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劉蓮沒跟大家住在廟里,一個人住到實驗大樓樓頂,不知是學(xué)校的安排還是她有意要避開眾人,尋求一片靜土。長長的一間屋子,沒有分隔,客廳和寢室全是它?繅Ψ帕艘粡埓,掛著白色的贅絲紗帳;窗前有張桌子;桌子對面有張老式木條椅子,暗紅色,也不知她從哪兒弄來的。床對面的墻上曾經(jīng)貼過畫,現(xiàn)在不見了,只留下了一方痕跡。
管志偉敲門時,劉蓮正躺在床上,瞪著帳頂出神。聽到敲門聲,她立起來,一邊用手代替梳子梳理著頭發(fā),一邊開了門。
在學(xué)校里,跟劉蓮來往的人不多,只有管志偉他們幾個。劉蓮問管志偉吃了飯沒有,管志偉說吃了,邊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見劉蓮低著頭,不發(fā)一言,便問道:“你看過《金鎖記》么?張愛玲寫的!眲⑸忰久枷肓税胩欤瑩u了搖頭。管志偉便說給她聽,不是述說大意,幾乎是把它背了出來。劉蓮低頭聽著,眼睛望著地面,管志偉也不知她聽進(jìn)去沒有。
管志偉正想說點別的,李雷來了。李雷大不了管志偉幾歲,卻顯老相:前額禿了,油光光的。管志偉奇怪道:“咦!你不是請楊玲吃飯去了么?這么早就回來了?”李雷臉色郝然一紅,尷尬地道:“人家大忙人,哪有時間陪我呀!今晚請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吃飯呢!”管志偉笑道:“怎么,她沒請你們?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已經(jīng)請過她兩次了,這次請客也沒有順便帶上你?”李雷黯然道:“兄弟不要取笑!人家有眼光,吃一頓飯要能收到一頓飯的作用,眼里哪有我們這些小人物!”忍不住的微笑透到了管志偉的臉上來,他揶揄道:“那你那兩頓飯不是就冤枉了么,打水漂了!”李雷嘆道:“哎,別提了!”劉蓮富有同情心,肯替別人著想,安慰他說:“別這么想。也許楊玲把友情和應(yīng)酬分開來看,他請領(lǐng)導(dǎo)沒有請你并不代表她的態(tài)度!崩罾紫肓艘幌耄苍S認(rèn)為劉蓮說的對,不過,他沒有把話題繼續(xù)下去,轉(zhuǎn)而問道:“剛才你們說什么?什么長安長白的?他們是誰呀?”劉蓮說:“管志偉講故事給我聽呢!督疰i記》,你看過么——他的記性真好,記得這么清楚!薄霸趺礇]看過,真是好書。÷犝f全國有三千萬張愛玲迷!崩罾渍f。劉蓮道:“前幾年我偶爾也看看小說,怎么就沒看見過這個人的書呢。這幾年剛出名的?”管志偉說:“不。三十年代就出名了,不過后來沒了聲息而已。最近幾年大家似乎又想起了她!薄霸趺椿厥?你們越說我越不明白。”劉蓮說。李雷解釋給她聽:“張愛玲是三四十年代的人,是個封建和現(xiàn)代過度的作家,所以她擅長描寫封建大家庭的衰敗,特別善于描寫女性。她不喜歡狂熱的時代,再加上有個漢奸丈夫,就不被當(dāng)時所容納了。”他還談起了張愛玲的小說,說文筆是多么的細(xì)膩生動,觸及人的靈魂,那種越軌的筆致,是同時代的女作家難于企及的。管志偉說:“說不定我們的這些學(xué)生以后也有人成為作家呢!”他喜歡文學(xué),讀書時成天抱著一本小說看,幾年下來,中外的名家作品幾乎都看過。劉蓮說:“你們也寫寫吧,說不定哪天也會成名。”李雷道:“真的,以前怎么就沒想過!這兒荒天野地里,沒有玩樂的地方,到不如理起點事情來做。能不能出名到在其次,最起碼可以打發(fā)時光!惫苤緜ヒ操澇桑f大家還可以互相交流。并提議說不如辦一份文學(xué)刊物,把師生寫的文章登在上面,給大家看,接受大家的批評,這才有利于提高寫作水平。李雷一拍大腿高聲贊成。劉蓮也要求參加進(jìn)來,她說:“我雖然不懂什么,也不會寫,可刻刻印印也是好的,還能夠讀你們寫的東西!
