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布衣寒士
5-1
黔北春早,舊歷正月十四是大年。大年一過,鄉(xiāng)間百姓,就又開始忙碌了。這時(shí)候,朝廷與省、府衙門催辦皇差的公文,雪片似的飛向各縣衙門,語言激烈嚴(yán)厲,也已無以復(fù)加。皇家大事,卻也不可拖延一刻了。
這一日,令狐縣令在縣衙大堂理事,吩咐蕭師爺說道:“蕭先生,欽工皇差,已經(jīng)不可一日拖延,你即刻帶領(lǐng)縣衙差役,到楠木嶺設(shè)廠伐木!
令狐縣令突然如此吩咐,蕭師爺感到很意外,說道:“縣令大人吩咐,屬下本來無話可說。但是,這等事情,關(guān)系重大,屬下一介書生,豈能擔(dān)待如此大事,縣令大人還是吩咐他人去辦理為好。”
自從那一日,蕭師爺在縣衙后院與令狐縣令說道楠木嶺那諸多事情之后,令狐縣令便再沒有與蕭師爺說到如何砍伐楠木一事。這時(shí)候如此吩咐,他不能不感到意外。
令狐縣令說道:“似此大事,本官豈能吩咐他人去辦理。本官之意已決,蕭先生豈能推諉!
事情也已沒有轉(zhuǎn)環(huán)余地,蕭師爺心里老大不愿意,卻也無奈,只好說道:“屬下遵命!
蕭師爺不推諉了,令狐縣令方才說道:“蕭先生此去楠木嶺設(shè)廠伐木,也不必沿用舊址,定須將伐木場前移十?dāng)?shù)里,設(shè)在一線天與趙家灣之間。”
蕭師爺一時(shí)之間,沒有明白令狐縣令何以放著舊廠不用,要另外設(shè)立新廠,他很想問令狐縣令何故如此。但是,官心如同淵海,深淺難料,他豈能多事,最終一言未說,便帶領(lǐng)十?dāng)?shù)余名縣衙差役,到楠木嶺去了。
待到蕭師爺按照令狐縣令吩咐,在楠木嶺將新伐木廠建立起來之后,令狐縣令隨即委蕭師爺為縣衙皇差監(jiān)督,全權(quán)負(fù)責(zé)一應(yīng)砍伐運(yùn)送楠木諸事。令狐縣令如此重用蕭師爺,這又是他沒有想到的事。他雖然難以猜測令狐縣令的心思,但是,皇差監(jiān)督,畢竟榮耀,他還是不免心生感激,決心在楠木嶺做出一番成績來。
蕭師爺做了皇差監(jiān)督,凡事便有主意。他從此終日帶領(lǐng)縣衙差役,在楠木嶺各寨巡回視察,直把皇家采伐楠木一事,掀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以至于縣屬各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蕭師爺在楠木嶺如此掀騰一番之后,才在縣屬七里鄉(xiāng)村,遍布告示,稱奉皇命,砍伐棟梁楠木運(yùn)送京城,不敢懈怠,縣屬內(nèi)所有人等,不分官吏民眾,均得為皇家效力,如數(shù)繳納賦銀,服役勞動(dòng)。若有不從或懈怠者,定按例律懲處云云?h衙告示,措辭嚴(yán)厲?h屬七里,從此皆設(shè)立了皇差征辦所,負(fù)責(zé)征收賦銀,攤派勞役一應(yīng)事例。
自從縣衙告示曉喻縣屬七里之后,七里鄉(xiāng)村,便人心惶惶,無有寧日。家里有些銀錢的,知道皇家之事,既然交差下來,早晚難免,便將銀錢,悉數(shù)繳納了,只圖花錢買一個(gè)清靜。但是,家里能夠拿得出來銀錢的,畢竟只是少數(shù),多數(shù)人家,正鬧春荒,無過夜之糧,又從那里去籌措銀錢呢。膽小怕事的,逼得緊了,萬般無奈,便將家里能值一些銀錢的東西,悉數(shù)將去變賣,勉強(qiáng)籌措一些銀錢,繳納上去,緩得一些時(shí)日再說。膽大一些的,逼得緊了,家里確實(shí)又沒有值錢東西可變賣,知道就算繳納一些,緩得一些時(shí)日,最終還是少不了,索性不顧一切,無論怎樣逼迫,橫豎就是沒有。真到了不繳納過不去的時(shí)候,便把自己整個(gè)交出去,服勞役也好,兵役也好,只要有飯吃就行。面對實(shí)在無奈,逼迫不出一滴油水之人,縣衙里果然就將去服了兵役、勞役。這樣既可應(yīng)付無窮無盡的上差,還可恫嚇猶疑不定,意欲仿效之人,從此死心,砸鍋賣鐵,也得把攤派的賦銀交了。
服勞役、兵役,都不是鬧著玩的事。但凡去了,無疑等于把一條性命從此交出去了,自古以來,去服勞役、兵役之人,很難見有幾人順順利利回鄉(xiāng)。不是無一點(diǎn)辦法可想,誰也不愿意走這條不歸之路。皇家大事,一旦辦理起來,儼然無法躲避的劫難,情形有多凄慘就不多說了。
但是,縣屬各地正鬧得雞犬不寧,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時(shí)候,蕭師爺卻在楠木嶺按兵不動(dòng)。他僅僅留下數(shù)名衙役在楠木嶺照看新廠,吩咐只需守好新廠,切不可在楠木嶺擾亂,否則,當(dāng)嚴(yán)懲不怠。然后,他便帶領(lǐng)一班衙役,離開楠木嶺,到七里巡回督事,催收賦銀。
這情形在一般人看來,似乎也沒有什么不是。楠木嶺歷來都是這樣,縣衙里只要奉了皇命,都要去楠木嶺設(shè)立伐木場,煞有其事熱鬧一番。但是,最終也不會動(dòng)一刀一斧就了事。數(shù)百年都這么過去了,今日還會有什么不同。
5-2
蕭師爺與一班衙役在楠木嶺的行為,儼然司空見慣,但是,卻也有人為此惴惴不安。而這個(gè)人不是別人,就是楠木嶺月廬蘇秀才。
蘇秀才,名尚哉,字一真。蘇秀才所以取字一真,就為仰慕青龍觀二祖真一道長陳信。以此可見,真一道長陳信,在楠木嶺窮盡心力,成就數(shù)百年輝煌業(yè)績,世人無不傾慕。
這一日,蘇秀才在月廬上,想到蕭師爺與一班衙役,自從去到楠木嶺之后,除了照常那樣造些聲勢之外,便按兵不動(dòng)。這情形就少見了。以往縣里的衙役下來,無一日不去楠木嶺各個(gè)寨堡,擾亂人心。而更為讓他感到意外的是,以往縣衙里一眾衙役下來,一番擾亂之后,便去青龍觀里支取一筆銀錢,打道回府交差,決不在楠木嶺多逗留。而今年卻不同,蕭師爺與一班衙役下來后,非但不到各個(gè)寨子去擾亂,而且也從未到青龍觀去交涉,支取銀錢了事。
蘇秀才有了這許多疑問之后,心里就漸漸不安了。他以為蕭師爺與一班衙役這次到楠木嶺,不單是沖著收括銀錢,或許另有所圖。但是,縣衙里此番到底是何打算,他卻說不清楚,只是隱隱感到,事情有些特別,讓人費(fèi)解。
蘇秀才正如此犯愁,沒有想到青龍觀一個(gè)小道童,此時(shí)已經(jīng)到月廬來了。
小道童見了蘇秀才,說道:“蘇先生,郭誠玄道長讓你即刻就到玉皇閣去!
