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小源進了廟。湖廟從外面看是端方的故宮對稱式結構,進了廟中卻是福建土樓式樣貌,有四層,每層依次呈階梯式置座四圈,似一個劇院。廟的中央空曠,顯出些許寂寞。我隨小源進廟時,一到三層座已滿,小源徑直往四樓去,他尋了一角人少處,臨欄不動,我靜靜地跟著,也臨欄不動,我們腳下是水做的地。座位的材質(zhì)與剛才樹下酒宴上的一樣,應是同出一處。廟中光線昏黃,空蕩蕩的黑夜被一盞鎢絲燈點綴的那種昏黃,人們交頭接耳,熱鬧而不吵鬧,他們在期待什么呢?我想知道,小源一動不動的模樣打消了我的想法。
湖廟中央漸漸變亮,人們停止交頭接耳,場中安靜至極。湖廟中央的亮塊形成一個圓形的光柱,這光到達四樓屋檐的高度便戛然而止,光柱中出現(xiàn)了人影,帶著奇怪的面具,穿著奇怪的衣服,人影逐漸清楚,是與小源一樣的人。原來湖廟中央是戲臺。戲臺分成四層,除第一層外,其他三層凌空而唱,似是投影,但每一層的戲臺入眼又都是真實的。小源手中的燈不見了,我看看自己手中,無燈!但我明明能感受它的存在。
小源不理我,退到座上,靜觀戲臺。我退到他旁邊的座位上。
“小源。”
我把手遞到他面前。
“這廟中可有人執(zhí)燈?”
小源目不斜視,我環(huán)顧四周,無一人執(zhí)燈。小源好像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我有些不安。
舞臺上上演的,我一時間看不出來是什么。那些人帶著奇怪的面具,穿著奇怪的衣服,唱著跳著,透出一股古老神秘的氣息,他們的扮相有點像《平潭映像》中的人物。忽的,我好像知道這是什么戲了。安順地戲,古老儺戲的一種。我記得高中的美術書上介紹過這種地方戲劇,被譽為“中國戲劇的活化石”。我為什么沒有對某個化學方程式記憶深刻,也沒有記清楚一條物理定律,偏偏對瀏覽了一遍的儺戲記得清楚?宇宙散發(fā)出無窮的魅力,但我只能對著哈勃望遠鏡拍攝的照片悄悄贊嘆星系星云的美妙絕倫,我只能夠從這美妙中提煉出來浪漫和深邃。蟲洞是否真的能穿越時空?會不會真的有一個更高維世界?外星人居住在宇宙的哪個角落?太陽燃盡的時候人類還在嗎?人類移民外星球會是哪一年?霍金是不是在另一個世界里繼續(xù)探索無盡的宇宙?海洋里有美人魚嗎?機器人會統(tǒng)治世界嗎?耗能社會下地球還能撐多久呢?未來人類的房子會不會建在云端之上呢?人類的汽車會不會在空中往來呢?能不能在海洋中建造城市呢?什么時候會有植入人腦的生物芯片呢?撒哈拉沙漠會長滿綠色嗎……為什么我不去記一記開普勒定律呢?為什么我不多青睞些牛頓愛因斯坦呢?為什么我只知道霍金的名字與他所著的書名呢……
我又回到了前方的光影中,光影中講述的是什么故事我依舊看不出來,還是好好看戲吧,畢竟我是愛聽故事的人。
光影變暗了,下雨的聲音,河水流動的聲音,人聲,朦朦朧朧,五個頭戴斗笠,面覆黑色面具,身穿蓑衣,手提燈盞,身型高大的男人在追逐一名少年,燈盞滅了三盞。少年帶著黑紅色的面具,身穿著——嗯——和小源一樣的衣服。為什么光影中的少年身著和小源一樣?身形也一樣?難道他就是小源,可小源還坐在臺上呢——他扮演的是小源。我放慢眨眼的頻率,少年被追趕著,手上提著一只雞。少年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條河,路已斷,瓢盆大雨阻擋不住五名大漢的步伐,瓢盆大雨還助長了河水的聲勢。少年朝河中走去,身后砸來石頭,少年手中的雞被河流沖走,少年隨即也消失在了河水中。五名大漢對著河流罵著,我不知道他們罵的什么,我只知道他們罵得很兇,像要吃人一般。大雨還給他們留了燈,一盞。
我心緊著,是小源嗎?
