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山由整塊巨石構(gòu)成。
從山根起,石往內(nèi)陷,凈空三丈余,四壁光滑,卻生些奇怪苔斑。洞口是幾株灌木,它們虛掩著不是路的路。踏進去第一步,見著些零星的木炭,其表有了毛絨絨的地衣。右側(cè)石壁有煙熏過的痕跡,看來有人住過,先人們把這洞稱作“汪家?guī)r洞”。
洞底的平臺,雨灑不進來,泥土干燥、松散,也很細。土上嵌著累以萬計的小坑,漏斗形,指肚大小。人馬趴下去,對著小坑徐徐吹氣,塵土就揚起來,坑因之越來越淺,慢慢地,里面現(xiàn)出一只怪蟲,約兩粒米長,活似蜘蛛,頭大尾細,兩只如蟾蜍外凸的眼睛,透著些遲鈍,這可得細心才看見。這種蟲一見光,就用眼睛看著前方,后退著走,堪稱獨門絕技。城里人沒福見著,如知道螃蟹橫行的姿態(tài),就明白幾分。爺爺霍凌未告訴山火,蟲名“接骨丹”,它不食不飲,一味貪睡,直至用它之時,才化為齏粉。
霍凌未是當?shù)氐拿t(yī),聲名如雷貫耳,卻作古多年。那時,醫(yī)院要截肢的患者,一經(jīng)霍老頭擺弄,均可白骨生肉。
山火親見爺爺砍斷一根竹子,再端來一碗清水,點一柱香,在上面七繞八劃,嘴唇翕動念些什么,接著含一口水,向竹子斷處噴去,竹子就接好了,且無疤痕。老人也用同樣的辦法為患者治療,不出十天半月,患者或拄棍,或依墻,可以走上幾步,山火就可以吃上肥肥的公雞肉。那只雞,是敬藥王的。
治傷者的頭一天,爺爺都要到汪家?guī)r洞去。他的偏方,沒有“接骨丹”不行。
山火小時羸弱,7歲了,還是4歲的個頭。一次,山火看母親喂豬崽,待她提著空潲桶返身回屋。他頭一昏,栽倒在豬槽里,嚇得大大小小十來頭豬滿圈亂拱。母親驚覺抱起山火,爺爺提著一把殺豬刀在山火身上劃來劃去“打煞”,總算蘇醒過來。醒來的山火聽見爺爺在念“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逢太上老君,吉吉如令”,爺爺還掐破雞冠子,把血涂在山火的人中上。
因了幼時的這次輕傷,山火的腦殼會“搭鐵”,但一年中也僅一兩回,頗有些武俠小說里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的性狀。于是,父親霍次第多次央告山火的爺爺,要求將醫(yī)道傳予兒子。爺爺好久才肯點頭,掐指數(shù)了數(shù)天干地支,爾后跪于藥王像前,焚了三柱香,帶山火入山,猿爬崖樹——那時爺爺還算年輕——采一些什么黑節(jié)草、槐花葉之類,所以,山火識得離家需走兩個小時的汪家?guī)r洞。
時日推移,山火開始忽略祖父和父親的意愿,立志求學。這事緣于爺爺?shù)睦细烫煊X的點撥。那時霍凌未帶山火趕集,七彎八拐,帶孫子去一田壩人家吃大米飯——山火的家鄉(xiāng),一年難得吃上一頓大米。
這家的主人就是蔡天覺。
天覺老人橫著豎著看了看山火,嘖嘖稱奇,對老庚說:“孩子鼻孔很空,聰明得很!”怕老庚不信,逐一捧來《八卦命理》、《骨相法》等書,不厭其煩指點:“男子是文昌,提筆做文章;女子是文昌,喂豬不用糠!