蘇秀才與郭誠玄道長的友誼,就不用說了,如果不是十分要緊的事情,郭誠玄道長不會派遣小道童到月廬來叫他,便說道:“郭誠玄道長可否說什么事?”
小道童說道:“未曾吩咐,只說蘇先生去后就知道了。”
這小道童是郭誠玄道長貼身道童,他都不知道郭誠玄道長為了何事,這便遲緩不得。蘇秀才隨即便隨小道童往玉皇閣去了。無需多時(shí),二人便到了玉皇閣。
郭誠玄道長也已在云房里等候。蘇秀才隨小道童進(jìn)入云房,他便吩咐小道童到云房外面守候,不許任何人此時(shí)到云房里來打擾。小道童轉(zhuǎn)身就出去了。
蘇秀才見郭誠玄道長如此謹(jǐn)慎,又不知道底細(xì),便說道:“先生有何要事?蘇某是不是來晚了!
郭誠玄道長說道:“蘇先生這時(shí)候到了,也還不晚!
到底何事,這樣緊急,似乎緩上一刻也晚了。蘇秀才心生疑問,正這樣想著,郭誠玄道長卻讓他在對面坐下,說道:“蘇先生,實(shí)不相瞞,貧道壽限這就只剩下一刻了。他事就罷了,只有一事,貧道想到還是得對蘇先生說了為好,就怕你來得晚了,貧道就是要對你說也不能了!
郭誠玄道長向來料事如神,不差絲毫,他既然說他自己大限到了,那便不是戲言。這事情果然急,蘇秀才不免緊張,說道:“先生有何事吩咐,蘇某定當(dāng)竭盡心力,為先生善后!
蘇秀才曾想到了青龍觀,將楠木嶺眼前態(tài)勢以及心中疑問,與郭誠玄道長說說,看他如何分解。此時(shí)郭誠玄道長大限將致,必然有要事相托,他只得把自己心里的疑問先放下。
郭誠玄道長說道:“道觀諸般事宜,貧道也已有了安排,倒是沒有什么可顧慮了。貧道要蘇先生即刻到玉皇閣來,并非為道觀中事,實(shí)為先生之事!
郭誠玄道長至死還惦記著蘇秀才,不愧為忘年知己。蘇秀才說道:“先生大限將至,還如此牽掛蘇某,蘇某平生得與先生為友,也心足也。但是,蘇某是凡塵中人,俗事多多,豈能讓先生牽掛不已,先生的心意,蘇某領(lǐng)了。即使日后蘇某有身家之患,此刻也不敢相擾先生。”
畢竟是與友好之人生離死別,蘇秀才說到后來,心里酸楚得幾乎也說不下去了。但是,他何曾料到,郭誠玄道長此時(shí),正是顧慮他眼下就有身家之患,方待與他言說,不想他自己卻一語成乩,真是天機(jī)不可泄漏。
郭誠玄道長暗自搖頭,說道:“蘇先生仁心厚道清純,貧道枉自修煉百年,到底還未盡去俗念,反而不如蘇先生豁達(dá),慚愧之極,慚愧之極!
郭誠玄道長說罷,突然聲息全無。蘇秀才感覺不對,挨近身去看時(shí),方才知道郭誠玄道長已經(jīng)仙去了。
5-3
果然不出蘇秀才所料,郭誠玄道長仙逝數(shù)日之后,一眾勞工,便齊集楠木嶺,人聲鼎沸,晝夜喧鬧,聲震數(shù)十里,楠木嶺形勢急轉(zhuǎn)直下。這時(shí)候,縣屬他處,也然十室九空,征收賦銀勞工之事也已結(jié)束,蕭師爺遂又帶領(lǐng)一班衙役,并且還多了數(shù)百兵馬,耀武揚(yáng)威到了楠木嶺。
楠木嶺有一個(gè)人物,姓何名軒亭,字抱真,大明王朝未科舉人,人稱何大老爺。何大老爺取字抱真,與蘇秀才無異,也因仰慕青龍觀真一道長陳信而為。但是,何大老爺中舉以后,還未待朝廷選授,至何處做得一任官員,大明王朝便被滿人顛覆了,他從此不得不成為大明王朝的遺老遺少。想到自己苦讀詩書,數(shù)十年辛苦下來,眼看已經(jīng)搏得功名,正可光宗耀祖,做下一番業(yè)績,卻無福消受,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除了留下無限遺憾,其余則無可對人言講之事,他不免心灰意冷,發(fā)誓至死不出楠木嶺一步,終日只在家中教導(dǎo)族中子弟,讀些詩書度日。
何大老爺未曾做得一官半職,卻很得族人尊重抬舉,奉他為族長,盡管也已是耄耋之人,族中人還是以他為馬首。
這一日,皇差督辦蕭師爺,青衣小帽,獨(dú)自一人去到何大老爺家下,何大老爺家人不認(rèn)識他,感到很詫異,說道:“先生是何人?可否要見何大老爺?”
蕭師爺說道:“鄙人蕭某,是縣衙中差人,今日特意前來拜訪何大老爺!
何大老爺家人聽罷,方才知道蕭師爺是縣衙中差人,不敢怠慢,立即去后院稟報(bào),謂何大老爺說道:“縣衙里蕭先生前來拜訪老爺。”
何大老爺聽得家人稟報(bào),心里說道,自己是前明王朝舉人,雖然也是有功名之人,但是,數(shù)十年來,何曾有一個(gè)官家之人,到家下問候于他。今日不知道發(fā)了啥大風(fēng),把官家之人給吹來了。他已經(jīng)是垂暮之人,前途也然無望,早就不聞世事了,即便是官家之人,見與不見又有何妨。但是,回頭一想,人家既然也已屈尊到家下來了,如若不見,拂了人家臉面,到底也不好。他這才略略整理一下衣冠,來到客房。
何大老爺見了蕭師爺,卻也不認(rèn)識,施禮說道:“草民何抱真,不知貴客駕到,怠慢了!
蕭師爺見何大老爺目光明朗,聲音洪亮,何曾象耄耋老人,遂還禮說道:“晚生蕭某,聞何大老爺聲名,如雷貫耳,早想到貴府拜見,只是俗事纏身,方才延至今日,實(shí)在慚愧!
