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jié)
——雷文國得知我一如既往地仍在學(xué)校教書后，氣得暴跳如雷，并讓他二嫂立即找校長攆我滾蛋。
求人辦事，空著手總不太好。
于是，我到三哥家拿了一盒四瓶裝的香油。
給三哥錢，三哥不要。
我總覺著白拿不好，雖說是自己哥也不行。我已經(jīng)在他家白吃白住了這些天，三哥不說，三嫂能不說嗎？干一行講一行，畢竟芝麻是三哥花錢買的，不是家中地里種的。
三哥不要，就給三嫂。正巧上次三嫂拿我二十塊錢找人零錢，我沒要，算是兩抵了吧。親兄弟明算賬，橋歸橋，路歸路。
我從沒給領(lǐng)導(dǎo)送過禮，更不懂送禮行情。不知送一盒香油少不少，校長能不能看上眼呢？唉，就這些吧。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嘛。
正月初八，一大早我在弟弟家草草吃了幾口飯，就急匆匆往校長家趕。因為沒底，心中總是忐忐忑忑不實在。
校長家在朝陽村。實際上，朝陽村原叫野雞屯。很早以前，這里荒無人煙，是野雞狐貍出沒的地方。后來，不知從哪來了一對夫妻在這里開荒種地。男的很兇殘，據(jù)說是金盆洗手的土匪；女的很妖嬈，整天打扮，從不干活。他們很少跟外界來往，不久，又來了許多男女，這個地方便熱鬧起來，因為野雞多，故稱野雞屯。文革期間，礙于村名不雅，有妓女之村的嫌疑，便改作朝陽村。不過，老年人仍習(xí)慣把這兒稱作野雞屯。的確，解放前，這里女人不太正派，多以賣淫為生。
校長家雖說離沙塘十多里，但不陌生，去年他娶兒媳婦，我曾去喝過喜酒。由于路孬，我怕顛砸了香油瓶，所以，車子騎得很慢。足足騎了四十分鐘，才趕到校長家。
別看校長只是一個村小的校長，房子蓋得卻與眾不同，在村里一看就知是個當(dāng)官的人家。他家分前后院，八間大平房，外加六間東西屋和過道屋，整整十四間，饞人呢。房子又高又大，院子也特別寬敞，猩紅色的大鐵門上鑲著兩個虎口門環(huán)，門兩旁還雄踞一對石獅子，酷似過去的衙門。而周圍的人家，大多是低矮的小瓦房，連院墻都是矮矮的，門口堆的是長年燒不完的干草垛，草垛上遮蓋的是一層塑料紙，紙上再壓幾塊磚頭，防止被風(fēng)卷走。校長家門口干凈利索，天陰天晴都不要緊，反正做飯不像農(nóng)家燒草燒煤，而是用煤氣灶，燒微波爐。城里的普通人家還沒有微波爐，校長家先用了，惹得村里老實巴腳的農(nóng)民跑到他家看新鮮。當(dāng)官真好，當(dāng)官能發(fā)財，村里人看了校長家都這樣認為。當(dāng)然，他們中沒一個是當(dāng)官的。
來到校長家門口，猩紅的大鐵門緊閉。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地敲了敲門。我不敢用力敲，生怕太大的響聲讓主人不悅。
響聲剛過，便傳來了腳步聲。隨著“咣當(dāng)”一聲，大鐵門被拉開了，露出校長四只眼。校長戴深度近視眼鏡。因為久戴眼鏡，眼睛已變形。有一次，校長在學(xué)校里洗頭，洗頭得拿掉眼鏡，我不知因什么找他，一看，天哪，校長一雙眼睛不僅白眼珠多，而且往外凸，那兩個黑眼珠都朝鼻梁集中，活脫脫一個“斗雞眼”，難看死了。
校長看我上門，忙打著哈哈：“啊，沒想到，哈哈，快進來，快進來！蔽覍④囎油七M院里，提下那盒香油，不好意思地說：“校長，年前沒撈到來看你，這點香油自家磨的，不成敬意！
“你看看，你看看，來就來是了，干嘛帶東西！毙ｉL一邊謙讓，一邊收下香油。校長老婆也聞聲出來，接過校長手里的香油，熱情地讓我進屋。
坐下，上茶。校長老婆茶杯遞給我后，便知趣地離開，忙別的事去了。這也許是長時間養(yǎng)成的習(xí)慣，公開場合，當(dāng)官的女人從不參政，只有晚上才刮枕頭風(fēng)。
我開門見山地說：“校長，我今天來找你，不為別的，只想把孫老師在我家買香油挨打的事說一下。我不知雷文國在你跟前說些什么，但不管怎樣，我相信你也不是那種偏聽偏信的人，這些年來，我怎么樣，孫老師怎么樣，你心里應(yīng)該是清楚的！
