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秋天,我站在一塊青色的巖石上看著整個麻雀村水瘦山青。很多往事一股腦兒向我的腦海里涌來,仿佛千萬條裝在桶里缺氧的泥鰍拼命往上掙扎一樣奮不顧身,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大老頭子他們的事情。請原諒我的不敬,老天爺作證吧,我并不想知道那些父輩們的丑事,我莫名其妙地知道這些事情對我而言并沒有任何好處,相反,這個能力只會像多長出一個手指頭一樣使我惶惶不安。但這種能力就像長在我身上的某個肉瘤一樣讓我無法擺脫。每當(dāng)我的思想集中在某一件事情的時候,就像小時候?qū)τ谂说幕孟胍粯樱械恼嫦喽紩谖业念^腦里自動播放,每一個聲音都繞著耳畔,每一個細節(jié)都栩栩如生。
我知道大老頭子與小老頭子還有我媽之間的事情,也都知道我媽為什么不讓大老頭子娶老婆。是的,小老頭子堅持為他的哥哥說婚事,請遍了整個麻雀村以及遠近村寨的各個有名的媒婆媒公,都沒有說上一門,哪怕最后他們將標(biāo)準(zhǔn)縮小到只有三個條件:第一女的;第二是活的;第三是現(xiàn)在沒有丈夫的。緣分這種東西就是稀奇古怪,沒來的時候你怎么掏空心思都無濟于事,來了你就是關(guān)門擋都擋不住。傳說中望月鎮(zhèn)上的李鐵嘴是一個說婚做媒的高手,具體高到什么程度,至今沒法說起,據(jù)說當(dāng)時在媒人中有這樣一句話:“要是李鐵嘴都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去瞎費功夫了。” 一個人能得到這樣的抬舉最起碼說明是有些分量的。但最終李鐵嘴在大老頭子的婚事上也沒有成功,連李鐵嘴都敗下陣來的事情,其他媒人自然是望而卻步,當(dāng)事人自己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大老頭子已經(jīng)不同于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了,二十歲之前的人是過一年長一年,而四十歲以后的人是過一年老一年。遲遲沒有為大老頭子談到合適的對象,小老頭子不得不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把五頭大豬全部賣給了殺豬匠,并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天氣里把已是母牛的黃牛賣了,留著它生下的小黃牛繼續(xù)養(yǎng)著。他徹底氣餒了。堅持是重要的,但并不是所有自以為是的堅持都會有一個自以為是的結(jié)果。有著浪漫主義遺傳的老秦家的種族,面對無能為力的困境,也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對于現(xiàn)實的理解,其實當(dāng)我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只有一個意思,就是不如意,并且不得不對這種不如意買單。大老頭子的婚事,是無法如意的,并且隨著時間的流逝,大老頭子一天天變老去,這種可能性就一天天在江河日下。
在大老頭子的婚事上,小老頭子最終也徹底失去了信心并且放棄了,至少已經(jīng)不抱希望,也沒有當(dāng)初信心百倍的勁頭了。我看到當(dāng)小老頭子站在麻雀村的田埂上,迷茫著雙眼,看著遠處起伏的山無計可施的時候,對于大老頭子的婚事,他明確知道自己已是仁至意盡,并且宣告徹底的無能為力了。
“也許這就是命。”這是他所能給出的唯一的結(jié)論。
2
當(dāng)時讓他們兄弟煩躁不安的,并不僅僅是無法給大老頭子娶媳婦這一件事。更重要的是,那時我媽一個兒子都還沒有生出來,在此之前她老人家已經(jīng)生了六個女兒了。這對于整個家族來說,絕對不是一件可以樂觀的事情。三月的麻雀村,處處是花開蜂鳴,而他們的心情并沒有隨著春天的到來而變得晴朗。人在失意的時候,惡夢與怪夢也總是特別的衷情于他。
小老頭子在那天午睡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到和我媽房事之后,他一邊捆著腰帶一邊走在陽光明媚的麻雀村的土地上。突然起風(fēng)了,他抬頭看的時候,只見黑漆漆的天空風(fēng)起云涌,好像有萬千靈魂在那里群魔亂舞。要下雨了,他想。他必須找個地方避避,不然這么一場大雨來他老人家肯定要變成一只河里撈上來的大水怪。他舉目四顧,看附近到底有沒有可以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他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一個似是而非的地方,那里并不是麻雀村,似乎四處除了幾棵小樹之外,連一個茅廁棚子都沒有,荒蕪人煙得讓他感到失望。然后開始下雨了,雨大滴大滴的落在土地上,打得一片片樹葉子渾身顫抖。他急忙跑,跑到了一處勉強可以容身的巖石下,他縮著身子躺在那里,天色越來越暗。雨似乎不會停似的一直下著,下得山洪滾滾無法無天。他腳下的水滿起來了,水漫漫地往上溢,已經(jīng)到他的腳下了,雖然他的背已經(jīng)抵著身后的石壁退無可退,但他還是有意識地朝后拱了拱。
水慢慢地往上越來越高,他急了,可看到后面是冰冷的石壁無路可走他也沒有辦法。他想爬上更高的地方,可是那里正大雨如注,他只有選擇公雞顧頭不顧尾的方式任腳下的水一點一點往他的身上爬來。他感到很冷,當(dāng)時他產(chǎn)生一種叫做聽天由命的感覺,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雨快點停下來,如果上帝讓他作一個選擇,就算是金銀如山他都不要,他只要雨快些停下來。但雨依然沒日沒夜地下,水過了他的膝,過了他的腰,再過了他的胸,然后上升到了脖子。當(dāng)時他早已喪失了感覺了,他已經(jīng)不再抱任何希望了。水淹了他的下頷,然后到嘴,然后到鼻。他漂起來了,在大雨中漂在汪洋大海里,像是一片沒有方向的葉子由風(fēng)使舵,任浪導(dǎo)航。他不知道過了多久。雨終于停了,陽光很溫暖,他知道在他喪失意識之前他被海水送到了沙灘上。但他睜下眼睛,自己并沒有在沙灘上,而是在一個宮殿里。
床上坐著兩位絕色佳人,只見整個房間富麗堂皇,一派奢華。其中一個少女在看著他開眼睛的時候,高興地朝外喊:“他醒了,他醒了!比缓笙癯彼粯佑縼砗芏嗷顫姷墓媚铮齻兊淖钋懊,是一位優(yōu)雅的女人,女人似乎具備著更高的身份,打扮得也更為出眾不凡。她們告訴他他已經(jīng)無意間被海水送到了女兒國,這個地方從來沒有男人來過,她們把他視為上帝賜與的禮物。之后,她們決定全國上下將擁戴他作為她們的國王,全國的臣民,年紀(jì)大的作為他的嬪妃,年紀(jì)小的作為他的公主,原來的女王作為他的皇后。他當(dāng)上了女兒國的國王。
無意當(dāng)中他發(fā)現(xiàn)了海里有著一支男人的對伍,那些男人都漂在海上無法上岸,即使是沙漠,只要他們的腳踩到的地方,馬上就浪濤涌動,成為汪洋。他注意到,那個首領(lǐng)竟然是他的哥哥。他朝他大喊:“哥,哥!闭驹诖^的哥哥聽見了,也揮手向他致意,意思是他聽到了他的喊聲。然后他們忘情地朝對方跑去,水面竟然成了坦途。當(dāng)他們將要靠近的時候,水面起了一個大旋渦,然后他們兄弟雙雙落進了旋渦里,所有的知覺都喪失了。
他醒了,他感到這個夢有些莫名其妙。
他感到襠部有些濕,他用手摸了摸,他感到可笑,這么一大把年紀(jì)了竟然還做春夢。
3
其實我始終相信夢啊,命啊一切都是假的。但包括小老頭子在內(nèi)總是胡思亂想地認為夢就像神的啟示一樣在預(yù)示著些什么。他對這個夢思來想去,然后疑神疑鬼地聯(lián)系著不盡如人意的現(xiàn)實,并且得出一個結(jié)論:在夢里自己當(dāng)上了女人國的國王,而哥是男人國的首領(lǐng)。這個預(yù)兆是說自己這一輩子不可能生男孩,而哥是完全可以生男孩的,哥上不了岸的意思應(yīng)該就是他沒有女人,要是有了女人,他生孩子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情。為了求證這個預(yù)兆的可能性,小老頭子在趕集的時候在一棵大樹下,請一個算命的瞎子給他算了一卦。這一卦更是以似是而非棱模兩可的答案加重了他的疑心病,并且他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態(tài),注定了老秦家的這一代人要自掘墳?zāi)沟叵萑氲綈u辱之中。這個夢可以說是整件丑事的導(dǎo)火線,因為在小老頭子深思熟慮之后把這個夢告訴了我媽,交且給她講了他所有的憂慮。
小老頭子,你是那天在睡覺的時候告訴我媽這個夢的,當(dāng)時困意襲來我媽根本就沒把你這個夢聽進去。你搖醒她又給她講了算命瞎子的話,并且你無中生有添鹽加醋地給她講著秦家將面臨的滅種危機。我媽當(dāng)時并沒有把你的這些話當(dāng)一回來:“他能生你就給他找個女人去啊。”你當(dāng)時說你不是沒有努力過,命中注定他很難有女人,這一輩子多半是打光棍的。我媽當(dāng)時冷笑,因為她并不屑于你所講的這些,你所講的這些對她而言沒有任何的意思。小老頭子,最終所引起的恥辱都是因為你攪盡腦汁自作聰明的結(jié)果,對于整件事而言,你是絕對的好心,也是絕對的罪有應(yīng)得,咎由自取。最終你把整件事聯(lián)系到了我媽身上,女人最怕的是什么,是老無所依,你就是抓住了這一點并且擴大其辭,我媽被你所說的一切嚇得無比的恐慌。最后你說出了你的陰謀。
在某一天里,你向大老頭子也說了同樣的事情并且你說出了你的想法。你的哥哥雖然想有個女人,但作為兄長他感覺這是犯罪,這是亂倫。他不同意。然后你在某天午后把他拖到了爺爺?shù)哪骨埃鋵嵞抢锩娌]有爺爺?shù)氖w,粉身碎骨的爺爺哪里還能找到尸體。但是為了對逝者有一個可以紀(jì)念的地方,奶奶是把他的衣服給他做了一個衣冠塋。在那里你對大老頭子說了很多很多的話,悲傷地說著很多很多的事情!案纭!蹦阏f,“爹和媽到麻雀村來,現(xiàn)在就只有我們倆兄弟,我們不能連個后代都沒有,十年二十年過去后我們死了之后,祖墳都沒有人管理,哥,難道你真忍心我們老秦家在麻雀村就這樣連個后人都沒有嗎?”
“可是,我當(dāng)哥的怎么可以呢,這像什么話?”
“這有什么不可以,反正都是自家兄弟,太上皇的妃子當(dāng)兒子的繼位后還可以娶呢,我們都是為老秦家的血脈,如果老秦家真的在我們這一輩傳不下去了,先不說活在世上不痛快,就是死后我們拿什么去見列祖列宗?哥,你以為我想啊,我這也是沒有辦法病急亂投醫(yī),凡是有可能的我們都要試一試,不試一下怎么能甘心呢!蹦阏f得很激動,但是大老頭子并沒有答應(yīng)你,因為這件事情一旦做了就會覆水難收沒有后悔藥了。那時的麻雀村的田野上,吹著風(fēng),但氣氛可能因為你們復(fù)雜的心情而變得很沉悶。大老頭子站起來走在泥巴路上,對著遠處的山山水水想著問題。其實他當(dāng)時的腦海里就像一團糟一樣,雖然心事重重但沒有一件是明確的,包括他的判斷力。你看著他的背影,你不知道他當(dāng)時到底是什么想法。你只有走上去,到了他的背后,你輕聲叫了聲:“哥!
“啊?”他轉(zhuǎn)身來看著你,然后說,“嗯。”
“哥。”
他又應(yīng)了一聲:“。俊比缓筮^了一會兒,他又說了一個字:“嗯。”
小老頭子你不知道要說什么,你只有一起和他站著,然后你說哥,我們是不是什么時候回子虛縣去看看。他似乎沒有聽你說。你又繼續(xù)說:“聽媽講,那里有我們很多的家族,一個鎮(zhèn)都是,我們在那里應(yīng)該有很多堂兄弟吧。”然后你在想象著你從來沒有見過的故鄉(xiāng),其實按道理來說那里根本算不上是你的故鄉(xiāng),就像我從來沒把那里當(dāng)成我的故鄉(xiāng)一樣。那里要說也就是爺爺?shù)墓枢l(xiāng),因為只有他才具備那里絲絲縷縷無法剪斷的關(guān)系。然后就這樣沉默了很久,大老頭子轉(zhuǎn)過聲來對你說:“你這樣想弟妹會答應(yīng)么?”