臺上光影全暗,人們并不因此嘈雜,小源坐著不動,我也不動,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臺上亮起光影。我想應該是接著少年的故事,可惜不是。少年的故事我還沒理清楚,便開始了另一個故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間搖搖欲墜的矮棚,矮棚旁邊是一瓦房,房前一棵棗樹,棗子壓彎了樹枝。眼前的景象真實得讓我懷疑,像是VR體驗,怎么少年的故事沒有這個體驗呢?
一個女人站在凳子上,一手拽著樹枝,一手在葉間忙碌,腰間的小籃子將滿。一個男人卡在樹頂,手邊的樹枝上掛了一只大竹籃,男人背靠一根粗壯的樹枝,一手在葉間忙碌,男人女人沒有交流。女人將腰間的棗子倒到竹籮里,籮將滿,旁邊一個更大的竹籮已滿。女人雙手并成捧水狀在嘴邊哈了哈氣,移動凳子換個位置繼續(xù)忙碌。男人和女人帶著白色的面具,身著與坐中的人們無異。
接著畫面轉(zhuǎn)換:地上掉落了很多棗子,不見男人女人和竹籮,瓦房的門緊閉。矮棚的門緩緩打開,爬出一個衣著單薄的孩子。孩子的衣服褲子很短,緊貼在他的身上,是他還是她呢?我看不出來,這孩子光著頭,腦袋比一般孩子要大,暫時用“他”吧。他朝棗樹下的凳子爬去,那凳子約莫六七十厘米,他在凳子周圍撿了些地上的棗子,他把棗子放在凳子上,撐著凳子費力地站起,凳子高度不夠,他彎著腰,推著凳子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動,凳子上的棗子四處散去。他停止移動,跪坐在地上重新?lián)炱饤椬油澏道锖鸵路诖锶,實際上沒兜下幾個,他又卷起衣服,用嘴巴咬住一端,往里面放了幾次棗,口水從他嘴角一絲一絲滴下,他撐著凳子重新站起,推著凳子往矮棚移去,衣服中的棗子掉出一些。矮棚里雜七雜八放了很多農(nóng)具,門邊的墻角置了一張低矮的小床,他將棗子放在小床上,小床是用活動的磚塊和木板搭成的,床上的鋪蓋破爛骯臟。放下棗子,他又推著凳子出門去,來回撿了三次棗子,有人從棗樹下走過,與他說話,路人說了什么?我沒有聽到,我只看見那孩子笑著回答,露出潔白的牙齒。那孩子沒有面具,但我描述不出他的面容。
他和凳子一體,移到水管旁邊,拉過一個大盆,將凳子上的衣物放到盆中,跪坐在地上搓洗衣物。有人路過,他依然笑著回答,露出潔白的牙齒。他將濕噠噠的衣物搭在門前低矮的樹干上,身上的衣褲濕了大半,沒有太陽。他與凳子一體,移回矮棚中。天空一直陰暗著,看不出時間的變化。一陣風推開了小門,地上散了棗核,那孩子睡著了,女人站在門邊看著,我無法捕捉到她面具下的表情。她看了很久,關上小門,將樹枝上的衣物重新理好晾到瓦房前的繩子上。
矮棚里的鎢絲燈盡它最大的力氣將屋內(nèi)照亮,那孩子的凳子上放著一碗米飯,米飯上蓋著雞蛋和肉片,還有幾片土豆,大概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吧。瓦房里的燈熄了,矮棚里的燈還亮著。那孩子抱著一件衣服,調(diào)整身體準備躺下,發(fā)現(xiàn)沒關燈,又紐搓著身體去關燈,這下才安心躺下,她把衣服放在胸前,伸手去拉扯被子覆蓋在自己身上。那衣服粉紅,衣腳有波浪狀的花邊,是女孩家的衣服。
不是他,而是她。
畫面一暗,片刻又亮起。
棗樹小院搭了白色的棚子,棚子下站了很多人,男女老少,有兩個是熟悉的身影,是之前與那孩子搭話的人。四五個青年抬著一口漆黑的棺材出了棗樹小院。人們都帶著面具,我看不見女人面具下的表情,也同樣看不見男人面具下世界。送葬小隊走到一片林中,先行分隊已經(jīng)將坑挖好,人們將棺材平穩(wěn)地放入坑中,一個手持羅盤的男人繞著土坑念著什么,我聽不見。持羅盤的男人一揮手,人們開始往坑里填上黃泥,片刻便堆砌出了一座土堆。女人收拾了一些衣物在小院路口焚燒,我看見了燒了一半的粉紅色花邊。