山火聽得不太明白,但也不是全不明白;氐郊依,任憑爺爺如何哄騙,再也不肯入山。爺爺雖然很生氣,但也只得把眼睛半睜半閉,獨個兒套上草鞋,應(yīng)傷者之求,出入于深山老林。
幾日來,山火在白天非常委頓,夜間又老是失眠,一睡上床,頸上的傷辣乎乎地痛。妻子雪妮追問傷的來歷,他無法想起,問得急了,干脆不回話。當想起前幾天夜里打死過一只枇杷蟲,漸漸明白是它作祟,于是攏著雪妮的腰,字斟句酌解釋,欲補牢于亡羊之后,結(jié)果更糟糕,吵了半天的梅子架,雪妮尖聲尖氣慰問了山火以前的幾個戀人,山火悶聲不響,反正當冤大頭不是第一次。
枇杷蟲是種可惡的昆蟲,圓圓的,扁扁的體態(tài),渾身草綠色,善于偽裝,別看它不起眼,拉幫結(jié)伙最在行,常隱于豇豆或玉米葉的陰面,誰觸及到它,哪怕是善意的撫摸,它也要釋放那黃黃的水,整人,其余的,如李洪治的門徒,在旁邊,翹起大屁股,躍躍欲試。
山火拍死它的時候,先聞到掌心刺鼻的惡臭,待眼淚嗆出來,忙去找枕巾,揩了揩眼睛,旋即,又去夢周公,自然挖不出這滑稽的片段。
山火失眠的真正原因,是幾個職工在“跳大神”,那是巫婆驅(qū)神逐鬼的手段。巫婆可以脫下布鞋,穿上燒紅的兩個鏵鐵,在高處疾跳,嘴里念些“你家有只黃白黑花狗,常朝東南西北咬!”然后,抓一大把 “粉火”四處亂撒——這是用柏枝葉曬干后做成的粉末——于是,所有陰間陽間的鬼神都狼奔豕突,人完完全全的,祛病消災(zāi)了。
職工的“跳大神”,并沒有讓山火消災(zāi),相反是多了幾道暗傷,工會主席黎宮還在“日媽操娘”罵著胡明。學生胡明不小心弄破了他摩托車反光鏡。在當時,摩托車比外星人還讓人羨艷。黎宮終于還是累了,他回頭拿起一支筆,在過道上俯瞰著操場,把一個小本本沖著山火揚了揚:“快點過來!”。
山火不明所以,挨到黎宮身邊。黎宮特意蓄留的龜田胡,戳在了他臉上,又癢又痛,但他堅持忍受著。
黎宮翻開本子,像翻身的窮人作血淚控訴,唾沫早在嘴角泛起厚厚一層,“不得了!你看你看,是十多個需要整頓的問題,拖了好久了?咄!你怎么當?shù)男iL!”接著翻到第二頁,“具體點,你多占半間住房,走廊的電燈多數(shù)為你服務(wù),還有那芭蕉,你怎么能在校園里種芭蕉?得完全分到有家屬的職工手里去!鳖D了頓,又說,“周二中午,一定得開個會,所有的問題,馬上擺平!”
山火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許久才恢復(fù)如初,可終歸想不出一句囫圇的話來應(yīng)對,聽憑黎宮指指戳戳。他的思緒,卻如輕煙,早飛到了少年時代。
少年時代的山火,與五哥八哥他們一同上學放學。路旁是一簇茂盛的竹林,風吹來竹子互相擠壓嘎吱嘎吱亂響。五哥最大,上學的孩子惟他馬首是瞻。他抽來幾張還在卷著的嫩竹葉,兩手把竹葉抻開,再回卷。竹葉比原來寬松了些,成了喇叭的形狀。五哥給每人發(fā)一支,責令都放進嘴里,還得虛握著。五哥就開始“嘟兒嘟兒”的吹奏,其他的人依河畫水。山火不甘落后,吹叫的聲音比別人更響,更顫,還翹腿拍手以示出色。
山路上十分歡騰。
五哥八哥與其他伙伴先是沉默,你擠一下眼,他嘟兩次嘴,繼而爆出刺耳大笑,然后扯開各自的腿,旋風一樣,爭著要跑在最前。山火不明究竟,回家與母親細細比說,但見母親眼圈開始發(fā)紅,還在他頭上敲了一栗子:“火兒你這憨子,他們在罵你是獨兒!”