然后你突然驚喜起來,你上前把大老頭子抱住,叫了一聲:“哥!蹦菚r你真有一種幼稚得可笑的高興,我感覺你那時候雖然是六個孩子的爹了,可依然像一個小孩子一樣的天真,思想簡單得像是筍子一樣就是光溜溜的一根,沒有什么枝葉。我感覺老秦家雖然有著浪漫的遺傳,可是你實在是浪漫得有些離譜了,所以盡管事到如今,我依然無法原諒你們的荒唐。
4
那天在我家的天井壩上,我媽和大老頭的對質(zhì)讓小老頭像是得了瘟病的雞一樣,在一個角落里恨不能把自己的頭埋到地里去。我媽和大老頭子毫不避諱,因為當(dāng)時他們只想到要把對方駁倒,好勝之心引起了羞恥之心,惱羞成怒的我媽就什么也顧不上了,被逼得無可奈何的大老頭子也顧不得那么多,只要撿著話也來不及多想就加以反擊。我媽說:“都是你們兄弟不知羞恥,讓我做見不得人的事情,是你們兄弟合謀害我這個外人。”
大老頭子說:“我兄弟也是你男人,如果不是你總是不生個男孩,也不會逼著我兄弟走到這一步!
“我沒生還不是因為你兄弟,是他自己說他命里沒有生男的命,后來怎么生了……”我想我還是不要復(fù)述當(dāng)天的那些原原本本的話了,總之我媽把能說的與不能說的都說了,大家也都把能聽的與不能聽的都聽了。我感覺當(dāng)天他們基本上是在赤膊血拼。當(dāng)時的感覺有一種硝煙滾滾的味道,他們的這次吵架可以說在整個麻雀村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悲壯。
當(dāng)時在場的村支兩委的領(lǐng)導(dǎo)們,德高望眾的長輩們,我永遠記得他們當(dāng)時的表情,那樣子像在欣喜地沉迷于一場好看的大戲。明明叫他們來把理說清,但大部分的時間里他們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一直是在看著我媽和大老頭子勢如水火的爭吵,就像看著他們兩個人赤裸裸地在那里摔跤一樣。那爭吵似乎給他們以無比的享受,就像看一場賽馬或者一場斗牛賽一樣的精彩。當(dāng)時麻雀村里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你來我往的聲音。當(dāng)時我和幾個還沒有出嫁的姐姐在家里,似懂非懂地聽著他們的對話,然后我看著七姐的臉成了冰霜。我的其他幾個姐姐一臉漠然,大家什么也沒有干,就這樣干坐著,也沒有說話。因為大家都不知道說什么好。
其實剛剛我們也是在門口聽的,只是后來越聽越難聽,說得越來越露骨,楊大爺就把我們趕回屋里了。但是我依然知道得一清二楚。當(dāng)時在一旁的楊寡婦為所聽到的內(nèi)容感到吃驚,她才恍然大悟為什么她的到來會引起我媽如此暴跳如雷的反應(yīng)。我媽基本上是在毫不客氣地罵著的,大老頭子雖然沒有主動地罵,但是他從來不讓我媽有一分鐘在唱獨角戲,總是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給予回應(yīng),所以整個過程才沒有冷場,一直都讓聽眾們津津有味。
在他們罵的時候,我還知道對門田埂上,有幾只狗在打著架,互相咬著抱著,滾著在七上八下的田坎上,渾身是泥土,發(fā)出“嗷嗷”的聲音。
5
現(xiàn)在我完全明白當(dāng)時你們所作所為的來龍去脈。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小老頭子把我媽,大老頭子叫來一起吃了頓飯。當(dāng)時我奶奶和大老頭子單獨住在隔壁不遠的房子里,并沒有同小老頭子他們一起住。他們是瞞著我奶奶擅作主張做這件事情的。吃了飯后孩子們都睡覺去了。當(dāng)時大老頭子和我媽都是非常的不好意思的,這件事畢竟讓人感到別扭難為情。但小老頭子對這件事非常熱心,他完全沉迷于自己所設(shè)計的事情里,忘了恥辱,也完全沒有妒意。他給大老頭子和我媽打水洗腳后,親手把他們兩個推向了房間并且關(guān)上門。小老頭子在做完這件事情后,一個人出門,走在麻雀村的夜下,單純得像是一個白癡。這個白癡漫無目的地走著,想著哥哥和自己的老婆在房間里的事,他竟然為哥哥感到高興。
他在田埂上站了一會兒,他摸出一支煙來抽著。在那里停了一會兒,當(dāng)那只煙快要抽完的時候,他跳下田埂,朝鯉魚河的方向走去。他想著哥哥,然后想著沒多久之后老婆將會生下一個兒子來,他的心里只有莫名其妙的興奮。他跟哥哥說好了,跟老婆也說好了,他們也都答應(yīng)了,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能是我們秦家人知道。對外,要是真生出個男孩來,名義上,是他的孩子,反正他們都有一個目的,就是給秦家添一個男丁。
其實我知道,小老頭的想法其實并沒有這樣的單純,并沒有就為生一個男孩那么簡單。他感覺他對不起哥哥,現(xiàn)在哥哥都近五十的人了,一輩子連個女人也沒有,如果不是哥哥,他早就死了。他記得有一次他和哥哥餓了去偷大隊的花生,當(dāng)時守花生的老頭子養(yǎng)有一條大狼狗。發(fā)現(xiàn)有人偷花生的老頭子就放狗,狗像發(fā)了瘋一樣地追他們,兄弟兩就跑啊跑啊,在跳下田坎的時候,他的腳被挫了一下生出一種到骨的痛,于是他跑不動了。狗瞬間即至。當(dāng)狗從田坎上撲下來,將要咬到他的時候,反臉看到此景的哥哥大吃一驚,他朝著狗跳過來的方向也迎著撲上去,他和狗撞在空中然后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倒去。很快就起來的狗汪地大叫一聲又要撲過來,是哥哥手忙腳亂中在地上撈到了一塊石頭,對著狗。狗看到他的手上有石頭就沒敢輕易再進攻,然后哥哥一邊把他扶起來,一邊拿著石塊朝狗揚著。就這樣,他沒有真的拿石頭砸狗,狗也不敢向他們進攻。
最后是哥哥把他相安無事地扶回家的。
他感覺自己對不起哥哥,他感覺這一輩子都是他在受到哥哥的恩惠,就連他現(xiàn)在住的房子,都是哥哥起了計劃自己娶媳婦用的,就連他娶媳婦用的一切,都應(yīng)該是屬于哥哥的,就連老婆,他也感覺是他搶了哥哥的。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自責(zé),要不是在哥哥將要娶親的節(jié)骨眼上,他和我媽生出是非來,這一切都將名正言順地屬于哥哥,F(xiàn)在,他走在吹著夜風(fēng)的鯉魚河上,他竟然感到如釋重負的輕松,讓他放松的是,在他的潛意識里他終于感覺到他可以為哥哥做一件事情了。是的,他想著哥哥現(xiàn)在正在感受著大半輩子從來沒有感受過的男歡女愛,他感覺到他的這個做法對哥哥來說是多么的重要。雖然他依然不認為這件事就可以完全報答哥哥對他的恩情,但是至少他認為在某些方面對哥哥來說是一種偉大的補償。
他看著鯉魚河的水在月光下流著閃爍的光。他感到皮有點緊,或是因為興奮而產(chǎn)生一種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燥熱,他有一種想跳進大河里讓水淌過身體的欲望。他撿起一顆石頭扔進河里,他聽到了石子落入水時的聲音。鯉魚河的上空,飛著絡(luò)繹不絕的蝙蝠,獵獵作響著翅膀。他看到不遠處的大石塊上,在月光下發(fā)著幽暗的灰色的光茫,他跳過去,站在大石塊上,他脫得一絲不掛,然后跳進了河里,朦朧不清的鯉魚河傳來一聲濺開水花的聲音。很多年以后,我感覺這個聲音和我把一個又一個女嬰扔進鯉魚河的聲音是一樣的凄涼。
6
大老頭子和我媽被小老頭子自以為是地推進房里的時候,他們在沒開燈的房里感到很壓抑。雖然他們都心知肚明在房里他們將要做的事情,但因為都知道要做那件事情,又因為都知道都熟悉,生活時一個是哥,一個是弟媳,所以尷尬是再所難免的。他們誰也沒有說話,過了幾分鐘,我媽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她開口了:“哥。”她這樣叫,“你這輩子是不是不會再結(jié)婚了?”
大老頭子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樣問,他在黑暗中看了她一眼:“嗯,我都這歲數(shù)了,還結(jié)什么婚。”
“哥,我們這樣做都是為了秦家有后,如果真的生個男孩子來了,雖然名義上不是你的孩子,但是實際上是你的孩子,那我們怎么相處呢?”
“我是他大伯。”
“嗯,哥,睡吧。”我媽開始脫了衣服,當(dāng)她一件又一件地慢條斯理地脫得一絲不掛時,從來沒有經(jīng)歷風(fēng)月的大老頭子已經(jīng)忘記了尷尬和難為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關(guān)于異性的欲望。我相信,在麻雀村,男人與女人發(fā)生過的任何性行為,都沒有一件是丑陋的。是的,脫光衣服的男女,在做的不過是老天爺允許的,贊揚的事,不過是最自然最和諧最美好的事。這種事情就像鯉魚河水盈水枯,夾竹桃花開花謝,燕子飛來又飛去一樣自然而然。之所以這件事在后來變成了家丑殆笑一方,其實我認為丑的并不是他們的性行為本身,而是他們最終不顧一切地撕破臉皮。人的恥辱很多時候并不在于事件本身,而是所做的事情是不是被人們知道。我清楚所有的光榮與高尚背后,沒有一個人無可挑剔。
脫光了衣服后的我媽平躺到床上,大老頭子依然站在那里像一截木頭。事實上他這是颶風(fēng)之前的平靜,在他的體內(nèi)已經(jīng)波濤洶涌不能自己了。他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艱于呼息,他的血液在休內(nèi)風(fēng)起云涌。雖然我媽那時已生了幾個孩子了,她的身體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性感女性的誘惑,但對于從來沒有接觸過女性身體的大老頭子來說,就像一個從來沒有吃飽過的饑餓的孩子一樣,就算是普通的面包也會讓他有一種鯨吞的欲望的,那對他來說一樣是無法抗拒的。但是當(dāng)這一切真真實實地在他的面前出現(xiàn)的時候,反而因這巨大的反差讓他喪失了力量。當(dāng)他爬上床去的時候,他把頭埋在我媽的胸上之后,竟然再沒有其他的動作。我媽遞手解開了他的褲子,然后解開他的上衣,兩個人這樣赤裸相對了,他依然再也沒其他動作。
“哥!蔽覌尳辛艘宦,他竟然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其實在黑夜里,他已經(jīng)流了一臉的淚,當(dāng)過多流溢而出的淚滴在我媽的乳房上的時候,我媽才知道的。知道后的我媽生出一種母性的慈悲,用手抱了抱他的頭,此時,似乎已不再有什么難為情的尷尬了,她感覺到他就是一個可憐的受了委屈的孩子,他需要愛與關(guān)懷。他就這樣輕輕地撫著這個男人的頭,安慰著他。大老頭子伸手抹了一下淚,漸漸地,我媽感到大老頭子已經(jīng)熱起來了,身體燙起來了。
我媽把身體向他迎去,然后她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力量沖擊到了她。
世界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7
盡管那天晚上大老頭子和我媽不止一次地交歡,也都完全的肆無忌憚,但是醒來之后面對面,尤其是見著小老頭子的時候,就變得尷尬了。畢竟我媽是他兄弟的妻子,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心里這一道坎還是讓人難以逾越。但是小老頭子表現(xiàn)得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雖然我知道他自己的心里也是酸楚的。再尷尬的日子與再艱難的日子一樣,反正時間不會因為這樣而停下,都會過去。大家雖然都不知道怎樣開口,但還是相處在一起。
第二天晚上小老頭子沒有再叫大老頭子過去,第二天晚上小老頭子睡覺的時候向我媽表示出了那個意思。我媽沒有拒絕,小老頭子就自己折騰。和小老頭子行夫妻間的事的時候,我媽總有一種思念大老頭子的感覺。所以直到小老頭子完事了倒一邊睡去,她依然沒有感到自己做了夫妻之間的事情。
大老頭子自從和我媽發(fā)生關(guān)系后,一直都有一種再經(jīng)歷一次的強烈欲望。第三天晚上,小老頭竟然滿足了他,小頭子進來的時候,我奶奶和大老頭子正在吃飯。過了一會兒,我奶奶起身去拿其他東西的時候,他對大老頭子說:“今晚你去那邊睡。”
就這樣,在以后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他們兩兄弟輪流著在我媽的床上過夜。后來我媽感覺到了這件事情是多么的可恥,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竟然成了他們兄弟兩人共同的老婆,當(dāng)這個意識跳出她的腦海的時候,她感覺到這是污辱。有一天她拒絕再也不干這種事情了,在小老頭在床上的時候,她對他說:“明天你不要叫大哥來了,你們拿我當(dāng)什么,當(dāng)豬還是狗?”
小老頭說:“這不好好的么,你怎么就?”
“好好的?那是你們好好的,我可一點都不好,我不是你們兩兄弟共同占有的老婆,你們可是說好的,為的是要懷上一個男孩,現(xiàn)在這怎么懷?”
“你小聲一點,孩子們都大了,不怕聽見!
我媽就變得小聲了:“反正我再也不過這種日子了,你要再逼我我們就離婚,我感覺我這樣被你當(dāng)著畜牲,人不人,鬼不鬼。”
“好,我不叫了,再也不叫了!