何大老爺說道:“原來是蕭先生。老朽眼生,多有得罪,還望蕭先生見諒才是!
蕭師爺說道:“何大老爺?shù)赂咄,晚生也然敬佩不已,今日遲至,也已是大不敬。何大老爺如此客氣,不免羞煞晚生!
何大老爺說道:“草民無德無能,不想蕭先生卻如此看重草民,倒是讓草民受寵了!
蕭師爺說道:“何大老爺一心桑梓,教導(dǎo)后進(jìn),一眾鄉(xiāng)親,推崇備至,豈是無德無能?”
何大老爺說道:“教導(dǎo)后進(jìn),實(shí)是草民自己消遣罷了,何足掛齒,倒是讓蕭先生見笑了。”
蕭師爺說道:“何大老爺心胸開闊,耄耋高齡,尚掛懷桑梓,已屬罕見,何謂不足掛齒!
蕭師爺畢竟是讀書人,在縣衙里做了這許多年師爺,見識也非一般人可以比得。說起話來,前后呼應(yīng),滴水不漏。
何大老爺暗暗說道,這人久在公門,說話圓潤,留意奉承,不傷及人,這也罷了。但是,目光狡猾,游移左右,難得一定,絕非善與之人。他今日借名拜訪,心底里到底是何打算,卻很難猜測了。
何大老爺說道:“草民山野之人,不聞世事。有些年歲,也是癡長,畢其一身,也難說得上有一件成就。不比蕭先生,身在公門,為官家效力,有無盡榮華。”
何大老爺這一番話,也是常言客套話,并無甚用心。而蕭師爺聽了,心里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滋味,勉強(qiáng)笑笑,說道:“蕭某身在公門,甘愿受其勞累,也無話可說。但是,晚生仰慕何大老爺,絕非虛言。晚生何時(shí)也能似何大老爺這樣,過上幾天清靜日子,就萬幸了。”
蕭師爺表情復(fù)雜,讓人捉摸不透。何大老爺聽罷,輕拈長須,說道:“蕭先生此言差也。似草民這等清靜日子,也是無奈之致,實(shí)在無甚可圈可點(diǎn)之處。這等閑話不說也罷,蕭先生今日到草民家下,可否有事?草民倒是不可誤了蕭先生大事!
何大老爺在楠木嶺,卻也是有身份之人。蕭師爺今日忽然去了他家,豈能無一事。但是,他深知何大老爺這樣的世外高人,見面就說正題,未免能討好,這才不得不說了這許多閑話敷衍。他正思量如何把握火候,把話說到正題上來,誰知何大老爺自己倒把話先說到正題上來了,這便省得他在肚子里計(jì)較了。
蕭師爺說道:“蕭某心慕何大老爺日久,今日奉命到楠木嶺辦理皇差,倒是有一事,得與何大老爺相商。”
何大老爺說道:“蕭先生有何事?草民若是能夠?yàn)槭捪壬衔⒈≈Γó?dāng)不辭勞苦!
至此,蕭師爺方才將自己心里早就盤算好的一樁事情,如此這般和盤托出,對何大老爺細(xì)致說了。而何大老爺聽了,卻半天沒有言語。
5-4
你道蕭師爺究竟對何大老爺說了一樁什么事情,讓何大老爺聽了左右為難,半天不說一語。
原來,楠木嶺四大家族,皆為移民,除了蘇氏家族是北宋王朝時(shí)期,遷徙到楠木嶺定居之外,其余三大家族,都是大唐王朝時(shí)期,隨楊端平播有功將領(lǐng)的后裔。是時(shí),楊端平播取得勝利后,論功分封麾下將領(lǐng),至各地屯軍,世襲永業(yè)。諸多將領(lǐng),苦于長年戰(zhàn)亂之痛,不想后代子孫再參與紛爭,便都尋找清靜處所,隱居生息。似楠木嶺這樣很少為人知道的山谷之地,反倒成了一眾將領(lǐng)看好的地方。他處如何,不便多說,僅僅桐梓縣境內(nèi),似這樣為各家族世襲永業(yè)的深山峽谷,就數(shù)不勝數(shù)。
但是,這些在山谷之中定居永業(yè)的氏族,受中原文化影響,對風(fēng)水地輿,甚是講究,無不想將楠木嶺、月廬這樣的好風(fēng)水寶地,據(jù)為家族所有,或建立家廟祠堂,或建立祖宗墳瑩,既可以顯示家族榮耀,又可以得祖宗福佑。各世族之間,常常便也為此展開紛爭,不惜流血械斗。楠木嶺四大家族,也曾經(jīng)一度為楠木嶺、月廬等地紛爭不斷,各不相讓,裂痕愈見深沉。
陳摶老祖那一日至楠木嶺,見到楠木嶺如此難得的風(fēng)水寶地,最終也免不了成為各大家族紛爭不斷的禍根,有悖天意,這才想到,何不將楠木嶺辟為道家的大道場,在黔北建立道家根基,以弘揚(yáng)道家思想,教化眾人,罷卻紛爭,從此斬?cái)嗟湼。陳摶老祖于楠木嶺的大功德就不用說了。但是,此落彼起,自從大明王朝明成祖年間,官家勘得楠木嶺有不少棟梁之材以后,便在楠木嶺設(shè)下工場,意欲砍伐楠木,運(yùn)送京城,邀功請賞。楠木嶺道途艱險(xiǎn),無人不知,砍伐運(yùn)送楠木,豈是易事。歷代以來,官家無非借為皇家砍伐楠木之名,大肆收刮民財(cái),以飽私囊。如此禍根,已經(jīng)延續(xù)數(shù)百年,陳摶老祖當(dāng)年又何曾料及,又豈能斬?cái)嗟昧恕?/span>
楠木嶺青龍觀,自從陳摶老祖草創(chuàng)之后,數(shù)百年來,香火一直旺盛,聲名遠(yuǎn)播川黔數(shù)省,實(shí)也為黔北道家大道場。楠木嶺四大家族,得道家思想教化,果然和平共處,數(shù)百年來卻也無甚大紛爭。青龍觀一草一木,楠木嶺一眾人等,無不視為致寶。這數(shù)百年間,每遇官家借口逼迫,所列徭役賦銀,不論多少,皆由青龍觀以香火錢支應(yīng)。然后官家便以道路艱險(xiǎn),非人力可行云云,搪塞上憲交差了事。楠木嶺便可又得數(shù)年清靜。如此,楠木嶺那許多可為棟梁的楠木,方才得以保護(hù)下來,雖然經(jīng)歷無數(shù)劫難,卻完好無損。
當(dāng)然,朝廷欽工大事,誰也不敢怠慢。如果上憲逼迫得緊,縣衙里便去近水得便之處,另行砍伐一些大木,上下串通,敷衍交差。如今桐梓縣屬各地,尚有不少地方,冠以楠木為名,這便是由來了,似此,也可知是時(shí)桐梓縣境內(nèi)卻也非一地有棟梁楠木。但是,歷代王朝,大興土木,修造宮殿,何時(shí)休止,數(shù)百年間不斷砍伐,近水得便之處,可為棟梁之用的楠木,也已砍伐罄盡,再無長木可尋了。
蕭師爺去到何大老爺家,雖然還沒有說及徭役賦銀一事,但是,何大老爺卻以為如往常一樣,他也只是為了催繳徭役賦銀罷了。如果僅僅是此等事情,倒也不難辦,徭役賦銀,折算下來,無論多少,自有青龍觀以香火錢支應(yīng),這倒是不必多慮。然而,蕭師爺今日去到何大老爺家里,費(fèi)盡心機(jī),一番周旋,卻并非為了催繳徭役賦銀。
蕭師爺謂何大老爺說道:“如今縣屬各地,可為棟梁的楠木,他處已經(jīng)不可尋找。楠木嶺有棟梁之材,數(shù)百年來,無人不曉,縣衙里就是想隱瞞不言也不行。這一次應(yīng)付皇差,無論如何也難保楠木嶺無事了!
