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飽覽著鄉(xiāng)間的風光與美景,沉浸在大自然制造的友好環(huán)境與氛圍之中,卻把姨婆指導我如何在水塘里收割豬草的技巧忽略得一干二凈。到第二天我獨自操作時,才發(fā)現(xiàn)哪怕是這么丁點兒小事,也是不能馬虎的。
我沿著幾個池塘邊左左右右來來回回晃悠了好幾圈,至少一個小時的時光從我身邊悄悄地溜走,我的背篼里還只有墊底的幾根豬草,那是我用鐮刀從一個池塘的出水口鉤來的。后來我找了好幾個地方,或者撈出來的全是老得發(fā)黑的藤桿兒,或者就是離池塘邊很遠,觸手不可及之處。那些池塘遠處的,我雖然有心卻不敢冒這個險。池塘的水并不很深,頂多就兩米吧?我也是個會游泳的,如果是家門前那條小河,我早就游過去了。但是池塘里水草叢生,看著那黑魆魆的水底,貿然下去,被水草纏住了腳可不是好玩的,弄得不好小命都會丟在里邊,誰敢冒這個險?
天色已經漸漸地黑下來了,我還在猶豫不定,站在回村的路口:就這樣回吧?姨婆不會責怪,姨公的口頭上大約也不會責怪,但是只要抬頭看見姨公那毫無表情的面孔,我會感覺比責怪還難受。然而不回,我又該怎么來繼續(xù)完成任務呢?
“喂!”我在回村路口躊躇、徘徊了至少十分鐘之后,聽到身后有人的聲音。我回過頭一看,是姨公斜對門的鄰居家那個叫吳花的女孩兒。
吳花額前梳著蓬松的劉海,腦后挽著一根馬尾巴似的發(fā)辮,身著一件灰白色的、寬松得不太合身的短袖舊汗衫,那條剛遮住膝蓋的休閑褲,褲筒粗得像個燈籠,分明看得出是母親的長褲剪短了改做的,雖然如此,還是掩不住她那高挑身段兒露出的優(yōu)美線條。
我抬起頭,吳花肯定是在叫我。因為這周圍除了她身后那個隨時像跟屁蟲似的、只有七、八歲的小表妹,便只有我了,并且如果她跟表妹說話,完全用不著這么高聲。
吳花年齡跟我相仿,據(jù)說只讀了一年初中,因為成績不好,家里就不讓她再讀了。農村人普遍有一種看法,女孩兒讀書多少是無所謂的,反正總是嫁出去的人。如果成績好或許還有個考大學的出路,如果成績不好何必多費時間多花錢,早點回家還能為家里干點活兒。
盡管近些年,由于房子車子的壓力,城里人對生男生女的子女觀已經大大改變,好些人已經把生兒子當作賠錢投資的“建設銀行”,把生女兒比做是招財進寶的“招商銀行”。在農村,舊觀念的改變畢竟不是短時間做得到的。
我在姨公家里,其實每天都能看見吳花,她們家與姨公家只隔了一個十米左右寬的巷道,我知道她是姨公家的鄰居,也知道她的名字,卻從來沒跟她打過招呼。一方面我的性格偏內向,不熟悉的人從來不會主動招呼,即便對姑娘也同樣如此。
如果遇到的是我們班里那兩個撩妹高手,說不定第一天就會找到吳花,纏著她談笑風生,眼去眉來。怎么說吳花細瞧起來,也算得上是個極品美女,不論是臉龐兒還是身段兒。假如硬要做個比較的話,我覺得,就算與我們班級全體男生心目中的女神采妹兒相比,也是可以作一番比較的:頂多不過沒有采妹兒那么多的漂亮服裝來打扮,沒有采妹兒那一般天生的傲氣而已。
“天都黑了,你還不回去?”吳花已經走到我的面前,她知道我的名字,但她不肯叫出來,大概有些害羞,說話時還低著頭。
“我,我……”我很尷尬,嘴里嘟囔著,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心里知道,吳花早就看到我那個空蕩蕩的背篼了,她叫我,一定是想幫我。
果然,吳花指著她的裝得滿滿的背篼,又往她的來路上一指:“你沒找到地方,你跟我走,那邊很多。”
“姐,你還要干嘛?”她身旁的小表妹背著一個小背篼,媚聲媚氣,見吳花要往回走,便要伸手阻攔。
吳花拍了拍小表妹的頭,輕輕道:“小花,我們幫這個哥哥一下,只耽擱一會兒,好嗎?”
“恩”,小花把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看了我一眼,又很懂事似的點了點頭,不再做聲。
我跟在吳花后面左轉右轉,上坡下坡,始終保持兩、三米的距離,不緊不慢,我不說話,吳花也不跟我說話。
大約走了半里路,繞過一片濃密的灌木叢,吳花停在一處不顯眼的、一米左右水深的屯水田邊,做了一個神秘的表情,說:“這是我的自留地,他們都不知道!
