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開學了,管志偉去看董小婉。醫(yī)務室里一個人也沒有,空蕩蕩的,他沿著黑漆漆的過道扶墻摸壁往里走。過道里有燈,他以前看董小婉打開過,不過當時他沒有留意,不知道開關(guān)在哪兒。過道的盡頭,門下透出一線亮光,管志偉不由地一喜。他敲了敲門,屋里傳來了那熟悉的溫婉聲音:“誰呀?”這聲音跟楊玲的不同,楊玲的聲音胸音多些,中氣很足,很傲慢的那種。管志偉正要回答,門已經(jīng)拉開了,董小婉出現(xiàn)在門前,脖子上掛著塊毛巾,頭發(fā)散披著,濕漉漉的,隨著還飄來一陣洗發(fā)水的香味。她見了管志偉,像是有些意外,叫道:“是你么?”忙則過身子,將門完全打開,把管志偉迎了進去,挪過一個凳子給他坐了,回身關(guān)上門,屋里又溫暖起來。她從門后的衣鉤上取下一塊干毛巾,一邊揉搓著頭發(fā)一邊問道:“都開學了么?真想不到你會來看我!”管志偉將手在火上烤著,說:“開學了。”董小婉瞧著他,見他努力地想說什么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問他:“吃過飯沒有?”管志偉這才豁然開朗,說:“沒有。我就是來找飯吃的。”董小婉放下毛巾道:“正好,我也沒有吃,我們一道吃去。”她將毛巾掛回去,還沒回過身來,就問管志偉:“去哪家呢?尋夢山莊還是其他飯館?”管志偉擔心會在尋夢山莊碰上楊玲,便說:“在你這兒吧,隨便弄點吃的就行了!倍⊥裾f:“也行,我正好買了點菜。不過,”她走到管志偉身邊,笑瞇瞇地望著他,“你得幫幫我!
跟這間屋子相對的一間,是空著的,董小婉把它利用起來,改做廚房。爐火原來也是燒在那邊的,冬天冷,就挪過這邊來了。她淘好米放在火上,站在一邊切菜,管志偉蹲在地上給她幫忙,一邊同她說話。董小婉似不經(jīng)意地問:“你跟楊玲發(fā)展得怎么樣了?很好吧?”管志偉道:“怎么說呢?算一般吧。”他思索著,“不過,我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跟她有距離,走不到一塊兒。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想,我們之所以會走到一起,是不是一時的激情之作!彼幌敫⊥裾f假話。董小婉似乎愣了一下,手中的菜刀停了下來,側(cè)過臉瞧著管志偉,端詳著他,卻沒說什么。管志偉覺察到了,抬頭望著她,笑問道:“你跟李雷呢?”提起李雷,董小婉臉上的探尋之色不見了,回過頭去繼續(xù)切她的菜,一邊道:“你說呢?”管志偉微笑著,有些不懷好意:“應該說不錯吧,他很喜歡你的?墒牵膊粫!倍⊥駬溥暌恍Γ溃骸岸甲屇阏f了!
根據(jù)老師們的反映,管志偉在三月底召開了一次教代會。會上,代表們提出了一系列建議:
一、 任命人要經(jīng)過教代會或者教師代表大會討論通過;
二、學校重大事務要經(jīng)過教代會討論;
三、學校的收支要報告教代會,并公示。
……
會后,大家嚷著要進飯館,說:“你剛上任,不慰勞慰勞大家怎么行,又不要你掏錢!”管志偉正猶豫著這似乎合適,老楊也勸他:“已經(jīng)成慣例了,開會都是要吃飯的。我們學校雖然窮,每年也要花一兩萬在招待人吃飯上。就吃一頓吧,不過百把塊錢,學校短不了的。就是沒錢了,還有國家撐著,怕什么!”老楊黑而胖,五十多歲了,學校創(chuàng)建時就來到這里,學校里的一切他是清楚的。
管志偉無奈,只得帶著大家到場壩上的一個餐館里去。尋夢山莊是不去的,在那里,這么些人吃一頓少說也得花過四五百。有人尖酸地咕嚕:“人家吃飯都在尋夢山莊,只有你管志偉會省,選這么個破地方!”管志偉聽到了,有些尷尬;他還擔心被老板聽到,得罪人家。還是老楊站出來替他打圓場:“大家要體諒,志偉有志偉的苦衷。學校領(lǐng)導是政府任命的,萬事有政府擔待。志偉卻是我們大家選出來的,靠的是大家的信任與支持。落到你我頭上,也是毫無辦法的,無力回天呀!”