何大老爺沒有想到,蕭師爺來到他家,竟然就為了給他說道這樣一件事情。但是,想到楠木嶺有今日這番模樣,也是數(shù)百年才修下的功德,如果毀于一旦,實(shí)在可惜,便說道:“難道縣衙里就沒有一點(diǎn)辦法可想了?”
蕭師爺說道:“縣衙里要是還有一點(diǎn)辦法可想,又何必非得在楠木嶺動(dòng)刀斧,凡事依照成例,不就行了。”
何大老爺說道:“難道多給銀錢也不行?”
蕭師爺說道:“不瞞何大老爺,縣衙里如今也毫無退路,就這一二日要?jiǎng)拥陡恕!?/span>
事情果然嚴(yán)重了?h衙里一旦動(dòng)了刀斧,從此楠木嶺便無寧日,數(shù)百年來形成的這般模樣,便將毀于一旦,此后,又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得寧靜,而且楠木嶺再想有這般規(guī)模了,卻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何大老爺沉默不語。蕭師爺說道:“何大老爺,這事情縣衙里封閉得緊,誰也不敢輕易對人言說。晚生因?yàn)檠瞿胶未罄蠣斠丫,也顧不得那么多了,這才擔(dān)了風(fēng)險(xiǎn)來對何大老爺說及此事。晚生想,如果何大老爺有何辦法,保得下楠木嶺這許多棟梁之材,也算一件無量功德。”
縣衙里一二日內(nèi)就要在楠木嶺動(dòng)刀斧,絕非小事。何大老爺一時(shí)間,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想想說道:“似蕭先生如此說來,如今楠木嶺也難逃一劫。但是,世事之變,都有定數(shù),楠木嶺有今日之劫,也不足為怪。”
眼看楠木嶺便將面臨一場從來沒有過的劫難,何大老爺竟然如此平靜,儼然這件事情,他心中早就有數(shù),掀不起波瀾。這太出乎蕭師爺意料。
蕭師爺略略一愣之后,說道:“青龍觀眼看就要?dú)в谝坏y道何大老爺就這樣忍心看著?”
何大老爺說道:“這等大事,如若真是在劫難逃,草民縱然不忍心,豈又奈何得了。”
蕭師爺說道:“既然如此,蕭某今日倒是多事了!
蕭師爺說罷,似乎有些不滿,遂起身向何大老爺告辭。
5-5
蕭師爺嘴說告辭,卻站著不動(dòng)一步。
何大老爺看在眼里,在心里說道,不妨看他還有何話說,便說道:“蕭先生,草民適才之言,卻也是苦于無奈,蕭先生何必掛懷。如果蕭先生有何良策,可解得楠木嶺眼前厄運(yùn),不妨說與草民聽聽如何?”
蕭師爺果然又坐下來了,說道:“也罷。蕭某還真有一句話,何大老爺是否愿意聽蕭某說道?”
何大老爺說道:“蕭師爺有何話,但說無妨!
蕭師爺說道:“蕭某曾經(jīng)聽人言,楠木嶺有三件稀世之寶,卻不知道此話是真是假,何大老爺可否實(shí)言相告?”
蕭師爺似乎漫不經(jīng)心,暗里卻很注意何大老爺如何反應(yīng)。而何大老爺卻沒事一般,說道:“草民實(shí)在不知道蕭先生此話從何說起。就草民所知,楠木嶺除了有一些可堪大用的楠木之外,其余還有什么東西珍貴,草民實(shí)在說不上來!
蕭師爺笑了一笑,說道:“楠木嶺三寶的傳言,連三歲小孩都會說道,何大老爺豈能不知道?”
何大老爺笑笑說道:“蕭先生這些話,就有些折煞草民了。草民這許多年來,足不出戶,從未離開楠木嶺半步,又怎么知道外面的傳言!
蕭師爺說道:“這么說來,何大老爺是真不知道了?”
何大老爺說道:“草民的確不知道。蕭先生既然知道,請道其詳,草民倒是還真想聽聽了!
何大老爺始終不露聲色。蕭師爺無奈,略略想得一想,便將楠木嶺三寶的傳言說了。但是,蘇帖、美人、玉長簫,盡管蕭師爺說得煞有其事,何大老爺卻不以為然。
何大老爺說道:“如果這就是蕭先生所言楠木嶺三寶,草民倒是也知道一些。但是,以草民看來,這確不是什么稀世之寶,無非是楠木嶺人取悅自己的戲言罷了!
蕭師爺說道:“何以見得那就不是寶物,何大老爺可否說與晚生聽聽?”
何大老爺說道:“這有何不可。但是,那蘇帖、玉長簫,草民也只是聽說,還未曾見識過,這就說不上來了。至于楠木嶺出美女,這話倒是不假。遠(yuǎn)的不用說,如今月廬蘇四娘,便美若天仙,可謂舉世無雙,草民倒是見識過的。但是,似蘇四娘這樣的漂亮姑娘,楠木嶺并不少見,草民倒是也覺得沒有什么稀罕可言。”
蕭師爺說道:“蘇四娘美若天仙,蕭某已經(jīng)見識了,卻也不假,何大老爺就不用說了。而蘇帖、玉長簫,何大老爺未曾見識,那便是沒有了?”
何大老爺說道:“話也不能怎么說。草民未曾見識,這兩件東西,卻也是有的!
蕭師爺說道:“這么說來,楠木嶺果然有稀世之寶!
何大老爺豈又不知道蘇帖、美人、玉長簫,但是,他卻不知道蕭師爺為何突然說起楠木嶺三寶是何用意,便說道:“蕭先生何以想到楠木嶺三寶,可否將用意告訴草民。”
蕭師爺說道:“不瞞何大老爺。依蕭某看來,楠木嶺只要有這三寶,便可保無虞了!
何大老爺眉目一皺,說道:“蕭先生,草民愚鈍,實(shí)不知道這與縣衙里砍伐楠木有何聯(lián)系,蕭先生可否明言?”