三個人真的商量起來。因為喜愛張愛玲的小說,所以他們把雜志取名為《大地》,取其包容萬物之意。他們還畫出了草圖。封面是一片莽原,卻很突兀地,有棵很大的、不成比例的樹長在哪里,鶴立雞群地立于小草中間。他們把大樹比喻成刊物,希望它不同凡響。
辦刊物,需要紙、墨和油印機(jī),這需要學(xué)校支持。管志偉看看表,已經(jīng)十點鐘了,校長大約也回來了,于是他們一起去校長室見校長。
徐仕政果然在辦公室里,正跟鄭少秋和楊玲商量學(xué)校里的事情。燈光下,一邊一個,喝著茶,半天不發(fā)一言,顯然在討論什么棘手問題。管志偉把他們的計劃說了。徐仕政說:“好!這既能提高教師們的寫作水平,又可以培養(yǎng)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興趣,學(xué)校大力支持你們。”李雷說:“紙、墨這些東西還需要學(xué)校提供!毙焓苏忠粨],說:“那自然。我看這件事就這么辦吧:由楊玲負(fù)總責(zé),你們幾個從事具體工作,需要什么,楊玲一手操辦!彼仡^面對楊玲,問道:“行么,小楊?”楊玲說:“我沒有經(jīng)驗,又剛剛來,什么都不知道,怕不行吧。不如他們幾個做,我負(fù)責(zé)后勤工作。”徐仕政說:“這沒有什么,你行的。就這么定了。”決定了下來。
又聊了幾句,幾人才告辭出來,楊玲也一同走了。徐仕政留下了刊物的封面草圖,說需要研究研究。劉蓮回她的宿舍去了。管志偉,李雷和楊玲一同回小廟。校園里很安靜,昏暗的燈光柔弱無力地投射到地上,腳步聲凌亂地響著。楊玲突然說:“剛才本來是想請你們一道去吃頓便飯的,可是我后來一想,跟他們在一起大家不能暢所欲言,吃起來也不舒服,就沒叫上你們,望二位諒解,以后補請!崩罾缀γ徚斯苤緜ヒ谎郏φf沒關(guān)系,吃頓飯有什么!管志偉想這話是對李雷說的,與他無關(guān),就沒有接茬。
院子里,燈光的亮度僅僅超過了月色,黑色的橫梁,暗紅的柱頭顯得更加暗淡。幾只耗子走走停停,不時聳聳鼻子,抬頭四顧,四下里覓食吃,聽見人聲,便慌慌張張奔向廊下,沿著廊腳,一溜煙向廁所逃去。有一兩間屋子還亮著燈,光從風(fēng)窗里透出來;可是沒有聲音,靜悄悄的。李雷邀請管志偉和楊玲到他的屋里去坐,楊玲說夜深了,想睡覺,進(jìn)了她的宿舍。
管志偉進(jìn)屋換了拖鞋,剛打了壺水放在電爐上,楊玲推門走了進(jìn)來,口里說著:“你還不睡覺吧,我進(jìn)來坐坐!比艘呀(jīng)穿過前屋,走到里間床上坐了。管志偉忙過來收拾桌子上亂七八糟的東西,那是他昨晚寫的,中午拿出來看,還沒有收起來。楊玲反手撐在床上,身子后仰,看著管志偉,微笑著。突然說:“明天我請你吃飯,賞光嗎?”管志偉道:“謝了,等我當(dāng)上校長你再說這話吧!币贿叞压P和紙放進(jìn)抽屜里。楊玲的臉郝然一紅,不過并沒有生氣,反而笑說:“你的嘴怎么這么損?”微笑著,盯著管志偉。管志偉沒吭聲。他暗地里告訴自己說不要損楊玲,她請什么人不請什么人于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可是,有時候,只要一見到楊玲,他就沒法管住自己的嘴。楊玲停了停,解釋道:“不是的,人家請我,我總應(yīng)該還請吧,更何況人家是領(lǐng)導(dǎo)。得罪了領(lǐng)導(dǎo),以后日子不好過,這你是知道的……”管志偉笑了起來,說:“我又不是你的男朋友,也不是你的追求者,你對我解釋有什么用!”楊玲有些尷尬,紅著臉道:“說說也不防嘛!有些事,不解釋清楚,人家還以為我借著是女人沾小便宜呢!惫苤緜フf:“好像這些事與我無關(guān)。我沒有損失,你這話最好解釋給你的那幫仰慕者聽。”楊玲笑了起來,坐直身子,偏著頭興趣濃郁地看著管志偉,說:“在你面前我老是有小學(xué)生在老師面前的感覺,心虛得不得了。你說,我是不是愛上你了?”管志偉不禁笑了起來,心里這時到有些佩服她,想她真的跟別的女人不一樣,難怪有那么多的男人把籌碼放在她身上。別的女人呢?依著美,依仗是女人,小巧地撒嬌,小巧地沾點小便宜;而這個楊玲,好像興趣不在這些事上面,在什么地方呢,他一時也說不清,而且他感到她很會在不同的場合調(diào)節(jié)氣氛。管志偉找了盤蚊香,蹲在地上邊點邊說:“算了,別拿我開心。我是個普通人,知道該做普通人的事。討個漂亮老婆有什么好?得成天跟著她轉(zhuǎn),請她吃飯,逗她開心,還要拼命賺錢供她花,成天提心吊膽堤防著,怕被別人奪了去。說不定,她那天心血來潮,玩點浪漫,還要給自己戴個小綠帽子。拜托,你還是離我遠(yuǎn)點!睏盍岽笮ζ饋,笑得前仰后合,指著管志偉:“管志偉,我一直以為你只會損人呢,原來也會講笑話!焙貌蝗菀资兆⌒,“哎呦!肚子都笑痛了——笑話講得跟損人一樣好。”管志偉愣愣的看著她。他沒想到,楊玲把他說的全當(dāng)成笑話了。“咦!還不露聲色!睏盍峤K于止住了笑,這么補充上一句……
楊玲很開心,走的時候臉上都還帶著笑。
