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了模擬室,隔著老遠看了一會。教練瞟了他一眼,自顧指揮:打方向,右一點,打多了嘛,左點左點,嗯,對了對了。你把速度放慢點嘛,又不是偷的車。教練高高的個頭,戴著一個草帽,皮膚黑黑的,手里拿著一根竹棍,不斷比劃著。達勇悄悄過去,說,張師,我回了,明天再來。張師點點頭,說了一個字,好。
達勇一覺醒來,太陽就已經(jīng)升起老高了。隨便洗了一把臉,就朝公交站懶洋洋的走去。達勇偏著腦袋看看遠處,不見公交車的影子。摸出手機看看朋友圈,這是達勇好幾年養(yǎng)成的不良習慣。一般情況下,達勇往往把手機在睡覺之前都會調(diào)到振動狀態(tài)。要知道,瞌睡睡到一節(jié),被人吵醒,很是惱火。到了駕校,張師說,你簽哈名。達勇想,學個駕校還正兒八經(jīng)的嘜。他看了看那些簽名,字寫得亂七八糟的,達勇也簽上名,那些簽名就像雞站在鳳凰邊上,咧著嘴哭,他的自信就在心頭滋長。他抬起頭,挨個掃視一下旁邊的男女,一個個長得人模人樣,穿著打扮也時髦。好歹有一兩個女孩,模樣還蠻俊俏,給這個單調(diào)而乏味的空間增添些許情調(diào)。
輪到達勇上車,坐在駕駛座上,張師就問,你之前開過車么。達勇說,開過摩托,轎車嘛是初回。張師就很耐心的說,上車以后,先調(diào)整座位的高低遠近,調(diào)好座位,拴好安全帶。
張師就坐在副駕駛,右手搭在車門上,歪著頭,手指指著他腳下的那個離合說,輕輕的抬起來。達勇就輕輕的抬起腳來,哪知車子突然向前跑去,要不是教練一個點殺,肯定沖出去老遠。旁邊的學員開懷大笑,達勇看看張師,輕輕的說了一句,我是慢慢的抬腳的嘛。張師說,沒事。踩離合,進空擋,踩到底,點火。火是點上了,腳下卻不敢動。張師就說,你慢慢抬左腳,右腳放在剎車上。車子就開始慢慢的往前走了。張師就說,你看到那個點哈,車子的車頭邊沿剛到那根線,你就打方向盤,打死了。等車腦殼快回正了,就快速的打回來?斓奖M頭,張師說,剎車。達勇使勁一腳,而忘了踩離合,車子又死火了。
兩圈下來,達勇差不多汗流浹背。這哪是開車嘛,早曉得嫩個老火,當初就不該干這個傻事。達勇下了車,坐在一遛人邊邊,看別的學員開車。他們打起方向來,手腳之利索,動作之到位,令達勇望塵莫及。想到自己縮手縮腳,不是“死火”就是忘了打方向,于是就有些泄氣了。
好在以后的日子,有那些小朋友的鼓勵,張師的耐心,幾天下來,達勇便有了長足的進步。他本就善于琢磨,以后的什么側(cè)方位停車,曲線行駛,上坡起步等項目,達勇學起來就如魚得水手到病除了。
接下來的科目三考試,幾個哥們?nèi)膛阃,他們遙遙的看著他考試,最后一個動作了,停下車的那一刻,那幾個哥們幾乎同時喊出一個詞語:哦豁。高音中帶著浪笑。這個所謂的“哦豁”即是“掛了”罷。事后那幾個朋友請他喝酒,三杯開懷。第一杯,祝賀他“掛了”,第二杯慶祝他“翹了”,第三杯,熱烈恭祝他順利考試失敗。那個氣氛,那個場景,要是發(fā)在網(wǎng)上,說不定會成為“網(wǎng)紅”。
科目四就很順利。拿證那天,幾個哥們丟下手里的活計,聚在酒館里慶祝他“領證成功”。對于達勇來說,這是應該的,也很有不要。他想:你們陪我練車,陪我考試,專車接送,陣容之龐大,一如老大出山,不合格行么。
證是有了,可沒有車開,這讓達勇心里癢癢的。無論走到哪里,那個眼光總是往賣車的方向射去,有事沒事拿出個手機收索。
妻子“老可”發(fā)現(xiàn)達勇天天收看那些關于開車的短視頻。有些生氣,說一天就車車車,不曉得干點別事情。達勇看也不看老可,粗生粗氣的說,就那個錢啊你要帶到棺材里去用哈。氣的老可好幾天不理他。他也不在乎,依然收看關于開車的短視頻,照看不誤。
八
讓達勇比較窩火的其實不是車,而是精準扶貧的事。有車自然好,沒車也無關緊要。搞精準扶貧快一年了。作為普通教師的達勇,只有不停地走訪和溝通,傳達黨的政策、方針。開導他們在思想存在的短板,在生活上出點小注意。除此以外,還能做什么呢。