蕭師爺突然仰天大笑,說道:“蕭某這一番話,已經(jīng)說得夠明白了,何大老爺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糊涂?”
何大老爺說道:“草民并非妄語,蕭先生為何發(fā)笑?”
蕭師爺說道:“似此,蕭某不妨直說吧。如今楠木嶺只有將這三寶,獻(xiàn)給官家,方可保無虞!
這就是蕭師爺所言可解楠木嶺厄運(yùn)的良策。
似這良策,何大老爺早就心知肚明,何須蕭師爺說。至此,他心里也然明白,此番縣衙里在楠木嶺興師動(dòng)眾,似乎并非真要?jiǎng)右坏兑桓,而是意在三寶。如果真是這樣,便不是繳納徭役賦銀就能了事。他在心里說道,似此看來,蕭師爺今日到他家里,也決不就只這樣說說罷了,必然還有話說。
何大老爺說道:“蕭先生今日到草民家中,總不至于就只為了告訴草民這件事吧!
蕭師爺說道:“不瞞何大老爺,晚生還有話說!
何大老爺說道:“蕭先生還有何事,請直言!
蕭師爺似乎有意顧盼一下,方才說道:“據(jù)蕭某所知,月廬原為何大老爺先祖所有,不知道這話可否事實(shí)?”
蕭師爺沒有說錯(cuò)。月廬在蘇氏族人未遷徙到楠木嶺之前,確曾為何氏族人所有。而自從蘇氏族人遷移到楠木嶺定居以后,何氏先祖因?yàn)檠瞿教K東坡學(xué)問人品,便將月廬送與蘇氏族人,以表示對蘇東坡的尊重,對文明教化的尊重。但是,對于這件事情,何氏族中不少后人都持異議,說月廬并非何氏先祖自己誠意相送,而是蘇氏先祖看中了月廬,借助官家勢力逼迫,何氏先祖才不得不送。盡管這件事情,蘇氏族中不少后人與何氏族中不少后人一直爭論不休,但是,這種祖上遺留下來,誰也說不清楚的事情,爭論一番之后,兩大家族又都能夠相互見諒,不往深處去計(jì)較。爭論歸爭論,兩大家族之間,卻并沒有因此發(fā)生任何激烈沖突,出現(xiàn)流血械斗等事件。
何大老爺是族長,他于這件事情怎么會不清楚呢。蕭師爺這時(shí)候把楠木嶺蘇、何兩大家族之間的舊事抬出來,無疑是想挑起兩大家族之間的斗爭。何大老爺略略一愣之后,說道:“這是祖上過去的事,這么多年都過去了,還說它干嘛。”
蕭師爺說道:“何大老爺不愿意再為了此事挑起兩大家族之間的紛爭,高風(fēng)亮節(jié),蕭某實(shí)也欽佩。但是,何大老爺是族長,總不能不為族中人以后發(fā)展打算吧。這種百里挑一的好地方,難道就真愿意這樣永遠(yuǎn)落入他人之手,不想為祖宗爭回臉面?”
這種兩大家族之間的舊事,何大老爺又何曾沒有想過。他沉默少許,說道:“依蕭先生之見,這件事草民當(dāng)如何處之為好?”
蕭師爺說道:“這就要看何大老爺怎么想了!
何大老爺說道:“蕭先生有何主意,直言吧!
蕭師爺說道:“何大老爺怎么就不想一想,蘇氏族人既然可以借助官府把月廬奪過去,而何氏族人為什么又不可以借助官府把月廬奪取回來?”
何大老爺不言。
蕭師爺繼續(xù)說道:“不瞞何大老爺,蕭某到楠木嶺之前,也已在令狐縣令大人面前,為何大老爺討了一份差事,就看何大老爺愿不愿意接受了。”
在蕭師爺看來,有一份官家的差事,何樂而不為,何大老爺正可借助官家勢力奪回月廬。
何大老爺說道:“蕭先生抬舉草民,草民不勝感謝。不知道蕭先生為草民討下一份什么差事,就怕草民承擔(dān)不了,反而負(fù)了蕭先生一片美意!
蕭師爺說道:“何大老爺?shù)赂咄,這一份差事不過舉手之勞。何大老爺若是愿意接受,蕭某方才好說。”
何大老爺說道:“有這等好事,草民豈能不受。但是,草民還是得先問清楚到底是何差事,才好回話!
蕭師爺說道:“實(shí)不相瞞何大老爺,蕭某也已是楠木嶺的皇差督辦,負(fù)責(zé)一應(yīng)砍伐運(yùn)送楠木諸事。但是,蕭某感到事關(guān)重大,恐怕獨(dú)力難支,在到楠木嶺之前,也已在縣令大人面前,竭力舉薦何大老爺為皇差幫辦?h令大人對何大老爺也有所知曉,便同意了晚生的請求?h令大人說,事畢之后,將為何大老爺向朝廷請功,說不準(zhǔn)當(dāng)今皇帝一高興,何大老爺還能撈上一個(gè)賜進(jìn)士呢。”
何大老爺自幼讀書入學(xué),就為了求取功名,封妻蔭子。誰料命途多難,不敢奢望通達(dá),這才心灰意冷,隱于山林。不想形將就木,卻遇上了這等好事,便說道:“草民已經(jīng)是將死之人,沒有想到還能夠遇上這等好事,實(shí)在不知道該怎樣感謝蕭師爺了。”
蕭師爺不免暗自得意,說道:“蕭某能夠?yàn)楹未罄蠣斪錾弦恍前朦c(diǎn)事情,也已不勝榮幸,何大老爺何言相謝!
何大老爺說道:“如果不是蕭先生抬舉,似此好事怎會落到草民身上,草民豈能不謝!
蕭師爺說道:“何大老爺,這謝字就不用說了。何大老爺飽讀詩書,未能至仕,也然遺憾,正好借此機(jī)會,了去恨事,上對得起先人,下對得起子孫。幾全齊美,何樂而不為!
蕭師爺信口開河,自以為一番話足可以打動(dòng)何大老爺,何曾料到何大老爺聽了,卻一反常態(tài),冷冷說道:“蕭師爺抬舉草民,這一番心意草民領(lǐng)了。但是,這皇差幫辦一事,恕草民不能領(lǐng)受。”
皇差幫辦,何等榮耀,何大老爺居然不識抬舉,不肯接受。蕭師爺磨這一番口舌,也然竭盡全力,這下等于白費(fèi)了,不免暗暗懷恨在心,說道:“皇差幫辦,恩賜進(jìn)士,光宗耀祖,何大老爺難道真不想了?”
何大老爺說道:“蕭師爺,什么皇差幫辦,恩賜進(jìn)士,光宗耀祖,在草民看來,都是虛無縹緲的事情,草民早就不想了。而蕭師爺要草民為一己虛名,舍卻楠木嶺眾人利益而不顧,丟歷史罵名,似這等事情,恕草民萬難從命!