我媽突然產(chǎn)生這種態(tài)度讓小老頭子很為難,現(xiàn)在他也感覺到這事不妙,他不知道怎樣給大老頭子說。在那天晚上他沒有和我媽發(fā)生關(guān)系,他就這樣躺著,兩人同床異夢,他不知道他這么做是對了還是錯了。人總是在攪盡心思地解決一個難題的時候,陷入另一個難題之中。整件事情他感覺自己像兩腳都踩進了泥潭里,他把左腳撥出來的時候,右腳陷了進去,當(dāng)他用力去把右腳撥出來時,發(fā)現(xiàn)左腳又深深地陷在淤泥里,他總是無法把兩只腳都同時放在泥沼外。
人總是作繭自縛之后,又想著要掙扎出來,生命就是一個織網(wǎng)和撕網(wǎng)的過程。
8
我想,如果要不是他們感到累了的話,聽眾們也覺得應(yīng)該結(jié)束休息了的話,我媽和大老頭子的對話是足可以進行上三天三夜的。從他們的對話中每個細聽的人都知道,后來我媽真的沒有再讓小老頭子和大老頭子輪流和她過夜了。但是她和大老頭子依然還發(fā)生著不止一次的關(guān)系。那天小老頭子是充滿歉疚地給大老頭子說明情況的,他說哥,烏梅生氣了,她不允許我們這樣了,我也說服不了他,你自己看著辦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大老頭子后來是用盡了很多辦法哄著我母親和他發(fā)生關(guān)系的,從我母親流水帳一樣的罪狀羅列中來看,大老頭子為了讓我媽順從他的意,他曾經(jīng)給她買過糖塊,給過錢,買過衣服,摘過水果,大大小小雞零狗碎的都有。其中最讓我媽一直在堅持的一條是,后來我出生之后,因為一直不知道我到底是誰的孩子,所以大老頭子承諾不再娶老婆,也不抱養(yǎng)孩子,將來他死了之后,他的田地家產(chǎn)都歸我。
在我九歲的時候我媽已經(jīng)近五十了,并且因為太過于頻繁的生養(yǎng)以及較為惡劣的生活條件讓她的更年期早就來了。所以,大老頭子要娶楊寡婦我想她老人家肯定不是出于吃醋,而是想給我爭取那么一點田地。不過和大老頭子同房后我媽生下的孩子并不是男孩子,而是一個女孩子,就是我七姐。七姐出生之后,已經(jīng)有六個女兒的小老頭子是不想再養(yǎng)她了,但是當(dāng)時我估計大老頭子是出于這樣的想法,也許我七姐會是他的孩子,所以他才救了七姐一命。再大恩情也無法抵消掉心中的屈辱,這是我七姐恨他們的原因。
尤其是叫七姐當(dāng)面滴血認親的時候,這種恨就更加的刻骨銘心。當(dāng)然我也參加了滴血認親,但是我當(dāng)初還以為好玩,沒有像七姐那樣想得深遠。七姐說這和叫她當(dāng)眾脫褲子露屁股給大家看一樣讓她覺得難堪,讓她覺得沒有臉活在這世界上。
當(dāng)她被最為年長的楊八老祖拉著她的手伸向潔白的裝著清水的碗的時候,當(dāng)她的一滴殷紅的血滴向水里她把手收回來的時候,她哭著罵兩個老頭子:“你們這些不要臉的,要是我是你們,我自己跳到鯉魚河自殺去了,我才沒有臉來說這樣的話!苯Y(jié)果她被我媽硬生生地打了一耳光,然而捂住自己的臉跑了。
9
當(dāng)時的情況是,他們從早上吵得了下午,吵得大家都餓了,餓了就再也沒有興致看笑話下去了。幾個領(lǐng)導(dǎo)當(dāng)時研究認為,這件事要解決并不難,所以也就沒有必要再吵下去。大老頭子當(dāng)時沒有婚娶,楊寡婦喪夫無偶,他們兩個結(jié)婚是完全合乎國法的,并且年老結(jié)婚應(yīng)該得到理解和支持。但是因為有這一段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又因為我和七姐的身份不明,那么關(guān)于大老頭子的家產(chǎn)問題就有待商榷。如果我和七姐是大老頭子的親生骨肉的話,那么大老頭子有義務(wù)給我們一定的養(yǎng)育費,我和七姐就可以繼承他的家產(chǎn),享有他的田地的一部分。如果不是,那么我們就一點資格也沒有。當(dāng)時我媽是吵紅了眼了,聽有說要滴血認親的時候她只說了句:“驗就驗。”鉆進家來拉著我和七姐,七姐當(dāng)時是極不情愿被連拉帶拖的出來的。
村里的領(lǐng)導(dǎo)說楊八老祖最為德高望重,自然不會弄虛作假,就由他來做這件事情吧。我和七姐站在那里,楊八老祖站起來,一把胡子白得像雪一樣。他用顫巍巍的聲音說:“這個事情呢,既然大家都同意這么做,我就來做,大家一起看,是什么就是什么,為了公平,我想你們倆兄弟都一起做,不然只做一個不做一個,確實難以服眾,你們看同不同意?”
當(dāng)時大家的回答雖然有所出入,但基本上都表示同意。
然后有人打來了四碗干凈的水,搬來了一張四方桌擺在天井的中央。一把鋒利的小刀擱在桌子上。小老頭子至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
楊八老祖站到桌旁,說:“來吧,你們都到桌邊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我和七姐被推拉到桌旁,大老頭子自己起身過去了。我知道大老頭子當(dāng)時是怎樣想的,驗就驗,不管是真是假,他都是很高興接受的,如果我真是他的親生兒子,他也不吃虧,家產(chǎn)給我就給我了,反正有我這個兒子,和不和楊寡婦結(jié)婚也無所謂了;如果不是,我媽輸了自然是不能再找他麻煩,不然村里領(lǐng)導(dǎo)自己會來找她,他也就可以名正言順毫無阻礙地娶楊寡婦了。
其實大老頭子,你的心思我是完全明白。當(dāng)初你之所以答應(yīng)我媽將來把你的一切都給我,你說的實在也不是假話,當(dāng)時也是發(fā)自肺腑的。但當(dāng)初的前提是你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是不可能娶老婆生孩子了,反正我至少也是你的侄兒,就算你答不答應(yīng)只要你一死一切都歸我,當(dāng)時哄哄我媽開心也就是順?biāo)饲榈氖虑椤5悄翘炷愕弥獥罟褘D懷了你的孩子之后,所有的你就感到不同了。楊寡婦肚子里的可是你如假包換的孩子,如果你娶了她生了孩子,那可是你名正言順的孩子,叫你爸爸的孩子。所以你就起了另外的想法,所以你也就沒有讓楊寡婦把孩子打掉。但是你不曾想當(dāng)初你與我媽之間的恩怨,竟因為你要娶楊寡婦而生出這么多的是非來,F(xiàn)在事情這樣了,你倒還真想看個究竟。于是你就連破指滴血都是那么的積極,不要以為你那么自信我是或者不是你的親身骨肉,反正兩種答案你同樣期待。
你走到桌旁撈起袖子,伸出左手。你拿著刀在眾目睽睽之下劃破了自己的左手的食指,然后在兩碗水上各滴了一滴。兩顆血液美麗地在水里愉快地游動著。小老頭子悶頭悶?zāi)X的一直在旁邊埋著頭,因為這件事情是他自己引火燒身的。該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小老頭子一聲不響地站起來,走到桌旁拿起刀也劃破了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在另外兩個同樣裝著清水的碗上,然后轉(zhuǎn)身朝遠處走去。他不想知道結(jié)果,因為他感到結(jié)果是或不是,都一樣對他造成傷害。如果我是你兒子,那么就不是你哥哥的兒子,那么你就會覺得你依然欠你哥哥太多,甚至給他帶來了這么多的麻煩;相反地,如果我是你哥哥的兒子,你哥哥將和楊寡婦結(jié)不了婚,他將這樣孤單地過一輩子,一輩子也沒有正式結(jié)過一次婚,有過一個屬于自己的女人。重要的一點是,你當(dāng)初自以為是的善意,今天卻結(jié)出了可恨的惡果,不管真相如何,你都輸了。在親情上,你傷害了你的哥哥和你的子女;在夫妻情份上,你傷害了你的妻子讓她出丑讓她丟人現(xiàn)眼讓她背上罵名;在世俗中,你是一個和哥哥分享老婆的大烏龜?傊愕慕Y(jié)果已經(jīng)注定沒有期待。
我看見你失魂落魄的背影走上那條泥巴路,感覺你很可憐。
10
楊八老姐拉著姐姐的手,姐姐當(dāng)時很不情愿地往后縮。楊八老祖說:“孩子,不要怕,不管結(jié)果是什么,你都是沒有錯的。”然后她的手指間破了,血流了出來,分別伸向了兩個碗里。當(dāng)她看到她自己的血液在清水里像是具有著生命一樣游動的時候,她感到無比屈辱。她轉(zhuǎn)身對著站在旁邊的大人們罵了起來。當(dāng)她捂著臉哭著逃離人群的時候,我喊了她一聲,可是她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楊八老祖又拉著我的手,說:“來吧,孩子,完了我們一起看。”然后我感到我的手指間像螞蟻叮咬一樣辣一下,就看見自己的血滴進碗里,是那樣的醒目,似乎發(fā)著幽暗的光芒。
血液像紅色的蝌蚪一樣,在碗里游動著,拖著長長的尾巴。我感覺我的血要比他們的都紅一些,我為這一點感到驕傲。當(dāng)我看著大家都對著桌上的那幾只碗聚精會神的時候,我竟然感到自己在進行表演一樣。
楊八老祖放開我的手,我把受傷的手指收回來放到嘴里含著,然后跟著大家一起看著四只碗里的血液到底會有什么變化。我感覺那血液在清水里沒有什么好看的,當(dāng)時也不知道這是滴血驗親。當(dāng)我正感到奇怪的時候,聽到伸長著脖子的人群里發(fā)出“耶?”的聲音,我抬頭看他們一個個一臉迷惑不解的樣子。我感到當(dāng)天的這群人都像長了尾巴一樣變得奇奇怪怪的不可思議。我順著他們迷惑的目光,最后我的目光也落在了桌上的四只碗上。我看到每個碗中的血液都在漸漸地相互靠攏,然后互相滲透,最后合二為一。
我抬頭看著在我旁邊的楊八老祖,他也是一臉的迷惑不解,然后反復(fù)地摸著自己那幾根白得像是石灰一樣的胡子,嘴巴細細地嘀咕著些什么,像咒語一樣我無法聽清楚。
“怎么可能呢?”人群里發(fā)出了這樣的問。我抬眼去看時,是張三爺他摸著自己沒長胡子的下巴。我看看大老頭子,剛剛他只顧看著自己的那兩只碗,當(dāng)碗中的血液像兩只血色的蝌蚪一樣相互游過去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臉毫不察覺地在舒展。當(dāng)他的目光投向他的兄弟的那兩只碗的時候,他也看到了和他碗中并無二致的變化。
“楊八老祖,你看這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問楊八老祖,楊八老祖目光從來沒有從那幾只碗上移開過,他又揪了揪自己的胡子,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出乎了他的意料,雖然活了近百歲,但是這種情況他卻是至今沒有遇到過的。他記得滴血認親的事情他活了一大把年紀(jì),一共經(jīng)歷了好幾次,但都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是親生子女的,血融到一塊去;不是的,各在各的相安無事。我七姐和我的血怎么都和兩個老頭子的融到一塊兒去了,他想不明白。
“這事不好說,不好說!彼f。
“不會這倆人孩子都是他們生的吧?”人群中發(fā)出這樣的問題。
“不會,怎么會,瞎說!
“可能,大前年我喂了一只黑公雞,一只紅的倒毛公雞和一只白母雞,后來白母雞生的小雞就有黑倒毛的!
“不要亂說,這是人。”
“差不多,人畜同理!
楊八老祖看了看,說:“行了,這事到此吧,這血也就只能這樣驗了,結(jié)果大家也都看到了,你們村里的領(lǐng)導(dǎo)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吧,孩子們都是沒錯的!
