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烈日。路邊的狗尾巴草在風(fēng)中輕輕搖動，一只蜻蜓停在石頭上。
高華二和吳國凡的腳步聲一響起，蜻蜓就飛走了。高華二看著飛過的蜻蜓，眼中露出無限的向往。他真希望自己也能變成一只蜻蜓，就可以輕飄飄的隨風(fēng)飛走，那他的腳就不至于磨出兩個血泡。他每走一步，心里的怨氣就增加一分，到現(xiàn)在他對高方生已恨得牙癢癢�？伤黾拥牟恢乖箽猓€有腳上的疼痛，所以他又氣又痛的對著石頭來了一拳，結(jié)果更痛。他差點(diǎn)兒哭了起來。
吳國凡也比他好不到哪兒去，他原本整齊的頭發(fā)現(xiàn)在已亂了。他是班秀才的左膀右臂，班秀才在一次喝得還認(rèn)得清人的時候承諾過他等他升任就會提拔他，所以他總覺得自己吃點(diǎn)苦也是值得的。雖然別人都認(rèn)為他是在為班秀才盡心，但他知道不是，他為的是他自己。每個人為的都是他自己。
你知道為什么大家明明知道腳踏實(shí)地的往前走是最正確的選擇卻偏偏很少有人會這么做嗎？
因?yàn)樘嗔耍?/span>
他沒有背景，沒有錢，所以他只能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走。
毛澤東當(dāng)年也是這么一步一步走的，而他走的路遠(yuǎn)比吳國凡多得多。所以無論多么難走的路，只要你不停的走下去，你就一定會看到你要看的東西。
吳國凡就已看到了高方生。
“那邊躺在樹下的就是高方生，在旁邊鋤地的是他媳婦，那兩個是他兒子�！�
村長馬福來用一只手隱藏自己，另一只手微微的指著。
高華二已開始緊張起來，他沒看見高方生之前恨不得把他撕了，現(xiàn)在高方生不過是懶洋洋的躺在樹下，他卻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我們倆個人就這么去抓他？”他們與高方生隔著的距離用喇叭來吼說不定才能勉強(qiáng)聽清，但高華二的聲音還是像蚊子般在耳邊嘶鳴。
“我們不是來抓他的。”
“那我們是來做什么的？”高華二愣愣的問道。
“我們是來請他的�！眳菄仓栏呷A二不懂，所以接著道：“就算二十個人也不一定能抓到高方生，何況我們兩個。但請就不同了，你見過請神沒有？我們現(xiàn)在就要像請一尊神一樣把他請走。”
高方生含著草煙坐在樹下看著在鋤地妻子，心里愉快極了。
妻子臉上已有了氣色，兩個兒子也正相互嬉笑，他覺得很滿意。不僅對自己滿意，對這個世界也很滿意。
無論如何，他在盡一個男人的責(zé)任，即使方式不恰當(dāng)。
這世上用不恰當(dāng)?shù)姆绞竭_(dá)到目的的人又豈止他高方生一個？
他拿起鋤頭站了起來，看見高華二和吳國凡正從不遠(yuǎn)處走來。
高方生笑著道：“喲！兩位大人物真是稀罕，什么風(fēng)把你們吹來了？”
吳國凡笑嘻嘻說道：“除了你高方生，誰還有這么大面子得讓我親自上門請。前兩天你走的太快，救濟(jì)款還沒領(lǐng)，這次去把錢領(lǐng)回來�！�
高方生遲疑道：“你人都來了，就不能把錢放身上？”
高華二大聲道：“得你本人簽字才能領(lǐng)嘛，誰敢給你簽！再說你怕什么，真要拿你還放你回來干嘛�！�
高方生想想也有道理，何況還有錢領(lǐng)！但若非村長作保，他也不會開開心心的跟著他們?nèi)�，也就不會又被拿下了。這回是真拿！
出發(fā)的時候高華二覺得紅坡影簡直是這世上最遠(yuǎn)的地方，可回來卻覺得比去的時候的路程像是少了一半。高方生本來一路都走的很愉快，去領(lǐng)錢的路誰都走的愉快的�？勺詮乃麄円贿M(jìn)鎮(zhèn)上，他就不愉快了，因?yàn)楦呷A二和吳國凡已一人一邊挽住了他。
你若在街上看到三個男人手挽手的走著，你會不會多看兩眼？
所以他們經(jīng)過醫(yī)院的時候，后面已跟了一大幫看熱鬧的人。
有人來看三個男人手挽手，也有人來看高方生。
他們本是來趕集的，什么是趕集？不就是湊熱鬧？
班秀才笑得合不攏嘴，他完全沒有想到這么簡單就把高方生拿下了，看來他的日子已一天天好過起來。高方生被連夜送往縣城，他被反手綁在車子的欄桿上，這次沒有那么好的待遇了。押送的車是一輛解放牌老烏鴉車，押送的人是高華二和吳國凡。高方生沒被綁著都被他倆押了回來，現(xiàn)在被綁著豈不是更沒問題。
圓月。無星。
無論多少星星的光輝加起來也是比不過一個月亮的。
老烏鴉車正一搖一搖的往前走，“突突突”的聲音像是得了肺結(jié)核一樣。高華二的頭也跟著車子一搖一搖的，他已快被搖暈了。高方生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
高華二奇怪道：“你都被綁著了，有什么好笑的？”
“我的確沒什么好笑的，可你就有點(diǎn)兒好笑了。”
高華二更奇怪了：“我有什么好笑的？”