報名參加文學(xué)興趣小組的,教師里只有陳萍和張歡,其他人則漠不關(guān)心,甚至當(dāng)著他們的面還說些風(fēng)涼話。有一天,他們在一起談到此事,管志偉問劉蓮:“難道他們都不喜歡看書么?”劉蓮道:“不是的。他們當(dāng)中愛看書的人不少,喜歡寫寫畫畫的也有,不過人家熟悉了這個社會的潛規(guī)則:費力的不討好,討好的不一定費力。所以不如樂得清閑。”管志偉聽了默不作聲,不過在心里更加堅定了辦好刊物的決心。
學(xué)生則不同,紛紛踴躍報名參加進(jìn)來,沒參加的也積極地投稿。管志偉上的那班有一個叫李芬的學(xué)生,一下子就交來了五篇,以后每天還有一兩篇交上來,詩歌、散文、小小說全有,而且寫得很深沉,和她的年齡完全不相符。管志偉為她優(yōu)美的文筆而驚嘆,因而對她輔導(dǎo)得更為熱心。這女孩也好學(xué),拿不準(zhǔn)的就來問,反復(fù)多次,直到掌握了才罷休。
經(jīng)過十多天的努力,第一期《大地》終于出版了,厚厚的,捧在手里有些分量?粗约旱漠a(chǎn)品,大家欣喜異常,都有一種成就感。尤其是劉蓮,捧了一本,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愣愣地盯著,眼神都凝固了。這也難怪,眼前這本書,每一個字都是夜深人靜,人家已經(jīng)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時候,她一筆一劃地在蠟紙上刻出來的。她自說作文不好,所以包下了刻字的全部工作,審稿就由管志偉和李雷負(fù)責(zé)。陳萍和張歡就像廟里信徒的名字,雖掛了號,取了法名,卻難得見到蹤影,不過是偶爾來溜一下,會會面,卻什么也沒做,F(xiàn)在,只等明天徐校長拿來封面,就可以裝訂成冊,正式出版了。封面他們本來也打算油印出來的,可是徐仕政說那效果不好,拿到城里復(fù)印去了。
收拾完滿地的蠟紙,拖了地,各人拿了一本書回去,不過目的不同,管志偉和李雷是想看看他們寫的東西印在紙上是個什么樣子,至于劉蓮,她并不想看內(nèi)容,上面的每一個字她都熟悉。她把書放在枕邊,見到書,她的心就能得到安慰,比寫了文章登在上面的人的感情還深。
第二天,封面送來了,還是原先設(shè)計的樣子,沒做過改動,不過多了兩張紙,一張是前言,徐仕政寫的,通篇是他發(fā)展學(xué)校的規(guī)劃,卻沒有提到刊物。另一張上面,顧問、指導(dǎo)、策劃……排了好幾排,這些人的后面還加上了他們的官銜;管志偉他們幾個,則被放在最后面,毫不起眼的羞縮在一角。對這兩張紙,他們有意見。前言和刊物毫不相干,放在里面顯得不倫不類,可是他們不敢說,那畢竟是校長寫的。顧問什么的這一大幫子人獨占了一張紙放在前面,就有點頭足倒立了。三人商量了一下,一起去見校長,要求把這張紙放在書后。徐仕政接了過去,看也沒看就把它丟在辦公桌上,手一攤,操著他那沙啞的聲音說:“我們辦刊為了什么呢?還不是為了宣傳我們的學(xué)校!這才是辦刊的宗旨。”他從文件夾上拿過一張報紙,把它丟在三人面前,豎著手指敲打著:“你們看看,現(xiàn)在誰不在宣傳自己!不向別人宣傳,人家知道你做了什么?我還想下期增加一個專欄,專門介紹我們的學(xué)校呢。就你們來講,也應(yīng)該把自己推銷出去吧……”顯然他深思熟慮過。他們不敢再爭辯,等他演講完,默默地退了出來,可是,心又不甘。人家是為了看鮮花,現(xiàn)在把廣告也掛在花上,弄得莫名其妙的,不知是為了什么。三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去找楊玲。楊玲嘴巧,跟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好,她也許能說服徐仕政,把那張人名付在后面。
楊玲剛陪教站領(lǐng)導(dǎo)吃飯回來,正躺在宿舍里的沙發(fā)上休息。三人進(jìn)了門,把這事向她說了。她接過去看了看,也認(rèn)為他們說得有理。不過,她皺著眉,謹(jǐn)慎地說:“我試試看。不過,不一定能夠說服他。你們知道他的脾氣,更何況現(xiàn)在做事確實像他說的哪樣——這樣吧,你們先別忙裝訂,等我去找找他,看情況如何。”說完,她就去了。
楊玲不知采用了什么辦法,說服了徐仕政,第二天,《大地》就在校園里出版了,教師人手一冊;在《大地》上發(fā)表文章的學(xué)生,也每人有一本。一時間,校園里滿是評論《大地》的聲音。管志偉走回宿舍的路上,見學(xué)生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討論著,他聽著他們稚嫩地說著《大地》上的某篇文章,心里有種欣快感,暗想這也許就是幸福吧。他進(jìn)而認(rèn)為,那些歌星走在大街上,聽著千家萬戶傳來自己的歌聲的時候,那感覺也許比接過大把的鈔票時幸福得多吧。