我看到我媽有些恍惚的神情,這個結(jié)果讓她一時之間感到了恥辱,現(xiàn)在她才醒悟過來這是一件多么不該做的事情。我看到大老頭子沮喪的神情,這樣的結(jié)果是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他原本想著驗血的結(jié)果只會是非此即彼,可沒想到出了第三種情況。而這第三種情況恰恰是對他最不利的,他既不能確認我和七姐是不是他親生的,更不能名正言順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睾蜅罟褘D結(jié)婚。當(dāng)時我看到他變成了對整件事情最焦急的人。他需要一個結(jié)果,這個結(jié)果就是把這件荒唐的事情結(jié)束,不然這樣下去只會夜長夢多,不僅他和楊寡婦結(jié)不了婚,就是天天聽我媽不指名道姓的詛咒,他也受不了。但是對于這個結(jié)果村里上下所有人都感到束手無策。
無知的人們,對于這件事情都大惑不解,并且引起了很多啼笑皆非的猜測。
11
我知道我七姐跑出去后,她跑向了鯉魚河。她感到整件事情對她來說簡直是不可原諒的恥辱,這種恥辱感像是一條可怕的毒蛇一樣在她的心里咬了一口,然后可怕的毒液從她的心臟擴散開來,順著她的每一條血管,焚燒著她的每一寸血肉之軀。這種感覺就像是從她頭上忽然有人倒下來一盆臟水劈頭蓋臉地把她淋個遍,這種狗血淋頭的感覺讓她有一種渾身顫抖的孤立無助。她像脫光了衣服在壩子上眾目睽睽中一樣感到自己無地自容無處可逃。
其實她當(dāng)初什么具體的思想也沒有,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概念,像萬千幽靈一樣在她的腦海里飄來晃去,像是云里霧中一樣讓她感到不痛快。她跑過泥巴路,拐彎抹角過幾根田埂,跳下一塊田埂的時候,那時她的怒氣就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了,換之而來的是一種手無措足的無計可施。她無助并且無目的地走上鯉魚河,她站在一塊河水沖洗過的光滑的石頭上,她看到河里的水在冷漠無情地流淌,流淌的水對她有一種目中無人的感覺。
我七姐當(dāng)初想到了跳進水里讓水淹死自己,然后鯉魚河的水把她帶向遠方,遠離這個讓她恥辱的麻雀村。水里有她的影子,她當(dāng)時的影子美麗得有些凄涼。鯉魚河的對面是豺狗坡。我長大后就很少見到豺狗了,據(jù)我奶奶講,那時候的豺狗很多,太陽落山的時候,就看見鯉魚河對岸的山嶺,太陽的最后的一抹殘光,總會照著絡(luò)繹不絕的一只只瘦骨嶙峋的豺狗,之后傳來一聲聲凄涼的吼叫。那個年代,孩子生得多,只要是身理上沒有問題,多的夫婦可以生上十個二十個的,孩子死亡也特別多,那些死掉的小孩拿到山上去埋,一到夜里就被豺狗刨出來吃了。這座山因多豺狗而得名,不過現(xiàn)在早已名不符實得連根豺狗毛都沒見著了,時代的變化就是這樣的面目全非。
我七姐看著豺狗坡上的羊群,然后她想著要是人也像一只羊那樣該多好,天亮了就上山吃草,入夜了就回來,不會吵也不會罵。幾只河鳥從鯉魚河的水面上掠水飛過的時候,發(fā)出了幾聲輕描淡寫的叫聲。我七姐干脆席地坐到石頭上,看著河里的影子發(fā)呆,只見河里的云姿樹影更加的新鮮,遠比岸上的實景要美得多。我七姐發(fā)現(xiàn)倒影里飛過幾個白色的影子的時候,她條件反射地把頭舉向天空。幾只白鶴展著瀟灑的翅膀正從上空飛過。身后的梯田里傳來了孩子的唱歌聲,她循聲望去,見是楊大寶,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
她是楊寡婦的兒子。
我七姐站起來拍拍屁股,然后朝楊大寶的方向走去。我知道,我七姐是要教訓(xùn)一下楊大寶,因為要不是因為她媽,一切都相安無事,也就不會弄得我七姐感覺自己現(xiàn)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搞得我們?nèi)胰吮鸟R亂烏呼哀哉的。
不過,卻也是因為這一次的不愉快,成就了他們最終的生生世世的緣份。
第七章
1
我看著我的小兒子在地上跑來跑去,我感覺老天爺真的待我不薄。雖然我對秦成玉是一點都不滿意,但我也不能否認他的果場也算有點起色了,回家來的時候還經(jīng)常帶些他地里的東西來我們嘗新。想著年輕的荒唐想法,我感覺到自己很可笑,但是就像千金也買不到后悔藥一樣,做過的事情覆水難收。習(xí)慣是最可怕的妥協(xié),并且我已經(jīng)不可救藥地養(yǎng)成了只要有機會,就不會錯過與她們睡覺的壞德性。
村里的很多女人當(dāng)時都知道我的心思,在后來我老婆懷孕真正有了叫我爸爸并且姓秦的名副其實的孩子的時候,我也因此沒少受氣。向我要錢的,借了不還的時有發(fā)生,王五三的老婆就是其中的一個。我給了她三千多塊錢,王德林病愈幾年后她也沒有還給我。后來包括李長波的老婆、楊有志的老婆都給我借過錢,但是從來沒有還過。有一次我問李長波的老婆,這個我對她已經(jīng)沒什么興趣的老女人說上次她好像借了我的錢沒有還,我當(dāng)時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做到委婉了,沒想到她比我還驚訝地說:“喲,大順,你還好意思問要還啊,你這錢都給你兒子花了,秦成玉是你兒子,我家李小德雖然不姓秦可也是你搞出來的。”
我感到她說這話太不要臉,就說:“我怎么就知道他就是兒子,誰知道你除了和我還和誰睡過呢,再說了,你男人睡你的時間可比你多了,不是他的反倒是我的?”
“秦大順,你這個沒有良心的,孩子是我的肚子里出來的,我不清楚誰清楚,你要不要滴血認親?”一說到滴血認親我就想起小時候的往事,然后我就有一種奇怪的大禍臨頭的感覺,我屈服了。再后來,很多女人沒錢用了就來找我,招架不住之后我只有豁出去了:錢我沒有,有我也不給你們。“秦大順,你這個沒良心的,你就不怕我男人知道,你就不怕孩子知道?”我說你說吧,就算當(dāng)著整村整寨滴血驗親我也認了,我老婆可是知道我秦大順的的風(fēng)流事的,她最多和我吵一架,但要是你老公知道你的兒子真是我秦大順的種,首先倒霉的就是你,他不掐你脖子剝你皮把你休了才怪,要不要鬧你自己看著辦吧。我這強硬的口氣把她們打發(fā)走了,以后再沒來找我這樣那樣的麻煩。
我當(dāng)時想就算真的是我兒子,可是又沒姓秦,也不會給我養(yǎng)老送終,將來更不會埋進老秦家祖墳里,逢年過節(jié)也不會給我燒紙錢,生不是我秦家人,死更不是我秦家鬼。欠我的應(yīng)該是你們,平白無故我送個兒子給你們,這樣好的事情你們祖上三代都應(yīng)該對我感恩戴德,竟然還這樣對我,實在是沒有道理。
還有一點的就是,秦大妹和秦成玉小時候,每當(dāng)和村寨里的那些孩子發(fā)生口角打架的時候,忍氣吞聲的總是我,因為當(dāng)孩子的哭聲傳來,雙方的家長都跑過去看的時候,我總是看到和我有過瓜葛的女人那警告的目光,然后我就知道該怎么做了,有理沒理也只能委屈秦成玉和秦大妹。當(dāng)時我老婆對我的做法常常感到不滿,但那時我老婆很溫順,似乎總對我有歉疚似的,不管我對與錯她都寬容我,盡管她幾次發(fā)現(xiàn)我和其他女人睡覺她也只是把我拖回家。年紀(jì)大了一點之后,我老婆才開始對我吼起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要是像其他女人一樣一見著自己的男人沾到別的女人就覓死覓活的,我估計離一百次婚都夠了。
我老婆真好,沒想到年過半百的人了還給我生個兒子。
2
我小兒子在地上跑著,我老婆在逗著他。我走過去的時候,我老婆抬頭看見我,然后用手指著我告訴他:“爸爸,看,爸爸來了,問他有沒有給我們滾生買糖啊。”兒子抬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我,我才想起來,剛剛忙和喜米說瘋話,竟然忘了。我兒子朝我跑過來,我蹲下去張開雙臂迎他。我把他抱起來,逗他:“不好,爸爸忘記給你買了,下次啊,下次爸爸給你買,買大大的糖!蔽野褍鹤臃旁诘厣,問老婆:“成玉的那兩個朋友呢?”
“成玉回來,他們一起去果場去了!
我兒子真像他去年所說的那樣,請了兩個人在給他打理果園,就是我們麻雀村的三十幾歲了還沒娶老婆的吳有慶和為人很活潑的楊六嫂。他自己呢,說是搞研究,鬼知道他研究什么,反正我也沒去過,我老婆倒是去,我也沒問過她,她也沒給我說。不過因為請人這件事,他還受到了落月鎮(zhèn)人民政府的表彰,因為他為解決農(nóng)村就業(yè)問題作出了貢獻,政府號召廣大有志青年向我兒子學(xué)習(xí),當(dāng)時我心里想,要是他們都像我兒子學(xué)習(xí),那么就不用搞計劃生育了,父母沒氣死的也會氣得喪失生育能力。后來想想這話欠妥當(dāng),既然都為人父母了,就是氣得喪失生育能力也是應(yīng)該的,像我老婆這種情況,大概是百年也難得一遇。
我進屋里,沒有其他人,我把煙扔在桌上,然后去隔壁張六奶家。她還是養(yǎng)著很多的雞鴨。我看見滿地都是小鴨子,一個個金黃金黃毛絨絨的,張六奶懷里依然抱著那只貓,腳邊有幾只大鴨子在嘎嘎地叫,拍打著翅膀像是在撒嬌,她彎腰用手去撫著它們的頭,似乎在和它們說話。之后從柴棚里跑出來一個像貓不是貓,像狗又不是狗的東西,灰色的身子,白色的尾巴,狗的頭貓的身,似乎前腳是狗后腿是貓。這怪物跑到我的腳邊然后有些嚇人地抬著一雙黑亮的眼睛看著我,我問:“張六奶,你這東西是什么,狗不像狗,貓不像貓的?”
“這還不是你家成玉送給我的,他說這是他研究出來的一個新品種,叫貓狗獸!
“貓狗獸?”我可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一看那稀奇古怪的東西,就讓人感覺不舒服。
“用來干什么的?”
“寵物,養(yǎng)著來玩的!
“這看起來還小,你說它能長多大?”
“不知道,以前又沒有養(yǎng)過。”
我真不明白張六奶怎么喜歡養(yǎng)這些東西,你說養(yǎng)來殺吃啊倒也可以,她養(yǎng)的雞鴨就從來沒有見她宰殺一只兩只過,她基本上是吃素的人。她總是喜歡給我說她的動物,她說:“大順,你不知道,這些動物可是最好的,它們要是生氣了,你想挨都挨不到它,要是它喜歡你,比什么都貼心!睆埩绦χ,后轉(zhuǎn)臉過去,對趴在不遠處的一條大黃狗叫道:“大黃,大黃!秉S狗爬起來,走到她身邊搖搖尾巴,用頭蹭了蹭她,那樣子像極了一個頑皮的孩子,實際上她早就把它們當(dāng)成她的孩子一樣。
我對動物沒有什么興趣,在我看來,雞啊鴨啊養(yǎng)著就是為了殺吃作準(zhǔn)備的。麻雀村里人人的想法都與我的一樣,你看誰家養(yǎng)動物來玩了,除了鳥?墒区B養(yǎng)著還不是因為讓它們打架,要不打架誰養(yǎng)呢。我看著她在與大黃一唱一和的樣子,想十幾年前她也沒有這么愛動物啊,估計是兒女都沒有身邊,又她一個人,寂寞無聊養(yǎng)些動物也算個作伴吧。
我來找張六奶,主要是想問她有沒有雞蛋賣些給我,因為玉成的朋友第一次來怎么說我也要做些好菜招待。她說只有幾個,前幾天村長吳銀根來全部拿走了。沒賣成雞蛋我回到家的時候,老頭子洗澡回來了,坐在凳子上裹旱煙,旁邊堆著他理好的草,大概正準(zhǔn)備要繼續(xù)編他的草鞋。雞蛋買不成,我想我要不要到落月鎮(zhèn)去買些肉回來。我出門去,老婆在那里搓衣服,兒子在旁邊把板凳當(dāng)車在推。我跟老婆說我要去趟落月鎮(zhèn),有沒有什么東西要買的。我老婆說你去落月鎮(zhèn)干什么。我說去買點肉回來,兒子的同學(xué)來我們不能不招待,不然別人會說我們作父母的不懂禮數(shù)。老婆說:“那你就給我買點洗衣粉來,快沒了!
“還要不要其他的?”
“給兒子買點吃的,滾生,快叫你爸爸給你買好東西!眱鹤犹а劭戳艘谎郏彀屠锇l(fā)出嗚嗚的聲音,理都不理我自己又專注地推車去了。
我走去落月鎮(zhèn)的泥巴路上,落月鎮(zhèn)距麻雀村有十幾里路,我希望我能在路上遇到車,那樣的話我就會快得多也少累得多。去落月鎮(zhèn)的路上是高低起伏的山,現(xiàn)在是玉米葉子正綠的季節(jié),是鳥雀筑巢產(chǎn)卵的季節(jié),萬物在開花,處處吹著漫不經(jīng)心的風(fēng)。泥巴路上因為前幾天剛下了雨并沒有多少灰塵,東一個西一個凹下去的車轍還殘留著小小的水凼。我們麻雀村這地方,交通落后,信息閉塞,通訊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交通基本上靠走,雖然現(xiàn)在偶然有些小車開來,但那畢竟是少數(shù)。我希望能遇到一輛貨車或者拖拉機都可以,但是我一直走到了落月鎮(zhèn)上都沒有來一輛。我先去信用社取了些錢,然后去買肉就往回走。
去的時候我都沒遇著車,回來的時候我還沒走出落月鎮(zhèn)竟然遇著車了,那車是自動停下來等我的。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在我前面不遠處停下來的車與我有關(guān)時,我看見車窗打開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喊:“大順叔!边@個女人我并不認識,她怎么會認識我呢?走上去的時候,她說:“大順叔,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大丫啊!比缓笏竺嬉采斐鲆粋一模一樣的腦袋來,我嚇了一跳,怎么會長得這么像,簡直沒辦法分出了這竟然會是兩個人。后面伸出來的腦袋也叫我:“大順叔,我是小丫啊!贝笱竞托⊙荆@倆丫頭差不多有二十年不見了,以前她們可都是麻雀村的人,不過現(xiàn)在看這洋氣的穿著,已經(jīng)十一分像城里的人了。
“叔,你要回麻雀村吧,我們也要回麻雀村,你上來和我們一起走!