然而飯后,管志偉還是用自己的錢付了帳。他覺得沒有定過規(guī)矩,不可唐突。
回學校后,管志偉按徐仕政的要求去校長室見他,楊玲也在那里,正跟徐仕政談著什么。自從他跟楊玲的事在學校里傳開后,徐仕政見他時親熱了許多。此刻,徐仕政見他走來,給他讓了座,還親手倒了杯茶給他。楊玲滿目含情地望著他,問道:“你哪兒去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你?”管志偉道:“我們剛才吃飯去了!币徽Z未完,楊玲就叫了起來:“好啊,吃飯也不叫上我,你——”管志偉解釋道:“不是的,剛才開會,大伙要求一起去吃頓飯。原先沒有這個打算,就沒有叫上你!毙焓苏舆^話:“志偉,剛才你們討論些什么呢?說來讓我們聽聽。”管志偉從荷包里掏出會議紀錄遞了上去。徐仕政接過來,從抽屜里找出他的花邊玻璃眼鏡戴上,湊著燈光看了起來,看著看著,眉心緊皺。楊玲見了徐仕政的摸樣,擔心地脧了管志偉一眼,也不跟他調(diào)笑了。
徐仕政看完,將那頁紙往辦公桌上一丟,從文件盒里拿出一包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手在抽屜里摸索半天,拿出一個金屬打火機,嗤地一聲將火打燃湊了上去,把煙點燃,隨后將火機也擲在辦公桌上。楊玲將那張紙拾起來,瞧了一眼,也皺起了眉頭。管志偉瞥見打火機的正面,鑲嵌的玻璃下有個穿黑色透明絲綢內(nèi)衣的女人,叉著腿,挺著凸出的巨乳,淫蕩地向外笑著。他瞧了楊玲一眼,看她是否注意到。楊玲看到了管志偉的眼色,卻視若無睹,毫無反應。徐仕政徐徐地吐了口煙,方才收縮起臉上的不快,堆下笑來;還調(diào)動臉上的每一個皺紋都參與了,幫著那笑,以便更像笑些。他說,語重心長的樣子:“志偉啊,你們能夠積極地參與到學校的管理中來,這是難得的。教代會的作用,也應該肯定?墒牵羲械囊庖姸甲駨,學校的工作便沒法開展了,教學秩序也不會正常。有些事,不是你我就能解決得了的。我認為呢,”他吸了口煙,繼續(xù)道,“你們得先給教代會作個定位:它是學校的重要機構(gòu),是幫助學校和校長開展工作的,而不是反對黨,對吧?不過,你們有民主精神,有參與意識,這是難得的……”楊玲忙說:“徐校長說得真好。你看,管志偉不是按你的吩咐來給你匯報了么……”
不能再說下去了,他們聊了幾句,就告辭出來,走到門口,徐仕政又叫住了他們,遠遠地揚聲說:“以后要開教代會先給學校說一聲,學校行政會議研究決定是否招開!惫苤緜コ聊瑮盍岬吐暵裨顾骸澳阏婧,惹他干什么呢?得罪了他,你在學校里的日子好過么?”管志偉不以為然,說:“那要教代會干什么呢!選我這個教代會主席有何用?”楊玲下完了樓梯,方才放開嗓音,冷笑一聲說:“教代會是個什么東西?教代會主席是幾品官?誰任命的?你呀你,二十多歲的人了,還摸不清這個世道么,只會認死理。別說你是大家推選出來的,有名無實,無利可圖,人家想撤就撤了;就是任命的,惹惱了人家,人家把你撤了,你也無法,找誰說理去!”“那你說我就應該欺上哄下,敷衍了事?”管志偉面對著楊玲,正色問道。楊玲見他生氣了,執(zhí)起他的手來,緩和了一下氣氛,語重心長地說:“得過且過吧。你看見誰是因工作成績被提拔上去的?我們身邊這些走了的人,不是靠關(guān)系就是靠金錢。瞧瞧老楊,在學校里奮斗了幾十年,家長學生的評價也不錯,工作大家都知道是一流的,可是,哪次評優(yōu)有他的份?選領(lǐng)導,鄉(xiāng)政府聘用人,有誰提起過他!”管志偉愣愣地聽了半響,斗志像漏了氣的皮球,隨著楊玲的話慢慢地癟了下去。他回到宿舍里,沒開燈,摸索著走到窗前,拉開窗簾,遙望著窗外出神。對面的山頭上,一彎殘月掛在淡青的天幕上,發(fā)出昏黃的光,大地朦朧一片;遠處,青黛的山也模糊起來了……
過了幾日,管志偉去銀行取工資,發(fā)現(xiàn)少了一筆錢,詢問是怎么回事。盤花綠漆的鐵欄桿后,那個滿手長滿絨毛的女人張?zhí)m微笑著從柜臺后面遞過來一張紙。管志偉接過來細看,見上面羅列著一系列扣款:什么教育附加費,教育捐資,教育基金,報刊費,助殘費啦的,占去了一半工資。他蹙著眉惱恨地搔著頭皮。張?zhí)m見狀,微笑問道:“缺錢用么?如果缺錢用,就跟我說,我貸筆款給你。”管志偉惱極而笑,利聲說:“貸款日用!“那女人道:“這有什么?現(xiàn)代人嘛,今天用明天的錢,現(xiàn)在用未來的錢,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超前消費,有何不可?”管志偉道:“日用都得貸款,以后拿什么來還?”張?zhí)m笑瞇瞇地端詳著他,說:“人家夏流還不是欠著銀行的款?可人家照樣天天上館子:三天一大宴,兩天一小宴,過得多快活!人家都不擔心呢,你貸個千兒八百的怕什么?”管志偉瞪大了眼睛:“什么?夏流也欠款?”他心內(nèi)嘀咕:他不是贏錢了么?張?zhí)m四下里瞧了一眼,見沒有人注意她,遂壓低聲音道:“一萬多,春節(jié)剛貸的。”管志偉陡然明白過來,鄙夷地哼了一聲。
