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城

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獲特別多�？此埔环�，聽像一首歌……———摘自歌曲《小城故事》。

一

奚桂蕓正襟危坐，表現(xiàn)出少女的矜持。云峰低頭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從行李架上拽出軍綠色的旅行包，緩緩地放在坐席上，又把奚桂蕓的行李擺正撫平。

列車制動了一下，發(fā)出沉悶的咣當(dāng)聲，乘客都被頓醒了，云峰整個人都向前傾斜，趕緊扶住坐席的椅背。游龍欠了欠屁股，征詢道：“火鳥，我送你下車？”

彩鳳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說：“我也去。”

云峰推辭道：“不用，也沒啥東西，別起來啦，看凍著。”

車窗外射進(jìn)橙黃色的燈光，有些耀眼，列車緩緩地停了下來。云峰拎起旅行袋，悵然若失地說道：“再見啦！”

彩鳳順?biāo)浦鄣溃骸霸僖�，到哈爾濱，一定去看我�。　�

“啊，一定！”

奚桂蕓默不作聲，站起身來，執(zhí)意陪著云峰往門口走。并伸過手來，抬起旅行袋。

“不沉，我自己拎就可以。”

彩鳳向游龍做了個鬼臉，似乎是譏笑奚桂蕓自做多情。游龍小聲說：“桂蕓和鬼才走到一起，也是一段佳話�！�

“火鳥太情緒化，誰跟他都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如冰和他還不是無疾而終�！�

每節(jié)車廂也就五六個人下車，稀稀落落的。

臨近車門，奚桂蕓悄聲問道：“火鳥，能特意去看我么？”

云峰堅定地說：“能�！�

奚桂蕓深情地伸出右手，云峰趕緊伸手相迎。霍云峰感覺得到這雙素手的顫抖�！斑@是送我紅領(lǐng)帶的那雙紅酥手嗎？”幻覺中，站在他面前的分明是小白鴿。云峰走下舷梯，奚桂蕓停留在車廂門口。列車員關(guān)好車門，她仍不忍離去，眼睛中閃著淚光。這讓云峰十分感動，盡管剛剛相識，連朋友還都算不上，更談不上紅粉知己，心里還是生出一絲的離愁別怨來。

列車緩緩地啟動，修長的身影還倚在車門前，含情脈脈地招手。咣咣聲漸行漸遠(yuǎn)，鋼鐵巨龍駛進(jìn)夜幕中，云峰才回過神來，走出站臺。他捫心自問：“真的能去看她么？”

當(dāng)然不能，“籠鵝家世舊門庭，鴨鳳追隨自慚形”�。�

云峰羈留在長春火車站，心里感到些許的落寞和孤獨。前天還西裝革履，系著血紅色的領(lǐng)帶，偎依在風(fēng)華少女旁留影；今天卻流落到這里，人真是不可思議的動物。他問自己真的畢業(yè)啦？強打精神環(huán)視周圍的環(huán)境，大雨攜帶著小冰雹劈里啪啦地敲打著頭頂上的石棉瓦，傳來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韻律，一陣晨風(fēng)刮過，他感到絲絲的涼意。順路在站臺上辦好中轉(zhuǎn)簽證，走出鐵柵欄門，緊貼著墻根兒一路小跑鉆進(jìn)候車室。坐椅上躺著衣衫襤褸的流浪漢，還有舍不得花錢住店的農(nóng)民。云峰在靠近檢票口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一個小時后，隨著稀稀拉拉的隊伍無精打采地走進(jìn)站臺，登上了開往濱江市的早班車。

暗淡的車廂里空蕩蕩的有些瘆人，云峰躺下身來，可是沒有一絲的睡意。腦子里接連不斷地出現(xiàn)女子的形象———嬌媚可人的駱瑛、雄心勃勃的韓如冰、純潔得近乎天真的奚桂蕓、自做多情的梁潔、童年的洋娃娃小蕊、隔壁顢頇的小七妹……云峰想到和他有過接觸和交情的可能成為他妻子的一群女孩子，把二十年的生活串聯(lián)在一起，構(gòu)成了完整的成長畫卷。