校長說：“當(dāng)然，我對你們倆都很相信。那件事給雷文國做粗了，他哪能這樣？不分青紅皂白把人打得半死，簡直無法無天。那天晚上，我都睡了，外面撲通撲通打門，我也不知什么事，只聽門外亂哄哄的，看樣子，來了不少人。我以為是賊，沒敢開門，后來聽出是雷文國的聲音才開門。天老爺，只見孫老師渾身血淋淋的，人成了面條子，被兩個彪形大漢架著。我當(dāng)時也給嚇壞了，忙問怎么回事。孫老師不能說話，臉上都是血，眼腫得睜不開。雷文國指著孫說：‘他個孬種勾引我老婆！’我根本不信，我知道你跟雷早離過婚，孫雷也沒有女朋友，別說沒有什么，就是有什么又怎能說是勾引呢？我質(zhì)問雷文國：‘你這樣打老師是要犯法的！’他看我說法不好聽，睬都不睬我，又讓人把孫老師架走了。他們?nèi)硕啵蚁霐r也攔不住。那一夜我都沒睡著，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趕到孫老師家，孫老師正在掛水，講話很費勁。他說：‘我真不明白，自己去買香油，糊里糊涂地突然挨了人家一頓悶打，后來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來雷文國誤會了他！f他要告雷文國，我也支持他告。雖然我跟雷二嫂是老同學(xué)，我也得為老師撐腰，說句公道話。何況，雷文國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他要是放在眼里，能這樣做嗎？”
校長講得口干舌燥，呷了一口茶后又憤憤地說了一句：“他這是殺雞給猴看，是向我示威，人打過了還拉到我家，逞什么能！”
我打斷了校長的話，說：“過去的事就別提了，我只想問一句，我還能繼續(xù)教書嗎？” 校長一怔，說：“怎么不能？誰說不能了？”“同事們會怎么看我？”
“你又沒干什么壞事，怕別人看干什么？”校長似乎看透我的心思，語重心長地說，“李老師，我很同情你的處境。攤到這種情況，你只有挺住。在我眼里，你很堅強，有個性，有能力，素質(zhì)很好嘛。你不教書不可惜了嗎？聽我話，繼續(xù)教。我相信你，同事們也相信你。你要放下思想包袱，跟往常一樣，該怎么上課就怎么上課，沒有爬不過去的山！”
聽了校長的話，我很受感動，心里也輕松了好多，雷文國留在我心中的陰霾，被校長幾句話掃蕩殆盡。
看看時候不早，只得告辭。校長執(zhí)意挽留，讓我吃過飯再走，我婉言謝絕了。
校長把我送到門口，又指了一條近路讓我走，最后又說：“開學(xué)就去上課，跟那種人計較劃不來！
回去的心情比來時好多了，懸在心中的石頭，此刻全然放下。舉目遠眺，剛返青的麥苗，一望無盡，一只百靈鳥從麥地里飛起，直沖云霄，迎著風(fēng)口叫得正歡；藘龅暮谕恋厣⒊鰸庥舻哪嗤料阄叮疑钌畹睾粑鴷缫袄锏幕磉_之氣，把車子騎得飛快，路似乎也不像來時那樣顛人了，只是肚里咕咕地響了起來。我摸了一下肚子，笑笑，自言自語地說：“到家就吃飯，最少吃三大碗！”
我去校長家的事，大姐知道。她一直在弟弟家等候消息？次疫M門后，忙問：“怎么樣？書還能不能教？”
我知道大姐最關(guān)心我目前的生活。代課教師工資雖說不高，但總比沒有強。我車子一放，就把去校長家情況跟她說了。她聽了很高興，不過，她又提醒我：“在學(xué)校要小心，特別是路上，要防哪個孬種攔你！
我說：“學(xué)校是什么地方，他不敢去。路上他要攔我，我就告他，法律可不管他是什么地痞流氓。”
大姐過了十多天才走。
沒有不散的宴席。人人都有家，人人都要回家。只有我，說有家，卻無家；說無家，還有個棲身之處——娘家。縱然一些人用種種眼光看著我，我還得厚著臉皮在母親屋里住下去，因為我實在沒地方去。
其間，哥嫂們還在不厭其煩地做我工作，讓我回雷家，我只好躲著他們，連飯也不上他們家吃。我知道，一坐到他們家飯桌上，他們便會引經(jīng)據(jù)典、拐彎抹角地讓我認識離婚后的路難走，還是“奶婚”好，再談一個二婚的，到老死也不會一條心。孩子更受罪，像個風(fēng)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
我成天在屋里呆著，靜等著開學(xué)。
我真想找胡素華大姐聊聊，畢竟她閱歷深，社會經(jīng)驗豐富，人生體會也多，再說好幾年沒見了，不知她近況如何？墒，我又不敢去。她也是離婚的，我也是離婚的，我怕人說，什么人找什么人。真是魚找魚，蝦找蝦，烏龜凈找大王八。那時，我的精神狀態(tài)極差，腦神經(jīng)天天繃得緊緊的，生怕再有什么不幸突然降到我頭上。
我天天躲在屋里，坐累了睡，睡醒了坐，餓了就到弟弟家討口飯吃，有時一張煎餅，有時一碗稀飯，弟媳婦還不錯，什么話也沒說。
總算開學(xué)了。
那天，太陽剛露一點紅，我就開始做飯吃。年年如是，開學(xué)第一天，早上八點前一定得到校。
吃過飯，我略加修飾一番，無非是把長發(fā)綰在腦后，盤成團團發(fā)髻，然后換件淺綠色的風(fēng)衣，腳上皮鞋邋遢慣了，臟兮兮的，灰頭灰腦，大約有一個多月沒擦鞋油了。我找了一塊破布，蘸了點水，先把鞋上泥灰擦凈，再找鞋刷刷點鞋油，舊皮鞋又煥新顏了。
收拾完畢，騎車慢悠悠朝學(xué)校逛去。