蕭師爺冷笑一聲,說道:“何大老爺連幾棵樹也保護(hù)不了,還談何顧及楠木嶺眾人利益,這豈不是說笑話嗎?”
何大老爺說道:“楠木嶺有這一劫,也是冥冥中的定數(shù),聽天由命吧。”
何大老爺說罷,再不理會蕭師爺,自顧進(jìn)里屋去了。
5-6
蕭師爺獨(dú)自去到何大老爺家里,欲行離間計(jì),挑撥楠木嶺何氏族人與蘇氏族人之間的矛盾,從中漁利。但是,何大老爺豈是輕易可以離間之人,他離間不成,反受其辱,回到一線天,甚是悶悶不樂。
一眾衙役,不知道蕭師爺在何大老爺家里受辱之事,見他悶悶不樂,知道他肯定沒有尋著什么好事情,便都遠(yuǎn)遠(yuǎn)的躲避他。一眾差役愈是躲避他,他愈是感到氣不打一處來,想到楠木嶺之事,只有孤注一擲了,便將一股悶氣全撒在一眾衙役身上,吩咐一眾衙役,立即去楠木嶺各個(gè)寨堡,鳴鑼張貼告示。
告示云:砍伐楠木,運(yùn)送京城是欽差大事,楠木嶺一應(yīng)百姓,均照三丁抽二,二丁抽一定例,二日內(nèi)到一線天伐木廠點(diǎn)卯應(yīng)差。應(yīng)納賦銀,也需在二日內(nèi)繳納完畢。有敢違命不從者,以欽犯論處云云。
似此,不一時(shí),楠木嶺各寨堡便沸沸揚(yáng)揚(yáng),人心惶惶,無處不議論皇家砍伐楠木之事,不知道如何是好。楠木嶺形勢突變,陡然之間便嚴(yán)峻起來。
卻說那一日,蘇秀才隨青龍觀小道童,急急忙忙去到玉皇閣,原來打算與郭誠玄道長說說楠木嶺形勢,聽聽郭誠玄道長意見,誰知郭誠玄道長竟然大限到了,生命也已懸于一刻。如此,他就是再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說了,從此便把一肚子想法藏在心里,從未對人言說。
郭誠玄道長仙逝以后,蘇秀才從此足不出戶,終日待在月廬,一邊打理族中教務(wù),一邊自己課讀些詩書。
這一日,蘇秀才在月廬上,閑著無事,想到郭誠玄道長臨終時(shí),曾說到他有身家之患,便一邊在心里揣度郭誠玄道長到底所指何事,一邊胡亂翻翻《易經(jīng)》,看看當(dāng)在何處應(yīng)驗(yàn)。但是,這是玄機(jī)天意,郭誠玄道長是得道高人,或許知道,他豈能與郭誠玄道長相比。他猜想半天,也沒有猜想出一點(diǎn)名堂,而心緒不寧,亂糟糟的,看了幾卦,也不知道當(dāng)在何處應(yīng)驗(yàn),便只好作罷。
而縣衙里派遣數(shù)百兵馬,駐扎在一線天,無疑是為一眾衙役在楠木嶺征收徭役賦銀,拉丁派夫助威,這還是楠木嶺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一眾衙役在楠木嶺各個(gè)寨堡張貼告示,蘇秀才很快就知道了。身在紅塵,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他這便又不得不想到楠木嶺眼下的形勢,他感到楠木嶺或許將會遭遇一場數(shù)百年來從未有過的大劫難。他如此一想,就手隨意一翻《易經(jīng)》,便翻到一則坤卦,他僅僅瞥一眼卦象內(nèi)容,心里就象被什么東西打擊了一下似的,感覺心子往下沉了一沉。但是,他沒有露出一點(diǎn)聲色,只是在心里說道,不好,郭誠玄道長說他有身家之患,莫非要應(yīng)驗(yàn)在楠木嶺這件事情上了。如果真是應(yīng)驗(yàn)在這件事情上,他就不能說沒有顧慮了。
蘇秀才正當(dāng)而立之年,尚未娶妻生子,父母也已去世二年,他有何顧慮呢?原來,他所顧慮的正是胞妹蘇四娘。
蘇四娘,名秋蘭,排行第四,自小一眾鄉(xiāng)親,便呼喚她四娘。蘇四娘年方十七,尚待字閨房,也已出落得如出水芙蓉,艷陽桃花,不僅美似天仙,而且才識過人,聰明伶俐,楠木嶺一眾鄉(xiāng)親,無不夸獎(jiǎng)喜愛。蘇秀才父母在世時(shí),便視蘇四娘為掌上明珠,自小便讓她隨蘇秀才,在月廬習(xí)讀詩書。蘇秀才也很喜歡蘇四娘,每有閑暇,便將自己學(xué)習(xí)心得,用心教導(dǎo)小妹。蘇四娘得兄長悉心教誨,不僅學(xué)識不薄,而且見解常常過人。蘇秀才父母去世之后,蘇四娘便隨兄長長住月廬,日常幫助兄長做一些教務(wù),長進(jìn)愈是快了。
蘇四娘敏而好學(xué)。但是,性子也不是一般閨閣小姐妹可比。她如若見了那不平之事,敢怒敢言,不避親疏,天生一副俠義心腸。她有這性子,少不了也常隨父兄拋頭露面,因此,俠肝義膽,美似天仙的才女之名,愈來愈傳揚(yáng)得遠(yuǎn)了。蘇四娘小時(shí),美名遠(yuǎn)揚(yáng),誰也沒有想到有什么不好,但是,漸漸長大之后,不知不覺中卻成了父母的一塊心病。蘇四娘十五歲那年,很是不幸,父母雙雙去世。
蘇秀才父母臨去世時(sh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蘇四娘,曾經(jīng)對蘇秀才說道,四娘美名遠(yuǎn)揚(yáng),小時(shí)候也還罷了,如今卻不得不防備惹事生非。父母要蘇秀才留意選擇一門親事,早些把蘇四娘嫁出去,有一個(gè)定所為好。就這樣,父母把一件遺憾事,留給了蘇秀才。父母雙雙去世以后,蘇秀才無時(shí)無刻,不把蘇四娘的婚姻大事放在心上。但是,即使也已過去二年了,他卻還未能為蘇四娘選擇得一門中意的親事。
數(shù)月前,仙源洞魯一沖道長到青龍觀,曾與郭誠玄道長到月廬拜訪蘇秀才。魯一沖道長也曾經(jīng)聽人說過蘇四娘的美名,他那時(shí)候見了蘇四娘,果然天姿玉容,便謂蘇秀才說道:“蘇先生,小妹美麗無雙,日后定然福分不淺!
蘇秀才說道:“感謝魯先生吉言!
郭誠玄道長知道蘇秀才心事,便在一邊說道:“蘇先生,為何不請魯先生幫著為小妹留意一門親事!