列車逢站必停，臨近目的地，人漸漸地多了起來。天放亮了，雨也停歇了。云峰站起身，走到車廂連接處的盥洗室。打開水龍頭，只滴出三五滴水就空空如也。刷牙、漱口都不可能了，也只好對著鏡子用手指梳理一下翹曲的發(fā)絲�；氐阶簧希高^東去列車的窗口，可以看到豐收在望的田疇，玉米已經(jīng)結(jié)棒，長出棕紅色的胡須，有點像不修邊幅的男子；谷子開始抽穗，綠油油、毛茸茸的。微風(fēng)過處，掀起綠色的波濤，從這一端卷到那一端，從那一端又卷回來。好一派田園風(fēng)光��！霍云峰心里感慨道：“他年不得志，傍桑學(xué)種瓜�！�

二

濱江市位于長白山余脈的松花江畔，它的工業(yè)化標(biāo)志是熱電廠高聳入云的煙囪和煉油廠永不熄滅的火炬。而在從前，它是以建造大木船抵御沙俄入侵而載入史冊的。

朱雀、玄武、蒼龍、白虎四座海拔三百米左右的山巒分布在城市的四周。連綿不斷的小丘陵把它們連在一起。所有的山巒和平地都被綠色的植被覆蓋著，形成天然的屏障，阻擋著風(fēng)沙的侵襲。城中的居民也像城市一樣封閉。人們過著有計劃的生活。結(jié)婚有法定的年齡；生孩子有計劃的日子；好事者扳指頭推算頭生子的日期，看是不是登記后才懷上的。一旦發(fā)現(xiàn)提前了，就向組織匯報，肇事者是要受到處分的。成完家的男人開玩笑說和你嫂子親熱都是有計劃的，日子錯了不行。所有的工廠都定時開支，居民們拿著紅糧本定時到定點兒的糧店排隊買糧買油，定時定點定量買豆腐、雞蛋，就連買肉、買大白菜也有固定的日期、地點、固定的數(shù)量、固定的價格。家中保管著布票、糧票、豆腐票、肉票……還有各種證件———戶口本、糧食供應(yīng)本、工作證、醫(yī)療證、自行車證、獨生子女證……一切都刻上計劃經(jīng)濟(jì)的烙印。

松花江呈S 形穿過濱江市，把城市天然分成四個區(qū)。臨近源頭的叫做湖區(qū)、依次是江南區(qū)、市區(qū)、江北區(qū)。湖區(qū)以亞洲最大的水電站而聞名，那里有修水電站死亡的勞工紀(jì)念館，是旅游和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有城鎮(zhèn)戶口、吃供應(yīng)糧的人并不多；江南以文化教育為主，分布著四五所大學(xué)———工農(nóng)林師醫(yī)門類齊全，就是沒有一所出類拔萃的；市區(qū)是商業(yè)和政治中心———火車站、長途客運站、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xié)、市法院等黨政機(jī)關(guān)都集中在這個區(qū)；江北是工業(yè)區(qū)。從湖區(qū)最南緣的管委會到最北端的濱江煉油廠，直線距離超過四十公里；城市的東西最大距離也要超過十公里。幅員遼闊，山川秀麗，堪稱是即大又美的城市。濱江人常常以真山真水為榮，而省城的人來過幾趟以后，不無嫉妒地加上了一句：真埋汰。

濱江市是滿族人的發(fā)祥地，自然得到清朝皇帝才子的推崇。康熙皇帝在此留下的十五行放船歌遠(yuǎn)近聞名；近代愛國將領(lǐng)張學(xué)良對濱江市也是贊譽有加的。年輕時，漢卿將軍曾跟隨義叔張作相將軍來此鎮(zhèn)守，并留下一首詩：

