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地

愧怍

趙平

二十年前我一調(diào)進(jìn)縣城，就把父母親從鄉(xiāng)下接進(jìn)城來與我們同住。那年父親已經(jīng)六十歲，母親在世時，父親的衣食住行主要是母親在管。我因工作忙，幾乎無暇顧及他的日常生活。

進(jìn)城后的父親二十年來一直都是在家中自己洗澡，每次我上澡堂叫他同我一起去，他從來都沒答應(yīng)過，總說沒必要去花那冤枉錢！

從六十歲到八十歲，整整二十年，父親一直堅持在家里洗澡。盡管我們家里衛(wèi)生間安裝有浴霸和空氣能制熱機(jī)，平時在家洗澡也不怎么冷，但冬天就不一樣了，不要說他這樣的老年人，就連我那剛讀大學(xué)的兒子都不敢在家中洗澡，但父親仍舊堅持每周在家洗澡。

平時每逢周末我上澡堂，每次都會叫父親同我一起去，可是我從來沒請動他一次。每次他總是說：“我習(xí)慣在家自己洗，才不去浪費那錢呢！”

前幾天天氣突然變冷，父親經(jīng)受不住天氣的突然變化，成天鼻涕流過不停，噴嚏接二連三，在家吃了好幾天的西藥都沒見一絲好轉(zhuǎn)。我擔(dān)心他病情加重，怕他年紀(jì)大扛不住，建議他上澡堂洗個熱水澡，去那里發(fā)一通大汗，然后在那里刮一次痧拔一回罐，這對治療重感冒絕對有好處。我剛提起話題來，父親立馬就說：“我們莊稼人身體底子好，這點小風(fēng)寒用不著大驚小怪，沒必要去澡堂花那冤枉錢”。

我再三對父親說現(xiàn)在到澡堂洗澡也花不了幾個錢，前不久我嚴(yán)重感冒，沒打針沒吃藥，到澡堂泡了個熱水澡，發(fā)了一通大汗，再刮了莎，拔了罐，第二天感冒就徹底好完。父親經(jīng)不住我再三的勸，終于答應(yīng)和我一起到澡堂洗一次澡！

在去澡堂的路上，父親不斷的問：“洗一回澡要花好多錢？”我知道父親心疼花我的錢，安慰他說：“不貴，也就是一二十元�！蹦闹赣H聽了后連連說：“要那么多錢呀！算了！算了！我還是不去了！”

父親邊說邊回頭要回家，我勸他不住，心里非常著急，只好裝出生氣的樣子對他說：“你不要管洗個澡花好多錢，又沒叫你掏腰包！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嚴(yán)重感冒，西藥吃了幾大包，你看也沒見有哪樣效果！如果你還是不聽勸，堅持回家去自己洗澡，那你去好了！不過以后你為此導(dǎo)致生病住院，那就不關(guān)我的事了！”父親見我生氣了，只好停下了腳步，默默的跟著我往澡堂方向走去。

到了澡堂，我到前臺向服務(wù)員要了兩把鑰匙，領(lǐng)父親進(jìn)了男賓浴室的換衣間，幫他打開衣柜門，告訴他換下來的衣物就放到那個衣柜里。又幫他找來涼拖鞋，等他換好衣服，收拾妥當(dāng)，領(lǐng)他鉆進(jìn)了洗澡區(qū)。

來到大池邊，我伸手試了一下水溫，溫度還不錯，于是攙扶父親進(jìn)入大池，陪他泡起澡來。

父親進(jìn)城二十年來，今天我是第一次說動他，也是第一次陪他到澡堂來洗澡。他有一米七左右的個子，這幾年來的體重卻不到一百斤，我只知道他瘦。當(dāng)他脫下衣物，現(xiàn)出皮包骨頭的身軀，我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父親那么瘦！以前的他可不是這個樣子，那時全家的開支，全靠他在外辛苦操勞，現(xiàn)在他就剩這么一副皮包骨頭的瘦削之軀！這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

澡堂內(nèi)霧氣迷漫，父親斜躺在大泡池里，閉了眼，享受著幾十年來許多鄉(xiāng)下人從未體驗過的城里人的澡堂生活。

澡堂的師傅和我是多年的熟人，他走過來大聲提醒我，陪老年人來洗澡一定要小心，要寸步不離的跟著，以防老人摔倒或暈倒。其實師傅不說我都清楚，因為早在幾年前，我的舅父就是因為到澡堂洗澡不小心暈倒在澡堂的大池里不幸離開了人世，當(dāng)年舅父溺水不幸離世的那件事我還記憶猶新，今天陪父親來洗澡，我是格外的小心。