受影響最大的還是那些學(xué)生,有一次管志偉收上作文來,見全班五十二個學(xué)生,竟然有二十七個在自己的作文里引用了《大地》里的一篇小說里的一句話——“今夜無風(fēng)無月,我依然沉醉于星光滿天!辈唤Τ雎晛怼2粌H模仿,學(xué)生作文的興趣也增加了。以前布置一篇作文,下一周收上來,大多數(shù)學(xué)生寫的只有二三百字!洞蟮亍烦霭婧,字?jǐn)?shù)明顯地增多了,有的學(xué)生還嘗試著寫起小說來。
一天下午,印刷室里沒有紙了,管志偉去找楊玲,尋遍了校園也沒見到她的蹤影。他想唐寅是她的追求者,或許會知道她在哪兒,就向他的宿舍走去。唐寅也是這個學(xué)期剛分來的,比管志偉他們遲到了一個月。他來了不久,徐仕政就安排他去管賬,出納和會計一人兼任。他沒住在小廟里,像劉蓮一樣,獨自在老教學(xué)樓頂上的教室旁,騰空了一個辦公室住著,日日夜夜陪伴著幾個大文件柜。
唐寅靸著一雙繡花毛線拖鞋,踢里塔拉走來開門。管志偉見他惺忪著眼,問道:“還這么早,就睡覺了?”唐寅耷拉著眼皮,回到黑色大文件柜后面的床上坐下,揉著眼睛說:“昨晚夏流請我吃飯,喝醉了酒;貋砗笏值轿疫@兒翻了半天票據(jù),所以沒有睡好!惫苤緜ルS意問道:“他找票據(jù)做什么呢?不是已經(jīng)入賬了么?”唐寅道:“他說他去年出了趟差,不知后來報了帳沒有,想查查看。開始時我還勉強陪著他,后來實在支持不住,睡著了,他什么時候走的我也不知道——”管志偉沒興趣再聽夏流的事情,打斷他的話道:“你知道楊玲在哪兒嗎?”唐寅的瞌睡一下子就煙消云散了,瞬間集中了注意力,望著管志偉微笑著,有些緊張,說:“你找她有什么事呢?”管志偉知道他誤解了自己,笑道:“你放心,我要的是紙,不是人!碧埔行⿲擂,訕訕笑著,道:“聽說她看徐校長去了。”“徐校長怎么啦?”管志偉問!八×耍悴恢烂?都四五天了。”管志偉道:“他沒上課,又經(jīng)常不在學(xué)校里,我怎么會知道!”唐寅說:“我也是不見了楊玲,問老葉,才知道他病了!惫苤緜バ南,應(yīng)該去看看徐仕政,雖說他待自己不厚,沒有互相探望之情,可畢竟是一校之長,又是狹隘之人,不去看他,怕他在以后的工作中給自己刁難。
管志偉離開唐寅的宿舍回來,心里又氣憤又好笑,想楊玲又不是他的,他這樣護(hù)著他干什么呢?好笑的是他也把自己當(dāng)成競爭對手了。
周末,管志偉在地區(qū)醫(yī)院的病房里見到了楊玲,同在的,還有徐仕政的夫人林玉嬌。這個女人的身體跟她的家底一樣厚實,白白胖胖的,露出來的地方都墳著,眼睛也被擠得瞇了起來,尋常也像是在笑。
管志偉陪徐仕政說話,可是,除了談工作而外,兩人沒有多少事情可講。管志偉覺得跟他談起其他事情來嘴巴生澀,開不了口。不僅因為徐仕政是校長,也還有其他原因,他一時也弄不清楚是為什么。
楊玲在一旁,跟林玉嬌聊得正濃。林玉嬌說:“今年流行馬褲,各式各樣的!睏盍岬溃骸班,穿起來還真是好看,顯得人年輕,有活力。”林玉嬌提起裙子,打量著她那圓滾滾的腿,無奈地笑道:“只有你們這些年輕人享受了,與我卻是無緣。不光老嘍,這個身子,就是想穿裙子也不敢,丟人現(xiàn)眼的。”楊玲道:“其實林姐多心了,你穿裙子應(yīng)該很好看。你雖然胖了點,可是你的身子骨長得小巧,皮膚又白,腿形好。”林玉嬌道:“也有人這么說過,可我還是不敢買來穿,一提起露就怕,提起胖就怕。”說著,眉心緊皺,仿佛怕胖怕到惡心似的。邊說邊舉起雙手,細(xì)細(xì)地打量著。十指尖尖,十個粉紅點,像空中排成陣法的兩組戰(zhàn)斗機(jī);皮膚白得發(fā)亮,關(guān)節(jié)處凹下去的小窩便特別顯眼。
……夜色籠罩了山城,空中模糊起來的時候,管志偉告辭走了,楊玲也一同出來。林玉嬌送到了醫(yī)院門口,執(zhí)著楊玲的手捉摸不放,一避說:“真是難為了你們,天天來瞧老徐。我昨天就跟鄭少秋和夏流說:又不是什么大病,不過是重感冒而已,過幾天就會好的?扇思疫是放心不下……”
兩個女人好不容易分了手。管志偉邀請楊玲到他家去玩。他的本意不過是客套而已,沒想到楊玲竟然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醫(yī)院門口的道路正在大改造,仿佛轟炸過一般,遍地是瓦礫、碎石。管志偉走走停停,不時回頭去瞧楊玲。楊玲穿著高跟鞋,踏在石頭上面,高一腳低一步,趔趔趄趄,像個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
市建司路口,大紅油紙傘下,賣葵花籽的老太婆斜斜地倚著她的煙柜,緩緩地?fù)]動著白團(tuán)扇,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街上過往的行人,卻誰也沒有打量,誰也沒有注意。