四面皆山三面水，

十里長堤格外美。

欲問天堂在何處？

不在蘇杭在東北。

誠然，他的詩有敝帚自珍之嫌，可在東北的城市中，濱江市的自然風(fēng)光卻是名列前茅的。

霍云峰在拉林河邊的荒村長大，對濱江市幾乎一無所知。在他的想象中，濱江只不過是比扶余縣城大一點而已�？伤邱樼墓枢l(xiāng)。命運有些殘酷，偏偏在他和心愛的女人分手之后，來這里憑吊情人成長的遺跡。

三

霍云峰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濱江市機(jī)電設(shè)備廠，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巍峨的廠門，門楣離地面足有六七米高。門柱上貼著黑色的大理石，門楣是白色的馬賽克，正門為兩扇對開，由不銹鋼筋網(wǎng)和鍍鋅管焊接而成，高有兩米，打開一扇，可以并行兩輛解放牌卡車。門楣之上立著五個紅底黑漆大字———工業(yè)學(xué)大慶，每個字都寫在整張立起的鋼板上，字的背面銹跡斑斑，想必立在此處不止一二年啦。字的間隙插著五顏六色的旗幟，無精打采地耷拉在旗桿上。左側(cè)門柱上掛著嶄新的木制牌匾———濱江市機(jī)電設(shè)備制造廠。

兩側(cè)各有一不足兩米寬的角門，供行人出入。角門挨著門房，右側(cè)門房掛著收發(fā)室的小木牌，左側(cè)的門房掛著門衛(wèi)室的小木牌。

云峰來到門衛(wèi)室，打招呼道：“師傅您好，我是新分來的大學(xué)生！”

一個謝了頂?shù)拈T房問道：“啊，大學(xué)生。哪個學(xué)校的？”

“南湖理工大學(xué)�！�

“前面那棟大樓，四樓緊里頭，找人事科�！�

走進(jìn)廠門，云峰看到一個圓形花壇，正中矗立著十五米多高的廠標(biāo)———三根方柱纏著三匝線圈，一條筆直的柏油馬路寬闊而潔凈，從廣場直插到縱深處，尤如樹的主干。從這主干上分出七八條枝杈，連接著各個車間。青條石筑成的馬路崖子邊上是一堵修剪整齊的榆樹綠籬。綠籬里邊是一排高大的喬木，有楊柳、松柏、槭榆……

看到繁華的院落，云峰的心里充滿了欣喜。爬上整潔的辦公樓，找到人事科。接待他的是一位中年婦女，看上去像個發(fā)面的饅頭。

這在溫飽尚未解決的年代，也算是一道不錯的風(fēng)景。她態(tài)度和藹，十分熟諳地說道：“小霍呀，你要是報到，可就得上班啦！”

“是嗎？”云峰遲疑了一下，征詢道：“那，我先不報到？”

她翕動厚重的嘴唇，十分憨直地說道：“行，好好休息幾天，往后可就沒暑假啦。一般都是十三四號來報到，開全月工資�！�

云峰感激地說道：“那我下月十三號來�！�

“還有什么事嗎？”

“我的行李在車站呢！”

“啊，我聯(lián)系通勤車，順路給你取回來。”她說：“你們校友馮毅也在這兒。”

“是么，他也在這兒呀？”

“嗯，先到招待所休息吧，通勤車來了，我讓馮毅去找你�！�

辦事員拿起話機(jī)說道：“喂，給我接招待所……小丁啊，有一個新分來的大學(xué)生，你給安排個房間。”

聽得云峰的心里暖洋洋的，還真有一種回到家中的感覺。找到招待所,看到鄰近樓梯的辦公室敞著門，里面坐著一位中年婦女。云峰輕扣了一下門，女士抬起頭，未等他說話，就和藹可親地問道：“你就是新來的大學(xué)生吧？快進(jìn)來吧。”說著，遞過來一本登記簿道：“先登個記�！�

云峰落落大方地坐在女士對面的木椅上，拿起桌子上的圓珠筆寫

上姓名、性別、身份證號碼等，他邊寫邊問道：“多少錢一個晚上？”