管志偉跟張?zhí)m告辭。她站起來,快步穿過笨重而富麗的暗紅色大辦公桌,打開盤花綠漆鐵門,送管志偉到院子里,立在院前的臺階上目送他,老遠了還叫道:“時常來玩。 惫苤緜バ闹袗赖溃骸拔襾硗,你請我吃飯么?”不過他馬上意識到人家當然請得起。她的工資是自己的兩三倍,年終獎金還可抵自己五年的工資。教師年終不僅沒有獎金,還要被以各種各樣的名目扣去不少。他現(xiàn)在才明白當初那些同學為什么寧愿化幾千塊錢留在城里,也不愿到鄉(xiāng)下來的原因了。留在城里工資高不說,還有獎金,空余時還可以搞家教,賺外快,在這窮鄉(xiāng)僻壤處可是一文不名。人家年終忙著分紅,發(fā)獎金,他們可是等著扣款,經(jīng)歷一場浩劫。可他又有些想不通,憑楊玲家的關(guān)系,城里哪個單位不可以進,偏要分到這里來。楊玲可不是理想主義者。
這幾日,關(guān)于誰是將來的總務主任,眾說紛紜。課余時,幾個人聚在一起,總會討論一番。大家推測最有可能的人選有三個:夏流、鄭少秋、楊玲。夏流這些日子非;钴S,不是請人吃飯就是到相關(guān)人物家中拜訪,有時連課也不上。胖子鄭少秋平時孤傲,不太愛說話,也甚少與人交往,這幾日見了人卻笑嘻嘻的,搭訕幾句,不時還到別人的宿舍里周游一番。謠言說他的人大主席父親什么都給他鋪好了,就等下文。另一個可能的人選是楊玲。雖然大家見她一如既往,沒有什么反常的表現(xiàn),可是,她的身后有座大山。在這個世道上,只有瞧不起小的,沒人敢把當?shù)勒卟环旁谘劾,肯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所以有人說她勝算在握,也有人說她并不把主任這個位置放在眼里,管志偉私下也以玩笑的口吻問過她,她不以為然地說:“人家安排我,就干;不安排,就算,費那么大的心思干什么!”其他的就不說了。她在這個方面向來是閉口不言的,對管志偉也是如此。
半期考試過后,有一天下午開總結(jié)大會。徐仕政拉拉雜雜地講了兩三個小時之后,正要宣布散會,夏流提請發(fā)言。準許后,他說:“這半個學期以來,各班的桌椅板凳損壞的太多,學校在這方面的投資太大。我以為,這都是班主任重視不夠造成的。請想一想,如果大家重視一點,就可以省下一筆錢,年終也就可以有點獎金了,不至于學校一毛不拔。我建議:大家重視起來,保護好財產(chǎn),年終學校視情況進行獎勵!毕旅骓懫饚茁曄∈璧恼坡暋P焓苏恢每煞,管志偉感到齒冷,楊玲嘴角一撇,做出一個明白無誤的鄙夷表情。
誰是總務主任看起來已經(jīng)沒有異議了,幾天前對可能的三人禮貌周到的表現(xiàn)這時全到了夏流的身上去,會后馬上有人請他吃飯,他禮貌謙虛地笑納了。
晚上,楊玲來到管志偉的宿舍里,往凳子上一坐,便雙目癡癡地凝視著地面,默然無語。管志偉笑道:“人家請客沒有你就生氣了?”楊玲倏地抬起頭來,說道:“我要誰請!我要你做給我吃!惫苤緜サ溃骸澳鞘,誰叫我是你老公呢!”真的淘米做起飯來,一邊笑道:“吃人家的成了習慣,突然有一天人家不請你了,就有些失落。這就像當官,被眾星捧月圍繞著,一旦下臺,成了平民,走在萬眾之中,不再被人注目,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楊玲聽著,煩惱地道:“你少說兩句,好不好!”
吃過飯,管志偉走近楊玲,凝視著她的眼睛,正想捧起她的臉,她已經(jīng)撲了上來,死勁地抱著他,瘋狂地親起來,把管志偉的舌頭、嘴皮吸得生痛。管志偉也熱切地回應著,手撫到了楊玲的背上去。不想楊玲的吻漸漸地變了樣,竟然咬起管志偉來,手也重重地掐擰著他的背。管志偉忙推她,卻推不開,她像一只逮住了獵物的蟒死命地纏繞在他的身上。管志偉猛地掙開楊玲的嘴,躲閃著不再讓她吻住,一邊用力扳開楊玲的手,把她抵到墻上去,跟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楊玲臉色潮紅,呼吸急促,雙目猶自炯炯地瞪著管志偉,好似他是一頭獵物,沒有吃到口,心有不甘。管志偉等她靜了片刻,剛放開她,她又撲了過來。管志偉剛才還在躁動不安的身心瞬間冷卻下來,心緒全無,猛地搡開她,返身跑了出去。楊玲也沒有追出來。
管志偉在校園里游蕩,當蕭蕭細雨把他的頭發(fā)衣服打濕后,他才不得不回到屋里去,只有這里,才是他的避風港。楊玲坐在書桌前,對著窗,拿著他的那把透明锃亮的的淺黃色梳子悠閑地梳理著頭發(fā),好似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管志偉走到她的身后,拿過她手里的梳子,撫著她柔腴的肩,湊在她的耳邊說:“我這下又想你了!睏盍嵬崎_他,向后猛地一仰,將頭發(fā)甩到腦后,立起來向門口走去,一句話也不說,只有皮鞋撞擊著地面,發(fā)出橐橐的聲響,沉重而有力地,直到消失在黑暗中。
管志偉在窗前默默地立了片刻,方才關(guān)上門,睡倒床上去,手枕著頭,面對天花板,琢磨著楊玲剛才的行為。正在癡想,突然聽到有人拍門,他還以為楊玲又回來了,興奮著,忙跳下床,三步并著兩步跑到門邊打開門,卻有一股難聞的酒味迎面撲來。門前站著的卻是夏流,他臉色酡紅,手扶門框,搖搖晃晃地立在門前,臉上還是那一貫的虛情假意的笑。管志偉極不情愿地把他讓進來,一邊心里納悶著,他們之間并沒有多少交情,幾乎從不來往,今晚他來干什么呢?