管志偉想起林玉嬌剛才的話,因問:“夏流跟徐校長關(guān)系很好嗎?”問了又覺得多余。同在一個單位上班,上下級之間,關(guān)系密切就一定是相厚的么!就像自己跟他,表面上不也是很親熱的么,可是,內(nèi)里卻水火不相容。再說,楊玲也跟自己一樣,剛來不久,未必就知道這些事情。楊玲好像不愿提及這些事,模糊答道:“也許吧!绷⒓闯堕_去,“你看徐夫人多大年紀(jì)?”管志偉仔細(xì)回想林玉嬌的相貌,片刻后說:“看她的樣子,應(yīng)該不會大,四十一二歲吧!薄靶煨iL呢?”楊玲又問!拔迨嗔税伞2贿^,也許是不顯老,看不出來而已”管志偉逐漸明白了楊玲的意思,“你認(rèn)為他們不是原配?”楊玲道:“年紀(jì)相差這么大,應(yīng)該不會是。”管志偉說:“這有什么稀奇!現(xiàn)在結(jié)婚的夫妻,年齡懸殊的也不少。報紙上不是登載過八十多歲的老頭娶了二十多歲的少女么!睏盍岵焕頃苤緜サ幕卮穑罩约旱乃悸氛f下去:“徐夫人說她自小就胖,身體也不太好……”
管志偉暗地里琢磨著楊玲究竟想表達(dá)些什么,不知不覺就來到了自己家的樓下。
樓梯口的剪粉店里,大蒸籠仿佛漏氣似的,四面八方噴吐著蒸汽。爐里的火苗呼呼呼地直往外躥,同蒸汽混合到一起,熱浪撲到了街中心來,管志偉同楊玲只得往邊上躲避著走。幾個打工的鄉(xiāng)下女孩滿頭大汗,匆忙地翻著籠子,刷著米漿,忙得沒有時間看過往行人一眼。左面,雜貨鋪里的女人坐在柜臺后,手里織著毛衣,不時抬眼看看外面。
樓道昏暗,扶梯銹跡斑斑,房子已經(jīng)建了好多年了。管志偉家住在二樓上,靠右面的一套。盤花紅漆的鐵門敞開著,看來家中有人。他敲了敲門,里面立即傳來了腳步聲,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打開門,見了管志偉和楊玲,有些訝異地愣了一下,隨即滿面堆笑,說道:“哥,回來了么?這位是——”“這是楊姐!惫苤緜ソ榻B說。對這個女孩,不用管志偉介紹,楊玲已經(jīng)知道了她是管志偉的妹妹,眉眼太像管志偉了。管小藝把哥哥和楊玲迎進(jìn)家里,寒暄了幾句,就提上籃子,快活地下樓去了。她從未見過哥哥帶女人來過家里,連女同學(xué)也沒有過,所以她認(rèn)為同來的是哥哥的女朋友。
楊玲說:“你們兄妹倆真像!惫苤緜ミ吔o楊玲沏茶邊道:“可是我們的性格一點也不像。她是在任何地方一天不出名就呆不住的!睏盍峥恐嘲l(fā),望著管志偉道:“哦,說來聽聽!惫苤緜サ溃骸八龥]上高中以前老愛打架;大家以為到了高中,人長大了,應(yīng)該會改變一些,誰知更加變本加厲。據(jù)她的老師講,她在學(xué)校里可是老大,誰也不敢惹她!睏盍岬溃骸翱雌饋硪稽c也不像你說的,不過活潑點而已。”管志偉在楊玲對面坐了下來,繼續(xù)說:“她初中的班主任老師每學(xué)期都在她的成績通知單上寫道:“……愛打抱不平?墒,有事應(yīng)該找老師解決,不可逞個人之勇。”楊玲道:“這樣說來她并不惹禍。”管志偉道:“幸好是這樣。不過,就為了打架,也挨了我媽的不少打!薄按蛩墒裁茨兀植蛔鰤氖隆!睏盍嵴f。管志偉道:“我媽擔(dān)心她太野,以后嫁出去!睏盍峥┛┑匦⑵饋,很有興趣地問:“現(xiàn)在呢,還打架么?”管志偉道:“現(xiàn)在不打了。她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技校,現(xiàn)在在我父母的廠里上班。聽說混得還不錯,年初還當(dāng)了個什么科長,級別比我父母高、待遇比我父母好!
正說著,小藝回來了,見狀,問哥哥道:“你們說什么說得那么高興?”楊玲笑道:“你哥哥說你讀書時老愛打架!毙∷嚪畔禄@子,捶了管志偉一拳,嚷道:“誰叫你亂說!”管志偉說:“不止這些,還說你當(dāng)了官,工資高!薄斑@還差不多!毙∷囌f著,重新拾起籃子,過廚房那邊去了。楊玲被他們的兄妹之情感染,說:“還是姊妹多好。在家里,我就一個人,父母不在時,連個講話的人都沒有!惫苤緜プ院赖兀彩亲猿暗氐溃骸澳鞘。我雖然教書了,錢卻不夠用,每個月還要靠小藝救濟(jì)。那點工資,扣除各種‘捐款’后,連我自己都養(yǎng)不活!毙∷嚩酥P走過來,接過話說:“那是政府怕你們錢多了吃喝玩樂,壞了老師形象——尤其是男人。不是有句話叫做‘男人有錢就變壞’么——”“所以夫妻之間,妻子總是掌握著經(jīng)濟(jì)大權(quán),通過這個控制丈夫,是吧?”管志偉順著小藝的思路推理下去。“聰明,此兄可教!”小藝笑道。楊玲坐在一旁,聽著他們兄妹倆斗嘴,臉上寫滿了羨慕之色。
街上,三三兩兩的人在人行道上漫步,享受著這秋夜的涼爽。地區(qū)二中的圍墻根下,兩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靠著電線桿摟抱著,久久地凝視著對方的眼睛,一動也不動,仿佛成了一個雕塑。管志偉同楊玲經(jīng)過他們的身邊,他們也不挪動一下。管志偉心里有些羨慕他們,他瞅瞅楊玲,見她低頭凝望著路面,眼光迷離,仿佛在想些什么。他問:“楊玲,你家住在武威哪條街?”楊玲抬起頭來,似乎努力地收束了一下思緒,方才說:“住在縣政府。不過,就快搬到安順來了。我父親調(diào)到這里來上班。我母親委托人在地委旁邊給買了一塊地,這些日子請工匠在那兒建房子,快建好了,也許年底就能搬進(jìn)去!惫苤緜バΦ溃骸敖畼桥_先得月,以后有機(jī)會接近你了!