那是1974年,文革的颶風還在刮傷人們的臉,老師們教的仍是些歪歪的歌曲:“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呀就是好呀就是好!馬列主義大普及……”
山火還沒有從沉思中醒過來,黎宮狠勁地用胡子戳了他一下。山火吃痛,抬頭見黎宮的臉比鍋底還黑,肌肉鼓起來變了形:“呆驢!我不當工會主席了!”
山火忙收斂心神,心想有些事是該梳蓖清剿了,可是怎么梳理?你給他臺階,他給你溝坎,教師緊缺!
黎宮的庭訓剛剛完畢,胡明的家長挑來了兩大砣芭蕉,彎腰低頭想用眼睛詢問芭蕉是壯還是不壯。黎宮邊用鼻孔吭吭吐氣,邊找來斧子,重溫運斤成風的典故,三下五去二,剔除了30來個小的。家長的嘴角先抽搐幾次,接著咧到了耳垂下面,喉結(jié)劇烈滑動著,咽唾液的神情很艱難,但始終低眉順眼,沒有吐一個“不”字。
在胡明違反紀律以后,黎宮用高音喇叭通知了胡明的爺爺胡四指。胡明的爹死了,媽嫁了別人。
“沒有秤!打干估!最高價給你8元!反光鏡38元,不補,我把胡明攆出去!”黎宮的眼色愈來愈冷。
胡四指唯唯諾諾退下,不想扁擔的卡釘松脫不見了,他忙將眼睛湊近地上,雙手胡亂按捏可能是擔釘?shù)奈矬w。黎宮后退一步,反幫皮鞋的鐵掌正踏在胡四指的右手背上,老人慘哼一聲,待抬起手來,山火看見這只手上,只有一個大拇指孤立著,其余四指全是殘樁,而惟一的手指,正汩汩地流著血。黎宮看了一眼,不冷不熱甩給他一句話:“抓把泥巴面撒上,兩天包好!”
山火突然覺得喉嚨里有汽油燃燒,但剛抬起眼,黎宮的眼睛鼓得如氣死風燈籠,眼光昏黃惡毒。山火不由自主用手壓了壓上竄的火,硬生生掉轉(zhuǎn)頭,進入自己辦公的房間,準備重新檢查一下制度的草案。
房間是一個廢棄的教室,很大,不過堆了大半間學校的雜物,高的木板擋住了窗,白天,光也很吝嗇,只透進去一點兒。
山火覺得頭很痛,能聽到腦殼里炸豆子的聲音,但還是拉亮了電燈。
天將大任于斯人。
桃木的公章很沉重。前任校長管理的松懈,遺留了太多的沉疴,但都是些無味的雞肋。
接到一紙上任令那天,欲躋身官銜的職工虎視眈眈,有的背誦“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有的把臉陰出一盆水,不說話,但明顯存著敵意;剩下的,學媒婆巧舌敲邊鼓,意思是責令短日斷好滯獄。山火唯唯,繼而是深長的,只有自己懂的緘默。
沒有等到黎宮既定的“下周周二中午”的會議,護校教師費吾與豬販田七煮酒論英雄,結(jié)果費吾躺在床上尿濕了褲子,豬販跪在地上吊起一只眼唱《蓮花落》,比荊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返”還悲壯。圍觀的人很多,可都不出聲。
由于無人看顧,幾頭大肥豬在校園內(nèi)你拱我,我拱你。鄰居看不過去,瞅著黎宮忘了上鎖的教室門,再折來一根棍子。由于棍子的威力,大肥豬像乖順的媳婦,全部俯首貼耳鉆進教室,且安安的躺了下來。
第二日,還沒有上早讀,大雨夾著龍卷風把天扯得扭來扭去。學生們都鉆進教室躲雨去了。黎宮在教室門口拍腳打掌大罵:“日你先人板板,想在老子頭上動土,做你媽清秋大夢,爺揪著你狗雞巴日的,干脆劈臉兩毛砣,讓你鼻子嘴巴變成女人腿根的衛(wèi)生紙!”山火聞得聲音走出來,黎宮用蛤蟆功的姿勢鉆入雨中,揪住山火的袖子,毛發(fā)一根根粗起來:“自己瞧!不整好,我發(fā)動教師罷課!是你朋友干的!你玩我?”