車門打開了,我和她們倆姊妹坐在一排。其實車?yán)锞婉{駛員和她們姊妹。
“大順叔,你到鎮(zhèn)是來干什么?”
“成玉的有幾個同學(xué)來,我來買點菜!卑,看著這些孩子都這么大了,我感覺我真是有點老了。
“哦,知道,成玉可給麻雀村長臉了,省里的報紙都寫過他,說是他大學(xué)畢業(yè)回鄉(xiāng),除了結(jié)合麻雀村實際情況搞起科學(xué)種植之外,還搞起了動物研究!
“他那是不正經(jīng),讀了書了回家刨地,沒出息!
“叔,話可不能這樣說,只要是人才,有恒心干,在哪里都能出人頭地。”
“哎,不想提他,不知道他要發(fā)展什么事業(yè),現(xiàn)在連婚都不想結(jié)!
“你老擔(dān)心什么,結(jié)婚那還早著呢!倍静灰詾槿坏卣f,“大順叔,現(xiàn)在結(jié)婚太早的人沒出息,你想一下,我們麻雀村的人都是怎樣過一輩子的呢,其實大家生活都一個模式,一個小孩子生下來了,然后讀書,讀成就成,不成就出去打工兩年,年紀(jì)大一點就結(jié)婚。修一間兩間房子住著,然后就有孩子了,開始找錢為了孩子,孩子大一點不要他們管之后,基本上就是判了死緩了。你老人家沒聽說過一個故事吧,說的是有一個外地人問一個山村里的放羊娃:‘孩子,能告訴我你為什么放羊嗎?’孩子回答說放羊長大了就可以賣錢了。‘賣了錢之后呢?’外地人又問!梢孕薹孔影!蘖朔孔幽,你做什么?’外地人再問!辛朔孔又笪揖涂梢匀⑾眿D了!⒆踊卮稹!⒘讼眿D你就沒有其他事可做了嗎?’外地人還在問下去!⒘讼眿D就會生孩子嘛!⒆踊卮鹚!饶阌辛撕⒆幽阕屗鍪裁?’孩子感覺這個外地人問題真多,他感覺這些問題太簡單了,他不想回答了,他說:‘我有了孩子可以叫他放羊啊,真笨。’他不理外地人了,自己跑上山看他的羊去了。叔,你說我們麻雀村的很多人是不是有點像這個故事說的一樣?”
“我覺得那孩子說得挺好,一代傳一代,這才是生活啊!
“可是那樣的人生就沒有意義了!
四十歲左右的駕駛員這時調(diào)過頭來,笑著說:“老哥,他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和我們想的不一樣,我們是沒辦法理解他們那一套的。”
“大丫,你們不會都還沒結(jié)婚吧?”
“沒有啊,還早著呢!
我感覺我不能再和她們討論這個問題了。大丫小丫在我的記憶里比我大女兒還要大幾歲,少說也三十幾了,雖然從外表看他們一個個還像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但那都是因為化妝化得好。秦成玉曾經(jīng)指著電視上的一個女人讓我猜到底多少歲了,我說就二十幾歲吧,誰知道他竟然說快五十了。三十幾歲的女人,早就應(yīng)該安安分分地拖兒帶女了,不知道她們在想些什么。我轉(zhuǎn)移話題,問她們到麻雀村來干嘛來了。她們說來看爺爺奶奶,從來都沒來看過,怎么說也是張家人啊。我就對他們說,張解放兩個老人現(xiàn)在過得還算可以,兩個老家伙都拿著低保,生活是沒有問題的,可能過不了多久還要到落月鎮(zhèn)養(yǎng)老院去。
車顛簸了一會兒,我是在離家門口不遠就下的車。我叫大丫小丫來家坐,兩個孩子說先去看爺爺奶奶?粗?yán)^續(xù)向前,以及車后壓起的深深的車轍,我感覺這兩個丫頭也真是夠可憐的,不過這一切都成為過往煙云了,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3
大丫和小丫的父母和我是同年結(jié)的婚,看到這兩個孩子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來,當(dāng)年王德全、楊富國我們?nèi)齻感情好啊,結(jié)婚都是同一年結(jié)的。人生無常禍福難料,沒想到當(dāng)初對生活最沒有希望的我,現(xiàn)在卻是過得最沒有遺憾的,相反他們兩個結(jié)局都顯得可憐。當(dāng)初最先生了兒子的楊富國就不用說了,現(xiàn)在不僅兒子楊有恩沒給他養(yǎng)老,搞同性戀都快十年再沒來過麻雀村,他們兩口子早就算進了麻雀村的五保戶了。想當(dāng)初頭胎就生下兒子的楊富國的那份驕傲勁,與現(xiàn)在的老無所依,可真是天差地別。大丫和小丫的父親王德全更是慘了,好像是早在八七年他就死了。他死的時候大丫小丫還不到十歲,當(dāng)時他的死可以說是驚動一方的。這就說來話長了,估計大丫和小丫也最多有點模糊的記憶。
結(jié)婚后一年,大丫和小丫就出生了,這是一對天真活潑可愛的孿生姐妹,可張德全家比沒生一兒半女的我還著急。當(dāng)一家人還在為一對可愛的女兒歡喜時,村支書李文強領(lǐng)著縣計生辦一行,來到了他家,對張老頭子講了國家政策,張家父子對啰哩吧嗦的文件雖然沒能心領(lǐng)神會,但有一點是明白了,原則上張家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理應(yīng)不能再生養(yǎng)后代。按照國家規(guī)定,大丫的媽媽要接受節(jié)育手術(shù)等避孕措施,不得再生養(yǎng),否則視為超生。村支書李文強將一張白紙黑字,蓋著大紅公章的宣傳文件貼在張德全家的門口上。臨走時,對張德全說:“你家孩子已滿月了,這個月底,要到縣計生院去做手術(shù),超時間不去是要罰款的!
張家父子無計可施,看著李支書和計生辦一行人走過了波浪一樣的梯田埂,漸行漸遠地向別家走去,一家人誰也沒有開口說第一句話。他們明白,這是國家的事情,不去也會來家里抓人的,胳膊扭不過大腿,但要真去了醫(yī)院,一刀下去,三輩單傳的張德全家,就要絕后了,這事對于他們還說,是比死還難以接受的。怎么辦?張德全他媽看著兩個當(dāng)時才幾個月的孩子,看著看著就哭起來了,扶在搖籃上:“你們?yōu)槭裁匆黄饋戆?你們這些害爹害媽的!
如果生是一男一女,不用國家來通知,都會自愿去的,可現(xiàn)在,張德全是獨子,生的又是頭胎,年紀(jì)輕輕的,誰愿意就這樣沒有一個男孩。張德全父子天生一副犟脾氣,哪里就肯這樣就范,在山上砍柴砍著砍著,張老頭子想通了,我惹不起我躲得起,管他的,先讓兒子兒媳躲起來,過個三年五年的,生個小孫子再回來,人是生出來了,罰款愛罰多少罰多少,有錢就罰,沒錢有命,量國家也不會殺頭的,至于孩子生下來了,你總不能把殺了吧。張老頭子的想法與德全的想法不謀而合,暫時躲起來,見機行事。這如意算盤打得也挺好的,但是到底去哪里躲好呢,思來想去,小倆口決定去臨縣的表姑媽家躲,那里是他們所能想到的最遠的地方。沒滿周歲的兩個女兒就讓張德全他媽帶著,夫妻倆在一天夜里,摸黑離開了麻雀村。
那時候叫跑計劃生育,他們在表姑媽家里呆了一段時間,這樣呆下去也不是辦法,夫妻兩個就去打工去了。他們到過廣西廣東,湖南云南,上海福建,這些對我秦大順來說熟悉名字但是從沒去過的地方。他們一跑跑了八年,據(jù)說是生下了很多女孩,都是生下來之后送人了,也就是說大丫和小丫現(xiàn)在應(yīng)該有很多不認識的親姊妹。在這期間,村支書李文強一次又一次來找他爺爺張解放,可張解放說自己不知道,誰知道呢,都是大人都有主意得很。去了哪里也沒有和我這個老頭子說,我還想請你們幫我找找呢,這個不孝的畜牲,出去了連他爹他媽都不管,還留兩個孩子給我們管著。張解放說起來還一肚子的氣的樣子,也難怪讓李支書無可奈何。當(dāng)時他從張老頭那里離去的時候,他在心里說:“張解放,我看你就給我裝吧,我就不信張德全不回來了,他老根根在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果然誠如李文強當(dāng)初所想,張德全最終還是在第十年的時候回到了麻雀村,并且他們依然沒有生出一個兒子來。也許當(dāng)真天意如此,張德全的老媽先是拉痢疾,后來就倒床起都不能起了,眼看著老伴可能會隨時走,張解放也沒有辦法,他們就張德全這么一個兒子,不可能母親死連個在身邊送終的兒子都沒有。張解放只有叫張德全的姐姐給張德全打了個電話,讓張德全趕快回家來看望母親。
張德全夫婦到麻雀村的第二天,李支書就知道了,并且?guī)е湓骆?zhèn)計生辦的人來了。那時大丫和小丫,你們的媽身上有五個月左右的身孕,但是你們已經(jīng)兩姊妹了,不能再生了。這件事情我覺得也是李文強做得過分,如果不是他做得過分,事情也斷不會弄到最后一拍兩散、無法收拾的地步,也因為張德全,后來麻雀村的人們才不用跑計劃生育,因為以后的支書主任都是睜只眼閉只眼,誰也不想再學(xué)李文強。
不過就是鯉魚河多了些罪孽。
麻雀村的很多人,包括我秦大順在內(nèi),也都天知地知地罪孽深重,卻也習(xí)以為常。
4
想到李文強,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很多關(guān)于他的事情,可以說,我們同年結(jié)婚的三個人當(dāng)中,只有我一點也沒有遭李文強的氣,這大概是因為我老婆在李文強活著的時候,首先是遲遲不生養(yǎng),最后好不容易生下大妹,李文強就死了。李支書這個人首先就沒有什么文化,小學(xué)畢業(yè),就是因為敢為天下先地做節(jié)育手術(shù),然后受到表彰作為村里的積極分子入黨,之后原來的支書因為超生下臺后,他才當(dāng)上支書的。第二,李支書這個人對于工作就是太過于認真,動不動就喜歡小題大做。就以楊富國家的一件事來說,他就害得楊富國他媽差點有牢獄之災(zāi),這事我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包括他們之前暗地里談的話,我都一清二楚。
楊富國是有個男孩子,并且按照國家政策進行了節(jié)育手術(shù),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可他妹妹楊丫丫與麻雀村的楊小天談戀愛,這讓他父親楊親貴勃然大怒,與楊小天的老爹楊六順反目。兩個老婆子更是有事沒事就站在平頂房或吊腳樓上吵架,你罵我兒子沒家教,我罵你女兒是狐貍精,搞得像有深仇大恨似的。一天早上,楊六順的老婆子起床來喂豬,發(fā)現(xiàn)豬圈里的兩頭大白豬直愣愣地死了,殘余的豬食上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滅掃利的味道。楊富國他媽是個滿村響,無名無姓地假想著下毒者破口大罵,不到二十分鐘,這事便傳遍了巴掌大的麻雀村。村長吳有才和支書李文強都來到了現(xiàn)場,直接懷疑的對象便是楊德全家。這事非同小可,全村馬上召開大會。李文強以一貫的尖酸語言,非常有把握地對全村代表說:“這事得報警,上報鎮(zhèn)上,這是投毒,投毒,查出來,沒坐十年牢,也得有八年災(zāi)。這是大事情啊,死的是豬了,如果是人,那還得了!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這次是豬,下次就是人了,我們絕不能因為是豬就掉以輕心,絕不姑息縱容!
我知道李文強當(dāng)初所想的并不是他說的這樣,他在心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如果這事查清上報,在年終工作總結(jié)上,對他而言也算是不錯的政績。他的這些話,嚇楊富國他媽暗暗發(fā)抖。
村長吳有才是個老實人,誰都不愿得罪,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緣好,可在仕途上卻并不得意,只能以商量的聲音對李支書建議:“都是一個村的,這事啊,我看差不多就算了,盡量小事不出家,大事不出村,大家都相安無事那比什么都強!
“你這是什么話,這是刑事命案,怎么能私下處理呢?你這種態(tài)度是姑息養(yǎng)奸,是縱容,是豬你就可以算了,如果是人呢,這事不能簡單處理,包庇罪犯本身就是犯罪,這犯罪的事我們可不能干,誰都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法外開恩的,事情該大的時候我們不能馬虎處理!