楊玲一笑,立住了,轉(zhuǎn)過身來,問他:“學(xué)校里很少見到你的影子,你通常到哪兒去?”“哪兒也沒去,不在教室就在寢室里!惫苤緜(cè)了一下身子,靠在圍墻上,反手撫摸著圍墻上那暗紅的滑膩瓷磚,望著楊玲說,“你是學(xué)校的大紅人,哪兒有機(jī)會看到我們。你每天不是在飯店里就是在辦公室里,跟領(lǐng)導(dǎo)在一起,那些地方,我又不常去。”楊玲微笑著,打量了管志偉一遍,目光落到他的臉上,似笑非笑地說:“你比我去得早。先入為主,怎么也要算半個主人吧,為什么就不請我吃飯呢?”管志偉說:“我是個笨人,不會獻(xiàn)殷勤。你又忙,成天身邊離不開人,我擠不進(jìn)去,湊不上數(shù),便只好安慰自己:算了,天鵝怎么會落到蛤蟆口中呢,還是現(xiàn)實點吧,去找自己的丑小鴨。不要捧著一顆赤誠的心,奉獻(xiàn)給一個無意于我的人!睏盍岽笮ζ饋恚Φ脧澫卵。片刻后,才勉強忍住,伸直身子,又忍俊不住地笑說:“我不知道你這是贊美呢還是諷刺。不過,也許世人都是同情弱小者的。有的時候,旁觀者反而更受青睞!惫苤緜ネ鲁鲆豢跉猓樕犀F(xiàn)出微笑,道:“愛不是同情,也不是舍予。何必?fù)?jù)此把兩個不同的人硬拉到一起來呢!那樣的話,以后的日子會幸福么!遲早還不是要分手——不如沒有的好!睏盍崮樕系男u漸地消失了,打量著管志偉。片刻后回過身去,默默地走著,一邊下意識地咬咬上嘴唇。突然,她回過身來,對著管志偉,紅了臉:“管志偉,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你相信么?”管志偉望著楊玲那緋紅的臉頰,那似笑非笑的臉。這張臉,是很多男人一生都想看著的,看著直到變老,F(xiàn)在,它就在自己的面前。正在逗他開心。他笑說:“喜歡到說不上,不過是關(guān)注我而已,是吧?我知道自己,也了解他人。我從不去做多余的幻想!睏盍嶷吳耙徊,站在管志偉面前,收束起臉上羞澀的笑,望著他:“我是真的喜歡你,可是不明白你怎么老是不理我,還總給我難堪。你也許不知道,我每天都關(guān)注著你!闭f完這話臉色又一下子紅了。管志偉笑了,說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你關(guān)注我,不過是我留給你的印象不像其他人。人家是捧著你,奉承著你,我卻總是諷刺你,挖苦你。你被人家捧慣了,見到一個對你無動于衷的人,你反而感到新鮮,對我好奇起來,想知道我的心思。你把這種好奇當(dāng)成喜歡了。我有什么好,值得你愛?”楊玲見管志偉還是不相信自己,激動起來,說:“你以為我是沖動之下才說的這番話么!不是的。我觀察你很久了,也認(rèn)真想過我們之間有沒有可能的問題。管志偉,我不否認(rèn),有很多男人喜歡我。可是,我在他們的身上找不到喜歡的東西。只有你,才令我怦然心動。你有許多許多好,只是你沒有發(fā)現(xiàn)。你誠實、踏實;有理想,并肯為理想而奮斗;你有骨氣,不低三下四,奴顏媚骨地討好人。對我來說,這就夠了。你以為我會看上那些哈巴狗一樣的男人么,尤其是成天圍著領(lǐng)導(dǎo)屁股轉(zhuǎn)的人!惫苤緜バΦ溃骸熬退隳阏f的這些好處我有吧,可是,這有何用處呢?這個世道,反而是你說的那些人得勢!彼[著眼,看定了楊玲,笑說,“別怪我不會說話。你也是那種人,以后你會過得很好的,到時候彼此之間的距離拉大了,還不是要各走各的。”楊玲的臉郝然一紅,低下頭吶吶地為自己辯解道:“我有時候隨波逐流,也是不得已呀!我不希望跟別人一樣,甘愿一輩子當(dāng)一個小女人,在家相夫教子。”她仰起臉來,看定管志偉,“可是,我從不祈望我未來的夫君有錢有勢,讓我夫貴妻榮……”
管志偉凝望著她。此刻,在她那張猶如古代侍女畫像般的臉上,黑色深潭里漣漪蕩動著。那秀美的鼻子,流波蕩漾的眼睛,小巧的紅嘴巴配合得哪樣的協(xié)調(diào),以至找不出一點瑕疵。她全身的每一個地方,是那么的光滑玉潤,有著無比的吸引力,以至于走到哪里,都有男人簇?fù)碇9苤緜ハ耄哼@是一個還帶著孩子氣的公主,她正跟陌生人撒嬌,也想用自己的魅力把他收入自己的麾下……他想著,不禁笑了起來,側(cè)臉望著水庫上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在那里,皎月蕩動著,四圍的燈也倒映進(jìn)來,混合了天上的流星,一起推著擠著,搖曳著青黛的山,分不出天上地下,一切都混雜在一起。那閃閃的波光,此刻正如楊玲的眼神。在這一瞬間,他突然希望那眼里的渴望是真的,而不是沖動之下的表示。他仔細(xì)地回憶,卻想不起有什么預(yù)兆,沒什么道理……楊玲臉上的緋紅漸漸地淡下去了,目光凝重起來,愣愣地望著管志偉,像在仔細(xì)地研究和觀察他。二人一時陷入了無言的境地。
……夜深了,街上的車聲稀疏下去,湖里的燈也一盞盞熄滅了,月光卻明亮起來,山也更加清朗了,陪伴著湖里的那一輪飄蕩的皓月。
管志偉和楊玲結(jié)束了那默不作聲的對視,并排走在壩上。楊玲默默無言,管志偉卻不時地講兩句笑話,楊玲偶爾也陪著笑一兩聲,不過有些心不在焉。街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冷清了,難得看到一個人影,只有那街燈,幽幽地,發(fā)出淺黃色的光。