這些對于達勇來說,都不在話下,讓達勇最傷腦筋的是,他那個幫扶戶,不過50出頭,文盲一個,不會用手機。有什么事,就只能到他家里去。有時候去了,又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后來一起幫扶的同事說,你那個幫扶戶就一個人,動員他到養(yǎng)老院去,多簡單啊,多省事啊,你就弄個資料什么的。達勇也覺得是一個好辦法,就去動員老李,達勇管他那個幫扶戶叫老李?墒悄莻老李死活不賣他的賬,氣的達勇沒差點一腳踹過去。
你怎么個死腦筋呀,老李,養(yǎng)老院多好,有吃的,有人給你看病,還有那么多老頭給你嘮嗑,你呀你呀,氣死我了。達勇雙手比劃著,氣呼呼的說。老李才信你那一套,嘴里吧嗒吧嗒吸著他的旱煙。非常堅定地說,不去不去,死球了,埋你在那個旮旯,魂都回不來,不去不去。達勇就說,好你個老李,你就茅廁你石頭,又硬又臭。老李嘿嘿兩聲,不再言語。
不去就算了,達勇無可奈何。
要不是參加幫扶,達勇還真的不知道有那么貧窮的地方,有那么貧窮的人家。這個地方就是唐豐,老李就住在唐豐。單就唐豐這個地名,聽起來怪中聽,這個地名應該說寄托了唐豐祖先對生活的期望吧。
可是,唐豐這地,在十年前,卻是一個“三不通”的地方,不通路,不通電,不通水。不通路,這在農(nóng)村不足為奇。不通水就很麻煩,靠天吃天。要是老天眷顧,唐豐著地方還能收點谷子、包谷、土豆、紅苕之類,否則就只有挨餓的份。
這次國家精準扶貧,山高路遠,水源奇缺的唐豐,路通了,硬化了,水也解決了。但卻依然貧窮,依然落后。
隨著國家脫貧攻堅驗收日子的臨近,達勇他們一邊上班,一邊奔赴扶貧之路。
達勇的幫扶戶老李所在的唐豐,是這次所有幫扶地最偏僻,最落后的地方。山高路險,崎嶇陡峭。唐豐距離村委會五六公里,七上八下,左拐右拐,一路上車子都要熄火一兩次。這對于開手動擋的駕駛員來說,很是驚人,一旦控制不了,就會車毀人亡。好歹和達勇一起的駕駛員,也是他的同事曉君,年輕、靈活,手腳麻利,駕駛技術很不錯,多次化險為夷。
九
說起老李,達勇和他還比較談得來。久而久之,便知道了老李的故事。
老李是個單身漢,說單身,從他的戶籍上看,他還有一個女兒,十二三歲。原來在她姑姑家讀書,距離老李家二十來里地,平時根本不回來。
達勇問起他媳婦的事,他說,跑球了。
老李十多年前,也和其它打工一樣,在廣東混。三十出頭的老李,腦瓜其實很不錯,因為改革開放,農(nóng)村姑娘都去外邊打工去了,大都沒有回來,即便回來,也嫁到那些地理條件好的地方去了。
老李就成了大齡男人,好不容易在廣東找了個二婚女孩,生了個女兒。那年年關,達勇帶著媳婦和一歲的女兒回家過年。
沒想到媳婦頭一回回家,就遇上下雨。兩個人背著女兒,從縣城出發(fā),一路上,山清水秀,可是走著走著,越來越險,越來越陡。到了村委會下車,能見度就只有十來米。天空還下著蒙蒙細雨。老李背著小孩,媳婦舉著雨傘,跌跌撞撞走在那彎彎曲曲的兩邊被茅草遮蓋的泥濘小路上,不幾分鐘,腳底上就粘著厚厚的一層泥巴,平跟鞋變成了高跟鞋。他們就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磕掉那層泥巴,然后繼續(xù)走。媳婦走了一段,又問,還有好遠嘛。老李焉巴巴的說,不遠了不遠了。又走了幾十分鐘,不見人煙,老李媳婦心里越發(fā)慌張。
濃濃的霧氣罩著整個大地。沒走幾里地,他們的下半身就被雨水浸透。那哪里是路,兩邊的茅草肆意侵襲。上坡的時候,老李走后頭,媳婦走前頭,老李就在后面推著她。下坡的時候,老李就在后面牽著她。就這樣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了老李那破爛不堪的房屋。老李的父母,高興得不得了。
老李家的房子,是典型的農(nóng)家三間,中間是堂屋,兩頭是住房。從外面看,還過得去,可是走進里屋,那個臟兮兮的地面還坑坑洼洼,安個凳子都歪著。黑黢黢的板壁,黑黢黢的樓板,黑黢黢的灶臺,一切都是黑黢黢的。好在那個亮著的燈泡還可以給這個破舊的家增添些許活力。