夏流站立時搖搖晃晃,走路時腳步倒很沉穩(wěn),不像平時酒后那樣的趔趄。他揣著手,四下里打量了一遍,才回過頭來,骨碌著發(fā)亮的眼珠望著管志偉,臉上堆滿諂笑,說:“到紅場來塊一年了吧?你看,老哥我事務繁忙,一直沒有空,不能到你這兒來坐坐,跟你聊聊天!惫苤緜バ睦镒鲪,然而礙于面子,只得隱忍著,招呼他坐下。夏流坐下去,仰躺在椅背上,笑瞇瞇地盯著管志偉, “生活還好吧?”他說。管志偉笑了一聲,道:“托學校的福,還好!毕牧餮壑橐晦D(zhuǎn),興奮似的湊過來,拍了管志偉的肩一下,笑道:“喲,看不出來呢,還會說笑話!”靠回去,嘴里還在兀自說,“嘖嘖,真會說笑話呀!”眼神恍惚,心不在焉的,意識已經(jīng)轉(zhuǎn)到其他事情上去了。管志偉肚子里的牙齒咬得山響,然而臉上還是微笑著。夏流突然又湊過身子來,拉過管志偉的手,親熱地撫著,望著他的眼睛說:“眾目所見,你是個好老師呀,一來學校就變了樣!書教得是人人夸,?k得叮當響。不像有些人,只把教書當著業(yè)余工作,混混事,找口飯吃。難得呀!嘖嘖,難得!”他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仿佛這贊揚贊到了心里去,在肚子里久久地回蕩著,使腦袋也跟著搖晃起來。管志偉應酬道:“謝謝夸獎。”夏流盯著管志偉看了片刻,說:“老哥是本地人,又比你早來這里幾年,對學校里的門道比較清楚?墒,以前對你關(guān)心不夠!彼p手抱拳,連向管志偉作抱歉之勢,卻突然間眼珠一輪,手向膝頭用力一拍,高聲道:“沒說的,以后有誰敢跟你過不去,告訴哥,哥給你擺平——站著的叫他躺下,躺著的讓他入土!”管志偉失笑道:“我一心一意教書,不圖名不圖利,不招誰不惹誰,誰會找上門來!”夏流睜大眼,頭伸到管志偉胸前來,大驚小怪地叫道:“不知道么?有些人就是無聊呀,你不惹他他偏要惹你。一般人還好對付,可如果他是領(lǐng)導,找茬子給你小鞋穿,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就不好過了——無法呀,要在他手里討飯吃!”管志偉說:“那我先謝謝你!毕牧鞔蛑,道:“不用不用,這是應該的,誰叫我們是兄弟呢!”卻突然間半空中打住話語,機警地四處環(huán)顧,防人偷聽似的——壓低聲音,湊在管志偉耳邊說:“承老徐,還有上面的哥們瞧得起,讓我在學校里坐了把交椅,大大小小也管些事!彼岩巫优驳焦苤緜ド磉厑,挨著他坐下,再把聲音放低了一些,說,“有些事你我兄弟之間不必隱瞞,故作城府。你知道的,學校總務主任之位空著,許多人挖空心思想得到,為此還花了大筆錢;有的人家后面還有背景?墒牵项^的哥們喜歡我,把這個位置給我了,已經(jīng)全體通過,過兩天就正式下文公布。”管志偉忍住他呼出來的那讓人作嘔的酒氣,強作笑顏道:“恭喜恭喜!”夏流拍拍管志偉的肩,以示親熱,嬉笑道:“老哥以后會照顧你的。比如叫洪政少給你排幾節(jié)課,提拔老弟掛個職等等。你想啊,到那時一周就兩三節(jié)課,多輕松,多愜意啊,何處去找這樣的日子呢!到飯店吃飯還可以記公帳。這個年頭,上面三天兩頭下來檢查工作。檢查工作,還少得了吃飯么?當然不能少,還得要盡好的招待,茅臺酒也要喝它過十幾瓶,不能得罪人家。掛了職,你就能賠著,飯也得吃了,小酒也得喝了;更重要的,是用公家的錢拉了自己的關(guān)系,為自己鋪好了以后的道路,一舉幾得呀!”他拍拍胸脯,“你瞧著,如果我以后不兌現(xiàn)諾言,做不到今晚說的,就不是娘養(yǎng)的!惫苤緜ソ韪兄x他,起身給他泡茶,避開了那令人惡心的酒氣。他將茶放到了夏流的面前,坐到了夏流的對面去。夏流端起茶杯,咈嗤咈嗤吹著,眼珠在小眼眶里快速地轉(zhuǎn)動。他喝了幾口茶,放下杯子,換上了一臉的諂笑,望著管志偉,仿佛可憐兮兮似的央求說:“志偉,幫老哥個忙。”“請講。”管志偉說。他盯著管志偉的眼睛:“能不能做到?”管志偉說:“這得要看是什么事情了,我能不能辦到!毕牧麟p目發(fā)亮,逼近前來,像盯賊似的瞪著管志偉,說:“把楊玲讓給我。”管志偉臉色一沉,挺直身子,斬切地道:“這不是可以討論的問題。”夏流站起來,笑吟吟地走到管志偉身邊,一只手撫著管志偉的肩,俯下身子道:“是這樣的:我比你愛她。自從她來學校后,我腦海里魂牽夢縈都是她的影子,可是她跟了你。我向你保證,只要你把她讓給我,以前你們發(fā)生過什么我決不計較。我一定兌現(xiàn)剛才的諾言。再說,老弟你儀表堂堂,還擔心找不到比楊玲漂亮的么,暗戀你的美女多著呢!把楊玲讓給了我,你不會損失什么。”說著說著,撲通一下跪到地上去,扶著管志偉的腿,仰望著他,哽咽著嗓子說,“老哥我求你了。”眼里竟然滾出了淚珠來,只差沒有把頭擊地以示真誠。管志偉厭惡地推開他,怫然道:“你要是想坐呢,說點別的;否則,你給我走!”夏流一骨碌爬起來,臉上哀求之色瞬間蕩然無存,眼淚也不見了,瞇縫著細長的小眼瞅定管志偉,冷冷地說:“管志偉,你可是知道的,這不是個講道理的世界。你連這個小小的要求都不答應我,以后可別怪我不客氣!惫苤緜ゴ蟛阶叩介T前,拉開門,指著門外,目光犀利地逼視著夏流,喝道:“出去!”夏流瞇縫起眼眸掃視了管志偉一遍,哼了一聲,走出門去。在門口,又回過頭來瞪了管志偉一眼,方才走了。管志偉碰地一聲關(guān)上門,把那骯臟的腳步聲堵在了門外。門聲震動著屋宇,在這黑漆漆的夜里傳出去很遠很遠。