“本廠職工不收費�！�

登完記，女士站起身，拿起一盤鑰匙。她身材修長，足有一米七。娉娉婷婷地走在前邊，看上去比云峰還要高一些。

打開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指著一張空位說：“你住這張床，行不？”

云峰看到另一張床的被子卷曲在床頭，床邊有一個軍綠色的旅行袋，請求道：“大姐，能不能給我換個單間兒？晚上還有一個同學(xué)要來。”

“好說。不過陽面的房間可都滿員啦！”

“陰面也行�！�

女士回身打開對面的一間房門，問道：“這間行嗎？”

“行，太謝謝您啦！”云峰拎著行囊走進(jìn)了房間。

下午五點許，突然響起敲門聲，云峰趕緊下床去開門。來的正是馮毅，哥們兒相見，彼此打量著對方，兩只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你小子咋也分這兒來啦？”

“馮哥，來報到才知道你在這兒！”

“車在大門口呢，趕緊上火車站吧！”

云峰換上皮鞋，從提包里掏出夾克衫，披在身上，帶上門，跟隨馮毅走出招待所的大樓。

一輛白色大客車就在廠門外停著，云峰跟隨馮毅擠上客車，站在過道上�？蛙囁屯晖ㄇ诘穆毠�，才趕往火車站。

云峰詢問道：“馮哥，這廠子咋樣？”

“還算行吧，到日子就開支。我先在電控車間見習(xí)，二月末調(diào)到技校教《電工基礎(chǔ)》�！�

“技校待遇好哇？”

“在哪兒都差不多，只是廠子風(fēng)氣不正。�？粕皇终谔�，從廠長到中層干部，多半都是山下�？茖W(xué)校的，大學(xué)生根本就派不上用場�！�

“怎么會這樣？”云峰不解地問。

“起初學(xué)校辦工廠，文革中工廠辦學(xué)校，現(xiàn)在分做兩家。工廠里有學(xué)歷的四百人，光�？茖W(xué)校的就有三百多，老五屆學(xué)員整班整班留在工廠鬧革命，加上五六十工農(nóng)兵學(xué)員，知識分子堆成山，師生、同學(xué)、校友，裙帶關(guān)系連成片……”

“咱也不求當(dāng)官兒，消消停停地搞點兒技術(shù)。”

“想的倒好，有多少技術(shù)讓你搞？我學(xué)的是應(yīng)用物理，也只能改行當(dāng)教書匠�！�

客車開到車站行李房門前，哥倆下車，從貨運處把兩箱子書抬到車箱里，已經(jīng)六點二十五了，云峰急匆匆地向出站口走去，面對如潮的人流，翹首等待著高云亭的到來。

列車依舊是晚點，馮毅過來催促了兩次，實在等不及了，就說道：“我得上姨姨家去一趟，自個兒在這兒等吧！”

“行，謝謝馮哥！”

火車整整晚了五十分鐘，云峰看到云亭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來，簡直是大喜過望。在這人生的羈旅中，他鄉(xiāng)的土地上，兄弟重逢，盡管才分開一天多，也是值得欣慰的。司機(jī)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看到他們的身影還不停地按喇叭。登上通勤車，云峰向司機(jī)道歉，并討好地說：“咱們一起去吃點兒飯吧！”

“不去。”司機(jī)埋怨道：“我還得去機(jī)場接人呢！”

大客車風(fēng)馳電掣地開回工廠，停在招待所門口，哥倆把書箱子抬下車，司機(jī)鳴了一聲笛，便揚長而去。

抬起一只書箱子，云峰在前面倒著走，云亭在后邊跟著，一上樓梯，步履就有些艱難，尤其是樓梯拐角處，根本就轉(zhuǎn)不開身。兩個人呼哧呼哧地爬上二樓，癱坐在走廊里。等把第二個書箱子抬進(jìn)招待所的房間時，他們都已經(jīng)累得精疲力竭了。