“自留地”是前些年農村還沒有土地下戶承包時的一個專用詞語。我聽吳花這樣說,留意看了地形,很僻靜,是個不惹人眼睛的地方,心里也暗自佩服吳花的小聰明。撈豬草本不是大事,因為村邊,大路邊是人們常來常往之處,人多便有競爭,吳花不過多走了一段路卻獲得了另一番境界。
我還看到,吳花手里有一把竹耙子,離岸邊遠的豬草,可以用竹耙子抓過來,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這時我才想起下午剛走出門不遠,姨婆就站在門口叫我,我根本沒聽清姨婆叫什么?胡亂答應了一聲,就興沖沖地往外跑了。現(xiàn)在想起來,姨婆一定是叫我回去帶上竹耙子。如果當時聽了姨婆的話,就不會這么狼狽了。
那塊屯水田里由于很少人來,豬草十分肥美。吳花把豬草撈到岸邊,熟練地割下嫩的一段,將老藤桿兒又丟回水中,這種植物的生命力極強,過不了幾天,它又會長得綠油油的一片。我在一邊沒閑著,將豬草清理泥沙和雜草之后往背篼里裝,小花也在一旁幫我清理。
人多好辦事,不多一會兒,我的背篼就裝得差不多了。天完全黑下來時,我們往回走了,吳花又對我說:“以后你就直接到這里來,不過,可不要告訴別人哦!”
我點了點頭。
吳花幫了我,我心里很感激,卻不知該怎么來說感謝的話?在家里父親經常批評我不會說好聽的話,一開口就討人厭,這會兒,我忽然感覺他們只會批評我,為什么不教我呢?而且,這時我才深深地感覺到,就是說一句“謝謝”如此簡單的話,既需要技巧,也還需要勇氣。
是的,那天我默默地跟著吳花她們一道走回村里,那句“謝謝”的話自始至終都沒有說出口。
過后的那些天,我還見到過幾次吳花,或者她站在家門口,或者與她母親在一道,都沒有單獨說過話。如果——還是套用前面的話,如果換成我們班級那兩個撩妹高手,任何問題都不是問題,何況只是想跟女生講幾句話而已,辦法總比問題多嘛!
即使最笨的最原始的辦法,吳花每天下午都要去割豬草,就在那塊屯水田等候著,今天不行有明天,明天不遇有后天,總會遇得上的。
不過,那不是我的性格,再說,我心里還惦記著采妹兒,雖然那是一個純情少年的多情夢,是一個根本無法實現(xiàn)的幻夢。
而吳花呢?因為吳花幫了我,我只是想當面跟她說一聲“謝謝!”
這一聲“謝謝”,卻由于我當時的遲疑,直到后來暑期結束,我離開姨公家,都再沒機會了。
后來,過了幾年的后來,我又再到過姨公家一趟。我站在門口,向吳花家打望。
“打望”是本地的土話,與“打晃”成為一對。不知道外地的朋友可聽說過?解釋得通俗一點,打望就是年青人到街上欣賞觀賞尋找異性;打晃則是年青人到街上晃悠吸引勾引異性的目光。
姨婆好像知道我望的是什么?找我閑聊,再故意把話引到吳花的家里。姨婆說,那是前兩年,鄰村的一位老板看上了吳花,要吳花給他當兒媳婦。那位老板開了幾家公司,生意興隆,財源茂盛,在城里有幾套房子,轎車也有幾輛。
按說這樣的人家能看上吳花,那是吳花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吳花家里也很滿意。但是,后來得知,老板的兒子是個不成材的花花公子不說,還有殘疾,據(jù)說小時候患過小兒麻痹癥,一個腳瘸,一只手晃,還口歪眼斜,是個橫看豎看都不順眼的人。
吳花與家里想不到一起,多次發(fā)生激烈爭執(zhí),最后在家里的壓力下,勉強與那個老板的兒子圓了房。既然都住到了一塊兒,雙方的家里都放心了,認為年青人的事,等到感情慢慢加深,再生個一男半女的,一切都解決了。
誰知沒多久,吳花忽然失蹤了,雙方家里四處奔忙,都沒有找到,還報了警,也沒結果。
直到半年之后,才聽有人說,吳花與村里的姐妹到了廣東,到廣東的東浣打工去了。聽了姨婆的故事,我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再后來,我也沒讀書了,在社會上混,走南闖北,見識多了,從那些見多識廣的朋友口中,又才得知,到東浣這個特定的地方打工還意味著什么?
再再后來,姨公家兩位老人都去世,我再沒理由也再沒機會到姨公那個村去了。向吳花道聲“謝謝”的事,漸漸從我心中淡忘,只當偶爾在大街上川流不息、茫茫的人海中,看見某個長得像吳花的姑娘時,心里會生起一個閃念。
這猛然的一閃念,有時候還會在我心里產生劇烈的震顫!
我說不清楚這是為什么?是不是正如當今網絡時髦的語言所夸張的那樣,我還欠著她一個“謝謝”,并且是一個永遠無法償還的“謝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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