有幾日,管志偉看見李芬的鞋子破了個洞,大拇指露在外面。每天早上,她就穿著這雙鞋在隊伍的前面領(lǐng)操。從前,管志偉對李芬的關(guān)心是出于老師對學生的關(guān)愛;發(fā)現(xiàn)李芬的文彩后,還加上了點對才子的呵護;自從李芬向他表明心跡后,更增加了對李芬的注意。他知道他們之間是不會談戀愛的,他不可能接納她做女朋友,可仍然阻止不了對她表示好感。在李芬來吃飯,洗碗時,他注意觀察她的腳,記下了尺碼。這一觀察,他才發(fā)現(xiàn)李芬原來是很美的,難怪同事們在一起說笑時,好多人都說她是紅場中學的校花。她長得太快,衣服換代跟不上,讓她的女性線條過早地暴露出來,每一處都是光滑玉潤的,沒點生硬的地方。現(xiàn)在,她就蹲在地上,更加突出了她的臀部,形成了個半圓形,不大不小,不胖不瘦,恰到好處。在那順滑黑亮的長發(fā)下,柔美的女性的臉躍然而出,臉頰上有著健康的紅。要不是有著一雙堅定而深沉的眼睛,她甚至可以說是嫵媚的。管志偉想,要是學生時代能有這么一個女生愛上自己,自己也許會發(fā)瘋地愛上她,跟她分擔一切?墒,現(xiàn)在不行,他們是師生,自己又有了楊玲,不可以褻瀆了那份純潔的感情。李芬洗好碗,來到管志偉的書桌邊,摸摸這個,摸摸那個,依依不舍地不想離去。管志偉心里驀然產(chǎn)生了一種兄妹之間的感情,他暗地里抽自己的嘴巴,責怪自己怎么會想到那些事情上去。
周末,管志偉花了半個月的工資,給李芬買了一雙白色的波鞋。他也猶豫過,自己還從未給父母或小藝買過這么貴重的東西呢!可是,一想到李芬那依依不舍的模樣,那常年穿著的舊衣服,他就一下子買了下來,想自己即使艱苦半個月也值,這可是用金錢換不來的東西。
可是,當他回到學校里,卻又不知道如何把鞋送出去。李芬從小在那種環(huán)境里長大,遭到過很多人的白眼,受到的創(chuàng)傷太多,形成了強烈的自尊,貿(mào)然給她東西,會使她產(chǎn)生抗拒心理,引起她反感。
他想了幾天,才有了主意。這天,他把李芬叫來,說今天有點累,要李芬?guī)兔Γ黄鹱鲲。李芬快活地道:“管老師,那你歇著,我來。”說著挽起袖子,蹲在地上開始揀菜。管志偉說:“我們一起動手,你洗我切;你一邊講話給我聽——我喜歡聽你講話!崩罘亦坂鸵恍,說:“你坐著又不是不能夠聽。我講話有什么好聽的?你喜歡聽什么?”管志偉道:“你說什么我都喜歡聽!崩罘业溃骸拔铱蓻]什么值得一說的。倒是想聽聽你的過去。”管志偉道:“那我說給你聽!彼阉爜淼、在書上看到的笑話以幽默夸張的語氣說了一遍,還說了自己小時候做過的許多蠢事、傻事。李芬聽得格格地笑過不停。此刻,他們不像師生,倒像是一對戀人。
管志偉覺得時機已到,于是,一拍后腦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唉,你看我這記性,年紀輕輕的就像個老人似的那樣健忘!我買了點禮物送你,都買了好幾天了,一直都忘了告訴你。”他立起來,在門后衣鉤的毛巾上擦了擦濕漉漉的手,向里間走去。李芬也站起來,甩甩手,笑吟吟地隨后跟了過來,一邊道:“什么禮物?”臉上有一份好奇,還有幾分激動。管志偉在床前蹲下來,從床下拉出一個紙袋,返身遞給李芬,笑道:“喜歡嗎?”李芬瞟他一眼,接了過去,嘴角含笑地從紙袋里取出一個紙箱,揭開蓋子,抽出了一雙漂亮的白色波鞋。她盯著那鞋愣愣地瞧了半天,臉上的笑容漸漸地隱去了,抬起頭來,語氣變得無比堅決:“我說過的,我不要任何人的東西!惫苤緜サ溃骸澳愫苡兄練,這我喜歡。但這是我——你的老師給你的呀!”李芬吮了下嘴唇,將那鞋輕輕地放在床上,返身走了過去。走了幾步,卻又回過身來,凝視著管志偉,一字一頓地說:“除非你是我的男朋友。”管志偉笑道:“又說傻話!”他趨前幾步,對李芬說,“我們是師生,難道這還不夠么?我以后回想起來,會為有你這么一個文筆出色的學生而自豪!崩罘邑M不聽管志偉說什么,哽咽起來,說道:“我知道,我窮,沒有父母,你瞧不起我!”管志偉笑了,拉她坐到凳子上,自己坐到她的面前去,執(zhí)起她的手,誠懇地說:“李芬,我也非常喜歡你,經(jīng)常想起你。只要想起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就會感到幸福。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把你當著小妹。李芬,你就把我當做哥哥,好么?”李芬低著頭不說話,只是紛紛垂淚。管志偉道:“不管以后你我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想起你。寒暑假,我一有空,立即坐車去看望你。你看世間還有比這個感情更深、更好的么?”李芬仰起臉,淚眼婆娑地望著管志偉?吹嚼罘夷菑埦碌钠嗤竦哪槖鞚M了淚痕,管志偉的心一下子沉痛起來,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只是感到無限的沉重,無奈……要是沒有楊玲,要是他不是她的老師,這一刻,他說不定會控制不住自己答應她。