廠區(qū)黑洞洞的，除了招待所和獨身宿舍，沒有一絲燈光。夜深了，云峰自己捱著餓不打緊，讓云亭餓肚子，著實心中不安。好在提包里還有一個擠扁的面包、中午吃剩的方便面，暖壺中尚存半壺涼開水。

吃完方便面，云亭講他的女朋友是怎樣的不舍，他哄騙道：“等我考研究生，回沈陽一定娶你！”云峰也講了路上和奚桂蕓的偶遇。至于阿蒲，他還在耐心地等待。

四

當(dāng)霍云峰租了一輛人力三輪車?yán)心�，精疲力竭地爬上招待所時，

已經(jīng)是八月十四日下午三點半。再晚一會兒，恐怕要損失半個月的工資啦！

招待所長聽到聲響，熱情地迎了出來，招呼道：“小霍，回來啦？”

“大姐，還得麻煩您�！�

她打開了房間的門。云峰看到纏草繩子的書箱子仍靜靜地放在墻角，上面落了一層灰塵。他將剛抬上來的行李和書箱子推進(jìn)房間，和原有的箱子堆聚在一起。所長也隨著他進(jìn)入了房間，這使他喜出望外，甚至有點兒受寵若驚。

“一會兒給你安排宿舍�！�

“謝謝大姐�！�

女所長穿著乳白色軟緞無袖旗袍，左腕戴一塊鍍金坤表，右腕帶一只綠色翡翠鐲子。從里到外透出中年婦女的成熟美來。毛茸茸而深邃的雙眸，說話時輕輕翕動的眼簾和不時出現(xiàn)的酒窩，潔白而整齊的上齒，紅潤的薄嘴唇，以及旗袍包裹的堅挺的雙乳，都讓他不敢正視。

“小霍，你二十幾啦？”

云峰怔然道：“啊，二十二�！�

“畢業(yè)真早！我家他畢業(yè)時都快二十八啦。跟你一個學(xué)校的，工農(nóng)兵學(xué)員�！�

“是嗎？那可是我的大師哥！”

“我小表妹黃鶯比你小一歲,剛考上職大。你有對象嗎？”

“沒有！”

“要模樣有模樣，要學(xué)歷有學(xué)歷，條件這么好，咋不在學(xué)校處一個？”

“女生少，再說我也太笨啦！”

“別著急，電控車間姑娘多，住獨身的也不少，看上誰啦，找大姐，我給你牽線搭橋�！�

云峰緊張得無所適從。心里暗想，要是早生十幾年，娶這女人做妻子，也不枉活此生。他為自已的想法感到臉紅，拋開年齡上的差別，她的神態(tài)、氣質(zhì)著實像駱瑛。就是身材上大相徑庭。這女人透出碩壯和成熟的美。而駱瑛呢？苗條纖細(xì)。燕瘦環(huán)肥，兩種截然不同的美都會令他怦然心動。

“大姐，我得去報到啦�！痹品迤鹕砀孓o道，猶如逃難一般離開房間。丁蘭也跟了出來，幫他帶上了門。

辦公樓、廠房門前都有花壇，里面開放著萬壽菊、大麗、串紅、鳳尾

……花壇周圍是一些矮小的花木。云峰走在寬敞、潔凈的馬路上，心情格外高興。兩對喜鵲怡然自得地在路邊的大楊樹上，愉快地聊著情話，一副衣食無憂的神態(tài)。

人得喜事精神爽，況在風(fēng)華正茂時。他信步來到位于辦公樓四樓的人事科。那位豐滿的辦事員熱情地歡迎道：“云峰，你可回來啦！”

“路不好走，我剛趕到廠子�！痹品逄统雠汕沧C、戶口、共青團(tuán)檔案

和糧食關(guān)系，遞過去道：“大姐，我來報到�！�

“把戶口和糧食關(guān)系交給丁蘭，團(tuán)關(guān)系你先拿著�！庇盅a充道：“丁蘭，你認(rèn)識吧？”

“啊，認(rèn)識，他們都來了嗎？”

