亮著燈,手中亮著燈。身后的黑暗吐出寒冷的風(fēng),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不敢上前。
小源的船接住了小舒站的船,他將小舒拉到船后,再一個箭步將我拉回船上,想拿回我心口的燈,卻碰不到那燈分毫。
小舒眼里含著淚水,看著小源,微笑著。
小源拿不到我心口的燈,又打開自己的心口,那里亮著一盞燈,與小舒的一樣。他欲拿下自己的燈,小舒上前阻止,道:“她的燈已經(jīng)和我的燈融合過,你不必費(fèi)力,好好收著!
小源甩開小舒的手,拿了我手中的燈往他心口貼去,那燈并沒有像剛才小舒的那樣融合。
“別費(fèi)力氣了,送她走吧,時間不多了。”小舒指著我道,小源站著不動,小舒又道:“把燈給她,我很高興!
“沒有燈你們會怎么樣?”我問道。
小舒將小源手中的燈還回我手上,沒有看我,曰:“燈滅魂滅,不復(fù)往生!
小源的眼睛如湖水那樣干凈深邃,“走吧,眼前的只是個夢,不必留戀,不要回頭,那燈會照亮你的歸途!
我突然有些不舍,站著不動,小舒推了我一把,將我推到黑洞口。我應(yīng)該說點(diǎn)什么,可是我說不出話來,最后以一個鞠躬結(jié)尾。我走進(jìn)黑洞,耳后傳來小源的聲音,“林山的荒墳,因?yàn)橛心,變得沒有那么荒涼。”
林山的荒墳?是我每年清明送香的土堆嗎?
我沒有回頭,腳下的路逐漸熟悉,是我來時的路,草叢里還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熒光,我越走越困,心口的燈已經(jīng)熄滅,手上的燈依然亮著。
我好像不存在。
我醒來,天邊將白,無犬吠,無雞鳴。
源之獨(dú)白:在我還能做夢的時候,我夢到過一個世界,那個世界美好祥和,沒有貧困,沒有歧視,沒有面具,友善和睦,我企盼著那個世界的到來?上В译S微塵而來,又如微塵而去,那個世界里,沒有小源和小舒!
舒之獨(dú)白:有的人啊,平時看起來膽小如鼠,人畜無害,但做起壞事來,膽子大得超乎想象,道德壞到難以置信,世人都言虎毒不食子,可他們好像是個例外。比起活著的時候,我更喜歡現(xiàn)在,就算下一秒我將化為虛無,我也喜歡現(xiàn)在。生來殘缺,并非我愿,我不喜歡“可憐”這個詞,但我可憐那些殘缺的生命卻無能為力?赡,不幸的人,總會對他人的不幸格外敏感。
我之獨(dú)白:好似我來,只是為了聽聽他們的故事,這世上有故事的人很多,聽故事的人也很多,但能把故事一直記著的人卻不多。有個聲音告訴我,不是我在聽他們的故事,而是他們在聽我的故事。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故事。多年以后,會不會有一個我,來聽我的故事。那時,我的故事又是什么模樣。想來,我也不是一個合格的聽者,只是恰恰在那個時間,做了一個夢,夢到一些人,一些事。小源和小舒,還有許多與他們一樣的靈魂,他們曾經(jīng)活過,卻又不曾活過。我時常會想起小源和小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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