吃過飯,李芬走的時候,躊躇了片刻,還是接受了管志偉送給她的鞋子。她提著那個紙盒,低著頭默默地向門口走去,紙盒在膝頭晃蕩著,哐當哐當響。她拉開門,猛然看見楊玲立在門前,臉色瞬間一紅,忙低下頭,低低地叫了聲“楊老師”,擦著她的身子默然地走了。楊玲在后面打量著她,目送她走下樓梯,看不見了,方才回過頭來向管志偉走去,一邊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問道:“她提的是什么?”管志偉在凳子上一動沒動,有氣無力地說:“書——小說。”楊玲立在他面前,手揣在藍色牛仔褲荷包里,低著頭看定管志偉,盈盈笑道:“她真有福氣啊,能有你這么一個好保姆!”頓一頓,語氣漸漸地就變了,凄楚地問,“我算什么?”管志偉本沒有心緒,可是,擔心楊玲吃醋,不得不強打起精神,攬過她來,讓她坐到自己的膝上,吻了她一口,說:“別想歪了,你知道什么?”楊玲豈不說話,捧起管志偉的臉,眼睛直望到他的心里去。管志偉撥開楊玲的手,把李芬的家庭情況喲略地跟她說了一遍。楊玲聽著,眼睛一眨一眨的,之后道:“所以你就扮演了英雄救美的角色!惫苤緜サ溃骸拔野缪莸氖怯⑿塾H美的角色!闭f著,嘴向楊玲湊去。楊玲把頭偏了偏,沒能躲過,被管志偉吻住了。楊玲不同他親熱,把他推開,捧起他的臉,望著他似笑非笑地說:“你不會是借機打李芬的主意吧?“管志偉道:“只有你心眼多!”楊玲正色說:“不是我多心。我是女人,我了解女人的心思。李芬這種年紀的女孩,正是對男人最好奇的時候,老師,是她們此時找得到的最好的暗戀對象。男人,只要把持不住自己,這時正好騙她們的身體!惫苤緜バΦ溃骸翱茨惆涯腥苏f得多壞!我化了這么多時間,都還沒把你騙到手呢!我管不了別人,可我保證得了自己!睏盍岬溃骸氨WC得了自己就好。如果想試一試,看我不休了你!”說著,嘴湊了上來。
楊玲在管志偉的宿舍里呆了半夜,臨走時警告管志偉:“你可憐她,我不反對。但你得給我悠著點。你們是師生,別鬧得沸沸揚揚的,讓我臉上無光!闭f完,徑直下樓去了。
然而,李芬并沒有穿管志偉給她買的鞋來上課,管志偉后來也沒有見她穿過。過了幾天,她腳上的鞋換成了雙黑色皮鞋,他也不便問她。
那天下午,天都快黑了,學校突然通知開會,有人說局長衡友全也要參加,于是大家心里想著,一定是總務主任任免之事了。因為向來有規(guī)矩,凡是上級要來檢查工作,學校要舉行什么活動,事先都會有人打招呼,或是漏點風聲,讓師生們做好準備;唯獨人事任免,大多數(shù)人是毫不知情的,學校領(lǐng)導也諱莫如深,顯得神秘異常。
果然,當管志偉踏進五樓會議室時,會場里全是低低的、壓抑住的竊竊私語聲,挨近在一起的人頭湊在一起,互相探尋著,猜測著,眼神配合著語言。胖子鄭少秋神色凝重,跟他的夫人付玉敏坐在一起,一句話也沒有,顯得大為緊張。管志偉走到最后一排,選了個較暗的角落里坐下來,抬頭向上看去。主席臺后面的黑板上反常地,沒有會議的主題,領(lǐng)導們的前面也沒有鮮花。衡友全局長端坐中間,肥頭大耳,油汪汪的臉上發(fā)著光。此刻,他吸著煙,不時朝會場四周看上一眼。他的左邊,坐著陳方圓站長和站里的幾個人。陳站長偶爾跟局長說上兩句話。局長右邊緊挨著徐仕政,他也點著一支煙,神色肅穆。他的旁邊,依次坐著副校長梅成山,教導主任洪政,團委書記夏流。梅成山和洪政低聲地交談著什么,不時發(fā)出幾聲愉快的輕笑。夏流滿臉笑容,偶爾也跟他們插上一兩句,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的。
徐仕政發(fā)言時,楊玲才匆匆忙忙地走進會場。她在門口略一停頓,目光四處一掠,瞥見了管志偉,便朝他走去。管志偉向里挪了挪,給她讓出了地方,低聲問道:“怎么才來?”楊玲坐下來,桌子下的手順勢在管志偉的大腿上擰了一下,算是回答。
陳方圓站長補充幾句后,衡局長正了正身子,清清喉嚨,說道:“馬無毛不是完馬,人帶殘疾不是完人。一個單位,缺少一個領(lǐng)導就不能很好地運轉(zhuǎn)。為此,我們從學校教師中,按照德才兼?zhèn)、選賢與能的原則,經(jīng)過多方考查,民主評議,選出了紅場中學總務主任。現(xiàn)在,我把教育局的任命書宣讀一下。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看了臺下一眼,才慢悠悠地從公文包里掏出任命書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管志偉看見夏流微笑著,眼眸發(fā)亮。臺下的鄭少秋緊緊地盯著主席臺,一動不動。眾人也屏住了呼吸,靜聽下文。楊玲把臉貼著桌子,事不關(guān)己,高高在上似的、笑吟吟地望著管志偉的臉,桌箱里的手緊緊地抓住管志偉的手摩挲著。衡局長將任命書拆開,攤在桌子上,把它壓平,又正了正身子,掃視了眾人一眼,目光才回到紙上去,莊嚴地、一字一頓念道:
茲任命楊玲為中共無為縣紅場中學總務主任。
中共武威縣人事局
中共武威縣勞動局
中共武威縣教育局
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三日
臺下大出意外,一時懵住了,沒有反應過來,等到明白這是事實時,爆發(fā)出了雷鳴般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管志偉也使勁地鼓著掌,不是為楊玲當選,是對夏流的祝賀,這掌聲在夏流聽來分外親切。管志偉知道,這些人的掌聲也未必就支持楊玲,很多人甚至是反對她的,他們像自己一樣是為夏流的失望而解氣,為他喝倒彩。至于鄭少秋,平日孤傲,老是擺出領(lǐng)導架子,大家對他也并無好感。近來他見人時雖然堆滿了笑容,以拉攏人氣,可大家都知道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所以并未獲得多少支持。