老李那個媳婦,偷偷的不知道流了多少次眼淚。過完年,老李把孩子丟給父母,和媳婦一起去了廣東。第二年回來的時候,就只有老李一個人,背著一個口袋,焉巴巴的。后來,老李就再也沒有去廣東了,一直呆在家里,陪著父母和年幼的女兒過著不緊不慢地日子。
后來父母都去世了,留下一個七八歲的女兒,由于上學太遠,老李就把女兒托付給她的姑姑管理。一個人的日子,實在是無聊也無趣。老李沒事,就把平時打短工的錢,買了酒喝。有時候喝得醉醺醺的,就開始變得懶惰起來。老李就成了單身,成了單身的老李,就邋邋遢遢了。
達勇就常常給老李說,你有一個女兒,一定要注意身體。你現(xiàn)在把她撫養(yǎng)好,你的將來,女兒就會好好待你的。老李就雞啄米似的使勁點頭。
十
最危險的一次是最后一次去走訪。那天,天剛麻麻亮,曉君就打電話來說,去唐豐。這才剛剛進入“數(shù)九”,“懷中插手”沒幾天,達勇接了曉君的電話,就推開窗戶看了看,外邊似乎陰沉沉的,說去唐豐天氣應該不成問題。說實話,冬天去唐豐,確實應該選擇好天氣。
兩人在“再來一碗”羊肉粉館整了一大碗,外加一瓶“農(nóng)夫山泉”,然后又去“狗不理”買了七八個肉包子就出發(fā)了。
上級嚴格要求,所有幫扶干部務必到位,嚴格落實“三清”,特別是搞清環(huán)境衛(wèi)生,作為頭等大事來抓。其他細節(jié),早已在之前的幫扶過程中落實。于達勇而言,別的問題已不是問題,就是那個環(huán)境衛(wèi)生是個大問題。以前達勇去老李家的時候,一邊和老李交流外邊的世界,主要問題都是朝著環(huán)境衛(wèi)生的目標而去。他還拿起衛(wèi)生工具,教老李如何打掃衛(wèi)生,如何整理家務。
達勇他們到了村委會的時候,山頂上就被大雪覆蓋著。在村委會簽到后,就朝著唐豐小心駛?cè)。在距離唐豐不到兩里的地方,那兒路陡峭,狹窄。公路是在半山腰開辟出來的。
那時候,雪花飄飄,大塊大塊的雪從天空掉下來。漫山遍野都被大雪覆蓋著,整個一個雪的世界。曉君緊握方向盤,時不時將頭從車窗里伸出來,達勇則在前面的路上指揮著。走幾步,停一下。停一下,又走幾步。好不容易來到老李家門前,一看門關著。旁邊一個孩子說,他在伯伯家考火呢,我去給你喊來,你們等到起。
老李開了門,進了屋里;馉t上橫躺著幾個飯碗菜碗,有些筷子掉在地上;馉t里的火早已熄滅,爐面冷冷冰冰。老李趕緊收拾碗筷,說,一個人的日子就是這B樣。達勇和曉君盯著他,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老李怪不好意思的,摸了摸他那光禿禿的腦袋,笑著。
過幾天就要來驗收了,老李呀,你這個衛(wèi)生要搞好咯,達勇說。要得要得,政府給我修了楞個好的房子,不搞好,對不起政府,對不起你嘛,你老遠跑來看我們,為的是啥子嘛。達勇笑著說,就是就是,房子都是新的,里面臟兮兮的多不好嘛。
曉君出了門,看外面的雪還是那么大。就說,達勇哥,我去把車子開到上面去,等哈可能開不上去了。達勇就說要得。達勇就坐在塑料凳子上,如此這般強調(diào)了很多細節(jié)。這時,曉君來電話說,車屁股掉到邊溝里去了,喊幾個去弄起來。
老李,你去喊幾個,再弄點干谷草什么的來,幫忙整哈車子。老李說,要得。老李找了幾個年輕人,幾下就把車子從邊溝里弄起來。臨別時,達勇摸出一百元,遞給老李,說,快過年了,拿去買點水果什么的。老李推辭著。我還要來看你的,注意身體喲,達勇說。
達勇坐在副駕駛上,眼睛直勾勾盯著前面的路說,小心點,小心點。窗外的雪依然飄飛著,整個大地銀裝素裹。這是天柱山脈中段,海拔1400多米。雪雖大,卻沒有風。
下坡的時候,突然曉君“噫”了一聲,車子向左邊滑去。曉君輕輕將方向左微打,等車身正了以后,才慢慢滑向公路中間。曉君事后說,遇到這種情況,方向千萬不要打反了,否則容易側(cè)翻。后來雖說經(jīng)歷幾次險境,但都被曉君一一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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