李支書這話與其說是對村長一個人說,不如說是對全村村民說的。李支書的說話引來議論紛紛,我知道豬確實是楊富國他媽下的毒,昨天下午她和楊小天他媽吵了一架,氣不過,干了這傻事。按理說她的這一做法不僅僅是違法,已經(jīng)是犯罪了,她聽李支書那像被磨過的刀子一樣的聲音,越發(fā)感到后果的嚴(yán)重,我的媽呀,我當(dāng)初可就是一股氣在心頭,只想讓楊六順家嘗嘗厲害,沒想這事鬧大了引火燒身,搞不好還要坐牢。嚇得這頭腦簡單又喜歡莽撞的女人雙腳像是抽空一樣飄起來站都站不穩(wěn)。
也算活該嚇著楊富國他媽,專門做些鬼頭鬼腦的事情。你說好端端的你去毒人家的豬干什么,你能得到什么好處?你不僅不能得到任何好處,相反不僅損失兩瓶買藥的錢,還要擔(dān)驚受怕,何苦呢?
5
楊小天他爹楊六順是個不愛多事的人,他這個人總是喜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楊親貴和楊六順按輩份排,是叔侄,又都姓楊,雖然已經(jīng)是好久幾輩的人了,到底兩家有什么樣的淵源,都說不清了,只知道兩家曾經(jīng)是一個老祖宗分下來的,已經(jīng)久遠得成為傳說了。但麻雀村有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距,也沒有誰去追究它的合理性,但是大家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刈袷刂,同姓之間是不能結(jié)婚的,再說,楊丫丫和楊小天按輩是叔侄,真要在一起了,怎樣稱呼將會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所以,兩家一直反對這一門親事。楊富國他媽的反應(yīng)楊六順是看在眼里的,他在心里盤算,這事能大能小,如果真讓李支書弄,搞不好真如他所言有個十年八年的牢獄之災(zāi),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這事也都因為子女所引起的,息事寧人最可貴,他也不想再多生出事端來。
楊小天他媽可沒這樣想,她當(dāng)時在燒開水要燙豬,一會兒去灶房里燒火,一會兒出來罵幾句。李支書要報警的時候,幾個年輕人說這警不能報,一報,這死豬都被拉去的,連吃肉都沒得,要報也等吃了肉再報。楊六順忙對李支書說:“這豬不死也死了,再被拖去了,那這損失可就大了。你看就讓把這豬先給處理了,再報警也不遲。”
李支書有些為難地說:“這事難辦,這死豬可是證據(jù)啊!
“這豬不是中毒死的么,我們把豬屎留下來,這也是證據(jù)啊,李支書,我們喂大頭豬可不容易啊,你們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得為我們想一想!
楊六順的這一席話比較受用,李支書想了想:“那就這樣吧!
現(xiàn)在想起來,我覺得楊六順這人真不錯,如果不是他,楊富國他媽肯定真的要坐牢去了。當(dāng)時是豬被燙好,剖開,糞便作為證據(jù)被堆到墻角里。肉每斤一塊錢,村民陸續(xù)買去一些,我當(dāng)時還健在的小老頭子都稱了好幾斤。楊六順砍了些肉煮了,招待幫忙的村民和村支兩委的領(lǐng)導(dǎo),他們還喝了酒。楊六順料定這事十有八九與楊富國家有關(guān),他也有意不想報警把事情鬧大,趁著村支兩委領(lǐng)導(dǎo)喝酒的時候,一個人拿了鏟子,把糞便給鏟了,還打了一盆水沖掉了圈里殘留的豬食。這件事是楊富國他媽一個人自作主張做的,連楊親貴都蒙在鼓里。因為兩家沖突,所以楊親貴沒有留下來喝酒,自個兒回家里去。楊富國他媽坐立不安,像全身得了疥瘡一樣,最后怕坐牢的她不得不向楊親貴全盤托出。知道真相后的楊親貴非常氣憤,這事要讓李文強知道了,我看你不坐十年牢也要坐八年。無助的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哭,男人的心都是沒有防水功能的,一遇到眼淚再堅固的防御工事也多半會土崩瓦解。
楊親貴對這事也不能不管吶,畢竟是自己的老婆子,但是他又不知道怎樣管,他只有先到楊六順家來,看看有沒有什么可以做的。
楊親貴到楊六順家的時候,看見正在鏟豬屎的楊六順,一切都明白了。吃飽喝足的支書來看證據(jù)要報警時:“沒、沒了,到到哪里去了?”
楊六順笑笑說:“支書啊,這事過去算了,不就是兩頭豬么,算了!币驗橐稽c證據(jù)也沒有了,雖然李支書非常不快,可也無可奈何,再說在場的村民們也都說算了,他也不能拗著民意一意孤行,便也只能這樣不了了之。對于這件事,仁者見仁,智者見知,很多人都認為楊六順這事做得厚道,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此事最為感激涕零的人莫過于楊富國一家。通過這件事情,楊富國他爹楊親貴很佩服楊六順的為人,看這人平時隨隨便便嘻嘻哈哈的,倒也是個好人;二來對此事感到慚愧。晚上吃飯的時候,他感到心里憋悶得慌,難以下咽。他放下碗,對老婆子說:“你去房里把那一千塊錢取來!
老婆子扭扭捏捏,但也只有起身朝房里去。楊親貴這人一旦決定要做什么事,不管是誰,從來一點商量的原地都是沒有的。
楊親貴拿著那一千塊錢就到楊六順家來。那時楊六順家正在吃飯,六順像平時一樣,喝點小酒。兒子楊小天見到楊親貴來,在他心里,早就認定這是未來的岳父大人,忙起身招呼,除了老婆子不高興不理不睬外,六順忙叫兒子倒酒,要和親貴喝點酒。楊親貴也不知道怎么開口,道了謝,和六順喝起小酒來。喝著喝著,沒說出來的事,就像一個疙瘩一樣哽在心坎上,一點都不舒坦。楊親貴摸著口袋里的錢,放到桌子上,他的這一舉動讓親貴一家感覺莫名其妙!笆裁炊疾灰f,順子,這事我心里明白,你也不是糊涂人,都是因為兒女的事情。”一千塊錢六順只接受了一半,他認為死的兩頭豬大概只讓他損失了五百塊錢左右,并且讓楊親貴扛半頭豬回去吃。當(dāng)晚兩個人也商量好了,明天讓村里的領(lǐng)導(dǎo)來把楊丫丫和楊小天的事情說清楚,兩個孩子該分就分,該合就合。
這件事當(dāng)時李支書是支持楊小天和楊丫丫的,因為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我就簡單說了。楊小天說和楊丫丫按照國家法律來說是可以結(jié)婚的,他們早就過了三代以內(nèi)的直系血親。李支書說確實如此,現(xiàn)在是自由婚姻自由戀愛的時代 ,作為父母不能隨便干涉子女的婚姻自由,國家法律也沒有規(guī)定同姓不能通婚。但后來大家都認為還是要具體問題具體來看,再說楊小天和楊丫丫本身在輩份上就不是一輩子,要真結(jié)了婚都生活在麻雀村里低頭不見抬頭見,大家怎么稱呼啊,真是叫兒子也不是,叫叔也不成。楊小天的父親本來是要管楊親貴叫叔的,真結(jié)成親家了,這么亂套了么?法律是法律,生活是生活,活在麻雀村就要守麻雀村的規(guī)距,想得到村里的認可就要入鄉(xiāng)隨俗。
眾人的得出的結(jié)論是:楊小天和楊丫丫分手。
結(jié)果這兩個孩子都不聽,雙雙離家出走,三年之后回來,領(lǐng)了結(jié)婚,還抱回了個大胖孫子。生米煮成熟飯,木已成舟,兩家也都認為現(xiàn)在計劃生育那么緊,反正好歹生了個男娃兒,不點頭也得點頭,現(xiàn)在也是挺幸福的。至于怎么叫,似乎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有時楊親貴叫楊六順?biāo),有時叫親家,有時叫順子,反而叫法更是靈活多樣了。
6
一想起來我就不由自主地說到了這件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
我秦大順早就說過,我是不相信命運的,但大丫和小丫她家的事情真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樣。她們的爹媽來家沒幾天,她奶奶竟然奇跡般地康復(fù)了。而她爸她媽可是被李文強抓在手里了,李文強是肯定不會允許任何一個他抓在手里的違法者逃脫掉的。張德全是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讓大丫和小丫她們的媽媽去醫(yī)院做的人流。做了人流之后的張德全在操場上見著李支書,并且和李支書吵了一架,張德全想著跑了八九年沒生個兒子,臨了還被逼著去做人流,想著心里十分窩火。當(dāng)時張德全是不顧一切指著李支書罵他媽日他娘。李支書非常生氣,臉都漲得青筋綻出,非常惱火地指著張德全,說:“你,你敢罵我,。俊
“你這樣的支書,老子在茅廁邊都多找到幾個,你媽個雜種以為當(dāng)了支書了不起,老子日你家十八代祖宗。”
“你敢罵我,我和你有什么私人仇恨,你敢罵我?我是村支書,我是黨員,我代表國家,代表黨,我不是公報私仇,我是執(zhí)行國家政策,你敢罵我,你罵我就是罵共產(chǎn)黨,你罵我媽就是罵共產(chǎn)黨他媽,你敢罵我!你這是造反,你這是反黨反革命!”李支書當(dāng)時以為自己是村支書怎么說大小也算個官員,雖然瘦弱得像根茅草,可也不怕張德全。如果不是因為當(dāng)時我們在場拉著,張德全肯定把李支書給廢了。我后來也想,要是當(dāng)初我們不拉張德全,張德全可能真正地打李文強一頓,然后他可能去坐牢,也可能不去坐牢私下解決完事,也不至于有后面想起來就讓人膽寒的事情。
張德全的老婆做了人流之后,傳言就開始在我們麻雀村流傳開來,有的說:“聽說,被做掉的那個是個男孩,真是可惜了,看來是德全沒那命啊。”
又有的說:“都是怪命啊,好不容易躲了這么多年,最終懷上個男孩了,卻生不下來!
“什么命?要不是李支書做得過分,那孩子肯定能生下來,李文強這是要張解放一家斷子絕孫!”