夏流的嘴巴張在半空,一時合不攏來,等到掌聲把他震醒了,面上就通紅起來,繼而變白,漸漸地轉(zhuǎn)為青色,板著臉,勉強抬起手,應和了兩三下。付玉敏看了丈夫一眼,沒見丈夫有反應。夫婦二人木然坐著,不為所動。掌聲響起的時候,楊玲仿佛也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表示,等到大家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她的臉緋紅起來,這才恢復了伶俐,忙鼓掌致謝。
衡局長兩手向下,連連示意,掌聲這才稀疏下去,漸至沒有了。他滿臉堆笑,高聲說:“可見,我們沒有選錯人,楊玲的出任是眾望所歸!彼涯抗馔断蜃詈笠慌,祝賀道:“小楊,恭喜你!”拍起掌來。臺下也響起數(shù)十聲應和。夏流這次沒有鼓掌,鐵青著臉看了陳方圓站長和徐仕政一眼。兩人對他的目光視而不見,高舉著手,應和著局長。他倏地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大踏步出了會議室,臺下的掌聲更響了。
掌聲中,楊玲低聲吩咐管志偉:“你到尋夢山莊給我定幾桌席,要最好的!闭f完,向主席臺走去,跟衡局長等人打招呼。
吃飯的時候,好幾個人沒來,管志偉用山莊的電話替楊玲邀請他們,皆以各種理由推辭了。張歡說:“陳萍感冒了,我得陪她去看醫(yī)生,請代我謝謝楊玲的好意。”管志偉無法。在這個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立場,各人有各人的主張,作為同事,管志偉也不便過于勉強人家。
楊玲舉著杯子逐一敬酒。衡局長聽徐校長說管志偉是楊玲的男朋友,便從鄰桌走過來,要陪他喝幾杯。同事之間彼此了解,好推辭,人家也不勉強,可這是局長的酒,管志偉不能不喝。他恭敬地站起來跟局長輕輕一碰,就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下去。想來戰(zhàn)場上也不過是如此:越是想保命,越害怕進入陣地;到真正的視死如歸了,卻對炮彈和死尸視若無睹了。管志偉一連喝了三杯,皆是一口吞下去,反而感受不到往常的難以下咽,不過是喉嚨麻辣辣的而已。局長都這么做了,陳方圓站長也應該表示,結(jié)果管志偉又義不容辭地喝了三杯。虧得徐校長體貼下情,沒跟上頭湊趣,否則管志偉就真的吃不消了。
等到管志偉堅持著回到宿舍里時,已經(jīng)飄飄然起來。正當他覺得胃里一浪高過一浪的時候,楊玲推開門,一陣風地飄進來,撲到了他的身上,吊著他的頸項,堵住了他的嘴。管志偉感到難受,想要推開楊玲,反而被她抱得更緊了。她貪婪地吮吸著,呼吸也急促起來,臉上發(fā)燙,口里嘟噥了句什么。她嘴里的酒氣呼到了管志偉的鼻孔里去,引誘得他胃里的酒精更加興奮,翻江倒海地澎湃起來。他忙使勁推開楊玲,蹲到地上去,任那脫韁的穢物噴泄而出。楊玲被推開時有些茫然,等到明白過來,忙壓抑住沖動,俯下身子給管志偉捶背,一避道:“都是我害了你。不為我,也不至于每次吃飯都吐!惫苤緜ネ碌梅购,正肚子里難受,哪里回答得出!
楊玲服侍管志偉上了床,安排他睡下,也沒有了方才的興致,替他關(guān)了燈,出去了。
半夜里,管志偉被一陣透骨的寒冷凍醒,連忙拿被子把自己嚴嚴實實地捂起來,連頭都捂在里面,仍然覺得冷,渾身打著顫。不久之后,寒冷漸漸地退了下去,卻慢慢地熱上身來,臉上身上,火一般燙手,汗還不斷地冒將出來。就這樣一陰一陽地過了幾個小時,等到天色微明,他才堅持著爬起來,硬撐著向衛(wèi)生院走去。
這天正值董小婉值班。她靠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一張報紙,見管志偉面色蒼白,蹙著眉,汗涔涔走來,到嚇了一跳,忙問:“怎么啦?”管志偉皺眉答道:“有些不舒服,也許感冒了!倍⊥衩ψ屗聛,仔細問了情況,拿了支體溫計讓他夾著,說:“沒關(guān)系,感冒了。輸點液吧,輸液好得快!惫苤緜サ溃骸半S你斟酌吧!
董小婉配好藥,管志偉擄開袖子,伸出手去。董小婉道:“哪能在這兒輸?又不是一時三刻能夠輸完的。到床上去,躺著舒服一些;睡一覺醒來就完了!惫苤緜ロ槒牡負纹饋硐虿》磕沁呑。董小婉叫住他:“到我的床上去輸吧,病床什么人都睡過,難保干凈。”管志偉郝然道:“這,怎么好意思呢,那里可是你的閨房。”董小婉撲哧一笑,道:“還能夠說笑,可見不是很重!惫苤緜ソ舆^話去:“是。死不了!
董小婉床前,管志偉不肯脫鞋,說躺著輸就行了。董小婉催促道:“上去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從前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我不是也在你家睡過么?”管志偉這才扭捏著脫了鞋,睡到床上去。董小婉傴僂著腰給他扎針,他聞到她身上發(fā)出來的女人特有的一股馨香,不知是脂粉氣還是洗發(fā)水的味兒。她的臉粉白細嫩,嘴唇桃紅。他見到的董小婉總是這個樣子,不知是否精心打扮過。
扎了針,董小婉打開被子給管志偉蓋上,挪過椅子在他身邊坐下來,說:“我聞到你的身上有一股酒味,喝酒了么?我仿佛記得你不喝酒的,怎么昨晚開了口?”管志偉道:“昨晚別人請客,推脫不開,就喝了一點點,哪想到就成了這個樣子!倍⊥裥Φ溃骸罢婵蓱z!所以你們才被叫做男人——難做人。換了我們女人,就不會被勉強了!惫苤緜サ溃骸澳遣灰欢。有時候也會有人想方設(shè)法誘使你們喝,比我們喝醉了后果更嚴重。”小婉抿唇一笑:“身正不怕影子歪,只要自己堅持,他也拿你無法!辈贿^,又說:“除非女人自己愿意喝醉。”管志偉好奇道:“有故意喝醉酒的么?到?jīng)]有聽說過!倍⊥窈γ嗣约旱拿济f:“有的。你不了解女人!