回到家里,管志偉進(jìn)進(jìn)出出地服侍著楊玲,盡著主人之宜。端盆,打水,帶她進(jìn)臥室,忙得不亦樂乎。他笑道:“只有在我家里,沒有競爭者,才有機(jī)會接近你,獻(xiàn)點小殷勤。學(xué)校里沒有我表演的地方。”楊玲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望著他做這做那,既不表示贊成,也不表示反對。管志偉帶上門出去后,她躺到床上,望著天花板,半夜了還沒有睡著。
管志偉剛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小藝就貓著腰,鬼鬼祟祟地夾腳跟了進(jìn)來,坐到床沿上,翹起大拇指說:“哥,真有你的!你們發(fā)展得怎樣了?”管志偉躺到床上,隨口問道:“她美嗎?”小藝道:“那還用說么,美得都帶了點囂張!毕肓讼耄终f,“不過呢,美女都有這樣的小缺點,沒有大礙。等以后成家了,經(jīng)過生活的磨礪,會變好的。”口吻很老練,仿佛經(jīng)歷過無數(shù)世事似的。管志偉拿起床頭的一本書,邊翻邊道:“可惜呀,她不是我的。”小藝不解,睜大眼睛望著他:“真的么?那你剛才為什么對她說那樣的話?”管志偉倏地坐起來,放下書,紅了臉,叫道:“你怎么能偷聽人家談話!”小藝不以為然,說:“你們又不是夫妻,怎么不可以偷聽!那幾句情話,不過打些擦邊球,有什么稀奇,我也會。再說,我也不是故意偷聽,不過是走到門邊,無意中聽到而已。”管志偉告誡她:“以后不準(zhǔn)偷聽別人談話,知道么!”小藝?yán)L聲調(diào)道:“知道了——”管志偉打量小藝一會,說:“真看不出來呢,戀愛了么,話說得這么老道?”小藝道:“我一輩子不結(jié)婚——”打了個呵欠,立起來,“好了,不說了。你把她給我弄回來當(dāng)嫂嫂,我請你吃飯!闭f完,揚長自去了。
管志偉沒有心思再看書了,小藝的話撥動了他的心弦,何況還有剛才楊玲對他的表白。他雙手枕在頭下,望著屋頂出神。他想,我不是也愛她么,為何還要拒接呢?就算她孩子氣,一時沖動,過一段時間冷靜下來了,沒有這回事,也能夠當(dāng)幾天的朋友。能做幾天朋友也是好的,畢竟,曾經(jīng)擁有過……
鄉(xiāng)下的季節(jié),非常分明,不像城里那樣模糊;秀敝g,曾經(jīng)涼爽的風(fēng)就帶來了寒氣。校園的楸樹上,一片片黃葉被風(fēng)搖落下來,飄飄然旋轉(zhuǎn)著掉到地上,像一只只撐開的手掌,一層層擠壓著;沒有幾天,就積了厚厚一層。天,也不再是那樣的晴朗,像是有無限哀愁隱藏著的樣子,總是灰蒙蒙的,耷拉著臉——秋天,走到了它的盡頭。
管志偉的屋子里生起了火,整天溫暖著。晚上,揭開蓋子的時候,紅紅的火苗映著屋子,把屋子也映紅了,顯得一片柔和,不像外面有一種凄涼感。
這天晚上,李芬送來了自己的稿子,隨即在爐火旁坐了下來,伸出粗糙的手在爐火上烤著,等待著管志偉給他看。愛好,能夠給人予動力,給人予寄托。在這夜深人靜之時,別的學(xué)生已經(jīng)在溫?zé)岬谋桓C里做夢了,她還一個人坐在空曠的教室里,在那幽幽的燈光下,編織著故事,編織著自己的夢。誰說寫作苦呢,這不也是一種享受么!
李芬常年梳著兩根辮子,穿一件單薄的衣服,即使在這樣的初冬天氣里,也不過在外面加一件白色碎花棉襖而已。但人長得
并不單薄,看起來挺豐滿的。水靈靈的眼睛長在那秀氣的臉上,忽閃忽閃,總是表示著她的心思在動。她的文章,卻與她的這個年齡不相符,成熟老練;最令管志偉意外的,是文筆流暢,猶如冬天的小溪水,緩緩地流來,又緩緩地流去,不急不躁地;可是,意境卻又那么的暗淡,荒涼,好像這個世界上只有她,她無奈地、黯然地活著。第一次看到李芬的文章時,管志偉就決定要跟她談?wù),了解一下她的生活環(huán)境。李芬的作文,在同學(xué)中是出類拔萃的,人也應(yīng)該是出類拔萃的。她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中呢?管志偉邊看作文邊想。
此刻,李芬的兩手放在火盤上,頭微微地向后仰著,望著管志偉,眼里有一泓明澈的秋水在蕩動。管志偉說:“寫文章應(yīng)該把個人的經(jīng)歷同社會環(huán)境聯(lián)系起來,否則,意境就不深遠(yuǎn)了。同時,盡可能地少加入自己的評論,而要用主人翁的言行把要反映的東西表現(xiàn)出來……”李芬聽著,卻沒點反映,眼睛癡癡地望著他。管志偉將手中的筆敲敲火盤,道:“你怎么了?”李芬震了一下,慌忙從遠(yuǎn)方的世界里掙扎出來,卻并未割斷跟那個世界的聯(lián)系,眼神里還殘留著一絲迷惘;她又努力地呼出一口氣,方才脫身出來,立即緋紅了臉,低下頭去。管志偉想了想,合上作文,問她:“李芬,你家里有幾個人?”李芬低著頭,細(xì)聲答道:“三個。”管志偉道:“你同你爸爸媽媽嗎?”李芬道:“不,就我跟爺爺奶奶。”管志偉覺得有些意外,停了停,小心地問:“可以告訴管老師么,你父母到哪兒去了?”