蘇秀才說道:“郭先生說得是,蘇某也正有這心思。”
魯一沖道長卻說道:“蘇先生,可否將小妹生辰告訴貧道,讓貧道為小妹算上一算如何?”
蘇秀才說道:“這有何不可!
蘇秀才遂將蘇四娘生辰,在紙張上排好,遞給魯一沖道長。魯一沖道長看了,說道:“蘇先生,似小妹這等非凡姑娘,也定有非凡婚姻才是。小妹婚姻一事,以貧道看來,緣分就要到了,蘇先生倒是不必多慮!
蘇秀才點(diǎn)頭稱是。
魯一沖道長,素有神算子之稱,就連郭誠玄道長,也常稱道他的能為,他既然說蘇四娘婚姻緣分就要到了,自然不會有錯(cuò)。但是,自從魯一沖道長那次去過月廬之后,不知不覺又過去了數(shù)月,蘇四娘的婚姻緣分卻依然不見一點(diǎn)端倪。眼見楠木嶺立時(shí)之間,就有一場大亂,一旦兵來匪往,楠木嶺便無有寧日,月廬豈能無事。蘇秀才想到蘇四娘的安全,便不能沒有顧慮了。
5-7
蘇秀才顧慮蘇四娘的安全,愈想愈放心不下。如果蘇四娘有什么不測,他便有負(fù)父母臨終囑托,他想了一想之后,便讓家人去呼喚蘇四娘,叫她到月廬客房里來。
蘇四娘聽得兄長呼喚,不敢怠慢,立即來到月廬客房,說道:“小妹見過兄長。”
蘇秀才說道:“小妹,郭誠玄道長仙逝以后,這些日子,為兄心里很亂,沒有顧及到小妹,小妹可否計(jì)較為兄?”
十?dāng)?shù)年來,蘇四娘得蘇秀才看顧,兄妹情誼,也已很厚重,她素來敬重兄長,何嘗有過不滿意呢,說道:“兄長與郭誠玄道長,忘年之交,情深誼重,郭誠玄道長雖然修成正果,跨鶴西去,但是,兄長難免不想到動(dòng)情之事,有些不愉快也是人之常情。兄長心情,小妹能夠體會一些,卻無以幫助兄長解脫,已經(jīng)很慚愧了,哪里還有怪怨兄長的道理!
蘇四娘如此通情達(dá)理,蘇秀才也然高興,說道:“小妹,今日為兄讓你到客房來,實(shí)有一重要事待說,小妹務(wù)必聽為兄之話才是。”
蘇秀才一直關(guān)心蘇四娘婚姻大事。蘇四娘聽他說有一重要事待與她說,便以為兄長定然是與她說婚姻嫁娶之事,不免有些羞澀,低頭說道:“自從父母去世以后,小妹蒙兄長看顧,兄長恩德,小妹感激不盡。但是,今日兄長若是待與小妹說什么婚姻嫁娶,就不必了。婚姻二字,講究緣分,勉強(qiáng)不得,小妹緣分未到,不會怪怨兄長,兄長情意小妹心領(lǐng)了。至于婚姻一事,就隨緣吧。小妹緣分到了,自然得要兄長為小妹操持!
蘇四娘這一番話,竟然與魯一沖道長之言不差,而她的婚姻大事,蘇秀才受父母臨終囑咐,無論如何,也得盡到兄長的責(zé)任,但是,蘇秀才今日卻也并非與她說婚姻之事。
蘇秀才說道:“小妹婚姻一事,拖延不決,與為兄優(yōu)柔寡斷,不無關(guān)系,小妹不怪罪為兄,這就罷了。但是,為兄今日并非與小妹說婚姻嫁娶,實(shí)是另有他事!
蘇四娘說道:“不說婚姻嫁娶,兄長又有何事呢?”
蘇秀才說道:“不瞞小妹,這事眼下比小妹的婚姻嫁娶,還要重要,為兄也已想了半日,就怕小妹不肯聽為兄的話!
蘇四娘說道:“兄長何出此言?若是此事卻也重要,小妹又可以為兄長擔(dān)當(dāng),小妹定然不辭!
蘇秀才說道:“小妹如此說了,為兄一顆心就放下了!
蘇秀才云里霧里,不著邊際,蘇四娘聽了半天,也沒有明白,便說道:“兄長到底有何事?明言吧!
蘇秀才說道:“小妹,這數(shù)日里,為兄心里一直擔(dān)心的一件事情,只怕就要應(yīng)驗(yàn)了!
蘇秀才面色凝重,蘇四娘知道不是戲言,便說道:“兄長莫不是擔(dān)心楠木嶺,眼下會發(fā)生什么大事?”
蘇秀才說道:“小妹說得不錯(cuò),兄長正是擔(dān)心此事!
此事非同小可,蘇四娘沉默不語。
蘇秀才說道:“僅僅數(shù)日之間,縣衙里便在楠木嶺聚集上千人馬,氣勢洶洶,這可是數(shù)百年來沒有過的事情,恐怕楠木嶺該有一劫了!
蘇四娘以為兄長急急的把她叫來,就為了說這件事情,便說道:“若就是為了此事,兄長也不用擔(dān)心著急!
蘇秀才說道:“小妹何出此言?”
蘇四娘說道:“數(shù)百年來,似此等事情,皆有青龍觀擔(dān)當(dāng),兄長有何可擔(dān)心著急呢!
蘇秀才說道:“小妹有所不知,照眼下這形勢看來,只怕青龍觀也將毀于一旦,難逃一劫!
這等大事,蘇四娘到底還是不便多說,便又沉默不語。
蘇秀才說道:“過去這等大事,一切有青龍觀道長主持,倒是不用他人顧慮什么,可是如今青龍觀還沒有道長,僅由一個(gè)年長的道兄臨時(shí)主持。而那老道士是軟弱之人,哪里見過此等大事,豈能消彌這數(shù)百年不遇的大禍!
蘇四娘說道:“兄長不也已對小妹說過,郭誠玄道長去世以后,魯一沖道長就要到青龍觀嗎,那老道士不能主持大計(jì),魯一沖道長可是能擔(dān)當(dāng)大事之人,兄長又有何顧慮呢?”
蘇秀才說道:“小妹之言并非沒有道理,可是如今魯一沖道長還沒有到青龍觀接任道長,只怕他到青龍觀時(shí),諸事也已晚了。”
蘇四娘不免也有些顧慮了,說道:“這卻也是一件大事。兄長意欲何為?”
蘇秀才說道:“眼下青龍觀無人能當(dāng)大事,為兄豈能在郭誠玄道長尸骨未寒之時(shí),眼看楠木嶺,青龍觀有禍而不顧。為兄思慮,在魯一沖道長未至青龍觀之前,須挺身而出,與青龍觀一眾道友共謀大計(jì)才是!
蘇四娘說道:“兄長與郭誠玄道長莫逆之交,在他去世以后還如此不忘情誼,高義日月可鑒,小妹以為正該如是!