正說著,有病人來叫,董小婉就出去了。管志偉望著帳頂出了會神,也許是由于昨晚沒睡好,剛才又掙扎著走了這么一截路,人很困乏,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管志偉睡得正香,卻被門聲擾醒了,朦朧中聽到有瓢磕在腕上發(fā)出的聲響。睜眼一瞧,看見董小婉用一疊紙托著一個大碗小心翼翼走進來。董小婉見管志偉醒了,笑道:“吵醒你了。都半天了,你還沒吃飯!卑涯峭胄⌒牡胤旁诖睬暗淖雷由,說,“將就著吃點,長久空著肚子可不行,會得胃病的!彼龑⑹终辛苏,示意管志偉坐起來,還在他面前鋪了張報紙,紙上放了本書,將碗放在書上面。管志偉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吃起來。不知是餓了還是董小婉做的飯很香,管志偉覺得很好吃。楊玲很少做飯。管志偉記得有一次,她興致勃勃地想顯示一下廚藝,就擄袖宣拳、叮叮當當做起來,磕磕絆絆忙碌了半天,等管志偉起來探頭去瞧時,看見她將油鹽辣菜全放進滾沸的水里,熬成了一鍋粥,簡直無法下咽,她也是吃不了幾口就放了碗。在她家,她只會喚:“小五,做飯,肚子餓了!蹦桥⒆勇裰^,溫順地應了一聲,就進廚房里去了。也許,楊玲從來沒有為她自己的嘴操過心……
董小婉坐了一會,就到病房去看病人。
管志偉正吃著,突然聽到楊玲的聲音。她剛知道管志偉病了,趕上來看他。管志偉正想隔屋喚她一聲,卻聽到她問詢著走了過來,好像還有個男人把她帶到了過道的盡頭,也許是里面的醫(yī)生,否則別人是不知道他在這里的。管志偉揚聲喚道:“我在這邊!睏盍嵫曂崎T走了進來,滿面笑容,說:“誰把你弄到這旮旯里來了?叫人家好找!”管志偉道:“因要輸液,時間又很長,就到這兒來找本書看。”楊玲喲了一聲道:“在病房里不可以看書么?這倒是頭一次聽說,也讓我學了點知識!彼龑⑹植逶诤砂,笑盈盈地立在屋子中央四處打量,一避道:“這倒是一間上等病房,不知你是第幾個住這兒的病人!惫苤緜バΦ溃骸澳闵偃钡曼c,別罵人家,人家可沒有惹你!睏盍峄剡^頭來,笑吟吟走到管志偉面前,瞇縫著眼說:“心疼啦!可惜她不知道,不一定領(lǐng)你這個情!惫苤緜フ_口,卻聽到外面有腳步聲走攏來,他知道是董小婉,趕緊閉了口。董小婉推開門,看見一個穿黃色針織衫,藍色牛仔褲的女人揣著手立在自己的床前,便知道了她是誰。于是笑道:“你就是楊玲吧?請坐。”她從門邊拉了個凳子向楊玲遞過去。楊玲道謝一聲坐下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端詳著董小婉,說:“早就知道你是個多才多藝的女子,只是無緣拜會。今天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長相更佳,真是人見人愛!倍⊥窦t了臉,說:“要是有才,也不會淪落到這兒來當醫(yī)生了,不過是無聊時亂彈亂唱而已。倒是你,紅遍了紅場。”楊玲像是來了興趣,仔細地上下打量著董小婉,說道:“我會看相。你眉毛很長,做事有主見。眼神沉著,做事專心認真,不會朝三暮四。五官端正,表明你思路清晰。所以你擅長琴棋書畫,應該不會錯!倍⊥駬溥暌恍,道:“你說得有板有眼,到像學過相學。那你說說,你是怎么樣的一個人?”楊玲道:“我嘛,一無所長,成天吃喝玩樂……”管志偉見他們說著說著,竟然互相打探起彼此的過去來,仿佛是一對思慕已久的人,親親熱熱訴說著過去。兩個女人聊了半天,話題又轉(zhuǎn)到了管志偉身上。楊玲感謝道:“我剛剛接手新工作,一時沒顧上他,病了也不知道。難為你這么關(guān)心,過兩天我請你吃飯。”說著,手撫到了管志偉的臉上來,最后停在額上,探測了一會說:“體溫好像正常了,應該沒事了吧?”俯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按住管志偉的嘴唇,笑吟吟地問道:“好了么?”管志偉道:“沒什么不舒服了,輸完液應該就會好的!倍⊥駥盍嵴f:“我聽說你當上總務主任了。恭喜你!剛才管志偉還說,他是因為你而生病的!睏盍峄剡^頭去望著管志偉,嬌嗲地嚷道:“誰叫你亂說!你這個壞家伙!睌Q管志偉的耳朵,一邊笑吟吟地盯著他。管志偉將頭偏了偏,沒能躲過楊玲的手。他知道這是楊玲表演給董小婉看的。他最害怕的就是楊玲這時候的這種表情,不由得蹙了蹙眉。董小婉道:“你們聊著,我去看看病人。”匆忙地走了。楊玲這時才想起來還有外人在場似的,回過身來,臉紅紅的,滿含歉意地道:“你忙吧,我會照顧他!甭貗裳,瞟了管志偉一眼,俯下頭來,響亮地吻在管志偉的額上。董小婉走了出去。
等董小婉的腳步聲遠去了,管志偉才說:“你少惡心點好不好?人家不會搶我的,你少吃點不相干的隔壁醋,別叫人家說我找了個沒素質(zhì)的醋婆,連帶地瞧不起我!睏盍嵘熘鄙碜,脫了鞋坐到床上去,盤起腿笑道:“我就是要吃隔壁醋,怎么著?沒素質(zhì)就沒素質(zhì),你后悔啦?”管志偉不悅地道:“越說越上頭上臉的!你以為還是你家,全由著你,沒點兒規(guī)矩!睏盍峒馑岬氐溃骸皢!我知道這兒是她家,也是你家。我作為你的同事,來看看你,也不行么?”管志偉見她吃飽了飯沒事做,越說越離譜,側(cè)過頭去,索性不理她。楊玲沉默半響,卻又俯下身來,拔過管志偉的頭,對著她的眼睛笑吟吟地說:“以后我不吃醋了,決不在她的面前跟你親熱,讓你多有點機會!惫苤緜サ溃骸坝终f傻話!睏盍嵬敌,半天后才正經(jīng)說了句“吃醋也是為了你,你還不知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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