高方生悠悠道：“我被綁在這里是因?yàn)槲一钤�，可你又是為什么在這里受苦？”
高華二不說話了。
高方生喃喃道：“我們都姓高，地位卻偏偏不怎么高。怎么我們姓高的都要低人一等不成！”
高華二的屁股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這并不是因?yàn)樗诤竺婧透叻缴黄鸫道滹L(fēng)，而是因?yàn)槭艿搅似缫�，他無論坐在哪里都覺得矮人一截。他忽然想起王三，他拿著刀找富貴麻煩時被高華二攔住，王三大罵他是狗腿子，他不僅沒覺得憤怒，反而很悲哀。他并不是狗腿子，因?yàn)樗B做狗腿子的資格都沒有。
高華二滿臉的悻悻不平之色，他嘆了口氣：“人家有編制，我沒有。所以人家在駕駛室里暖和，而我在這里吹冷風(fēng)�！�
高方生偷偷看了看高華二，接著道：“姓吳的就要比你本事，笑話。回龍鎮(zhèn)誰不知道你高華二的能力，那兩個草包也能和你相提并論？你說說，那草包做出過什么事？都是你高華二的功勞，偏偏算在他們頭上。就像現(xiàn)在，等到了城里你都凍成冰塊了，可人家卻又是大功一件，也沒說給你弄杯熱水�！�
高華二搖了搖頭：“這就是命，人家祖宗比我祖宗厲害。”
“可你將來也會成為祖宗，難道你還想要你的子孫也說這句話？”
高華二抬起頭看著高方生，冷笑道：“當(dāng)然不能，我高華二也不是省油的，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調(diào)去食品站成為站長，到時我看誰還小瞧我�！�
高方生笑道：“好，我高姓人有出息，我也長臉，進(jìn)去后也好跟別人炫耀。”
高華二看了看高方生，忽然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起來：“你我都是一姓人，無冤無仇，按理說我不該……”
高方生皺著眉頭打斷他：“哎，總會有人踩在我高方生身上往上走，若是別人，我寧愿是你，也好為我姓高的做點(diǎn)事。”
高華二笑了起來：“老哥理解兄弟的難處最好不過了，三年一晃就過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高方生閉著眼嘆了口氣：“唉，我也知道兄弟你的難處，只不過……”
“有什么話老哥就說，只要兄弟能做到的，我一定幫忙�！�
從來沒人正眼瞧過高華二，高華二簡直好像遇到了知音。
“說來也沒什么，只不過繩子綁的太緊了，我手都瘀血了，不知兄弟能不能給我稍微松一點(diǎn)兒�！�
高華二近身看了看他的手腕，看不清楚，不過他說的倒是實(shí)情，高華二抓欄桿的手都起泡了。
高華二皺著眉頭：“倒不是不可以，不過老哥你得保證不動，也不跑�！�
高方生嘆了嘆氣：“稍微松一下繩子我又怎么跑得了？再說我又怎么能害兄弟你�！�
高華二想想也是，就動手給他松了松繩子。高方生現(xiàn)在看起來像是舒服多了，臉上已有了愉快的笑容。
高方生笑著道：“人人都說高華二講義氣，是個好人。碰上你真是我的好運(yùn)氣，我一輩子都會感激你的。”
高華二也很愉快：“碰上你也是我好運(yùn)氣，跟他們出來辦事我還從來沒這么愉快過�！�
忽然車子經(jīng)過一個稍大的坑，高華二一下子被甩到車子的另一邊，高方生也被甩了過來，頭撞到高華二的胸口。
駕駛室的人聽到“咚”的一聲全都嘿嘿的笑了起來。
高華二揉了揉胸口，看著高方生愣住了，高方生看著他也愣住了。
“你……你……你怎么……”
高方生立刻爬了起來，一下子跳下車子。高華二也立刻爬了起來，他看見高方生正從地上爬起來跑了。他大呼“停車”，可沒人聽見，車子的聲音蓋過了他的聲音。他深吸了一口氣，正準(zhǔn)備跳下去，然后又退了回來。烏漆抹黑的什么都看不見，高方生是亡命徒，他高華二可不是。高華二用力敲駕駛室。
所有人下車來追了追，到處漆黑一片，他們跑出離車子五十米的距離就回來了。黑夜像是要吞噬了他們。
“繩子綁那么緊他怎么跑的？”
“繩子綁的緊？車子這么搖連人都快散了，何況繩子！”
“你在車上是怎么看人的？”
“我是怎么看人的？我還想問問你們倆是怎么看人的，班鎮(zhèn)長叫你們坐在駕駛室里看人的？”
“行了行了，人都跑了還吵什么，統(tǒng)一一下口徑，看回去怎么交差�！�
班秀才是在半夜被敲門聲驚醒的，他拉開門就看見高華二一副喪氣相站在門口。沒人敢半夜來敲班鎮(zhèn)長的門，所以高華二來了。幸好是晚上送人，還沒來得及往上報(bào)，不然班秀才都不知道該怎么收場。
高方生到底怎么跑的原本是誰也不知道的，直到很久之后高華二喝醉了才把這件事講了出來，一邊講一邊笑。他栽在了高方生手上，不僅沒覺得丟人，反而覺得好笑，因?yàn)檎l也想不到高方生如此膽識，他若生在更遠(yuǎn)些的亂世，不是英雄也是草莽。一想到這里高華二更加覺得好笑，簡直笑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