越靠近學(xué)校，我的腦子里越亂糟糟的。同事們會用什么樣眼光看我呢？驚訝？懷疑？鄙視？探詢？孫老師的臉上傷痕可曾去掉？丑媳婦總得要見公婆。校長不是讓我放下包袱嗎？唉，隨他們怎么說，怎么看吧！
學(xué)校里除了成群結(jié)隊的學(xué)生外，老師來得很少。他們見到我，仍跟往常一樣，親熱地打了聲招呼，并沒有像我想像那樣瞧不起我。別人不問，自己也犯不著解釋，有時解釋多了適得其反。
九點多鐘，孫雷才來，仍騎著那輛摩托。那輛摩托曾被雷文國蠻橫無理地推到溝底。孫雷被綁架走后，是弟弟把摩托從溝底推上來的。過了好幾天，孫家才來人推走。見人來推車，心中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我對不起孫，對不起孫的摩托。跟孫家說什么都不光彩，一切語言都無法詮釋我當(dāng)時難堪的心境。今天，看孫雷來了，那種羞愧、內(nèi)疚的感覺一直盤在心頭。
孫雷表情很嚴肅，嚴肅得有點可怕。他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鏡。那副又大又黑的墨鏡幾乎罩住了他大半個臉？梢詳喽，臉上的傷痕沒褪。他進辦公室時，有個老師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說：“喲，孫老師今天戴眼鏡好漂亮！”接著又響起不無嘲弄的哈哈笑聲。我不敢望孫雷，只聽孫雷平靜而又從容的語調(diào)飄了過來：“好看嗎？你也買副戴好了！
我如坐針氈。那芒刺似的語言雖不是說我的，但仍刺得我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辦公室里一時靜得出奇，當(dāng)這么多人的面，我真不知該怎樣跟孫雷解釋那晚的事。我只覺得，有些人的眼光，一會射向我，一會射向?qū)O雷，仿佛我倆真的干了見不得人的丑事似的。我僵直地坐著，直到校長走進辦公室宣布開會，我才從窘境中解脫出來。
第一天最難熬，第二天就好多了。最起碼我沒有了第一天的拘謹、無奈、羞愧。我靜心備課，認真上課，像以往一樣。
孫雷的大墨鏡取了下來，大概他覺得戴著墨鏡走進課堂不合適。他的半個臉仍留著青紫的傷痕，從鼻子到腦袋，幾乎沒有一塊好肉，烏黑青紫使他原本漂亮的臉蛋，顯得有點丑陋。
看到孫雷那張變了色變了形的臉，我更是內(nèi)疚得要命。同事們在會上聽了校長講的真相后，對孫非常同情，我當(dāng)然也在被同情之列。他們都要替孫雷打抱不平，為的是維護老師的尊嚴、人格、權(quán)利。
當(dāng)辦公室里只剩下兩三個人時，我向?qū)O雷道了歉。孫雷已知道我的處境和雷文國那晚的惡作劇，他說：“李大姐，我真的不在乎，難得讓人吃一回醋，值！”他又跟我說，他姐他女朋友準備開學(xué)來找我后賬的，他沒讓來。他對她們說：“李老師也是一個挺可憐的人，兒子剛死，男人又暴戾成性，如今家也破了，人又寄居在娘家，夠慘的了！
他的姐姐和女朋友也是通情達理的人，結(jié)果沒來。
既然話說開了，我對孫的那份自責(zé)和內(nèi)疚也就少了。不過，我對孫雷倒是多了一份感激，感激他寬容大量，感激他深明大義，感激他不記恨我。
雷文國得知我一如既往仍在學(xué)校教書后，氣得暴跳如雷，并讓他二嫂立即找校長攆我滾蛋。雷二嫂也的確來找過校長，讓校長辭退我，這一次校長卻薄了雷二嫂的面子。他對雷二嫂說：“學(xué)校正缺老師，我無法也沒權(quán)利辭退一個積極上進、教學(xué)能力強的女教師。”雷二嫂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返回。當(dāng)然，校長為我又在背后挨了雷家一頓臭罵。
開學(xué)后，日子過得很快。我早出晚歸，和哥嫂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我又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教學(xué)工作中去，精神上也好多了。只是夜深人靜時，又會思念起死去的兒子來，同時還在牽掛著那個近在咫尺卻不能生活在一起的女兒。
雷文國不給女兒到我身邊來，實際上，他這是變相地懲罰我，作踐我。無奈，我只好利用中午或晚上放學(xué)時間，跑到高山小學(xué)看閨女。只要能看到女兒，能看到女兒干干凈凈，高高興興的樣子，就心滿意足了。
我別無他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