蘇秀才說道:“小妹說得是,但是,為兄卻為一事顧慮重重,還不能決斷可否就去青龍觀。”
蘇四娘說道:“兄長所慮何事,小妹可否分擔(dān)一些?”
蘇秀才說道:“不瞞小妹,為兄所慮就是楠木嶺一旦動(dòng)亂起來,便非同小可,要是小妹有禍,為兄便有負(fù)父母囑托,悔之莫及了!
楠木嶺這數(shù)日的變化,蘇四娘無一不看在眼里。但是,她倒是沒有感到有什么可驚慌的,說道:“兄長之意,小妹也已明白了。兄長為了盡朋友之誼,要去青龍觀就只管去好了,小妹在月廬,不會有事,兄長不必顧慮。”
蘇四娘如此輕描淡寫,不把自己的安全當(dāng)一回事,蘇秀才卻不敢大意,說道:“如今楠木嶺之事,說變就變,誰也說不清楚到后來會是怎樣一個(gè)結(jié)果,小妹豈能如此不在乎。為兄之意,小妹暫時(shí)離開楠木嶺躲避數(shù)日,待楠木嶺清靜之后再回來如何?”
蘇四娘想想說道:“兄長之言不是不可以,但是,如今一線天也已封鎖,小妹就依兄長之言,又怎能夠出得去?”
蘇秀才對蘇四娘關(guān)愛備至,兄妹之情,已無以言表。但是,如果就這樣讓她于兄長不顧,離開楠木嶺,獨(dú)自去避禍,她無論如何也不愿意,這句話無疑是托詞。
蘇秀才卻說道:“一線天自然是出不去了。小妹要是沒有話說了,為兄即刻送你翻越楠木嶺去牛網(wǎng)屯,眼前這一條路料想還走得通,只怕晚了,連這一條路也走不通了!
蘇四娘干脆說道:“兄長要小妹獨(dú)自去牛網(wǎng)屯避禍,也不免太小看小妹了。兄長可以為楠木嶺,青龍觀挺身而出,小妹又何嘗不可以效仿兄長,留在楠木嶺做一些事呢!
蘇四娘不愿意獨(dú)自離開楠木嶺去牛網(wǎng)屯,一番話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儼然無回旋余地,這便讓蘇秀才為難了。
蘇秀才想了想,也干脆說道:“小妹可否想到,縣衙里興師動(dòng)眾,來勢洶洶,如果僅僅為了砍伐棟梁,應(yīng)付皇差,或者收括民財(cái),中飽私囊,倒還罷了,只怕另有他圖!
蘇四娘不知道兄長今日說話,為何總是如此吞吞吐吐,便說道:“兄長有話但說無妨,何必吞吞吐吐,難道還另有什么顧慮不是?”
蘇秀才似有幾分無奈,說道:“小妹何時(shí)見為兄說話吞吞吐吐,今日實(shí)是有難言之處!
蘇四娘說道:“小妹與兄長一奶同胞,情同手足,兄長有何話不可以對小妹說?”
蘇秀才說道:“小妹既然不愿意離開楠木嶺去牛網(wǎng)屯,此事就不說也罷!
蘇四娘說道:“兄長不必如此,若是果然說得有道理,小妹也可依了兄長,立刻就去牛網(wǎng)屯。”
蘇秀才也然知道,如果不把肚子里的話全說出來,蘇四娘絕不會答應(yīng)離開楠木嶺去牛網(wǎng)屯,便說道:“小妹可否知道外面?zhèn)餮??/span>
誰知蘇秀才心里想了半天也不便明言的話,蘇四娘卻不在乎,說道:“不就是美女、蘇帖、玉長簫嗎?兄長何故還要問小妹?”
蘇秀才說道:“小妹可否想到,如今縣衙里如此氣勢洶洶,焉知不是為了楠木嶺三寶而來,這才是為兄所慮!
蘇秀才眉頭緊皺,蘇四娘卻不以為然,說道:“小妹明白了,兄長原來顧慮小妹美名遠(yuǎn)播,擔(dān)心小妹有禍,才如此顧慮重重,為小妹憂心不已!
蘇秀才沒有想到自己憂心不已之事,蘇四娘卻如此坦然,他還有什么話不可說呢,便說道:“小妹既然已經(jīng)明白,為兄就無話不說了。楠木嶺三寶,玉長蕭是青龍觀鎮(zhèn)觀之寶,郭誠玄道長仙逝之前,也已自有安排,無需為兄多慮。為兄所慮,只是小妹與蘇帖。蘇帖乃一眾族人至寶,代代相傳,非為一人所有,如今傳到為兄手上,如果因此丟失了,為兄便愧對祖宗,愧對族人。為兄也是不得已才想到讓小妹帶上蘇帖,離開楠木嶺去牛網(wǎng)屯避禍,如此便可兩全。”
縱然蘇四娘生性直爽,向來不喜歡拖泥帶水,但是,待聽了蘇秀才這一番話,還是不免沉默半天,不說一語。
蘇秀才見蘇四娘半天不置可否,又不免想到郭誠玄道長臨終之言,在心里說道,如果真有什么不測之禍,此時(shí)不說與蘇四娘知道,就怕以后難有機(jī)會了。
蘇秀才說道:“為兄還有一言,不妨也對小妹說了吧。”
蘇四娘說道:“兄長還有何言?”
蘇秀才說道:“此話為兄對小妹說了,小妹切不可對他人隨便說道!
蘇四娘說道:“兄長不必多慮,說得說不得,小妹懂得!
如此,蘇秀才便將那一日郭誠玄道長說他有身家之患等語,向蘇四娘說了。
其實(shí),當(dāng)蘇秀才說到,蘇帖乃一眾族人至寶,世代相傳,不可在他手上有失時(shí),蘇四娘也已想到兄長的難為之處,便決定去牛網(wǎng)屯躲避幾日,以免兄長為了此事憂心不已。誰知,蘇秀才患得患失,告以蘇四娘郭誠玄道長臨終乩語,蘇四娘卻立即改變主意。
蘇四娘斷然說道:“兄長有身家之患,還一心以楠木嶺利益,宗人利益為上,并且如此悉心愛護(hù)小妹,小妹豈能茍且怕事?小妹誓與楠木嶺,與兄長共進(jìn)退,兄長再復(fù)多言!
蘇四娘一番話,斷無回旋余地。
一部用心的作品。
重慶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四川省文學(xué)藝術(shù)發(fā)展促進(jìn)會 云南省高原文學(xué)研究會 貴州省紀(jì)實(shí)文學(xué)學(xué)會 貴州省青年文學(xué)研究會 遵義市愛國擁軍促進(jìn)會
版權(quán)所有:西南作家網(wǎng)
國家工業(yè)信息化部備案/許可證:黔ICP備18010760號 貴公網(wǎng)安備52010202002708號
合作支持單位:貴州省青年文學(xué)研究會 四川省文學(xué)藝術(shù)發(fā)展促進(jìn)會 云南省高原文學(xué)研究會 重慶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郵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滿)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