白色包裹了棗樹小院,瓦房旁邊的矮棚顫顫巍巍,小床上光禿禿的,散亂地堆著一些雜物。
臺上的光影消失,我靜靜地坐著,直到眼前亮起一盞燈。是小源。人們都走了,湖廟里靜悄悄的。小源不說話,我跟著他出了湖廟,湖廟變回巨樹,樹下沒有宴席。
腳下水做的地正在下沉,我一陣眩暈,抓住小源的左袖,他手上的燈晃了一下,繼續(xù)向前走,我跟著他往前走,天暫時塌不下來。身邊的景物慢慢發(fā)生變化,一刻鐘的功夫,我便站在了一座空中藤橋上,這里是一片巨樹林,各種各樣的樹,我叫不出名字,藤橋搭在高空,連接著這些樹,樹上掛滿了燈盞,樹上滿是小販,還有酒家,客棧,人們來來往往,與水面上的繁華如出一轍,只是又多了些別的風味。我已經(jīng)不再對這些變化詫異,也因為這變化慌亂,我儼然像一名游客。不是該害怕不安嗎?不是該尋找出路嗎?不是不該隨便跟著一個陌生人走嗎?為什么我還那么心安。這奇幻會怎么發(fā)展,且隨他吧,出不去也無所謂,這兒的風景不也很好嗎!
手中的燈盞變重了,越來越重,比開始時還重,我跟不上小源的步伐,他距我遠了,他消失了!有人在看我,小源與我一起時,他們怎么不看我?磥硇≡词且豢脡牡静。手中的燈還在變重,我想扔掉卻又仍不掉,它拽著我,似乎要把我拽入地獄。求生的欲望使我掙扎,我拖著燈盞,半晌移動了一步。這地方也不好,這風景是美,倘若時時如此,便也只適合瀏覽,還是多些風云變換,晴空大雨好,小源他也不是壞稻草,想來壞的是我自己吧。有了片刻的放松便想歇下,惰性因素在體內(nèi)作怪,一直在路上,長途跋涉便不會有這樣的念頭。不要出現(xiàn)那個讓你放松的人就好,可這樣一來,我不是要永遠孤獨?正想著,前方的藤橋上有一個女孩向我走來,那個女孩長得很好看,她是誰?她在看我。她走近我了。她看著比小源要小些,身上附著樹藤做成的外附機械骨骼,腰間兩側向前延伸的扶手幫助保持平衡。
“你像我姐姐。”
“你姐姐也在這里嗎?”
“不,她在很遠的地方!
她沉默了一下,“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是怎么到這里來的。”
她手上也有一盞燈,與小源的一樣。除了小源,她是第二個主動和我說話的人。在這個地方,我是絕不敢主動和別人說話的,她和小源認識嗎?
“你也有燈,那他們怎么不提燈?”
“也?你還見過誰有燈?”
“小源也有燈,這個燈就是他給我的,你和小源認識嗎?”
“認識!
“真的!你能帶我去找他嗎?我和他走散了。”
“可以,跟我走!
我跟在小舒身后,沒有初遇小源時的忐忑,她沒有小源冰冷,那我可以與她聊聊天,聊點什么呢?問問她的名字吧。
“你——”
“小舒!
小舒將我引到客棧,客棧在樹上,巨大的樹冠,主要的枝干上都有房屋,樹上檐下點綴了燈火,街道是四通八達的藤橋,藤橋并不搖晃?蜅V邢∠∈枋栌腥嗽诤染,酒杯酒壇子與小源在時的樹下宴席一樣,人們每飲下一杯,酒杯會原地滿上,飲完酒的杯子和空酒壇會變成樹葉飄到窗外的樹枝上。人們微笑著相互交談,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我只知道他們很開心。這里的人無酒不歡?酒有什么不好呢?人們說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但仔細想來,酒其實也是個好東西呢。
我跟著小舒上了樓,樓上無人,雖說穿戴者外附骨骼,小舒的行動也并非是我想象中的那樣遲鈍。我們坐在臨窗的位置,窗外一派繁華景象,燈火通明。樹枝上的葉子被風翻動,還有我叫不上名字的小動物在樹枝上跳竄。回過頭來,小舒輕酌一杯清酒,桌子中間還有幾盤菜肴和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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