“還差一位�！被腥幌肫鸬溃骸昂孟裼心愕男��！�

拉開抽屜，在底層翻出兩封信，遞過來。云峰草草地看了一眼信封，一封發(fā)自西十五道街；另一封信的落款居然是哈軍工，從信封上娟秀的字跡不難看出是女孩的手筆。

“你先回宿舍休息吧，明天八點來這兒集合�！�

云峰把信揣進(jìn)口袋里，返回招待所，找丁蘭辦理糧食關(guān)系。

丁蘭打開抽屜，拿出兩摞用皮套捆綁的塑料片，數(shù)出幾張發(fā)給他道：“這是十五斤粗糧票，這是十六斤細(xì)糧票�！�

“啊，食堂專用的�！�

“換點兒錢吧？”

“我先換十塊錢吧！”云峰掏出一張大團(tuán)結(jié)，遞給丁蘭。

丁蘭邊點錢票邊告訴他道：“用細(xì)糧票買饅頭是五分錢一個，用粗糧票買饅頭是一角錢�！�

云峰接過錢票，就揣進(jìn)了口袋里。丁蘭道：“你倒是數(shù)數(shù)呀！”

“沒事兒，錯不了。”

“走吧，上樓我給你安排房間�！�

綜合樓一樓是行政福利科辦公室；二樓是招待所；三樓住女生；四樓住男生；五樓僅有一個靠近樓梯的會議室。云峰被丁蘭安排到四樓的十一號房間。他的上鋪僅有一床被子，主人出勞務(wù)啦，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云峰簡單地收拾一下床上的垃圾，就回到招待所，螞蟻搬家一般，獨自把行李一件件拖進(jìn)宿舍。

五

第二天中午，云峰排隊打飯。身后一個矮矮胖胖的女子俏皮地招呼道：“哥們兒，你是火鳥吧？”

云峰回過頭來，看了半天，驚詫道：“邱姐，怎么是你？”

邱鴻的近視鏡原本遮住半張臉。可她一畢業(yè)就把眼鏡摘了，描黑了眉毛，涂紅了嘴唇，頭發(fā)也不是學(xué)生時代的兩條直挺挺的馬尾辮，而是剪得短短的，還燙出了羊毛卷。更有甚者，她的領(lǐng)口開得很低，圓潤的脖頸上掛著串仿珍珠項鏈�？慈藭r有些瞇縫眼，好像是在矜持地微笑，比起戴眼鏡來，面部輪廓顯得更加豐滿和完整了。在校時還是個小女生的話，那么今天完全有理由稱之為女人啦。

邱鴻親昵地說：“永江來信說，你要來！”

“是嗎？”云峰心里豁然開朗，輔導(dǎo)員的女朋友竟然是她。

邱鴻就住在320 房間，云峰寢室的頂層。

記得那是一個仲秋的夜晚，月明星稀。云峰從機(jī)電館閱覽室自習(xí)歸來，洗漱完畢，其他的哥們也都上床了。樓上“砰恰恰———砰恰恰———”的聲音卻愈演愈烈。頓得樓板直響，樂音裊裊，從窗子里飄進(jìn)，令人難以成眠。

云峰穿著線衣線褲，爬上樓去，氣急敗壞地朝320 房間的門踹了一腳。他把對駱瑛的壞情緒都集中在這一腳上，差一點兒沒把門板踢漏了。

音樂聲驟然停止，燈也隨之熄滅了。房間內(nèi)傳出挪動桌椅的聲音，幾秒鐘后，邱鴻從裂開的門縫中探出胖胖圓圓的腦袋來。裝做十分無

辜的樣子，柔聲問道：“我們都睡啦，你找誰呀？”

云峰氣憤道：“都十點多了，怎么還跳哇？”

邱鴻吐了吐舌頭，狡賴道：“沒有哇！”

“怎么沒有，敲樓板都不好使！”

“不信，你進(jìn)來看哪？”