從李芬的口氣和神色里,他敏銳地覺察到她對父母沒有好感,提起時沒有一點感情,她甚至不愿提起他們。李芬咬著嘴唇,半天沒有吱聲。管志偉道:“你不愿說就別說了!彼胍院笤僬覚C(jī)會了解她的家庭。李芬卻開口了,說:“我父親搶人,被槍斃了。我母親改嫁了!惫苤緜ヒ汇叮X得有些意外。他想了想,問她:“這事發(fā)生在什么時候呢?”“我父親死的時候,我三歲,第二年我母親就走了。”李芬說的時候,臉色紫漲,顯然很不愿意說起這些事。管志偉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好。他沒有想到李芬會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不過,仔細(xì)想想,這一切又在情理之中,從李芬的文章里就能夠感受到她生活的不如意。李芬此刻沉默不語,臉色肅穆,這神色里有對生活的無奈,有對自己的不滿意,還有……
管志偉安慰了李芬一會,最后說:“李芬,夜深了,回去睡覺吧,明天還要上課呢!崩罘疫@才站起來,提起凳子上的書包向門口走去,到了門前,卻又回過身來,囁嚅著說:“管老師,我……”想對管志偉說什么,卻又猶豫著。正在這時,李雷爬上樓來,李芬只得走了出去,想要對管志偉說的話留在了心底。只聽見她轉(zhuǎn)過墻角,一步一步地下樓去了,長長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空里響了好半天。
李雷目送李芬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門口,這才回過身來,走進(jìn)屋里,在火旁坐下,笑道:“李芬已經(jīng)走了,你還發(fā)什么呆?”管志偉道:“不是的,你不了解情況!崩罾撞焕頃苤緜サ那榫w,兀自說:“要是選;ǎ厥堑谝幻。”管志偉說:“她……”卻沒有心緒再說下去。
李雷摸出煙盒,抽出一支煙叼在嘴上點燃,暢快地吸了一口,仰天徐徐地吐了出來。半響,突然說:“楊玲喜歡你。”管志偉一怔,這才從思緒里走出來,問道:“她告訴你的?”李雷道:“我看出來的。你沒發(fā)現(xiàn)么?你走到哪兒,她的目光都追隨著!惫苤緜ポp笑一聲。他知道,這是那天楊玲跟她說了那些話的緣故。如果說楊玲喜歡他,為什么又沒有更多的表示呢?這幾天,楊玲常常來管志偉的宿舍里玩,悶悶不樂的,話也不多。倒是管志偉高興,說了很多話,全是給楊玲聽的。管志偉知道,楊玲之所以留心他,是他不像別人一樣在她面前獻(xiàn)小殷勤,從而引起了她的好感——那一定是的。李雷瞇著眼望著管志偉,說:“如果你喜歡她,我就退出。不要為了一個女人,傷了我們的和氣!惫苤緜バΦ溃骸澳闵岬妹?”李雷嘆一聲,回道:“我是很喜歡她,可是她不喜歡我,我有什么辦法!總不能強迫人家。”管志偉心想,人生怎么有這么多的尷尬呢?很多事情,我們一廂情愿地希望它如此,可它卻常常與我們的愿望相違背。他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繼續(xù)想道:可是沒辦法,我們是人,不是神仙,無回天之力——一時兩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起來,默然無語了。
爐火燃得正旺,火焰一波一波地往上沖,興頭很足的樣子。李雷被雨水浸濕的毛衣,散發(fā)出一股蓊郁的人氣,同煙氣混合起來,溢滿了屋子。屋里沒有開燈,卻仍然敞亮著,橙黃的,渲染了一層柔和之氣。
李雷的臉像是受到了爐火的感染,慢慢地興奮起來,露出了喜色。他向火里彈了彈煙灰,忍俊不住地說:“你知道么,我的事?”“什么事?”管志偉不知道他想說什么。李雷把臉湊過來,滿臉狐疑:“真的不知道么,我跟小婉的事?”管志偉道:“什么小碗大碗?我真的不知道!崩罾酌媛兜靡庵f道:“我又跟一個女人好上了——董小婉,衛(wèi)生院的,剛分來不久。”管志偉笑道:“哦,原來如此!還說把楊玲讓給我呢,不過是做個順?biāo)饲。”李雷抖抖煙灰,正色道:“說真的,假如可能,我還是寧愿選擇楊玲。你知道,人都是勢利的。楊玲不僅漂亮,還有背景。娶了她,不光是得到了女人,還意味著得到了金錢,得到了前途!惫苤緜フ赝,半響后又微笑起來,說:“你的小婉呢,漂亮么,描繪來聽聽。”不知為什么,此刻,他不愿意李雷提起楊玲。李雷笑道:“她跟楊玲不同。她秀氣,文靜;還會彈琴,吹簫什么的,也算是多才多藝!惫苤緜バΦ溃骸芭,是個才女!哪天帶我去瞻仰瞻仰她吧。你放心,我不會把你的碗打破的!薄案奶煸僬f吧!崩罾椎哪抗馑坪醢档艘幌,心不在焉地說。
李雷走后,管志偉又坐了一會,才上床睡覺了。他關(guān)了燈,躺在床上,靜聽著屋檐水敲打著地面的滴嗒聲。屋內(nèi)一片漆黑,爐火里新添進(jìn)去的煤塊在爐灶里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炸響,就像演戲散戲,又熱鬧又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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