山火探頭往教室一看,里面桌倒凳歪,大堆大堆的豬屎巍巍峭拔,豬尿水漫金山,狼藉不堪。學生蜷縮于干凈的角落,屏息斂氣,靜等校長發(fā)話。山火剛說“你們辛苦些,我查……”黎宮打斷山火剩下的話,“查個卵子!你指使的?”
學生捂緊嘴努力克制,但還是憋不住,都讓脆嫩的笑聲從指縫間爆出來,嚇得樓楅上幾只做網(wǎng)的蜘蛛順了絲滑下來,又急急地順了絲爬上去。
山火再沒有理睬黎宮,徑直出門。
雨還在瘋狂地扭著腰肢。洪水夾雜一些風化的石頭,轟隆轟隆往低處滾。山火不敢走大路,他的一只藍網(wǎng)鞋已被大水沖得不知去向。買這雙鞋的時候,試過長了一截手指,但店員說:“里面空,會很舒服!鄙交鹌綍r穿著它,得弓著腳趾壓住前端,才不會脫落,但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鞋因之發(fā)出脆脆的聲響,倒也不會寂寞。
山火要避開洪水,不得不揀了田埂走。現(xiàn)在的田埂都窄,因為是共用的田垅,兩家為能多栽兩畦秧,總努力多鏟兩鋤。走在田埂上的山火,東搖西擺,像趙本山又上了央視。
敲響田七的門,田七明白是什么事,沒有多說,與山火一起,來到學校。
聽說田七酒醒后,被來找他的妻子扶回了家,但沒有教師能看到。
黎宮還坐在教室門口,眼睛乒乓球一樣胡亂飄蕩。他右腿架在左腿上,再用右腳背抬住左腿肚,絞成麻花的樣子,不過手里已多了一杯熱騰騰的茶。
看見山火與田七走近,黎宮讓上牙深陷在下唇里,臉頰鼓成兩個包了飯豆卻被烙糊了的粑粑,把鼻孔努力朝頭頂沖。揚到極限后,向外重重地排氣,氣流在鼻孔外“篤篤”作響,像馬無所顧忌地放屁。
山火看到黎宮扣緊茶杯的手青筋突兀,且已高高地撐到了田七的頭上,忙踹了田七一腳。田七趕緊掏出煙,湊過去。黎宮手掌成刀,橫切過去,煙已折斷,不偏不倚地掉到田七綰起的褲管里面。
其他班的教師還在上課,但都時不時走出來,重重地咳兩下,盯著山火們在的地方,關(guān)閉嘴唇用腹部猛吸濃痰,再“啪”的一聲,直把痰疾射出去。痰先把汪著水的操場砸一個大坑,再無拘無束漾來漾去,卻總是分散不開。
費了好大的勁,山火與田七掃了又拖,拖了又沖,教室終于光潔無比,像婦女因脫發(fā)導(dǎo)致的亮頂,但橫看豎看,總沒有男人的亮頂順眼。
十五年前也下了一場大雨,且一下就是十天,所有的莊稼被水蓋住,平坦的凼子成了湖。會游泳的孩子在湖里扎猛子,冒出頭時,臉上全是泥漿。大人高聲地責罵,孩子用兩手扯住嘴角,伸出舌頭,扮些怪樣,算是回復(fù)了大人,又讓水淹住了頭。
霍次第喚來兩個女婿,讓他們相幫送山火去任教。
已是9月1日了。
雨顯著沒有停的勢態(tài),再也等不起。岳婿三人各負其責,挑箱擔篋,只留山火甩手在后面跟著。
路是馬路,卻無客車載客,近30里的路段,全得徒步。豆大的雨點,砸在淤泥里,一滴就刻起一個坑。雨夾了風,擲在人的臉上,比挨耳光還疼。山火舉著的雨傘,早已被風吹得往上翻轉(zhuǎn),成了一個特制的盛水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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