張德全被逼人流的那個孩子到底是不是男孩,雖然我用盡了力氣去想,我知道了所有的事,就是無法知道這件事是不是真的。因為它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時候,只是一團模糊的血肉,就像是一個剛孵化沒幾天就打下來的雞蛋,根本就無法看清到底是什么。但是這個傳言漸漸讓張德全信以為真。當(dāng)他看到全家人都處在悲哀的氣氛中的時候,他想著他就來氣。他這幾年為了跑計劃生育沒少吃苦,但是到頭來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那時他被一種偏執(zhí)的想法左右著,腦海里有一陣陣野蠻而倔強的力量在攪動著他,讓他不得安寧。
他常常無端地感到怒不可遏,張德全看著自己的兩個女兒,或者看著別人的兒子的時候,他就生氣,氣得全身的細胞都在跳動,氣得想殺人。
7
張德全經(jīng)常做著一個又一個關(guān)于兒子的夢,這些夢都大同小異得毫無意義。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到村里開運動會,然后組織拔河,本來是很多人一起拔,拔了很久很久。他感到對手的力是越來越大了,他發(fā)現(xiàn)只有他一個人在那里堅持了,他慢慢地向?qū)Ψ侥沁吇,他不想輸,他只有拼命地用腳抵住,然后拼命地往后拽。但是似乎大勢已去,但他不會輕意放手,就這樣保持著戰(zhàn)斗者的姿勢被對手拉了過去,他一直是狠命地用力堅持,但堅持與勝敗有時并不等價,當(dāng)他快要滑到對方的區(qū)域去的時候,突然繩子從中間斷了,一時間他猛地向后倒去,倒去的張德全感到血液淋了他一臉,他手上拿著的并不是繩子,而是半邊尸體。他朝前看,空曠的前面只有一個人,那人不是別人,而是李文強。他手里同樣拿著半個人,并且染得一身的血。他看到他在那里陰謀得逞地笑著。
他又做過這樣一個夢,在一個風(fēng)急天高的晚上,一家人都睡下了。他是被哭聲驚醒的,醒過來后他發(fā)現(xiàn)他兒子不在了,然后他就追出門去。追到門口的張德全看到一個妖怪抱著他兒子飛向黑夜里。他聽到兒子喊:“爸爸救我,爸爸救我!蹦茄址置骶褪抢钗膹。
每次惡夢醒來后的張德全總是有一種心有余悸的恐慌。他感覺李文強逼著他老婆去人流這件事情實在是太過分了,作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李文強這樣是把他趕盡殺絕,是不給他退路,是要他死。人不能太過分了。他當(dāng)時是這樣想的。張德全變得心灰意懶,麻雀村的每一個男人,之所以干活、勞動,起房造屋,就是因為他們有一個責(zé)任,這個責(zé)任就是給后代一個安身的地方,他們也是在自己的父母的安排下生長的,自己享受過這樣的安排。所以他們也要為自己的后代著想,有義務(wù)去做好這件事。當(dāng)然這個想法在二十幾年前,現(xiàn)在的人都不那樣想了,首先想到的是,先盡最大的努力讓孩子讀書,孩子實在讀不下去了再考慮房子。
張德全感到自己一無所有,修房造屋干什么呢,反正自己又沒有后代,大丫小丫長大了終會嫁人的,自己就算拼命賺著,誰來享受呢?沒有誰,所以他就只能得過且過地活著,那時他感覺到自己只是活著,僅僅只是活著。
沒有希望,也沒有力量,一切可有可無。
8
張德全在回來的半年里,沒有再出去,那半年里他過得郁郁寡歡,一個只是活著的人也只能有這樣的生命狀態(tài),無所謂悲歡,無所謂苦樂。對生活的極度失望隨之而來的是想要反抗,想要擺脫。張德全基本上把他的不幸全部算到了李文強支書的身上,他見到李文強一次就罵一次就吵一次,吵著吵著,眼看快要動手打起來了,在旁的人就把他們拉開了,再后來,李文強算是怕了他了,見著他就躲,實在躲不過了才和他對罵。有一天,我們突然都毫無預(yù)兆地發(fā)現(xiàn),張德全瘋了。
瘋了之后的張德全天天從麻雀村的這頭走到那頭,然后就粗聲大氣地唱著歌,罵著追著孩子們打,不過從來都沒有真正地傷人過,往往是追到孩子們的時候他并沒有真正地打他們,只是揪著他們的胳膊哈哈大笑。張德全的衣服變得臟兮兮的,花著臉。家里人看不過,經(jīng)常逼著他去洗,去換衣服。張德全不愿意換,然后經(jīng)常對著麻雀村的草草木木罵,罵得語無倫次。大家都知道張德全之所以變成瘋子,那是因為李文強的逼迫。張德全依然是見李文強一次罵一次,罵著罵著就嘿嘿地笑起來。李文強見了他就避著他,避不過就罵他或者嚇?biāo)f:“你這個瘋子,你再罵我把你關(guān)起來,讓你坐牢。”常常張德全就跳著拍著腿大笑:“讓我坐牢,哈哈,讓我坐牢好,我要坐牢,人要坐牢,大家都要坐牢,下地獄。”
李文強拿他無可奈何,不過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那時的張德全完全是在裝瘋賣傻,而這裝瘋賣傻只是他殘酷陰謀的一部分。就在張德全裝瘋賣傻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李文強就慘遭橫禍,我就知道他如此處心積慮,只是想逃避法律的制裁。不過,最后他的如意算盤失策,雖然李文強被他殺了,但他自己卻也未能如愿以償?shù)叵喟矡o事。
那天他在田坎上看著李支書的兩個兒子從泥巴路上走回來的時候,他產(chǎn)生一種陰陽怪氣的快感。李支書的兩個兒子那時只不過十二三歲,已經(jīng)到落月鎮(zhèn)讀初中了。他們穿著漂亮的校服從泥巴路走回家來,當(dāng)時張德全竟然有那就是他兒子的錯覺,當(dāng)他看到他們往李支書家里去的時候,他心里像是被馬蜂扎了一下感到全身都痛。偏執(zhí)的思想像魔鬼一樣地吞噬著他。在他眼里,整個麻雀村也變得荒蕪,他感覺不到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意義。他張德全這輩子算是完蛋了,兒子生不了了,年紀(jì)輕輕就注定了要斷子絕孫,他還有什么盼頭呢?他想他完了。這一切都是因為李支書,都是因為李文強,這個狗東西,這個死太監(jiān)。你神氣什么,不就是有兩個兒子么,你的兩個兒子就了不起,那要看他們能不能長大成人才,能不能傳終接代,能不能對你養(yǎng)老送終。當(dāng)這個信號傳到他的大腦的時候,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但是馬上被一種復(fù)仇的火焰把他的心燒得熾熱如鐵,然后他就感覺到很痛快一樣,哈哈大笑起來,他要看著李文強將像自己一樣,老無所依地活下去,他要他比自己更可憐。
他轉(zhuǎn)跳下田坎,朝自己家里走去。
那個下午他一直在石頭上磨著那把殺豬刀,當(dāng)他磨刀的時候,他的精神很好,心情似乎很愉快。當(dāng)有人過旁邊的時候問:“張德全,磨刀干什么,殺豬?”他就說:“是啊,過幾天我想買豬來殺,來買肉吃啊!彼麎男χǖ弥灰娧腊椎哪樆卮鹬啡。他的精神真是好啊,沒有人想到這個瘋子在心里醞釀著一個可怕的陰謀。他一直把刀磨得刀身發(fā)白,他朝旁邊的草輕輕地一劃,草就斷了的時候,他把刀提著進屋里去。夜晚的時候,雞都進雞圈里了,他捉了一只雞,然后他把雞殺了,扔給他老婆讓她煮了吃,因為他是瘋子,只要不是太過分,家里的人也都順著他。那天他喝了很多的酒,是在他母親的憂心忡忡中去睡覺的。睡的時候他又做夢了,夢到自己去炸魚,點了炸藥,然后怎么都扔不出去,像是粘住了自己的手一般。看著引線呼啦呼啦地燃,炸藥就是怎么也無法從自己的手中拿開,他遞手去掐著引線,想把它掐滅,可是怎么也掐不滅。他急了,媽呀。他叫了起來,然后炸藥沒了,他醒來了。
他摸摸自己的手,似乎要感覺一下到底有沒有火藥粘在上面一樣。他發(fā)現(xiàn)沒有之后,又沒有思想地躺下去,然后雞就叫了,天就亮了。
9
天亮后的大半個早上,張德全在混混沌沌中無所謂地過著。和誰他也不說話,一個人繼續(xù)裝瘋賣傻。今天下了點小雨,泥巴路變得泥濘。大早上的時候他從樓上看見李支書走過門前的泥巴路,他估計他又要到落月鎮(zhèn)開會去了。因為下雨,李支書光著兩塊腳板,卷著褲腳,踩在金黃柔軟的泥巴里,解放鞋他提在手上。這是李支書經(jīng)常的習(xí)慣,他不想一路走到落月鎮(zhèn)之后雙腳臟兮兮的,所以他經(jīng)常都是用手把鞋提著,到了落月鎮(zhèn)了才找個地方把腳洗干凈再穿上。他看著李支書走過去的時候,他就跑下樓去,從廚房里拿了一張藍色卡基布圍腰,他用圍腰包住那把被他磨得寒光閃閃的殺豬刀。他吹著口哨一路過去李支書家,那時他竟然出奇地開心。他見到每個人都和顏悅色地打著招呼,這讓很多早已習(xí)慣于他瘋子身份的麻雀村人感到有些不自在。后來他到了村頭的小賣部,他把錢放在柜臺上,說要買包煙,然后又說要買點糖果。雖然他是瘋子,但是小姑娘不怕他,錢又放在柜臺上了,她也只能把東西賣給他。買好之后,他留著一包糖放在柜臺上沒有拿,給他拿東西的楊老七的小女兒喊他:“德全叔,你的東西沒拿完。”張德全很開心地說:“那是給你的!
那小姑娘看著糖,再看著張德全,然后她把包裝紙撕開,吃了一顆。她的兩只清徹明亮的眼睛,看著張德全漸行漸遠的身影,有些迷惑不解。她感覺今天的瘋子叔叔雖然衣服和臉還是那么臟,人似乎并不像往常那么瘋了。
張德全在去李支書家的路上,撒了泡尿,然后他就直接去了,到門口他就喊,有人在家么,喊了兩聲他就爬上樓去直接敲門。來開門的是李支書的大兒子,只他們兩兄弟都在家里看電視,李文強的老婆山上種地去了。
張德全依然像一個瘋子那樣笑著問:“李支書在家嗎?”
“瘋子,你找我爸做什么?他不在家!眮黹_門的李支書的小兒子問。
張德全笑著說:“我找你爸有點事,有點大事,重要的大事!
“我爸爸去開會去了,不在家!彼f著,并沒有要讓張德全進去的意。
“那你媽呢?”他的表情依然是那樣的瘋瘋顛顛。
“我媽剛上山去了,估計要一會才回來!
李文強的大兒子說:“弟,把門關(guān)上不讓他進來!
他聽了哥哥的話,就要把門關(guān)上,張德全的手就放到了門上,他一關(guān)就夾住了張德全的手。他不敢用力,他有些為難地問哥哥:“他的手放在門上關(guān)不了!
“那就夾他,讓他自己拿回去!
“哥,你看這個——”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李文強的大兒子站起來,他走到張德全的面前,說:“你要找我爸干什么?你再不把手拿開我就夾你了!
“有事,我找你爸爸有事!睆埖氯廊恍χ。
“跟你說了他不在,晚上他回來了你再來找他!
“我等,我等他回來。”
“你再不把手拿開我就夾了!彼f。
張德全一直在笑,笑得無所謂的樣子。李文強的大兒子似乎有意嚇一嚇瘋子,他真的試著把門關(guān)上,他看著門夾著他的手,但是他沒把手拿開,只是一直笑。他一點一點地加大力度,門一點點地夾著張德全的手,似乎他都感到有點疼了,但是張德全一直在笑。他知道這個辦法瘋子是不可能把手拿開的,然后他就放棄了讓他走的念頭。
“你真要是等你就坐著,不許亂動我家的東西!彼f。
“嗯,不動,我保證不動。”張德全一直笑著說,還舉手做了一個敬禮的樣子。
李文強的小兒子有些不解地問:“哥,你真讓他進來?”
“你有什么辦法讓他走嗎?”他反問弟弟。
他開門讓他進去,然后指著一根凳子對他說:“你就坐那兒吧,不要亂動,動我就把你趕出去!睆埖氯犜挼刈诘首由。兩兄弟又坐到電視機前玩游戲去了,他們感到奇怪,張德全沒有瘋之前,經(jīng)常和李文強又吵又鬧的,瘋了之后見著李文強總是破口大罵,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怎么現(xiàn)在到他家來了。張德全坐下后,“哎,哎”地叫他們,兄弟倆把臉返過來,張德全把手從背后拿到前面來,把一包糖遞給他們。兄弟倆莫名其妙,面面相覷。
“吃糖,好吃的糖。”張德全笑著,兄弟倆沒有遞手接,他就扔了過去。
他把煙拿在手里,笑著:“煙,只能給你們爸爸,你們不能抽。”兄弟倆就笑了起來,這瘋子做事怎么還跟正常人一樣,也會送東西啊?粗嵌紱]有拆開過,雖然是瘋子給的,可也還是干凈,他們邊玩游戲邊拆開來吃。
瘋子要等就讓他等吧,又沒什么大不了。他們兄弟倆并沒有感覺到有什么不妥,而這個時候,死亡正在一步一步地逼近著他們,而魔影已經(jīng)罩上了他們的頭頂。
10
處心積慮的張德全就是在這個時候,把刀從懷里拿出來,并且解開包著的圍腰的。刀身的寒光把他的目光照得冷若冰霜。他們兄弟兩還在爭著要玩的時候,一個猙獰的面孔,魔鬼的手,死亡的氣息早已陰云密布。他當(dāng)時感到的是一種大快人心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是全身都通氣了一下。一股毒液從他的腹部上升,沿著他七曲八繞的腸胃,通過胸膛,然后到喉嚨里,他感到喉嚨有點癢,他吞了吞唾沫,并且伸出舌頭舔舔了干裂的嘴唇。
當(dāng)毒液上升到他的大腦的時候,他感到大腦有一種鐵一樣緊固的感覺,他的牙相互咬了一下,面部的肌肉因為用力而出現(xiàn)一股扭曲的筋骨在活動。就在這個時候,他掄起了雪亮的殺豬刀,朝李文強的大兒子的頭上,像劈柴一樣一下子就砍了下去。他的腦袋像是西瓜一樣,一聲不響地就盛開了滿地的燦爛,流動的血液像是煙花一綻放,整個頭顱很痛快地破碎,通暢得一點阻力也沒感覺到。張德全感到一種大聲呼叫的痛快,他感覺到這真是最為過癮的事情,就像經(jīng)歷了新婚的高潮一樣大快人心。小兒子還在和哥哥搶搖控,沒想到的是突然從哥哥的腦袋里飛出東西來沾著自己,當(dāng)他注意看時,哥哥像一塊柴一樣倒到地上去了,破開的腦袋里冒出一串的氣泡,白色的腦漿和著鮮紅的血色,流淌成最華麗而驚詫的風(fēng)景。他看到哥哥的腳往后彈了幾彈,然后哥哥的眼睛就定在了空氣里。他被嚇住了,抬頭看著張德全魔鬼般的面孔,以及他手上滴血的刀。他感覺到了這把刀將要像對待哥哥一樣對待他。
他倒在地上往后退去。他看到了張德全臉上的笑,那笑就像在告訴他,他已經(jīng)在他的股掌之中,他死定了,不要想著逃跑了。但他不想就這樣被一刀劈死,他想活,這是本能,即使每一個絕望的人也會做最后的掙扎。他往后退著,在地上,利用屁股與地板的摩擦力把自己的身體往后送。他的滿是血跡的面孔,除了兩顆眼珠子外,已經(jīng)沒有一處是干凈的皮膚。他看到張德全走過來,提著刀走過來。他一轉(zhuǎn)身爬起來朝門口跑去。當(dāng)他的手拉到門的時候,他感到一股冰涼的東西從自己的背部穿過來,挖空了他的五臟六肺,然后他就像是一個被漏了眼的汽球一樣,頓時喪失了逃跑的力氣,他感覺自己從空中掉下來,全身矮了下去。他在全身都堆到地上去的過程中看到了張德全的面孔,這個面孔同樣是血跡斑斑,像鐵一樣冷,并且長滿了銹跡。
他感到自己的意識朦朧了,然后像要睡著一樣,一切都遠去。收回刀的張德全看著他一動不動地死去。他把他拖過來,和他的哥哥放在一堆,然后他在那里想著一些過往的事,以及他將要面對的事,他哭了,哭得傷痛欲絕。哭過的張德全抬眼看見了李文強家的祖宗靈位,然后他站起身來,舉著刀砍去。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李文強,我也要讓你嘗一嘗家破人亡的味道。然后他下樓找盆,打了一盆水,把手自己的刀,臉,和手都洗了。然后他又走上樓來,他想看一看李文強看到他的兩個兒子的尸體的反應(yīng),若有所思,他找了根口袋。他走到兩個孩子的尸體旁,用刀切下了他們的腦袋,就像摘個瓜一樣,他把腦袋裝在口袋里,把刀擦拭之后又用圍腰包好,然后走下樓去,并且把李文強家的門關(guān)好。
11
下午快天黑的時候,李文強的老婆才進的家門,她想這兩個孩子不是在家么,怎么七靜風(fēng)煙的都到哪兒玩去了。她在樓下叫,沒有人應(yīng),然后她走上樓梯,她家的大黃狗在對著關(guān)的門汪汪大叫。她推開門的時候,她驚呆了,或者是嚇傻了,樓板上到處都是血,兩個兒子失去腦袋地倒在電視機旁,電視機是開著的,里面播放的是一些荒唐的娛樂節(jié)目。她感到眼睛一黑,然后恐懼襲上心頭來,她馬上顫抖著往外跑,跑到門前的地上她開始嘔吐,嘔吐過后她就大喊大哭起來。麻雀村的人們過去看的時候,這起血案成為麻雀具備記憶以來的第一起特大血案。麻雀村的人們雖然沒有幾個喜歡李文強,但是這件慘案喚起了人們的同情,也就不去計較他的那些是是非非了。當(dāng)時大家唯一能做的,就是幾個女人安撫著李文強的老婆,然后派人到落月鎮(zhèn)派出所報警。當(dāng)時我見到李文強的老婆,覺得她沒有表現(xiàn)出傷心,而是恐懼,巨大的恐懼早就讓她無法顧及傷心了。
而此時,我知道,在村外,開完會回來的李文強在泥巴路上與等候多時的張德全狹路相逢了。張德全早就在松林里像守株待兔地一樣等著他。當(dāng)他提著兩個孩子的首級出來的時候,他想到李文強還要有一段時間才會回來,他到小賣部里買了一甁白酒和幾包花生米。他摸出了口袋里所有的錢,什么好吃的都拿了一點。麻雀村的小吃畢竟少。他把剩下的錢都給了那個賣東西的小女孩子,并且笑著說:“叔用不著了,你留著用啊,要聽你爸的話!毙∨⒏械狡婀,瘋子叔叔的話讓她似懂非懂。她低頭看見張德全手里的東西,滲出血來,并且滴到地上,她問:“叔,你提的什么?”