我陪父親在大池中泡了差不多二十來分鐘，他的頭上早已大汗淋漓，我怕他身體受不住，提醒他起來休息一會兒再下去接著泡。近些年來，我從沒見父親像今天這樣大汗淋漓過。父親高興的說，他好多年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冒大汗了。看著父親高興的神情，我也跟著高興。

我陪父親坐在大池邊上休息，父親說：“現(xiàn)在的人身體抵抗力哪有以前我們好啊！我們以前感冒了，最多吃上一包頭痛粉就能解決問題。如果是重感冒，最好的辦法是找來幾個干辣椒，坐在火爐邊，將干辣椒放到嘴里慢慢嚼，然后把嚼碎的辣椒吞到肚里，不一會兒，全身就被辣出大汗來，第二天一身的病全被趕跑！”父親還說：“我這幾十年來，幾乎沒打過針，也沒輸過液！”父親說這些話時，臉上洋溢著格外的自豪。

在我記憶中，父親的體質(zhì)是全家最好的。不管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每到冬天，我們都怕冷，總是圍著火爐，但父親卻從不烤火。與他的身體相比，我們是自嘆不如。

父親在大池中泡得差不多了，我請澡堂的師傅小心攙扶父親到搓背用的工作床上去幫他搓背。我特別交代師傅，給老人家搓背時一定要注意用力，千萬不要用力太重。

父親第一次來澡堂洗澡，第一次有人專門給他搓背，他好不習(xí)慣，那兩只手不知放在哪里才好。搓澡的師傅是四川人，他說的話父親不太聽得懂。師傅幫父親搓完一個部位，需要叫他翻身換位時，我就在旁邊給父親當(dāng)翻譯。師傅說一句，我?guī)椭g一句。因父親身子干瘦，渾身只剩皮包骨頭，師傅說像他這種上了年紀(jì)和身板的人還真不好搓，但再不好搓，師傅說我一定要幫老人家搓好搓干凈，一定會讓老人家滿意。

想到父親難得來一次，我特意交代師傅，搓完澡后順便幫父親把頭也一起洗了。父親聽說要幫他洗頭，連連擺手大聲說：“算了!算了！我自己可以洗頭的，沒必要再糟蹋錢！”父親邊說邊掙扎著要坐起來，我連忙向師傅遞了一個眼神說:“師傅洗頭不收你的錢，你只管洗得了！”那師傅領(lǐng)會了我的意思，連忙說：“是的，老人家，我們澡堂搓澡洗頭從來不另外收錢！”我將這話翻譯給父親聽了，父親才終于答應(yīng)讓師傅幫他洗完頭。

父親洗好澡沖洗完畢，回到換衣間，我又交代師傅，今天一定要為父親好好刮一回痧，拔一次罐。父親對我說：“剛才我已經(jīng)全身冒大汗了，沒必要再浪費錢了！”我說這刮痧拔罐花不了幾個錢的，今天我們既然來了，你就不要多說了！父親不好再說什么，只好聽從師傅的安排，老老實實趴在工作床上，師傅操起刮痧拔罐的工具，慢慢的仔細(xì)的幫父親刮痧拔罐。

趁師傅還在幫父親拔罐的間隙，我悄悄走出男賓區(qū)，去到前臺，把今天我們父子倆洗澡消費的賬提前結(jié)算了，我怕父親到時見到我付錢時，心疼我今天為了他花了這么多他認(rèn)為不該花的冤枉錢。

待父親刮痧拔罐完畢，稍作休息后，我領(lǐng)著他走出換衣間，走過前臺，離開了澡堂。

回來的路上，父親一直在問我今天花了多少錢？我說也不貴，總共才幾十元。父親說：“洗一次澡就花這么多錢，太奢侈了！下次我還是在家洗！”聽父親一直在嘀咕，我心里突然澀澀的，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這些年來，父親進(jìn)城與我們一家住在一起，他一直非常節(jié)約，總怕多花我的一分錢。每次我說要給他買點東西，他總是推辭。每天吃完飯，我們剩下的任何飯菜，他從來都舍不得倒掉，也不準(zhǔn)許家里任何人糟蹋，他總把那些剩下的飯菜收來放好，下一餐時熱來繼續(xù)吃。

陪父親洗澡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一段時間，他的感冒癥狀一天天好了起來，父親高興，我也跟著高興。

能在父親八十高齡時陪他老人家洗一次澡，這是我今生的福氣！

這些年來父親總舍不得花我的錢進(jìn)一次澡堂，這是我心里一個永遠(yuǎn)的結(jié)！這讓我這個當(dāng)兒子的內(nèi)心無時不感到深深的愧怍！

(編輯：郭志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