打掃完的戰(zhàn)場還能看到什么？深更半夜的闖進(jìn)熄燈的女生宿舍顯然不合適，傳出去也不雅。

“不行再蹦了�！痹品逅Τ鲞@句話，踅回自己的寢室。

剛吃過晚飯，云峰就急不可耐地到三樓去看望邱鴻。這是個四人居住的房間。和男生宿舍一般大，只是人少了一半。每個人都住著雙層單人床，上層放著皮箱、書箱等；床下放著臉盆和拖鞋；中間扯著晾衣繩，掛著短褲、背心、胸衣等。

邱鴻坐在床上，云峰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姐倆促膝而談。邱鴻告訴他，丁姐把閱覽室的鑰匙給了我，你啥時想看雜志就來取，閱覽室就在對面兒，咱們五樓會議室還可以看電視，鑰匙也在我這兒……還真有點兒師姐的做派。

云峰講述了路上的偶遇，并掏出信，遞給邱鴻。

云峰學(xué)友：

揮手告別后，列車以驚人的速度飛馳。眨眼間，你那高大的身影便消失在雨夜中，脫離了我的視線。不由得想起———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的詩句，心里油然升起一絲離愁別怨來。仿佛你是我的至親，你的離去把我的心也帶走了。彩鳳和游龍進(jìn)入甜美的夢鄉(xiāng)，而我失去了停泊的港灣難以成眠。短短的相聚似乎早已相知，無法用語言來表達(dá)我對你的依戀。

回到哈爾濱，我的腦海中始終抹不掉你的身影，和同學(xué)們在松花江上蕩舟，從太陽島返回的一條交錯而過的船上分明見到了你，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我一直目送著那條船，直至消失在視野之外，湮沒在霧海中，心還久久不能平靜。同學(xué)們都笑我著了魔……

邱鴻看完信，贊許道：“你表現(xiàn)得不錯，把咱校友弄的五迷三倒的�！�

“邱鴻姐，我信任你，你可別笑話我�！彼肭蟮溃骸澳愕故菐椭鰝�主意呀！”

“分居也不是個事兒。我往沈陽調(diào)，一年多了，絲毫沒有進(jìn)展�？佳芯可�，外語還學(xué)不下去�！�

云峰驚詫道：“那么難哪？”

“大城市往小城市調(diào)容易些，可也得找好接收單位。”

“看來不會有好的結(jié)局�！�

“長痛不如短痛。不過，怪可惜的。從信上看，她是個很重情誼的才女�！�

云峰陷入沉思中�？吹角聒櫞采系膯慰ㄤ浺魴C(jī)，隨手按下播放鍵，他原以為是英文磁帶，沒想到卻是鄧麗君的歌曲：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獲特別多�？此埔环�，聽像一首歌……

“我還以為是英語呢？”

邱鴻無奈道：“今年又沒刮邊兒，離開校園就學(xué)不進(jìn)去啦�！�

聽完歌曲，云峰關(guān)掉錄音機(jī)，問道：“林老師幫韓如冰辦成沒？”

“辦成了，只可惜長春的名額白瞎啦�！�

“邱姐，你說，我到哪兒見習(xí)合適？”

“還是到工具車間吧！那兒機(jī)床全。”云峰的心里對邱鴻的熱心腸充滿感激。長痛不如斷痛，可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他一時還有些割舍不下。趨利避害，追求美好的事物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邱鴻的室友盧荻，一個新畢業(yè)的小黑丫頭，推了一下門，看到云峰在房間里，吐了一下舌頭，退了出去。

過了幾分鐘，林萍推門走了進(jìn)來。一副新嫁娘的裝扮———蘭色毛料套裝、桃紅色的襯衫、頭發(fā)燙成了大波浪……看上去十分妖冶。挑釁地打量著闖進(jìn)女人領(lǐng)地的男人，邱鴻解釋道：“我新分來的校友！”

“啊，挺帥的呀！”贊賞道。

“這是林大姐�！鼻聒櫧榻B道。

云峰趕緊打了個招呼，告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