“叔買了幾斤肉,還有一個豬頭!睆埖氯驳皖^看一眼,這樣對她說。
拿了東西后張德全就離開了小賣部,走在去落月鎮(zhèn)的路上,過了豺狗坡之后他就在一片小松林里,喝著酒吃著東西等李文強。李文強和他的兩個兒子不在同一個地方出事,這就證明了我的說法,張德全沒有瘋,他只是想用裝瘋賣傻來達到報仇,然后自己又免受法律的制裁的目的,并且他的想法是讓李文強也斷子絕孫,他要親眼看著他像自己一樣老無所依地活下去,所以,雖然張德全已經(jīng)沒有活下去的希望了,但是依然處心積慮地裝瘋賣傻幾個月,最后才露出兇相,痛下殺手。為的就是逃過法律的制裁,活著看李文強凄涼的晚景。
終于,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看見泥巴路上,一個人走來了。他知道那是李文強。他跳下來,走到大路上,當(dāng)李文強走近的時候,看到了他,看到他似笑非笑。李文強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愿與他對視,所以當(dāng)他看到他的似笑非似的目光時,他自己閃開了,對于這個瘋子,他不想再與他理論些什么。
“李支書,我給你看樣?xùn)|西。”他用無比正常的聲音對他說。
然后他把手中的人頭連袋子一起向李文強扔過去,扔過去的途中,一個腦袋就滾了出來。李文強看清了,那是他小兒子的腦袋,他驚恐萬狀,只覺得全身發(fā)冷,他一時之間氣得只指著張德全說出了一句話:“你,你?你這個瘋子!”然后看著自己兒子的腦袋再也說不出什么話來。張德全走過去,拍著已經(jīng)崩潰的李文強的肩說:“李支書,做人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凡事都要給別人留下一點余地,也給自己留條后路,這是你兩個兒子,都被我殺了,你雖然年輕,但是你把自己割了,再也生不了孩子了,放心我是不會殺你,我會讓你感覺一下什么叫做家破人亡,斷子絕孫,然后再看著你下半輩子是怎樣活的。你慢慢感受吧,以后陪你的日子會很長,現(xiàn)在我就不陪你了!睆埖氯f完轉(zhuǎn)身就走,他走了十幾米,當(dāng)時李文強面對著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他也喪失了理智,他朝他大喊:“你殺人,你這個殺人犯,國家會槍斃你的,你是跑不了的!”
張德全回過頭來,笑著對他說:“國家不會槍斃我的,全麻雀村的人都知道我瘋了,瘋子就算殺了人也不會被槍斃,國家只會保護我,就算你,也不敢動我,除非你想坐牢,哈哈哈。”
“原來你沒有瘋,你都是在裝瘋?”
“你以為我那么容易就瘋嗎?”
聽他這么一說之后,李文強認為他不能放張德全走,他沖過去,從背后抱住他,口中喊道:“張德全,我跟你拼了,你殺死了我的兒子,我跟你拼了,我也要殺了你!睆埖氯牧猱吘挂人蟮枚,他只是一使勁就把他擺脫了。滾到地上的李文強不依不饒,他爬過去又抱住了張德全的大腿。張德全掙了幾下,沒有掙脫,便摸出殺豬刀從他的背上一刀下去,直抵肺腑,一動不動,李文強就這樣死了。
“我本想讓你活到老,這是你自找的!睆埖氯止玖艘痪渲螅x無反顧地離開,也不管泥巴路上的兩顆腦袋和一具尸體。
12
我記得那天這件事在天未黑之前麻雀村就人人皆知了。也是在天未黑之前,派出所的兩輛小車開到了麻雀村,并在路上發(fā)現(xiàn)了李支書的尸體和他兩個兒子的頭顱。當(dāng)我們隨著派出所的看熱鬧,發(fā)現(xiàn)張德全時,他站在豺狗坡背面陡峭懸崖旁邊的一塊大石頭上,下面是幾十米的刀切崖,看來他是想到要死了。本來他想著自己裝瘋賣傻幾個月之后,讓所有的人都可以證明他張德全是瘋子,瘋子的張德全就算殺死了李文強一家,他是可以不受到法律制裁的,但當(dāng)警笛響起來的時候,他也感到了一些害怕。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人。派出所的人在那里喊:“張德全,你已經(jīng)被包圍了,你現(xiàn)在無路可逃,你還是過來乖乖投降吧,沒有誰會傷害你的,你快點過來,國家會保護你,你會沒事的。”
張德全的爹媽和媳婦都來到了現(xiàn)場,所有人的叫聲張德全都不予以理睬。當(dāng)他媽蒼老的聲音喊道:“德全,你怎么能做這種事呢?你快過來吧,孩子。”
沉默了很久的張德全似乎不想裝瘋下去了。
他把臉反過來,我看見他流著一臉的淚。張德全是個孝子,這是我們麻雀村人人皆知的事情。他高聲地喊道:“對不起,媽,你幫我看著大丫小丫,來世我再抱答你,你還是我媽。你把芹妹當(dāng)女兒,重新給她找個婆家!鼻勖檬撬掀诺娜槊N铱吹綇埥夥蓬澏吨钢麅鹤恿R:“你這個該死的畜牲!你瘋子也還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薄鞍,對不起了,你老別生氣,你身體不好,少喝點酒。”那時張德全表現(xiàn)得很坦然。當(dāng)張解放想要過去打兒子時,被兩個年輕的警察拉住了。當(dāng)時全村的人都感嘆不已,張德全的媳婦和他媽,都哭得成淚人。過了一會兒,大家都無話可說之后,張德全轉(zhuǎn)身向懸崖,他再也沒有再把臉轉(zhuǎn)過來。
很多人都以為是張德全畏罪自殺,但我知道根沒有這樣簡單。在說完這些話之后,張德全看著自己的家人,他感到他的腦袋里突然有人在爭執(zhí)起來,一個人在幸災(zāi)樂禍自己終于報了大仇,而另外一個在那里嘲笑他:“你報了仇又怎么樣,你報了仇了你就有兒子了?你還不是一樣,既是個殺人犯,又還絕子滅孫,還要讓你的全家人為你擔(dān)驚受怕,哈哈,最后最吃虧的人是誰啊,是你,是你張德全,就是你!”他感到頭腦里那個家伙在不斷地指責(zé)著他,我知道那時的張德全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精神分裂,在這個時候,他確實是真瘋了。我們看見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背對著我們:“不,你瞎說,你亂說,我贏了,是我贏了,報應(yīng)的他,是他!”他喊得撕心裂肺,然后他又哈哈大笑起來,似乎他的頭很痛,痛得他無法忍受。我們看見他右手揮舞著血淋的刀,左手抱著頭。
“不!”
“不!”
我聽到張德全在痛苦地喊著,“你亂說,你胡說。”他捶打著自己的頭,似乎頭有一種要撕裂的無法忍受的疼痛。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次見到大丫小丫她們爹的樣子,那是痛不欲生的。最后,我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沒有意識到,拿著刀的右手也向自己的頭顱揮去,刀輕輕地篏進了他的腦袋,他在我們的視線里靜止了好幾秒鐘,在我們?nèi)窟在目瞪口呆的時候,他像一塊石頭一樣墜下了懸崖。
我們跑過去看的時候,只見在很遠的山谷下面有一堆黑色的小點,那個小點,就是粉身碎骨的張德全。雖然這件事情不管是政府報道,還是群眾討論他的殺人動機,都沒有誰說是蓄意報復(fù),但麻雀村人人都心照不宣。張德全以他的死,改變了很多我無法說是罪惡,還是美好的事情,總之,后面的村支兩委領(lǐng)導(dǎo),在處理計劃生育上,都是睜只眼閉只眼,也因為如此,雖然秦成玉的出生歷盡千辛萬苦,卻也能有機會熬至云開見日出。
大丫和小丫后來跟著媽改嫁了,嫁到了落月鎮(zhèn)以外的地方。而李支書的老婆最后在瘋顛中死去。我感覺到,他們都是可憐的。
哎,雖然物是人非,記憶卻歷歷在目不曾老去,轉(zhuǎn)眼就是二十幾年啊。
13
因為搭了大丫和小丫的車,所以我很快就回到了家。那時大兒子和他的兩個同學(xué)都從果場回來了,秦成玉自己在幫他媽拿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兩個同學(xué)一個在向大老頭子學(xué)編草鞋,一個在逗著我小兒子滾生玩耍。
我先去廚房里,把肉交給老婆。大兒子說:“爸,你還用得著去落月鎮(zhèn)啊,我那里捉兩只雞來就行了!
我說:“我怎么知道你那里有雞?”
“那是你不屑去我那里看!
“你那里好得開花,我也不稀罕去,回來刨泥巴,讓老子去看你丟人現(xiàn)眼!
“爸,都這么多年了你腦子怎么總不轉(zhuǎn)過彎來呢!
“我是轉(zhuǎn)不彎來,你那兩個同學(xué)是不是也像你一樣在家里刨泥巴?”
“不是,他們沒有搞果場,但這叫人各有志,總不能大家都做一樣吧,行,我不給你說這些,一說你每次都要來勁和我吵架!鼻爻捎褡约旱侥沁吅退膬蓚同學(xué)說話去了。
老婆笑著責(zé)怪我:“你這人怎么的,總是和成玉像是冤家一樣,兩句話不對頭就是吵,你們就不能少吵一點。”
“他要是聽我的,我們會吵嗎,他就是不聽話,不聽話又要頂嘴,我能不吵?”
“你也不見得就聽他,爺像爺,仔像仔的,要是都能順著點不就不吵了!
“要我聽他的?我是他老子還是他是我老子,你這媽是怎么當(dāng)?shù)??/span>
“好好好,我不說你了,有同學(xué)在給他點面子,不要再吵了!
“其實和他吵也沒吵出什么事情過,吵過了他哪一次聽了,一次也沒有!
小兒子咚咚地跑過來,我記得給他買了包大白兔糖,蹲下來對他說:“過來,爸爸給糖糖吃!彼苓^來,我把糖給他,小家伙接過又跑回去了。我去抱了些柴禾給老婆燒火。我想到大丫和小丫來麻雀村了,就對老婆說。她竟然不知道誰是大丫小丫。我給她講了半天,她才想起張德全,想起麻雀村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這么一件悲傷的往事,她也感嘆起來。
想著現(xiàn)在的麻雀村,想著鯉魚河,我們都真的不知道張德全給了麻雀村恩惠,還是給了麻雀村詛咒。不過,張德全在麻雀村一代人的記憶里,就像是陰魂不散一樣,總是能讓人們想起,并且也不知道如何去評說這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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